在长沙有一位20岁的外卖小哥(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

在长沙有一位20岁的外卖小哥(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1)

在长沙有一位20岁的外卖小哥(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2)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外卖给您放在楼下取餐柜里了,祝您用餐愉快!”

相信大家对这几句话都非常熟悉了。

不论大雨瓢泼,还是大雪漫天,只要网上下单,半小时左右就会有外卖小哥把热乎乎的餐食送到我们手上。

本文的主角,正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亲密的陌生人”——外卖小哥们。

数据显示,中国有外卖骑手700多万名,他们大部分是男性,八成来自农村,近半数为“90后”。

然而,统计数字中的外卖小哥画像毕竟过于粗放、模糊。他们在“跑单”中有何甜酸苦辣?他们的爱情婚姻是怎样的?他们生活中有哪些喜乐忧愁?

带着这一系列疑问,作者杨丽萍开启了长篇“非虚构”《中国外卖》的采访与写作,她希望能从细微之处、从每个外卖小哥的故事里,呈现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

本文选取书中三个外卖小哥的故事,他们有人从送外卖的工作中找回了做诗人的梦,有人通过外卖员的职业彰显了自己生命的尊严,甚至有人在“跑单”路上邂逅了一段美丽的爱情……

在长沙有一位20岁的外卖小哥(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3)

下文选自《中国外卖》,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1.那个送外卖的诗人

他俯身推车的姿势,多像一棵倔强的树,在风中不屈的样子。瘪了的轮胎和脖颈的热气,让他看上去,也像一份超时的订单。

许多人做外卖都是被“逼上梁山”,王计兵则不然,他做外卖出于好奇。

他和老婆在昆山开了个杂货店,隔壁是电动车店。“远亲不如近邻”,两家走动得较勤。电动车是外卖小哥的必备,时常有小哥过来买车。饿了么站点的站长也会过来坐坐。

“我可不可以送外卖?”一天,他们聊天时,站在一边的王计兵插了一句。

“可以啊。”

“怎么送啊?”

“这很简单。”

站长要过来他的手机,给他装了饿了么App。他回到自家店里,跟老婆依云琢磨起这个外卖系统来。一位顾客凑过来看了看喊道:“有个订单,你快抢啊。”

顾客说着就在屏幕上面点了一下,这个单就抢了过来,上面有取餐送餐的地点。王计兵蒙头蒙脑地看着地址,不知如何是好。

“你得送,不送要罚钱的。”顾客说。

王计兵一听急了,连忙跑出去,骑上他那辆旧电动车去找餐馆。他在那一片住了十几年,却从没听说过订单上的那家餐馆。还好,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了,又打听清楚怎么取餐。他取了一碗面,骑行到一家商场,送给了顾客——商场的售货员手上。

“你看我把面都给你送到了,接下来怎么办?”他掏出手机,不知所措地问道。

那位售货员帮他操作一番,这一单就算完成了,赚了五元。他感到新奇,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那天,他跑了五六单,赚了20多元。那是2017年,他48岁。他没把这当正事儿,就是觉得整天守着杂货店有点无聊,出来跑跑挺开心的,还有钱赚。跑单让他灵感大发,写了一连串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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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诗人。外卖小哥有很多,诗人也有很多,送外卖的诗人和诗人送外卖的可能不多。

他什么时候成为的诗人,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认为,在做外卖前王计兵是位写诗的人,他写的诗从来没发表过;做外卖后他成了诗人,诗作陆续得以发表。对他来说,写作是件伤心事儿,他不大愿意跟别人讲。

王计兵是江苏省邳州市官湖镇大王庄人,2002年到昆山。22岁那年,还在老家的他迷上了写小说,23岁那年发表了十多篇微型小说,还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写的是村里的事儿。发表后寄来的样刊被村干部拆开了,为此村委会还讨论一番,最后觉得这是件好事,应该支持。这一支持让王计兵的父亲感到很骄傲。可是,那篇小说很写实,村里人一看就知道写的是谁。他写的是村里的一个光棍。那人不干了:“秦桧上书了,我也上书了,我跟秦桧一样了,连祖坟都入不了了。”去他家闹过几次,从此不再跟他家人说话了。

王计兵觉得写微型小说不过瘾,稿酬也少,发表一篇多则十几元,少则只有五元。他想写一部反映年青一代不甘于现状而苦苦挣扎的长篇小说。那时,他在从村庄边穿流而过的沂河捞沙,晚上住在家旁桃园里的一个玉米秸搭的窝棚。从桃花盛开写到雪花飘舞,西北风吹得桃树枝头乱晃,每天晚上,他伏案在马灯下创作,写了20多万字。为了把人物写得惟妙惟肖,他偶尔会模仿一下小说中人物的动作。写到一位守孝人时,他穿一身孝服走在村头。有人说,这孩子写作写魔怔了。

一天,他捞沙回来,见窝棚没了。玉米秸让父亲捆起来,拉回了家。他回家问父亲有没有看见那部书稿,父亲说没看见。他慌了,那么厚的书稿怎么会看不见?那是他将近一年的心血啊。他跑回果园,发现有片新翻的土,用手扒开,见里边有纸灰……

父亲跟他长谈了一次。父亲说,你该相亲相亲,该结婚结婚,不要再搞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了,搞不好连老婆都讨不到。他答应父亲不再写作。事后,他认为父亲是对的,如果写下去,没准自己就像他笔下的老光棍了。

可是,有时灵感来了,他忍不住还是要写的。不过,他已把写作当成自己跟自己聊天,写后就像两个聊天人分手似的随手丢弃。婚后,他想跟老婆分享,写完后读给她听,她却认为一个大男人不应该如此多愁善感,说:“你哪怕出去跟别人吵架也比窝在家里写作强。”

怕她知道,他的写作变得偷偷摸摸,躲躲藏藏。那几年家里没开杂货店时,他骑三轮车捡破烂儿或卖水果,灵感来了,他就停下来,顺手扯块纸板来写,实在找不到纸就写在衣服或手上。有时意犹未尽,他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给自己朗读一遍。他说:“委屈时,难过时,抒发一下会感觉心里好受很多。这就像女人哭一哭,喊一喊,发泄一下。”因此,他的写作文体也发生了改变,不再写小说了,改为写诗。

2005年,看别人上网,QQ聊天,老婆感到新奇,也买了一台电脑。在她不玩时,他就上网看看,写QQ日志,把写在纸板或衣服上的诗录入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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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到邳州的大女儿听说王计兵做了外卖小哥,哭得一塌糊涂,打电话说,家里缺钱跟她说,她来想办法,劝他不要再跑外卖了。他说:“我又不去抢单子,有时跑个十几块钱,这能算挣钱吗?也就是出去玩玩嘛,到外边走走看看。”

开始时,他没想赚钱,都是一单一单地跑,没在意收入,把这当成体验生活。他实在是太爱写作了,只要做对写作有益的事,他就会开心得不得了。那些偏僻的、位于犄角旮旯的单没人愿意接,他却愿意跑,到没去过的地方看看,那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一天,突然下暴雨,他正好手里没单,骑车到桥下避雨,那里聚了许多避雨的人。他却看到一位饿了么小哥骑行在雨中。他写了一首《阵雨突袭》:

一个外卖小哥

在雨水里穿行

天蓝色的外卖装像一小片晴空

一小片晴空在雨水里穿行

像一段镜头被不断地打着马赛克

而雨水是徒劳的

蓝色的工装越湿

天空就越明亮

澄明的天空贴在他的肋巴上

就像贴在大地起伏的山脉上

阵雨突袭

一个外卖小哥和我并肩骑行

让我感觉雨衣是多余的

雨水不停地拍打雨衣

像什么人不停地叫门

不过,挣钱哪会像玩似的开心?总会遇到像小于遇到的那种让人憋气、郁闷的事儿。一天,顾客留错地址,王计兵爬到六楼,敲开一扇门不对。打电话问,对方不仅没有歉意,反而说他送错了地方。接着又告诉他一个地址,也是六楼,爬上去,敲开门,还不对。再打电话,对方又告诉一个地址,还是六楼。他送上去,那位跟他女儿年纪差不多大的顾客说:“你是怎么干的?连外卖都送不好,还要一遍遍打电话!”

你说,这窝不窝囊?

还有一次,王计兵把餐送了过去,一位满嘴酒气的彪悍男子接过去了。他转身下楼,到一楼时接到一个女人电话,说她把地址写错了,她已不在那住了,让他去把餐要回来,送到新的住址。他又爬上楼,敲开门,彪悍男子听说他要把餐取走,含着泪水吼叫着,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接着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把他拽进屋里。生得瘦弱的他哪里挣脱得掉?快要窒息时,跟那男人一起喝酒的人冲出来,把他救了下来,并把外卖还给了他,跟他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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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莫名委屈,不过反过来一想那男子也许失恋了,跟他同居的女人搬走了,这是一个可怜人,他的痛苦比自己还大,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他把外卖给那女人送了过去。她感到过意不去,一个劲地道歉。他说了句:“没关系。”

还有一件憋屈的事儿,他接了两单,导航显示两单相距仅几百米。没想到在两单之间还隔着一条江—吴淞江,一单在江的西边,一单在江的东边,桥正在维修,不让过。他不论选送西边的,还是东边的,都会有一单超时。他选择先送西边的。送到后,导航提示下一单还有12公里。当他送过去时,已超时半小时,不仅要罚款,还要他到学习点去学习。

“这个学习倒是必要的,会宣传交通法规、宣传社会治安,你要做这行的操守什么的,有些这方面的课程。”这种情况出现过多次,他不急不恼地说。

在采访时,他说,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很难进入别人的家庭,做外卖则不然,哪怕顾客开道门缝,或者你隔着门听到他家的争吵,都会成为创作的素材。他说,做外卖会接触到不同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多数人还是友好的。

也有他大为感动的时候,有个小区不许外卖小哥骑电动车进去,王计兵送餐到大门时,跟保安打听路,这时他的手机提示:“你的订单五分钟后即将超时。”那位50多岁的保安说,“你就要超时了,你别问了,那栋楼很难找,我带你去!”

保安在前面跑,他跟在后面跑。跑到楼下,保安已累得双手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了。

“超时了没有?”王计兵送完餐下楼时,保安还在等他。

“没超。”

“很好,不容易,送一餐,再把钱罚去了,不划算。”保安说。

好像送外卖的不是王计兵,而是他。王计兵写下《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还有一次,他去一家工厂送餐,要穿过一座过街天桥,平时可以骑行过去,那天下过一场雨,大理石桥面很滑,上坡时没觉察到,下坡就刹闸了,电动车直冲而下,冲进一片绿化带。他摔倒在那里,膝盖撞了一下,有点扭了,汤也洒掉一些。他扶起车,继续赶路。雨下大了,摔过之后他有点儿害怕,不敢快骑,结果超时了。他跟顾客道歉,说不好意思,下雨了摔了一跤,汤也洒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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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顾客很好,表示理解。平台的罚款也下来了,那位顾客实名帮他取消了。顾客是可以申请把超时罚款取消掉的。

他还写过一首《午夜推行人》:

如果不是这一抹蓝

在午夜的街道出现

我差点就信了夜晚

非黑即白的谎言

他俯身推车的姿势

多像一棵倔强的树

在风中不屈的样子

瘪了的轮胎和脖颈的热气

让他看上去

也像一份超时的订单

气温还在下降

还在把往日落叶往死里按

落叶归根其实是一种奢望

在落地之前

太多的落叶就远离了树林

午夜街头

一个外卖骑手的出现

让一抹天空,蓝得更加纯粹

月亮是天空的一处漏洞

所以夜从来都黑得不够彻底

王计兵做外卖后,他的诗作开始发表。一次回老家看望父母时,他接到一个电话。父亲问是谁打来的,他说是咱们市的作家协会主席,他告诉父亲他又开始写作了。父亲听后,沉默许久说:“我耽搁了你好长时间……”

王计兵感到很震惊,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句话。他给父亲朗读自己写的诗,还用手机播放别人朗诵他的诗的视频。父亲听得很认真,甚至不让他把手机拿走。

王计兵已经53岁了,这一年纪的外卖小哥为数不多,许多都是临时的。王计兵每天坚持干12个小时,他很喜欢这一职业,他说他会继续干下去。

2.只有一条腿,也要为自己赢得尊重

一条腿能撑起怎样的人生?他头戴白头盔,身着外卖工装,左腿弯曲70度,双手持一根长长的铁杖,像划船似的向我走来……

1981年,王建生生于四川达县(达县已于2013年7月被撤销,并设立达州市达川区)的一个村子。打从记事起,他的左小腿就与大腿筋腱粘连,弯曲70度,脚掌外翻,而且仅有大趾和二趾。小时候,他没问过母亲,自己为何跟别人不一样,长大就更不能问了,怕母亲伤心。现在想问也问不了了,母亲去世了。

王建生命苦,刚懂事,父亲就没了。母亲领着他和哥哥、妹妹改嫁。母亲和继父生了两个妹妹,家里还有一个爷爷,全家八口靠继父种的两亩地维持生计。他和哥哥像要饭花子似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村里有人办喜事,小孩子都去看热闹,他和哥哥却躲进家里,怕人看见。

七岁之前,王建生像小狗似的爬行。上小学时,哥哥背他去学校。有一天,他见一位像他似的残疾人拄棍而行,哎呀,我也可以这样行走。他欣喜地爬到屋后,砍下一根竹子,拄着竹竿站了起来。

别人的腿是爹妈给的,只有两条,王建生的“左腿”换了五六条,从竹竿变成木棍,又从木拐变成铁杖。这根高他一头的铁杖是他花十元买下铁管,又花15元焊接而成。有人问他,你为什么没像范伟那样拄双拐?他说,拄双拐时间长了,身体会变形,会显得猥琐,铁杖会让自己保持挺拔。

2015年的夏日午夜,杭州天气溽热,街灯昏昏欲睡,身高1.6米的王建生拄着铁杖沿街走来,探着脑袋,佝偻着腰,目光从一个光点扫到另一光点。他想拣点儿纸板或矿泉水瓶,天亮时换点钱,买点吃的抚慰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

“你捡这个能捡多少钱啊?”一辆电动车突然停下,外卖小哥问。

“多时四五十,少时一二十。”

“够用吗?”

“谈不上够用,对付着活吧。”

啥叫够?钱这东西有多多花,有少少花。他在余杭租间农民房,月租200元,早晨一睁眼,六七元就没了,拾荒所得只能勉强糊口。

“去跑外卖吧。”小哥热心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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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外卖?王建生跟一个哥们儿说起过此事儿,那哥们儿打量他一番,不屑地说:“你能跑个啥!”他想想也是,就自己这模样,谁能看上?也就放弃了。

“腿有毛病没关系,不影响。”小哥说。

“那加个微信吧。”他惊喜地说。

王建生跟着这位叫徐容相的小哥加入了外卖大军。其实做外卖很简单,只要在外卖平台输入手机号、姓名和身份证号就可以成为外卖小哥,不论丑俊还是残疾,按时把外卖送到即可。

王建生选择的是点我达,相当于美团专送,与众包相比有点儿门槛。他顺利通过面试,经过培训之后就上岗送餐了。

王建生自以为在杭州游荡十多年,对临平了如指掌,没想到第一天送餐就颠覆了他的认知,有一单是开发区的,他不知方位,只得跟导航走,结果两个多小时后才送到。

如在俄罗斯,点份外卖,等两三个小时是很正常的,他们的外卖小哥主要靠步行、乘公交车和骑单车。在中国,这是严重超时。超时要被差评,差评则要罚款,汗流浃背,白跑一趟不说,还要贴钱。王建生行走江湖十几年,哪里会吃这眼前亏?

“非常对不起,我刚刚入行,不认识路,耽误您吃饭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不要给我差评啊。”他把餐和自己花十元钱买的两瓶饮料一并递过去。

客户一脸愤懑,看看王建生那诚恳的表情,再打量一下那杆长长的铁杖和弯曲萎缩的左腿,怨怼与责备咽了下去,默默地收下餐盒与饮料。

王建生是在冷落、鄙夷、嘲讽和责骂中走过来的。在继父那个村子,他被视为拖油瓶而遭受霸凌。读村小时,同学欺负他,骂他“瘸子”。小学三年级,去镇中心小学读书时,家离学校五六公里,他要提前几十分钟离家,放学时同学跑没影了,他拄根棍子踽踽独行。

做外卖的第二个星期,白天骄阳似火,人似热锅里的蚂蚁。后半夜,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许多外卖小哥下线关机。天气越是不好,订餐的越多,平台爆单,商家又喜又急又懊恼,外卖送不出去,眼瞅着钱流到眼前却捞不起来,还失了信誉。有些商家平素在小哥面前居高临下,一副你爱跑不跑,不跑拉倒的架势,这时不同了,见到小哥就像久别的亲人似的,偏偏却见不着了。

突然,门开了,一个湿淋淋编织袋子蹦着冲过来,袋子底部露出一个脑袋。王建生入职没过考核期,外卖装备没有发下来,骑的电动车是自己的,车后座放个塑料筐代替外卖箱,没有雨披,他只好找个编织袋子,在底部和左右各剪一个口,将头和手伸出去。那晚,王建生取餐送餐,马不停蹄,而且没有一单超时。一周前,送餐超时后,他骑着车子在周边的商圈和小区转悠了整整一周,把线路画在本子上。今天,是他复工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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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生赢得了商家的认可与尊重。每当他们道声“谢谢”时,他就感觉自己一点点地站起来了。

小学毕业时,他虽然拄着棍子,自尊却趴在地上。邻居和同学商议读中学时,他凑过去,他们还翻着白眼看他。他从那些目光读到的是:你一个瘸子,上中学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让你读,你交得起学费吗?有人直言不讳地说:“你去放牛吧。”那似乎是他唯一的选择。村里有个患癫痫的人,跌倒在火堆烧坏了手脚,干不了农活,只好去放牛。

王建生不甘心那么活着。他一条腿蹦到镇上,求见校长。学校说,校长去乡政府了,他又蹦到乡政府。那天也下着雨,他心里泥泞得不可收拾。在乡政府门外等了许久,见校长和乡干部有说有笑地出来时,他扑了过去,“扑通”跪在泥水里:“校长,我要读书,不想放牛!”

采访时,王建生说:“除了下跪,我没有别的资本。”他穷得只能下跪。

他小学就读的是九年一贯制学校,校长既管小学,也管中学。全校像王建生这样的学生不多,校长认识他。他这一跪获得读中学的机会,校长免除了他的学杂费,这也为日后遭受霸凌埋下了伏笔。同学们动不动就说:“你很牛么?你是特殊人才!”

“你瘸就有理由不交学费?”

“你的学费哪来的?是我们大家替你出的!”

距中考还有十天时,王建生实在忍不下去了,跟同学打了起来。

老师没有主持正义,他一气之下离开了学校。

辍学的第二年,19岁的王建生拄着木棍,肩搭一条装换洗衣服的编织袋,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拦了一辆卡车,爬了上去,离开了那片伤心地。那个放牛人癫痫病发作,栽倒田里,窒息而死。王建生想,自己待在村里也将步他后尘。母亲在他读初二时去世,哥哥六年前去了郑州,他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王建生从郑州找到杭州,也没寻到哥哥,变成了流浪汉。他扒过火车,蹲过桥洞子,当过乞丐,蹬过三轮车,卖过烧烤……这15年来,从没人对他说声“谢谢”,没人对他如此尊重。

进入三伏,杭州已开启蒸烤模式,火辣辣的阳光直扑大地。王建生觉得自己就像烧窑中的馍要烤干了,那根铁杖变得滚烫,好在他的虎口日积月累磨出厚厚的又黄又硬的老茧。

系统派下一单:一袋25公斤大米、两桶油,还有一箱矿泉水。王建生找个编织袋子把米装进去,打个结,搭到肩上。一手拽着袋子,一手拄杖,单腿蹦到电动车旁,再蹦两趟,油和矿泉水也搬到车旁。装车,捆好,十分流畅,如鱼得水地穿梭在车流之中。

王建生主要送餐地南苑街道位于杭州东北,汇集众多商场和超市、宾馆,以及多家金融机构和政府部门,是聚集生活、娱乐、休闲为一体的商贸往来经济中心。这一带最有名的商厦是银泰,那里的非机动车停放处较远,取餐要穿过整个商城,送餐容易超时,令许多外卖小哥打怵。王建生不怕,他身高1.6米、体重42公斤,一条腿蹦着进去取餐,又蹦着出来,蹦来蹦去,敏捷得让人吃惊。

在长沙有一位20岁的外卖小哥(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10)

不过,王建生也有怕的时候,眼下就是。货送到一个老小区,楼房没电梯,客户住七楼。

“您订的货物到了。家里有人吗?能不能下来搭把手?”王建生把东西卸在楼梯口,想有人搭把手一趟就上去了。

“家里没人,我是孕妇。”

要是送餐,别说七楼,十楼也不怕,他会像袋鼠似的敏捷地蹦上去。可是,这是25公斤的大米,近20公斤的矿泉水,还有两桶油。他仰头看看,七楼高有20来米,挺打怵。打怵也得干,谁让自己是送外卖的呢,不论多重都得送上门去。他扛起大米,单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蹦。蹦到第二层已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腿疲软了。这气温就是坐在树荫下,什么活儿不干都冒汗,扛着25公斤的米往上蹦,哪受得了?他只好单腿站立,喘口气,接着再蹦。

蹦到七楼时,他已撑不住了。

“哎呀,我不知道你是这情况……”孕妇吓了一跳,慌忙捧着肚子,怕惊着胎儿。

知道这情况又能怎么样?她伸了伸手,想接一下,又缩回去,捧着肚子把门口让开,让他放下。

他转身下楼。米、油、水全搬完时,他累成一摊泥,恨不得贴在地面上,再也不起来。这一单,他赚了5.6元,流的汗起码有两矿泉水瓶,一瓶2.8元。不过,他挺自豪,自己凭着一条腿愣是把100多斤的东西送上七楼,一点儿不比腿脚健全的小哥差。他跨上电动车走了。

对王建生来说,最难承受的不是重件,而是歧视。一天深夜,王建生拎着外卖,站在楼下,给客户不停地打电话都没人接。单元门锁着,他进不去。外卖小哥最怕的就是客户不接电话,原因有多种,有的打游戏入迷,有的手机静音,有的睡着了,还有一种可能,电话号码错了。王建生还有两单,这一单不马上送出去,那两单就要超时,超时就会被差评。一个差评罚款50—200元,相当于半天到两天为罚款打工。对单少的小哥来说,这等同于断掉几天口粮和房租,让人抓狂。据《新快报》报道,有一外卖小哥一个月遭三次差评,担心月超五个差评被解雇,差点服毒身亡。

王建生正焦急,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他急忙把铁杖藏在身后。晚上送餐,楼道漆黑,在敲门之前,他要把铁杖藏在门后,怕是客户见他手持铁杖,以为打劫,吓得魂飞魄散,如有高血压,或心脏病,也许一头栽倒在地,那麻烦可就大了去了。别说配送费不够给人家治病,万一人家心梗猝死,可就是一条命啊。

那女人见他是送外卖的,问去几楼。

“六楼?巧了,我是房东,要去收租。你腿不好,我帮你捎上去吧。”杭州人就是这么富有爱心,王建生已屡见不鲜,急忙道谢,递过外卖。

没想到次日竟有个差评。去商家取外卖时,老板给他看,昨晚客户留言:“××,你一个瘸子!你知道自己是瘸子还送什么外卖?”

在长沙有一位20岁的外卖小哥(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11)

也许房东把餐捎上去,客户跟房东因房租搞得不愉快,把火撒向了他。这一差评扣掉王建生当月200元奖金。因为残疾而被差评,还有没有天理?这位客户违反了《残疾人保障法》——“残疾人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和家庭生活等方面享有同其他公民平等的权利”。可是在有些地方讲的是丛林法则,讲的是谁大谁小,谁强谁弱。

王建生说,他没有向平台申诉,一是自己没有亲自将餐送到客户手里;二是他申诉什么?客户嫌弃自己是个瘸子,本来就是瘸子么,申诉后平台也许注意到他是个残疾人,如失去这份工作岂不更加悲催?

客户是上帝,可王建生遇到的则是恺撒。对客户而言,你花钱订的是外卖,又不是外卖小哥,凭什么要求他四肢健全?一个租房子、订十几元外卖的人,怎么说也算是低收入人群了吧?真是“相煎何太急”。

3.一场车祸引发的爱情

一场车祸,让“男小哥”与“女小哥”破了“界线”。真该感谢那位倒霉的肇事者,八竿子打不着的失误成就了这一姻缘。

2020年7月的一个午夜,11点半,杭州汇和城购物中心仍灯火辉煌,边上那条横穿拱墅、西湖、余杭三个区的文一路却像行将干涸的溪流,车流人流断断续续,食客已稀稀拉拉,多数是穿蓝色或黄色T恤的外卖小哥。

饿了么小哥袁绪楠去取餐上电梯时,瞟见韩国料理店里有一道陌生的倩丽背影,美团的。他不由驻步,随手拍了张照片,发到小队的群里。

“你们看看人家,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还在跑单,你们躺在床上刷抖音、打游戏,还有脸吗?”

他是说给队里那些“90后”“00后”的,他们早上起不来,晚上不出来,阴天下雨不接单,躺在宿舍不送餐。

在长沙有一位20岁的外卖小哥(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12)

图片发出去了,那道背影却驻扎在袁绪楠的心上,从那之后,他取餐和送餐总情不自禁环顾一下。几天后的中午,他骑行到十字路口,遇到红灯,蓦然见她也在等红灯。她的身材很好,个子跟他相仿,接近1.7米。

“你干了多久了?”他凑过去。

“没干多久,刚来。”她看了看他。

她的脑袋被头盔和面罩裹得严实,怕胳膊晒黑,套着冰袖。能见到的只有那双像电视剧《还珠格格》中小燕子似的大眼睛。这几年杭州已入围“四大火炉”,马路像烙饼锅似地被烘烤,磕破一枚鸡蛋,摊在路面上,几分钟就熟了。

他情不自禁地过去搭话,她说是新来的。

“加个微信吧,有什么不懂的,你随时可以问我。我都知道。”

她掏出手机,让他扫了下二维码,不大情愿。灯变绿了,他们分道扬镳,各忙各的了。

下午,他掏出手机看了几遍,她都没给他通过。晚上11点多,她通过了。他想她可能刚回家。一个女孩为什么要这么拼?他跟她聊了几句,问了一下她的收入。她说自己不熟练,一天跑单不多,收入很一般。

他说,他一天跑八九十单,少的时候也有70多单。他犹如老兵在新兵蛋子面前炫耀一下。

“我们这边挺好的,单子也多。我们这边女孩子一天也有四五十单,只要七八个小时,多的话也就八九个小时……”

她说,她在那边没有师傅带,要自己摸索。

“你要不来我们队,我带你。”

她说考虑考虑。他想,她对自己也许有戒备之心,在马路上主动加微信,又劝人家跳槽,谁都知道拉进一个外卖,站点就有一两千元的奖励。怕她误解,他就此打住。

不过,他隔三岔五就把自己跑单业绩发给她。他的确不寻常,2020年当过“单王”,不过他没以大神级外卖员晒单,而是以普通小哥来展示。对他们来说,有一个备单量的问题,这决定在午高峰或晚高峰时允许你带多少单。对普通小哥来说,一次仅允许你带四五单,带多了怕超出你的能力,会超时。对袁绪楠这种当过“单王”的则不然,一次可带十几单。

他为了把她吸引过来,高峰时也不带十几单,仅带四五单。上午10点上线,做到晚上九十点钟,他已完成七八十单。她在那边累得要死要活也只有30多单。他想诱惑诱惑她,究竟为什么,说不清楚。

一天下午一两点钟,他吃完午饭,要上线接单了。一位小哥送单回来,说有个美团的女孩让车撞了。他一听就急了,一定是她,在这附近送单的美团姑娘就她一个。他不顾一切地赶过去。果然是她,还好没有大碍,不过擦伤了点,交警处理完了。他把她的车子抓过来骑了一圈,发觉有问题。他领她去修车。

在长沙有一位20岁的外卖小哥(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13)

“你这车不对啊,有问题。”修完后,他又试了试。

“有什么问题?”

“刹车时电机应该断电,你这车没断。车刹住了,电机还在转,这样是很危险的,你得换一辆。”

“我刚开始做外卖……”她有点儿为难。

她或许经济紧张,或许没打算久做,不想在这上面投资。

“我们站点有,我去拿一辆给你,你先骑着。新车骑着会安全一点儿。”

他在的支付宝站点有备用电动车,可以租给新入行的小哥。她有点儿动心。

“我没能力改变别的,只能让你更安全点儿。这样我会放心一点儿。”

她接受了他的帮助。

晚上9点钟,他收到她的短信:“下班没有?”

“我没事儿,在休息。”他急忙送掉剩下的几单。

“要不,我们吃个饭吧。”

他问清她在哪里,推荐了附近一家菜馆。那是个小餐馆,消费不高,菜品说不上好吃,也不难吃,不过环境还可以。

终于“见面”了,她像他想象的那么漂亮,不仅有“小燕子”似的大眼睛,还有“小燕子”似的鼻子,加之小麦色的皮肤和长长的马尾辫,不比“小燕子”逊色。他们面对面坐着聊了起来,她说她在美团干得不大愉快,倒番苦水。他说他也一头雾水,刚接管一个小队,下边20来号人,没一个认识的,不知工作怎么开展。他又“策反”她,劝她过来。她没答应,也没反对。

在那之后,他们有来有往,他隔三岔五给她发个短信:“吃饭了没?要不要一起吃个饭?”饭吃多了,渐渐熟了,这是中国式交往。她终于被“策反”过来了,可是她已熟悉那边的模式,对这边很不适应,每天铆足劲儿也就跑20来单,赚的不仅没多,反而少了,这让她烦恼。对他们来说,赚钱是王道,赚不到钱也就没道理可言,她像打水漂的石子在袁绪楠他们那儿干两天就去跑众包了。

这边的模式没熟悉,却熟悉了袁绪楠。他是农民工的第二代,像安徽乡下的种子播撒在无锡的街巷,在那座城市读了小学和中学。2002年,他考上中专,学的是电子技术应用。20世纪80年代,一张中专文凭可以改变农家子弟的命运,可以农转非,可以分配到企事业单位,当上国家干部。21世纪的中专跟读职高几乎没有区别,毕业后就汇进了打工大军。

袁绪楠打工七八年时,遇到一个女孩。21世纪的婚姻犹如麦当劳快餐,来个双层吉士汉堡,加杯可乐,填饱了肚子,抹一下嘴巴就出来了。他们也许还没明白婚姻是什么就怀了孕,生下孩子,只得顺水推舟地结了婚。这时,却发现睡在身边的人不是自己想找的,又没耐心过下去,只得离婚。

在长沙有一位20岁的外卖小哥(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14)

在儿子三岁时,袁绪楠跟前妻离了婚。那桩婚姻犹如一只高脚杯,没两年就破碎了,前妻走了,把儿子留给了他。袁绪楠带着儿子艰难地过了几年。终于熬到儿子上学,他把儿子托付给了母亲,到嘉善打工。2019年11月,听说在杭州做外卖赚钱挺多,他就过来了。在这个站点没干几天就去跑众包,两个月后赶上疫情,也有过焦虑、烦忧、迷茫。2020年6月,他又回到这个站点。

情感往往是朦胧的,朦胧得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袁绪楠也搞不清楚是拍她的背影喜欢上了她,还是想把她拉进站点赚到那笔钱。他想了解她,让彼此的关系再亲密些,甚至想……他又不敢想,她做外卖不过是权宜之计,就像栖在枝头的小鸟儿,跳来跳去,一眨眼就飞走了。他和队里那帮兄弟也不想做一辈子外卖,可是有几人能跟她相比?

“你在哪?”半夜11点多,她的声音有点急促。

这段时间他们在一起吃过一两次饭,他教她跑众包的技巧,如何处理棘手问题……

“你有什么事?慢慢说,着什么急呀,哪怕手里有单子,你也不能这么着急,超时就超时,大不了扣钱。”

不过,他有点儿紧张,估计她是出事了,否则绝不会找他。

“快过来……”

“赶紧给我发个定位。”

他急三火四地赶过去,好在不远,两分钟就到了。她的车子没电了。

几天后,她又给他电话,车又坏了,他又赶了过去。他也许该感谢她的车,让她找他。

“你是不是还在跑?”两天后,半夜11点多,他给她电话。

她果然还在跑单。他要来她的定位,赶了过去。她还有四个单,他们二一添作五,一人送两个。送完单时,已经12点多了,她还要接单,他生气地摁住她的车头,把钥匙拔下来:“这么晚了,出了事怎么办?你连个亲戚都没有,谁也不知道。”

她从小就是孤独的,父亲过世得早,母亲把她留给了爷爷奶奶就改嫁了。后来,她在西安读了四年大学,做过电商。疫情肆虐,电商做不下去了,只好做外卖以渡过难关。

她跑的众包不像专送,像散兵游勇,人跑出去了,在哪儿?没人知道。若没有点餐的催单,丢了都没人找。专送则不然,小哥跑出去了,在什么地方站点很清楚,他要是长时间不动,订单超时,站点会跟他联系。如发生车祸,站长会在第一时间赶到。

“白天太热了,晚上凉快点儿,多跑几单。”

他劝她回到他那去,别跑众包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晚上这么累,不想你这么辛苦……”他说出压在心底的话,“虽然我不是很有能力,不能挣很多钱,但是我想关心你,想照顾你。你也应该发现,我是一个很愿意跟人开玩笑的人,看上去有点儿不正经。其实了解我的朋友知道这是个表象,是我想让别人看到我的样子。我自己心里有什么事只跟很要好的朋友讲。”

她很生气,也许想,你以为你是谁?他也很生气,不欢而散。

在长沙有一位20岁的外卖小哥(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15)

她没再联系他,他也没联系她。一天,同事告诉他,那个女孩回站点跑专送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既让他意外,又让他生气。杭州有这么多站点,她偏偏选择这个;他以为在这个站点他是跟她关系最好的,她却通过别人回来了。站点的许多人知道他在追她,他觉得:我帮你这么多,你怎么也该把我视为朋友吧?哪怕是普通朋友呢。她这一做法让他很没面子。

真正爱一个人是可以生气的,不过那气像充在扎孔的轮胎上,过不了多久就会泄掉。他没有因此而心生怨恨,选择理解她。他清楚她不想跟他谈恋爱,以这种方式拒绝他,想跟他保持朋友关系……

袁绪楠可不想就这样拉倒。他跟站长李飞请求把她分到他那个小队,要跟她保持密切联系,时时刻刻给她以关照,他要用自己的爱去焐热她的心。也许他们站长像季海丽那么清楚小哥找对象不容易,想成人之美,就答应了他。这样,她进入了他的小队,他一如既往地关爱她,“粗暴”干预她的事情,动不动就约她吃个饭。尽管她没答应他,极力保持距离,可是不论他,还是小队的其他小哥,都视她为他的对象。

2020年11月,出了车祸,这次不是她,而是袁绪楠。

立冬了,天陡然短了许多。下午4点,天色就像打翻了墨水瓶,眨眼工夫就黑下来。人的视觉一下子还适应不了这种变化,袁绪楠骑电动车取餐,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从坡上倒着溜了下来。发现时,已躲不开,他一抬脚,正好踢在三轮车厢的板子上。他从车上飞了出去。从地上爬起来,扶起电动车,没感觉到痛,还以为自己没事呢。三轮车车主见他还能动,想跟他私了。

“我为什么跟你私了?我肯定要报警的。”他生气地说。

站长叮嘱过,发生交通事故要在第一时间报警,哪怕交警判你全责也没关系,公司已给你上了保险。袁绪楠一边报警,一边通知站里,也告诉了她。此时,正值晚高峰,她在忙,一时赶不过去。站长倒是在第一时间赶了过去,陪他去了医院。他脚趾的骨头断了三根。

一片乌云遮蔽他的心,公司的年终奖励政策刚出台,这下没有他的份了。

第二天,她拎着一锅炖好的猪蹄赶了过去。他既高兴又纠结,高兴的是她心里还有他,纠结的是自己不该拖累她。他想回家,又怕无锡那边出现疫情,过完年回不来,还怕让父母担心,出门打工没赚多少钱,却拄拐回来了……

“要不你搬到我那去吧。”那两天,她既要跑单,还要不时过来照顾他,管他吃喝,忙得团团转,许多时间都消耗在路上。

这是他求之不得的,这意味着彼此的关系有了突破。因祸得福,真该感谢那位倒霉的三轮车主,有时那八竿子打不到的无意之举,甚至失误,为你提供了宝贵的机遇。她住的是“蜗居”,逼仄,一个卧室、一个卫生间,没有厨房,吃靠外卖,不过可以熬点儿汤,煮点饭或下个面条什么的。

在一起住了20多天,也许有了上次婚姻的教训,也许袁绪楠成熟了,懂得哄女人了,两人的感觉还不错。最大的“障碍”就是这房子不行,太局促,两个人加一只拐就活动不开了。于是,他们换了一间稍大点的房子。他也只能租这样的,休病假有基础工资,没有跑单绩效,收入大大缩水。住在一起后,她成了主妇,要洗衣做饭照顾他,跑单量减少,赚的钱也少了不少。

她回忆起他们的相识相处时说,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挺凶,脾气不好,还有点儿霸道,她告诫自己还是躲他远点儿好。他解释说,他的性格挺好,吃亏在眉毛上。等红灯相遇时,彼此只露两只眼睛,他的眉毛浓重粗壮,眉梢还有点儿吊,眉眼恰恰是个败笔,眼睛修长,目光冷峻,给人以彪悍、不好惹的错觉。他主动教她带她,她觉得他乐于助人,但是很凶。他那晚霸气的表白,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再想想在这么一座上千万人口的城市,人海茫茫,有谁关心自己的安危,有谁打个电话就能跑过来帮自己修车?

春节前后,有些小哥回家过年了,站点人手紧张,袁绪楠晃动晃动受伤的脚,觉得恢复得差不多,可以跑单了。站长李飞说,不行,你要好好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他断了三根骨头。可是,作为队长,他要为站点着想;作为男人,他要为自己的女人、为这个家,还有远在无锡的父母和儿子考虑。他那些年在家带孩子,没怎么打工,还有债务没还完。

年刚过,还不时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袁绪楠就上工了。有了她,他感到有了奔头,跑单量多了,他们又改善了一下居住条件。他自己单住时每月房租800元就够,现在要3000多元了。他不能让她受委屈,要让她住得好些,舒适些。新租的房子比前边的好了许多,相当于公寓房,有独立卫浴和厨房。

袁绪楠很会做饭,变着花样做给她吃,今天炒两个小菜,蒸条鱼;明天买点虾,或吃牛肉,或吃火锅、烤肉。他也有缺点,用他的话说就是想改又改不了的“臭毛病”,比如说喝酒,生存压力过大,有时就约几个哥们到酒馆喝两杯,控制不住就喝高了,回家很晚,还会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

她也没嫌弃,人么,总得有点缺点。没缺点的人是圣人,圣人是不可爱的。不过,她也不能任由他的缺点泛滥,给他定了规矩:在外喝酒半夜12点前必须回家。这对袁绪楠来说有点难,喝高时哪里还知道钟点?不过,她没管住他,小区却让他降服了,他们设了门禁,半夜12点后就进不去了。这下好了,喝酒前必须跟哥们儿说12点前得回家。她好通融,电脑系统不行,这个管用。

他们的日子痛并快乐着。舌头哪有不碰牙的,小摩擦总会有的。他惹她生气了,他说两句好听的,哄一哄也就过去了。他说,没有一点儿小摩擦,生活也挺无趣的。他对她很满意,他说,“你说我有啥?长得也不好,收入又不是很高的那种,家里还有个孩子。我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本文节选自

在长沙有一位20岁的外卖小哥(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16)

《中国外卖》

作者: 杨丽萍

出版社: 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年: 2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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