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说五马)

撰文:孙秀华

本专栏的上一篇文章《孟冬十月小阳春,冬景可爱胜春光》讲到白居易的那首《早冬》诗,诗的尾联为“此时却羡闲人醉,五马无由入酒家”。有同学便问这“五马”是怎么回事。

(诗不可说说五马)(1)

图片拍摄:邵小芮

这诗句里的“五马”是白居易的自称。白居易写这首诗时任杭州刺史,唐代的刺史地位大致相当于汉代的太守;“五马”是汉代太守出行的车驾规格,据此白居易以“五马”代称自己。诗句是说,早冬十月,江南景色如画,真羡慕那些喝喝小酒的“闲人”们啊,而我身为刺史,忙于公务,却不能到酒家畅饮,真是辜负了这大好的“冬景”啊。

“五马”之说,写进诗里,最早来自大家都熟悉的汉乐府《陌上桑》。《陌上桑》的第二段写“使君”觊觎秦罗敷的美色,并提出了“宁可共载不”的不合礼法的请求: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

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年几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使君”本义是指奉君王命令出使的亲宠大臣,汉代成了对于太守、刺史的统称。他来了,他来了,《陌上桑》里使君如此出场,“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而既然汉乐府如此歌唱,后世文人便通行以“五马”来指代州郡长官。如杜甫《送梓州李使君之任》有云:“近看除刺史,还喜得吾贤。五马何时到,双鱼会早传。”

再比如,苏轼《瑞鹧鸪·城头月落尚啼乌》词曰:

城头月落尚啼乌。朱舰红船早满湖。鼓吹未容迎五马,水云先已漾双凫。

映山黄帽螭头舫,夹岸青烟鹊尾炉。老病逢春只思睡,独求僧榻寄须臾。

词前苏轼有序言曰:“寒食,未明至湖上。太守未来,两县令先在。”

以“鼓吹未容迎五马,水云先已漾双凫”与这个序言两相对照来读,让人忍俊不禁——序言说“两县令先在”,词句说“水云先已漾双凫”,苏轼这分明是把早早等候知州大人的两个县令写成了“双凫”,两只野鸭子,呵呵。这首词写于宋神宗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寒食节,苏轼时任杭州通判,当时杭州的知州,要由“鼓吹”来迎接的“五马”是陈襄。苏轼对于陈襄十分敬重,从苏轼自己“未明至湖上”,是第三个早到迎接“五马”的便可以表明。但文人填词,清高也是要有的,“老病逢春只思睡,独求僧榻寄须臾”,于是苏轼在末尾两句又说,我又老又病又时逢春天难免瞌睡,让我找个僧人的卧榻睡会儿回笼觉先。

其实,苏轼这首词里的“老病”是不能当真的,时年他才只有37岁。37岁就自称“老病”了?古代文人往往就是这个调调来“调侃”自己。当然,这或许也与古人的平均寿命较短相关——据统计,列入宋代史传所载的上层人物的平均寿命为64岁。也就是说,苏轼的年代,他的生命预期、生命期待就远远低于今天的我们。因此,当苏轼39岁时,在他的第一首“豪放词”里自称“老夫”,也便稍稍可以理解了。

苏轼的第一首“豪放词”是指《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首词写于宋神宗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出任密州知州,是苏轼的第一个地方大员任职,这可不同于天还未亮就要去西湖上等候知州陈襄的感觉啊!所以,这“老夫”的自谓,实质上与欧阳修自号“醉翁”是一致的:“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而这种主官的自称,其实也类似《晋书·庾亮传》所载庾亮自称“老子”,“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也还另有一个隐含的关于出任地方大员的典故,那便是“千骑”。历来的讲解大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典故,认为这只是指苏轼打猎的队伍比较华丽、壮观,跟随的人马很多。但这首词里的“千骑卷平冈”,苏轼又还解释说是“倾城随太守”,但真的是全城里的人都跟随太守来打猎吗?全城里的人都跟随太守来打猎为什么叫做“千骑”而不是“万骑”或“千军万马”?

其实,这首《江城子·密州出猎》词里的话语“千骑卷平冈”与“倾城随太守”,苏轼要表达的真正的意思是自己做到了“千骑居上头”。这样的表达,最初的源头也来自汉乐府《陌上桑》。《陌上桑》的最后一部分,美丽的秦罗敷唱道: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

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

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

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被罗敷夸赞的“夫婿”就是“千骑居上头”的,其从政的经历业已达到“四十专城居”。这样的夸夸说法,后世文人也念念不忘,写进诗里赠给友人,或也用来小小自夸一下下。

单单“千骑”二字,也便是指代地方大员的典故。明确的例子如孟浩然《陪独孤使君同与萧员外证登万山亭》:

万山青嶂曲,千骑使君游。

神女鸣环佩,仙郎接献酬。

遍观云梦野,自爱江城楼。

何必东南守,空传沈隐侯。

孟浩然称云“千骑使君”,显然这里的“千骑”与真实的人马有多少是完全无关的,这“千骑”已经是指代刺史等地方主官的专门称谓了。而唐诗里这样的用法是很成熟的。元稹《重酬乐天》有曰:“暂出已遭千骑拥,故交求见一人无。”陈羽《送戴端公赴容州》有云:“分命诸侯重,葳蕤绣服香。八蛮治险阻,千骑蹋繁霜。”

北宋时,比苏轼年长15岁的刘攽任兖州知州,其《次韵孙少述二首·其二》诗云:

为贫始愿仕,逢辰叨典州。

朴直守故学,迟暮悲旧游。

此邦诗书林,处士原宪俦。

怪我何所为,千骑居上头。

君恩重泰山,未有毫发酬。

远惭遂初赋,清节第一流。

桑榆不相遗,欢笑脱羁愁。

这是做到了“千骑居上头”,刘攽表示要更加感念“君恩重泰山”。

比苏轼年长18岁的刘敞《送邵武张学士》有曰:

待诏勤穿履,承明厌直庐。

一麾从此去,千骑上头居。

刘敞还有首《寄东平侍读叔平侍郎》诗云:

曲榭层台花木深,春风千骑盛登临。

高山流水非无意,正得君来慰我心。

从刘敞、刘攽这三首诗可以知道,北宋时人们比较流行以“千骑”指代知州,并夸赞知州大人“千骑居上头”或“千骑上头居”。

但苏轼以“千骑”自称,他的榜样或许不是刘攽、刘敞等人,而是前辈宋祁。宋祁与苏轼的恩师欧阳修是好友,比欧阳修还年长9岁。宋祁与其兄长宋庠名盛一时,称为“二宋”。“二宋”是超级“学霸”,宋仁宗天圣二年(公元1024年),宋祁与其兄宋庠同举进士,礼部本拟定宋祁第一,宋庠第三,但是章献皇后觉得弟弟不能排在哥哥的前面,于是定宋庠为状元,宋祁放在第十位。故而“二宋”又有“双状元”之称。后来,哥哥宋庠拜相,弟弟宋祁除外任多地知州、知府,历官龙图阁学士、史馆修撰、知制诰、端明殿学士等,进工部尚书,拜翰林学士承旨。苏轼与弟弟苏辙对于“二宋”的事迹当然是仰慕不已的,而且他们本也有着“大小苏”的名头。因此,从经历际遇、诗文才华等角度思考,苏轼对于宋祁的追慕是自然而然的。

宋祁《黄花道》诗曰:

驿道云山里,悠悠千骑行。

猿禽互啼啸,崖岭各阴晴。

树合天疑窄,川回地忽平。

锦官何日到,菖叶已催耕。

这“悠悠千骑行”里的“千骑”正是要到“锦官城”赴任的宋祁喜悦豪迈的自称。宋祁于宋仁宗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加封为端明殿学士,升为吏部侍郎,知益州(治所在今四川省成都市)。这首《黄花道》诗所写就是宋祁去益州赴任途中的景色见闻与感恩戴德。

宋祁还有一首《游海云寺》有曰:“十里云边寺,重驱千骑来。”再有一首《题僧惠升壁》有云:“千骑尝留此,笼纱照屋梁。”看来,宋祁非常看重自己作为知州的地方大员身份,特喜欢“千骑”之说。

细细爬梳,白居易所说的“五马”当然不是指五匹马,引申而言,后世文人喜爱的“五马图”这一画作主题,也不仅仅是欣赏五匹骏马风神而已,实则还隐含有主政一方、大展宏图的祈愿与祝福。而苏轼语“千骑卷平冈”里的“千骑”也当属隐含很深的用典无疑,确实颇有深意,耐人品味。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千骑”,你到底是读千骑(qí),还是千骑(j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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