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四季刘湛秋散文集(获奖作品集雪庄纪事试读)

获奖作品集《雪庄纪事》试读/ 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

(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美文》常务副主编 、西北大学博士生导师 穆涛:《雪庄纪事》用小说编年的书写方式,通过生动的故事反映了西部农民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阐释了西部农村四十多年来的深刻变迁,反映了他们的挣扎、追求、爱与欢乐。)

雨的四季刘湛秋散文集(获奖作品集雪庄纪事试读)(1)

木娃生在雪庄,长在雪庄,是尕娃们伙里一个最不惹眼的角色。雪庄人眼里的木娃,是个木头木脑的孽障娃娃,小搓板似的瘦身条上披个油迹斑驳的翻花旧袄,袖了双手,精着沟子,木木地立定在老墙根里,望着那灰澄澄的太阳发怔,望着望着,嘴儿咧开了,小眼儿眯眯地挤在一堆,下巴哆嗦着欢欢地笑。雪庄人见了总要喊:“木娃儿乖乖,笑个啥呢?”那木娃儿不作声。只顾望着那灰蒙蒙的天傻笑,连回报那问者个眼神都懒得呢。呀,日怪!明明声儿大大的,咋这木娃儿听不见呢,放了手中的活计,顺了那木娃儿的眼神去望,只见暗灰色的云在铁青色的天空飘飘地走,啥也没!便扫兴地踅了头儿,仍见这木娃儿呆愣愣的如先前那模样,眼儿挤着,嘴儿张着,下巴儿抖着,眯眯着笑,大惑不解了,盯了那灰澄澄的圆白点儿太阳发一阵呆,又问:“木娃儿乖乖,望个啥呢?”这回,木娃儿动了,是一双精精的小脚往酥土里探探,不变姿态地说:“好大个,好大个饼饼呦!白白的,发发的……”四周遭的乖娃们笑了,探了小脑壳逗:“好大个发面饼儿哟!木娃儿,可香也?”木娃儿拌拌嘴:“香,可香呢 !”嘴唇里上下牙床霍霍地蠕动着,品尝着滋味,似乎嚼得香香的。问者无趣了,扫兴地踅了头,脸上的线条直里横里没个格,嘴里咕哝道:“这娃儿,痴痴的,长大了,也定是个没起色的货呢 !”仍然操了那放下的活计,刚要干,就听见身后“哇——”地一声没嗓门儿的嚎叫传来,转了身,只见那木娃缩着细细长长的脖子,凹下去的肩窝里放着个血肉模糊的尕死雀。

乖娃们笑一阵,疲了,听那黑油油的肚里咕儿咕儿地唱起歌来,用小手拍拍,才记起自家那倒吊着的黑铁锅,于是便提了小竹筐,恹恹地找那散发着榆香味儿的老树去了。

木娃妈生来有一身肥肥的肉,长得矮,腿像两个挨了几斧子的木疙瘩,一跨挪不了一尺。走路,要想快,自然得加速,而一加速,那走手就越发地没个姿态了,远远看去,脚下高低不平,摇晃着似乎瞬间就能跌一跤,却又不倒,这时便提个柳条筐筐颠过来,高声叫:“木娃儿哎,我的乖乖……”走拢了,见这木娃儿只管张了黑洞洞个大嘴,哇哇地嚎,由不得的心里便生一股怨气,脸上的肌肉疙瘩滚作一堆,丢了柳条筐筐,侧弓下身张开五指,去啪啪的拍打木娃那精精光光的沟子:“你个狗不啃狼不吃的崽娃子啊,好好儿不玩,嚎啥丧哩!”拍几拍,感觉那手指麻辣辣地生疼,而木娃,也就愈发地张大个黑洞洞的嘴,杀猪般地嘶叫,躲闪着,用左手抢了柳筐筐,右手搓着打红了的沟蛋子,撒欢儿跑去。木娃妈不追,只站在路中央扯开嗓门骂,捶胸拍屁股,两眼瞪天,折腾个一佛出气二佛升天,直到尖尖的细嗓呱喊嘶哑了方休。

雪庄穷,木娃家更穷。木娃妈别的事不会做,就会下崽。木娃妈下崽,是雪庄里独一份的冠军,木娃娘很是骄傲。八个娃一溜儿排开去,高低相差十公分,像拿着尺儿量下的一般。木娃妈高兴,隐隐地感到活得不亏。金娃儿刚会爬,木娃妈就很麻利地再做出木娃,木娃还没断奶哩,弟弟三搅挞就挤上来了,让木娃也做了哥,居然在同一年里养了两个娃,正月里七浑牛出世了,十一月里八秋瓜就吊上了她的奶头,这份营生,很使让雪庄腆了肚子下崽的婆姨们侧目,了得呀 !雪庄人还从没见过这么个能下崽的女人呢,提起来,个个都咂嘴。

孩子多,拖累大,八个雀儿般精瘦的娃张着八个雀儿般大小的嘴嘴,整天价哭嚎着要食吃。这世上的事儿怪着哩 ! 你别看木娃哥八个赤条条黑油油像八个竖着的小搓板,却个个长着个小口袋似的肚子,刚刚会坐了,就抱着粗瓷大碗不丢手,一顿能吞下两大碗山药搅团。雪庄穷,人均分粮二百斤,稀糊糊饭都喝不到六月天哩,哪还有稠稠的干饭任你消受 ?!

冬日里天冷,木娃妈哆嗦着身子走出门,挟了扫帚,呵着手,将那老树下被秋风吹落了的黄叶扫拢了,煨起个火暴暴的热炕,八个崽一溜儿排坐在热处,眼巴巴地望那倒吊着的饭锅,慢慢地听那肚里咕儿咕儿的大合唱。听得久了,无聊,娃们的乐天性格耐不住,就打赌,比赛谁的声音最大,谁的声音最长,谁的咕儿声最多……屏了声息听半日,决出胜负了,便在那咕儿声最小最短的崽的手心里打一下,以示惩罚。

望着八个崽很认真地打赌,木娃娘高兴。木娃娘高兴,就感到炕上热,生生地像个烙饼锅底,灼得屁股辣辣地热,浑身燥燥地,心儿里就突兀地生出股热热地柔情来,斜了眼望会儿假寐的雪保保,朦胧地忆起那个心中痒痒的年代,那个火暴暴的时候——那个脸儿红红的岁数哟 !

偶尔有个冬日融融的天气,哥儿八个就大崽拉着小崽的手,一排儿相跟了去那南墙弯弯里晒太阳。一色的精光着细腿腿,一色的缩着瘦脖,一色的赤着双脚,一动不动,远远望去,像平地立着几个小木桩……木娃妈崽多,做鞋做不赢,哥儿八个长这么大了,没尝过穿鞋的滋味。雪庄的娃们乖,随口就可赐你个绰号,而且很有讲究,很有味。譬如这木娃儿,乖娃们就叫他做“土匪”,一土,自不待言,二能挨,却是别的雪庄娃所不可比拟的,就像这冬日里的天,远远望去,乌鞘岭披个雪袄,自有股森森的阴气袭来,平地寒了三分。雪庄的乖乖娃们过来了,眨着小眼儿瞅这哥八个哆嗦着打寒噤,乐了,逗:“土匪,跑一圈 !”土匪就跑,瘦瘦的赤脚在雪地里踏出排排浅窝,转来了,絮絮索索地抖。娃们问:“土匪,冷不冷 ?”木娃哆嗦着回答:“不……不冷 !”挤拢了尕眼儿眯眯地笑。乖娃们咯儿咯儿笑了,就说:“土匪真了不得 !”木娃就高兴,心儿里突兀地生出股豪气来,掉了头,一跳一跳,再撒欢儿跑一圈,毫无惧色。乖娃们笑得更响了。

雪庄人不去木娃家串门,一是没处坐,二是屋里肮脏,木娃妈没有个卫生概念,屋子里总是脏兮兮的。不定你坐下了,喧喧,拍拍沟子要走了,屁股上就有团黄浓浓的东西粘着,那是七浑牛或者八秋瓜造的孽。

八一年,木娃十八岁,大号雪木儿。冬季里,国家要招兵,大队里分了两个名额,在省城兰州,给了雪庄一个。往年兵少,全大队六个生产小队,雪庄离大队最远,大队书记无形中把雪庄划在了编外。再说名额有限,几年了就那么一两个兵,大队干部都争不赢呢,还能轮着你雪庄吗 ? 可这一次,书记发了善心,破天荒地给了雪庄个名额。雪庄够龄的娃们心动了,跟前跟后地缠上了队长雪大儿,死乞白赖着要当兵。崽娃们长这么大,连凉州城都没去过,更别说省城兰州了,出门开眼界,哪个不想啊 !

雪大儿成了福星。

娃们好烟买不起,“黄金叶”是有的,有事没事地,总要往雪大儿跟前凑。纸烟一根接一根地掏。雪大儿成了富人,嘴角角里叼着,双耳后面夹着,就是偶尔摸摸兜,都能摸出好多来。不过,这不能怪罪雪大儿贪得无厌,兜兜里的纸烟他也不知怎么来的,是娃们偷偷放进去的。

雪大儿烟是要抽的,只是咧了嘴笑,不开口,不说话,临末了,却填上雪木儿的大名报上去,两天后验身体,木娃完全合格,不过三日,木娃就懵懵懂懂地穿上了黄军装。真是鸟枪换炮呀 ! 木娃穿了黄军装在雪庄里走一路,平添了几分精神,招惹得崽娃丫头们跟前跟后地顾盼,又不知幸运何来,摸着脑袋细细去想,恍然大悟了,于是就满庄里去寻雪大儿,最后找到大队部,当着众多爷们的面,跪下了,规规矩矩地磕个响头,尔后上县城,坐火车,呜一声上了兰州。

雪庄的娃们很是眼红,骂骂咧咧的。过几日眼不红了,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些不平来,见了雪大儿,免不了露露眼白,免不了啐口臭痰,悻悻而去。为当这个兵,崽娃们很是费了些脑筋,很是误了几夜的好瞌睡。猜这个想那个,临完了却没想到会是雪庄里这个最不济的娃,雪庄里这个最不起眼的角色走了红运,没掏一根纸烟却顺顺当当地穿了黄军装,坐火车上兰州逛世界见世面……咋不让崽娃们红了双眼恼呢 ! 崽娃们恨上了雪大儿,他们咒着让雪大儿跌个跤掼死哩 !

雪大儿好度量,雪大儿肚里能撑船,对这些,雪大儿全不放在心上。只是眯着眼儿笑,嘴角角里整天价叼着娃们孝顺的黄金叶纸烟,满庄里走,见了雪庄人,点头,不言喘。

雪庄人好记忆。雪庄人可记的事儿太少了,只要有关于雪庄的事情,他们都记得。拍了脑袋想想,木娃回来过,在家蹲了—个月。那是八三年,雪庄人记得很清楚。那次木娃是半夜归家的,雪庄人自来睡得早,都不知。木娃回家,第一天就出了个洋相。

木娃出门两年多,木娃妈心疼的了不得,清早晨就东跑西窜地借白馍。好多年了,雪庄是人哄地皮地哄人,庄稼收成一年比一年坏,苦日子过得很恓惶,别说白馍,雪庄人连黑馍都难得吃上哩。雪保保十口人七个劳动力,穷得年年拉饥荒,尕七七和八秋瓜只听到人们说白馍,连白馍是个啥模样都没见过。木娃妈羞了口张罗着满庄里借馍,最后借到雪大儿家,雪大儿舅佬办喜事,在黄羊镇的大墩,昨天他媳妇蒸了十六个馍,大儿带去了十二个,剩了四个,刚放了一夜,就被木娃妈借去了二个。

木娃妈当下借了馍,喜滋滋地扯下头巾包上,一溜小跑了去,招呼娃吃。七浑牛和八秋瓜看见了,呼一声围过来,眼巴巴地望那帕上的白馍,所谓七狼八虎没开窍,闻见香味就挪不动腿,就说的这两个吊命的秋瓜蛋。老五土娃懂事了,赶上前来,一手拽一个弟弟出去“玩”。木娃妈拿过粗瓷碗,用袖头抹抹,盛上山药米拌汤端来,放到娃前头。几个不懂事的尕娃隔门探进头来,看新鲜。好多年了,雪庄难得有个外来人,木娃回家探亲,乖娃们觉得稀罕,早早跑了来,挤着嚷着要看木娃。木娃出门两年多了,见了世面,知这尕娃们好奇心重,不以为怪,只是低了头瞧那白馍,见放在一个油黑的头巾上,先就有点不快,轻轻地用手拈起来,捏捏,冻得冰棒老硬,狠劲些捏,依然纹丝不动,就偏了头望妈,望半日,莫名其妙地说:“娘,这馍咋吃呀?”木娃妈听着娃开口,受宠若惊,回过头,不知娃所云何指。掉了头望雪保保。雪保保正叼了烟锅,用慈爱的目光望木娃,这时就拔下烟锅来,在炕沿上磕磕,说:“娃,将就着吃些吧 !”“爸,这咋将就啊 ! 冷馍吃上胃疼哩 !”木娃在部队上,顿顿吃的是刚下锅的热馍,养成习惯了,一回家就吃冷馍,怎么能受得了呢 ? 木娃妈无奈,只得端了馍进小里屋的厨房,按娃的意思去熘。

隔门探进的头悄悄地缩走了。没过一袋烟的工夫,木娃的话就传响了雪庄。雪庄人听了,自然不舒服,不受用,一番摇头叹息,尔后见了面,有那胆大的愣娃就高喊木娃叫“冷馍 !”而且在半月后的一个下午,后院里的奴狗竞追着他的屁股连喊了三声“冷馍”,并且嬉皮笑脸地问:“木娃,今晌午……吃的热馍么冷馍?”气得木娃肚儿一鼓一鼓的。哪有冷馍吃哟,一天三顿山药米溜子涮得木娃的肠子都直了,饿得心里一阵阵难受哩 !

气归气,路遇奴狗们了,木娃依然是高高地抬了头,昂首而过,以示自己的外来人身份,和他们不一般见识。雪庄人见这娃倔倔的没个好脸色,也免不了指指点点,木娃全然不放在心上。木娃有气量,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他可怜雪庄人的愚昧,无知,半个多月来常常为雪庄人抱屈,咋就连吃上冷馍要得胃病这样的生活常识都不懂呢 ! 唉,孤陋寡闻,雪庄人活脱脱的化外异民,太不可思议喽 !

鉴于木娃以上的举动,大墩人对木娃的见过大世面很不以为然。尤其是柳三老汉,对木娃烦透了,恼透了。每每遇路人谝上了,破口大骂,就差没上雪保保家的门扇木娃的耳刮子。

柳三老汉恼木娃,是因了他那羸弱的姑娘柳叶儿。木娃十八岁当兵时,柳叶儿才十五岁,圆圆的脸儿瘦黄瘦黄,脑后拖两条狗尾似的黄辫。本着雪保保和柳三走大靖上土门子挑砂锅换黄米总是结伴而行的分上,两人夜宿八步沙时就私下订了娃娃亲,回来还专门请雪大儿这位大墩的女婿做了中人。前几日木娃回来,去看柳三,柳叶儿病恹恹地走出来唤声哥,木娃多了个心眼,痴痴地去瞧他这个未来的媳妇子,却见两个黑黑的眼珠也正痴痴地盯着他,不免有点慌乱,细细再看,又见黄肌烂艳的脸上没个讨人喜的颜色,心中自是老大的不快,外面鲜活水灵的姑娘见得多了,再见这柳叶儿的小模小样,就烦,回家后说死说活地闹着要退婚,雪保保没主意,木娃娘是个肚里撑船胳膊上走马的角色,却不敢驳她这个争气的娃的面子,只得带话过去,说男人们沙窝里睡觉谝闲传说下的事不算数。话传到柳三那里,柳叶儿吱吱呜呜地哭,柳三跳着高将那传话的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两个月的探亲假只过了一个月,木娃就实在蹲不下去了,他决定提前归队,这不光光是因为迟钝麻木的雪庄人对新的一切的摇头晃脑,自家的不讲卫生也使木娃不能容忍,屋子里肮脏得一塌糊涂,大小十口人睡一个土炕,滚二个被窝,使他很反感,那充斥着虮虱的烂棉被又使他很苦恼,晚上刚刚入睡了,朦胧中就觉得有无数的小虫在线衣线裤里自由运动,轻轻地伸进手去抓一把,再伸到煤油灯下,就见掌心里几个吃的圆滚滚的东西,在傻乎乎地乱爬……啊哟哟,这还不把人吃了呀 ! 木娃真担心,这小不点儿的东西可是靠吸血为生的呀 ! 木娃天天洗,家里没盆,就提溜了线衣线裤到石羊河边去洗。

木娃要走啦 ! 雪庄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被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搅乱了的雪庄人平静的生活,此时已恢复了正常,人们对这位外来的本庄人的举动已不再大惊小怪了,雪庄人仍然沉浸在他们自己的生活里。

木娃懵懵懂懂的,真不知自己是怎么样在雪庄里生活了十八年。吃过晚饭,木娃到各家去坐了坐,明天要走,不管说几句啥话,也是个人情,木娃知道这一点,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的雪庄的泥沙还没有完全消失,不过,咋这乡音听着听着就叫木娃烦呢,雪庄人的每句话都好像是直筒筒地从肚子里喊出来的,难听死了 !唉,雪庄人,咋就说个话舌头都比外面人大半截呢 !

夜很深了,木娃才回到家。雪保保和木娃妈坐在煤油灯下,喧着娃的命好,能出去逛逛大地方,见见大世面,唉,还是祖上积的德呀 ! 木娃妈见娃垂头丧气地走进来,就知娃心上不痛快,她望着娃,笑嘻嘻地问:“木儿,明早吃些啥哩 ?”木娃没好气地说:“吃啥 ? 吃稀粥 !”“啥 ?”两个老人大惑不解地睁着眼。“就是山药米拌汤嘛 ! 这也不知道 !”木娃烦透啦,自己咋就生在这么个鬼地方,这么个穷庄上呢 ?! 第二天天刚亮,木娃就提着包走了。据看到的雪庄人说,木娃出了庄就径直走了,连回过头望一眼雪庄的心思都没呢 ! 雪庄人很伤心,这个娃,咋就这么心硬呢 ! 你难道忘了,你也是吃着石羊河里的水,吃着雪庄的禾禾面长大的呀 !

木娃一去三年没回过雪庄,雪庄人虽有些看不惯木娃,但庄稼人的心向来是善良的,过后了,他们会忘了你的过错,只记得你的好,常常的念叨。几年不见面,也还真有想他的人。

时日漫漫,雪庄人的日子一天天地度过去,无风无浪,也竟是那么的久长。早晨醒转来,远远地见那连绵不绝的祁连山麓,无垠的腾格里大漠和苍苍茫茫的黑戈壁仍像个沉睡了亿万年的巨人,默默地僵卧在雪庄的四周。石羊河水每天从庄头上缓缓地流过去,伴随着日升日落,如雪庄的时日般悠长。冬日里,斜斜的太阳从庄南那棵枯朽斑驳的大槐树上划过来,照在南墙弯弯里,给雪庄平添一抹光明,却也格外地暖和。墙土红红的,扰得人心儿里痒痒……于是雪庄人就慢慢地踱着步儿走来,立定了,袖着双手,任这暖暖的太阳从广袤的天宇里洒下来,晒得浑身浸油,懒懒地不想动。

天暖好个冬 !

天暖的冬,是安享天年的老年人的冬。

雪庄的壮年爷们此时就拉了车往地里送土肥,老年人无聊,就蹲在南墙弯弯里,一面晒太阳,一面脱个光膀,将贴身的布褂举在眼前,细细地翻烂洞,捉虮虱,有一搭没一搭地攀古谝闲传。老人们神往的地方是凉州城,老人们活了偌大的岁数,都没能享受上逛逛凉州城的乐趣。凉州城呀,遥远的城 !虮虱抓厌了,老人们就抬起头来,双眼失神地望着东边穿过石羊河蜿蜒而去的那条小路……望着望着,老眼昏花了,蒙蒙地就见个黑点从远处蠕动着移来,愈发地近了,看出是个人影影,甩着腿腿一步步走来,很有姿态,老人们奇了,往日的这条小路上,是根本看不见人影的。呀,日怪 ! 揉揉老眼,仔细瞭望,实实地看出来是个年轻人,穿身黄军装,……哟,是木娃儿回来啦 !

长俊了。结实了。变得不敢认了。

娃出去当兵五年,今个回,老人们瞪着吃惊的眼惊呼一声,于是满庄里的崽娃们就跳着高大呼小叫了起来。雪庄出门的娃回来了,这是雪庄的节日哪 ! 满庄里一声喊,沸沸扬扬,雪庄人一个不剩,齐站在小道两旁,不错眼珠地看。娃 !是娃 ! 于是又发一声喊,惊得木娃妈放下手里的活计颠着短腿儿跌跌撞撞跑来,站在路当央,定定地望着她甩着手手走路的娃。近前了,并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呼唤:“娘 !”木娃娘不响。半日了,才长长地“哎”一声,也算没败娃的兴,随即跌着前去,抹了泪眼看崽。

雪庄人喊妈不喊娘,木娃妈虽听着逆耳,还是答应得很亲热。

木娃迎着雪庄人走过来,脚下穿一双乌黑锃亮的黑皮鞋,踩在冻实了的庄道上,嘎嘎地响,煞是顺耳,好听 !雪庄人不敢前来,恭敬地站在不远处,细细地端详,爱怜地望他们庄这位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

雪大儿走上前,当了十多年队长,他是经过几个场面的,如果没记错,知道第一次见了外面来的人,应该很爽快地前伸双手,等着那人来捉,捉了再摇……于是就急跑几步,抢在众人的前头伸出双手,直橛橛地指向木娃,那架势,就好像是较了劲要和木娃摔一跤哩 ! 动作太生硬,木娃一时回不过味来,惊一惊,往后缩一步,黑皮鞋嘎地一响,定睛细看,这才认出是雪大儿,小伙子出门五年,还没忘了雪庄里这位有恩于他的人,当下很激动,双眼运气平平视去,盯牢了雪大儿,而后很利索地抖肩、耸身、立正,一连串的动作后,又很麻利地抬起右臂,行了个标标准准的军礼,嘴里喊着“敬礼 !”——反把雪大儿唬一跳。雪大儿伸出双手,见这木娃不来捉,反而举起了右掌,惶惶地退一步。又听这木娃喊话,却不知所云何意,只扎愣了双手一个劲地点头。木娃敬完礼,扑上前来捉手,要握握,表示表示,雪大儿惊魂未定,反将个手藏在了身后,木娃讨个没趣,伸出的双手在面前拍一拍,叫一声:“乡亲们……你们好哪 !”似乎真动了感情,依然是很利索地抖肩、耸身、立正、抬右臂,敬了个标标准准的军礼 !

崽娃们听了,觉得有趣,怪好玩的,便学了木娃的声音冒怪声,叽叽嘎嘎,闹作一团。

姑娘媳妇们“哄”一声笑得更响了。

爷们怪异地垂了眉,摇着头儿散去。

木娃很扫兴,心里沉沉地不是滋味,默默地往家走。

只有木娃妈几个高兴,扑前扑后地折腾,一派喜不自胜的样儿。老四火娃唤声哥,三搅挞和七浑牛就扑上前去抢了木娃手里的包背了,八秋瓜没抢着东西拿,跟在木娃的身后,背着小手手,一摇三晃,一跳一跳地走,左右偏着小脑袋望那远处的尕娃们。

雪保保站在自家的门前,乐呵呵地望着自家的崽。

木娃当了五年兵,复员了,这在庄稼人平静的生活里,也算个大事情。

娃尕尕年纪出门,在外面的大世界里晃荡了四五年,才回来,自然学乖了,是个人才,外面嘛,总是个好地方,比这偏僻的地方强,好地方闯出来的娃,能错得了吗 ? 对的,错不了,总是个好娃……凉州西乡里的人,都这么说。

雪庄人听着了,自然高兴,这是雪庄的娃呀 !

木娃回了雪庄,心情好几天都平静不下来,出门当兵五年,他早已把自己划入了外面那个大世界,可这次猛扎扎复员回来,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仍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雪庄的娃,他命运的红线丝,仍然维系在雪庄里。

木娃的心中不免有一种失落感。

木娃,不能不考虑眼前的处境了。

以前,他也曾梦想着提干和转志愿兵,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所以木娃在部队的五年,干得很卖力,大小事情都抢着干,养猪养成五好兵。在兰州黄河北的大砂坪养了五年猪的雪木儿,成了有名的士兵,养的猪膘肥体壮,比武连续夺第一,于是便被领导看上,选拔进了炊事班,当了班长,战友们都说,五好标兵雪木儿,成败皆因一头猪。最终导致他复员的,还是那头肥猪。养不住了,就杀了吃肉,没曾想吃坏了满营的军官,上面来调查,果然就查出了问题,一是雪木儿偷了库房里的军供茶喂猪,把一个笨土猪喂成了巨无霸,二是作为炊事班班长,厨房里的下水管道年久失修,漏入饮用水池也不报告,让战友们跑肚拉稀,吃下了一身病,胃炎、肠炎、肝炎,无一幸免,坏了那么多人的身体,也就坏了自个的前程,木娃也算乖巧,扔下他做了一半的城市梦,讪讪地回了雪庄。

木娃知道,这次退役雪庄,再没有到外面去做个“国家人”的希望了。木娃儿,将伴随着粗犷的吆牛声,伴随着悠长的河西小调,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默默地了却一生……在出门五年的日月里,木娃确实没有想到过要在贫穷落后的雪庄里生活一辈子,可现在他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了。

他不愿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

木娃儿,他该怎么办呢 ?

木娃回来了,木娃妈就张罗着给娃说媳妇,希望娃安下心来,能过上个普通庄稼人的生活。外面人虽那么夸娃,但木娃妈清楚,娃文不成武不就,回雪庄了,就和雪庄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最要紧的就是成家立业,木娃妈担心,怕娃再耽搁几年,讨不到媳妇。木娃落到这个地步,自家想想,也只能先走这条路。讨媳妇,这是一个大龄的农家青年最最要紧的事。

木娃二十三了,脸相就有点老。不料那二十岁的柳叶儿,却出落得如水葱般鲜嫩。柳叶儿的美,是每一个雪庄人亲眼所见的,鲜亮如玉的肌肤,丰腴的胸,黄蜂细腰,这是黄羊镇大墩里每一个姑娘所共有的特点,不足以说明她超群的俊秀,柳叶儿足以让石羊河两岸的庄稼人称道的,是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真不知道柳三咋就把个姑娘养得那么清俊呢,双眼冷柔相和,漫不经心地望过去,被望者就立时感觉到了心慌气短,心嘭嘭嘭地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这是任何一个雪

庄人所不能不叹的。路人碰面了,大惊失色,不知这么个袅袅婷婷的俏姐儿,该是从谁家的金窝儿里飞出来,细细瞧去,那柳叶儿反把个杏核儿眼直直地望来,四目相对了,就觉有般冷冷的媚气进了心窝,杏眼痴痴的,柳叶儿不觉羞,反把个路人瞧得乱了方寸,不觉得脚高脚低走不出个姿态,心儿咚咚地跳远了,仍感到那束冷冷的媚光从背上射来。

雪庄人感叹:世上事真是没定儿,想这木娃前次来若不退了亲,这柳叶儿,定是木娃的媳妇无疑了。

木娃听这雪庄人说,自是眼馋。但眼馋归眼馋,缺月难圆,退了的婚姻无法补,这是石羊河两岸不成文的规矩。不成亲便成仇,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挽回。

雪木儿虽没天大的本事,却自信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就一腔火爆爆的心气要碰碰这个攻不破的堡垒哩 ! 这想法,大墩人自然不知。

最后一股冷冷的风吹过来,春姑娘姗姗来到雪庄。

天暖暖的,一股一股的爽风从天上降下来,使雪庄人心里不由得泛一阵骚动。雪庄人的日月日见好转,县里就下来个放映队,轮转着在石羊河周围的村庄里映电影。

木娃场场不缺,天光一暗,就随了那肩椅提凳的媳妇崽娃子们撵着看电影。

一个发电机噗噗哧哧地响起来,于是那明晃晃个灯泡就生生地刺着眼球。木娃立定了,瞪圆了眼儿随便一瞄,就直直地盯上了柳叶儿。

大墩的姑娘好多呀 ! 花枝招展地挤着一堆,迎着那白光光的电灯泡,嘻嘻哈哈地做些小动作,并笑得腰肢儿一扭一扭,不加掩饰地炫耀着她们的青春,她们干干净净的花衣裳,她们高高突起的前胸……柳叶儿不敢挤,靠在姑娘们的后面,抿了嘴儿笑,冷冷的杏核儿眼里溢出些柔情来,在人伙里偷偷地顾盼。木娃就慢慢地走上前去,立定了看胸前的柳叶儿,不经意地伸了脚,在柳叶儿的脚后跟上轻轻地踢,心里就泛上股痒酥酥的滋味。

柳叶儿回了头。木娃就喊:“柳叶儿 ! 你也来看电影了 !”音色纯正,很标准的普通话。柳叶儿两眼忽闪着,心里的春色泛在脸上,羞答答地望木儿:“咦,是木儿哥!你也来看啦 !”木儿就紧着说:“柳叶儿,你这花衣服好漂亮哪,做的 ?买的 ?”“做的 !" 柳叶儿回过身,斜了身站在木娃的前头,用手揪了衣角扯扯说:“是我做的呢 ! 你看,有点紧窄……”人群呼一下挤过来,木娃和柳叶儿便倏一下贴在了一起。木娃这时才惊奇地发现柳叶儿的身子并不单薄,身板挺,骨头小,肉多,温热,透过那薄薄的花衣裳,柳叶儿两个高突的乳峰似乎要刺进他的胸膛,木娃免不了胡思乱想,想这柳叶儿若成了他的媳妇……那该有多好 ! 心里这么想,脸儿就红红地烧起来,唯恐这心事被柳叶儿察破……人们散开,柳叶儿就直说这崽娃们不要脸,硬挤得让她不好受,骨头都要散架呢 ! 木娃自然要表现一下自己的男人气,双手叉腰,瞪圆了两眼虎虎势势地去瞅四周的小伙。

柳叶儿是个豁达的姑娘,心里不存事,对以前她和木娃的瓜葛,早不放在心上了。因为大墩和雪庄是拉拉子亲戚,就不能太冷落,显得小家子气,没教养。这时就揪了木娃的衣袖拉一拉:“木儿哥,我爹在前头。走,我们坐板凳去 !”一边说一边拉了木儿走,拥拥挤挤地到了前头,就见柳三老汉叼着个旱烟袋,翘了腿儿坐在长凳上,认真地瞅着银幕,等着开映。

柳叶儿就嗲着声气儿说:“爹,你看木儿哥来了,往里坐坐嘛 !”伸了手轻轻去推,柳三就抬起沟子往里挪挪,叼着的烟锅抬起了,指着木娃,淡淡地招呼:“来啦 !”不等答话就调了头,烟锅认真地指向银幕。

坐在电影场里,木娃总觉得有个幽灵般的身影在周围荡来荡去,默默地盯视着他和柳叶儿,蓦然回首,却又啥也没,木娃心里好不痛快,刚要伸了头去和柳叶儿拉话,那黑影就悄悄地贴过来。木娃假装了要和柳叶儿拉话,伸着头,一双眼睛斜斜地乜着,青青的光头伸过来了,木娃突兀回头,那光头突兀缩去。

但木娃看清了,那是奴狗。

奴狗虽然憨,傻乎乎的,但也喜欢看电影。奴狗看电影,很有讲究,你看他一本正经地站下了,抬起刮得青青的光头,左眼看银幕,右眼就看电影场。奴狗二十五,衣裳破了没人补,奴狗喜欢女人,尤其喜欢电影场里那些嘻嘻哈哈的媳妇丫头子。奴狗总是把头刮得青青地放光,向女人们炫耀,就像女人们炫耀她们的花衣裳和她们高耸的乳峰一般,叫女人们一眼看见了,就知道他是个光棍,所以站在电影场里,能看电影,还能看女人,奴狗就快乐得很,电影上那个女人隐去了,再也没有出来,随后就出来了一群和他一样剃着青头的光棍们,七上八下地乱打。奴狗不爱看,一刻也耐不住,就将个左眼也收回来,两个眼球合一块儿在场子里骨碌碌地乱转,于是就转到了柳叶儿身上。

奴狗认得柳叶儿,喜欢柳叶儿,这是个秘密。

奴狗也喜欢大墩里的每一个姑娘。

只要是女人,奴狗都喜欢。

奴狗站在柳叶儿的身后,细细地去瞅柳叶儿,再轻轻地在柳叶儿的沟子上摸一把,觉得好,正自得意,却冷不丁发现那木娃和柳叶儿坐在一个条凳上,挨得紧紧的,心里就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木娃发现那盯梢者是奴狗,释然了,心中很不以为然,照常地偏了头去和柳叶儿喧。柳叶儿托着双腮,一对黑黑的眼睛亮亮地望着木娃,她完全被木娃所讲的外面的那个大世界所吸引,陶醉了,忘了自己是在电影场里,忘了自己是在看电影……从柳叶儿偶尔走神的眼里,木娃看出,柳叶儿神往着外面的那个大世界。

这使他的心不由沉重地往下坠。

夏天过去,冬天已临近尾声。奴狗很快便发现,那木娃虽然能和柳叶儿搭上话,却整天沮丧着个驴脸不快活。日怪,一个浑身长毛的男人维上个俊女人,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 奴狗想不开。

春天里,种完麦,奴狗整天闲得慌,甩了瘦长腿满庄里一晃一晃地走,见那木娃儿呆呆地靠在自家门框上,手里抱着个瞎贤用的三弦子嘣嘣地疯弹,就知这木娃心里烦,于是就一弓一弓地走上前,贼头贼脑地窥木娃。木娃抬起一张驴脸,没表情,双眼痴痴地盯着奴狗,自顾自地嘣嘣嘣疯弹,越弹越快,越快越不着调。奴狗望半晌,对木娃的愁眉苦脸很是开心。奴狗喜欢看笑话,见这木娃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自鸣得意,试探着问木娃:“木儿……那柳叶儿……呃……”木儿翻翻眼白,不搭理他。奴狗碰了一鼻子灰,本要好好骂一通,又恐那木娃的拳头不讲情面,只得作罢,掉了头,悻悻而去。

奴狗哪里知道,木娃这心里正难受呢。

这一阵柳叶儿对木娃不再搭理。木娃知道自己眼前的处境,父辈们千百年来走过的路就横在眼前,木娃知道,命运之舟会将他载向何处,父辈们的路,那是一条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的路哟——娶媳妇,生娃子,拉着超重的人生破牛车,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在茫茫人海中,直到进入坟墓……木娃想都不愿这么想。

所以那奴狗很是小瞧木娃,觉得这个白杆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二尾子货,干活没溜子,脱了个光膀子,连自家都不如呢! 这么一想,奴狗就高兴了。第二日在石羊河边见着柳三了,奴狗突发奇想,想那柳叶儿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不该让那雪木头轻而易举地抢了去,就鼓足了勇气,惴惴不安地大喊一声:“柳家爷,要看好自家的姑娘哩!不要让木娃和柳叶儿摸沟子 !”喊完了,三二步跳过河上的石头墩,撒欢儿跑去,感觉有些臊得慌,边跑还边加上一句,盖彩着自己的无趣:“王京寨,刘官寨,礓窝子烧红了头上戴!”。

柳三懵了懵,回过味来了,直气得一口气噎在嗓眼上,憋憋地半天没个声响。跌跌撞撞着拾块土块去追奴狗,撵上斜坡了,那奴狗早窜得没了踪影。

柳三讪讪地走回来,铁青着脸蹲在石羊河的沟沿上生闷气。低了头儿细想,觉得这女大难养,奴狗的话不能不思量。

没出一个月哩,柳三就给柳叶儿寻下了个主儿,是县城粮仓里扛包的一个汉子。没出两个月哩,柳叶儿就高高兴兴地随了那扛包的汉子走了,去做媳妇,对他爹给她寻的这个男人很满意。她趁那个扛包的汉子不注意了,回过头望一眼生她养她的这个地方,望一眼静静流去的石羊河水……她含笑迎来了一个女人一生最辉煌的一天,从而结束了一个姑娘最美丽的梦。

有人说柳叶儿是故意做着给木娃看的。

有人说柳叶儿对木娃原本就没那个心思。

有人说柳叶儿是将木娃狠狠地奚落了一顿,才走的。

木娃终于明白了,柳叶儿并不属于他,他们以前的关系,仅仅是出于一般远房亲戚间的礼节而已,木娃幻想中的那个缥缈的梦,被严酷的现实彻底击碎了。

木娃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他不愿意像他爷像他爹那样窝窝囊囊地甘心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他要走他自己的路。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雪庄的田野里,绽出了细细密密的草芽儿。

哦,播种的季节来到了 !

雪庄依然是土大 ! 春风吹来了,腾格里大沙漠里的沙尘就沸沸扬扬地起落。

木娃漂亮的分头两天不洗,就脏得不成体统,使木娃那张棱角分明典型凉州人的脸失色不少,就像个监里刚放出的劳改犯。木娃图痛快,找了剃头的懒子大傻,一把剃刀蹭蹭地刮过去,头皮就亮亮地泛青光。

这使他恍惚看到了出门当兵前的自己。

不定你在雪庄里闲逛,见远远地晃来个光头的年轻人,穿一身雪庄里随处可见的衣裤,说一口地道的凉州腔,晃晃悠悠地过去——那就是木娃儿!如果心情好,还可以听到他嘴里唱出的悠扬的凉州贤孝:

风摆杨柳青

花开两朵红

十七八的姑娘想书生呀

心里格盈盈

错身时你可以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悠悠地飘散在空气里,那是地道的凉州曲 !

雪庄人开始为木娃儿愁心了!想娃见了一次大世面回来,一事无成,讨个媳妇都这么艰难,以后的日子,还长哩,这长长的路,木娃儿,咋走哟 ! 雪庄人淳朴的心,都在为木娃儿担忧。

木娃知道庄上人的这份心意,他为此而感动。

激昂的凉州贤孝声又响起来了。在这承载着凉州人前生后世悲欢离合的贤孝声里,木娃想了很多,很多,在深深的思想里,木娃一颗年轻的心,又开始不安分地骚动了起来。

所以,那木娃儿,便在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里,义无反顾地跨过了石羊河,满怀信念地走上了通往凉州城的那个小道——这是雪庄人亲眼看到的。

两个月后,木娃儿回来了。顶着一身尘土,踏着一路爽快,瘪瘪而去的皮包瘪瘪而来,据好事者透露的消息说:木娃儿。是带着一颗不服输的心,去外面闯世界的!

是的,他还要走。雪庄人相信这话。

对木娃的这一举动,雪庄人并没有表示出丁点儿异议,木娃儿,毕竟是雪庄里唯一一个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

雪庄人相信这娃会有出息的!

谁说不是这样呢?!如今世上的事情怪着哩,一天变个样,没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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