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素履之往尚有人否)

作者:余云开

多年前,我于北京遇到一个人,此人名叫陈丹青。他素衣素鞋,干干净净,精乖模样。当时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同,又没什么不同。不同,是与这个时代的人比较;没有什么不同,是可以在中国文化底蕴中遇到。

后来我偶尔想起这个人,偶尔会想他究竟是怎么修炼的。直到我知道了木心是他的老师,又读了木心的《素履之往》,我也就懂了。

初读《素履之往》,喜若狂,而后怆然,又释然。

君高洁温润,有几人识?不识也好,独挈一方田园,诗诗画画,总比被“乌”耽误了好。

回到平静中,又总觉有些不甘心。好好的人,就不能有个好好的世界么?好好的世界,就任由那些人糟蹋了去么。

木心其实是不甘的。

《素履之往》就是自证,貌似戏谑,实则苦口婆心,煞费苦心。有些人会懂,这就够了。

君子毕竟是君子,君子是受过君子之惠的,君子当然要施惠于君子。颓废、浑忘都是失道。

加缪有一句话:“没有人天生就强、就弱或意志坚定,是后来才变强,后来才意志坚定。命运不在人身上,而在人四周。”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素履之往尚有人否)(1)

不知木心是否读过此话,但他还是要向“铁壁四周”摸一摸,保不准摸到一个缝隙来,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亦是自己走出去的希望。

他当然摸到了,也走出来了,也给了尚在“铁壁”中的人希望。当然这句话像似说给我自己听的,实实理想主义。唉,那又如何?至少自己是被希望到了的。

有希望的人,总能找到希望的理由。

往历史看去,还是有一些知音的。竹林七贤、陶渊明,再往前看,还有一个庄周,把孤独玩出浪漫来。想必木心是看过庄周的浪漫的,因而说“无为是一种为,不是一种无”。

“凡是伟大的,都是叛逆的。”

庄周叛逆,陶渊明叛逆,竹林七贤叛逆。木心所爱的皆叛逆,木心本来也叛逆。这话可以反过来说,竹林七贤不叛逆,世界就无竹林七贤,陶渊明不叛逆,中国人的心灵就没有桃源,庄周不叛逆,中国文学史就暗淡无色。

宽广一点说,培根叛逆、笛卡尔叛逆、斯宾诺莎、尼采叛逆,无叛逆就无现代。自古,传统压制叛逆,强权压制叛逆,但越压越叛逆,越压越叛逆得轰轰烈烈。

因此,木心必须叛逆,木心才是木心。

然则,不似培根、笛卡尔那般从传统中决绝搬出来,也不似尼采那样声嘶力竭地高喊“上帝死了”。这样的绝对,也必然造就新的问题。木心的叛逆,是传统的、集粹的、春风化雨的。常理上讲,柔韧是最能持久的,也是宇宙的发展奥秘。这个道理,老子讲得最好。木心尤爱老子,看来是有原因的。

“人是浪漫得起的,浪漫不起的还好算人?”

这句话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最后那个问号。“还好算人?”比“不算人”还要锐利、低看。“不算人”至少还有一种悲哀,而“还好算人?”,则连悲哀也不配有的。好深刻的木心,好悲哀的木心。

世界有笨人、愚人,但这些不足虑,唯要防的,就是小聪明的人,简称小人。小人之小,像跳蚤,他总在不明处搞你,你却捉不到。世界的坏,大抵就是当权的小人太多。

木心是屡受其害的。

《素履之往》大多篇幅都在告诫,“对小人,要不敬远之,再远之。”但他是君子,即便远远的,也要声讨的。“那些人的嘴脸,好丑”。

这是木心的性情。性情中人,尤易交错朋友,甚至交了小人。还好,可以“不敬而远之”。

但最后还是要悲哀的。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素履之往尚有人否)(2)

大国泱泱,文明千年,竟出不了几个天才巨子!这是木心的不解和忧怀。木心在这方面算宽容的,实际上自古以来好人也没有出几个的。看看鲁迅的小说就知道了,他恨到“连一个都不想原谅的”。

网上常有自命不凡者,自诩是什么紫金圣人、第一才子、文化大师、什么教主云云。这样的人,“还好算人?”

民国那些白话文勇士,在木心看来,也不过是种畸形的胜利,何况尔等?当然也正常,畸形的胜利之后,还去哪里找个“正形”。

士大夫集体沦亡,士大夫精神早在风中消散。但最悲哀的是,连毁灭的时间,都无从记忆。

《素履之往》,有点像似要从死灰中刨出一点士大夫精神的火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玩一把堂吉诃德的浪漫。

至诚之人,即便久经世故,也依旧会坚守这种浪漫。这是木心成为木心的钥匙,也大抵是避开“还好算人?”这种藐视的通道。

对于现代中国文化及文人,木心是“恨铁不成钢”的,几近怨叨。这是真恨,亦不是真恨。这恨里边也有冀望,就像一个骂男朋友的女朋友,一面骂,一面爱。本来木心可以很木心的,他可以洒脱、交托,抛开一切,隐向大荒而去。但他毕竟是君子,君子是有使命感的,君子的使命感是很君子的。

但这份冀望,并非是俗套的爱国情怀云云,而是深深觉得,这里边确有好的东西,是值得爱、守护的。觉得有这种“值得”的东西,那是因为在外看了一圈,并没有比这个“值得”还“值得”的了。

“电视布道,感召力极大的牧师,一个叫吉米·贝克,一个叫史华格,曾经互相攻讦对方为假先知。吉米·贝克以强奸教会女秘书并诈骗信徒钱财而被捕入狱,史华格因嫖妓内幕暴露而身败名裂。他们曾经使那些信徒如痴如醉热泪横流。”

看完这段话,就知道木心曾经试图在西方找过“理想国”,但失败了。以他极致的纯情和虔诚,他必然会去探索的,也必然会失望的。还好,有一个“值得”的在等他,他也不必对西方的失望痛极深。但痛是无法避免的,因为西方也有纯粹的可爱的人。但他是睿智冷静的,临走也不忘对西方“欧洲的街道、意大利的蜂房、塞哥维亚水道拱桥以及日常的琐事”赞美一番。就像父母拿别人家的孩子的优点来刺激自己的孩子一样。这种赞扬不是客套话,是对事实说出事实。

但不要以为木心会“爱屋及乌”,,从爱那点“值得”的东西而爱“吾国吾民”。当“乌大于屋时”,木心就会“只好屋也不爱乌也不爱”。

木心的心胸是世界的,眼界是世界的,品味是世界的。如果你用某种小的眼光去看他,你是看不到他的。他不在你认为的这里,也不在你认为的那里。

无谓东西,但慕真理。这是木心的写照。

因此,木心可以很“老庄”,可以“只演给想演给的人看,只看想看的人”。也可以不去“乌多的地方”,而是往“乌少的屋走近……”

每捧起《素履之往》,我脑海中会发现,一个穿着干干净净的鞋子、整整洁洁的衣裳,穿梭在人群中,孤独卓然,温润洒脱。希望也便会悄然而来。

士大夫没了,不要紧;有士大夫精神,士大夫精神没了,也不要紧,会有比士大夫精神更精神的出来。虽然这话会遭到悲观主义者叔本华笑话,但顾不了了,悲观如鲁迅,也还会在悲哀中喊出一句“救救孩子”的希望来。

木心之后,还好有木心的《素履之往》。木心长不长久在于《素履之往》,也不在于《素履之往》。

曲高和寡,带着褒义词的帽子却穿着贬义词的内衣,令人踏实又不安。

素履之往,尚有人否?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素履之往尚有人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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