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热忱和态度(郭杰陶渊明真意)

陶渊明的代表作《饮酒二十首》(其五),是古今传诵的名篇。全诗如下:“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 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结尾二句,富有哲理,韵味悠长。这两句诗,显然受到了《庄子·外物》的影响:“荃(按:竹制捕鱼器具)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按:捕兔的工具)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唐代成玄英疏云:“夫得鱼兔本因筌蹄,而筌蹄实异鱼兔;亦犹玄理假于言说,言说实非玄理。鱼兔得而筌蹄忘,玄理明而名言绝。”意思是说,人们用语言来探究和表达玄理真谛,一旦获取了玄理真谛,那么语言也就没有意义了。对陶渊明此诗继承庄子哲学而达到的悠远境界,我曾做过这样的探讨:“在他看来,宇宙自然的‘真意’,远不是人类智慧的怨言所能穷尽的,既然如此,莫不如采取庄子所谓‘得意忘言’的态度。”这样说来,应该大体不错。陶渊明本是“好读书,不求甚解”之人,当他在那个菊花绽放、云淡风轻的秋日傍晚,看到暮霭渐渐降临、倦鸟开始归林的南山(即他家乡附近的庐山)景色,感受到自我心灵与自然风光的浑融交汇,体验到一种无法言传的静谧安详的情境,于是留下了“欲辨已忘言”的感叹,也留下了这首令人难忘的佳作。

沈从文的热忱和态度(郭杰陶渊明真意)(1)

但是,沈从文先生的遗文《“商山四皓”和“悠然见南山”》,却另辟蹊径,提出了新颖独到的见解,为人们更深入地理解认识陶诗意蕴,提供了很有价值的启示。

沈氏此文,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对“南山四皓”称谓出现时间的辨析。他根据两件出土文物,一件是在朝鲜发掘的西汉末东汉初年汉墓中出土的长方形竹筐,在一只角上绘有四位高人,旁有隶书题识:“南山四皓”。另一件是河南邓县南朝大墓里出土的浮雕大长方砖,其中一块上有浮雕人像,旁有楷书题识:“南山四皓”。从而表明,在那个时期,无论是读书人还是民间工匠那里,都已经出现“南山四皓”的称谓了。

关于汉高祖刘邦晚年欲废太子、隐居商山的四位老人出山辅佐太子保位登基的史事,最早见于《史记·留侯世家》。不过其中只说“四人者年老矣,……逃匿山中”,“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只写出四位老人的名号(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并无“四皓”的雅称,既未说明他们隐于何山,也未说明他们出于何时。“至于四皓姓氏及其籍贯,《史记》《汉书》均漏载,直到南北朝典籍中才开始出现具体的说法。”

那么,他们出于何时呢?写作《资治通鉴》的司马光也不敢肯定:“四皓来,不得其时,今附于英布未反之前。”据此,则当在高帝十一年(前196)年底之前。而他们又隐于何山呢?这个疑问,则与沈从文提出的话题直接相关。《汉书·王吉传序》曾讲到他们“当秦之世,避而入商洛深山”,据此则可知是在商山。商山是终南山的支脉。康保成经过深入勾稽史料,指出:“南山,即终南山,位于长安之南约五十里,从西向东,横贯凤翔、岐山、郿县、武功、盩厔、鄠县、长安、咸阳、蓝田等县境,约八百里。……南山是山脉名,非具体山名,大约相当于今天所说的秦岭。商山是南山的支脉,秦末汉初四皓即隐居于此山。”

对此四位老人,史上有“南山四皓”和“商山四皓”两种称谓。那么,两者孰先孰后呢?沈从文提出“南山四皓”的称谓出现在前。刘翠、刘石在广泛征引史料之后指出:“南山即终南山也。……终南山绵延八百里,商山为其支阜。……称‘商山四皓’者为详言之,称‘南山四皓’者乃统言之。”他们还认为:“至于‘商山四皓’联缀成词,则大约以三国魏曹植的《商山四皓赞》为较早。” 如此,则据现存文献,“商山四皓”称谓的出现,应是晚于沈从文所举“西汉末东汉初年”出现的“南山四皓”的称谓了。

第二层,也是此文中真正新颖之处和重点所在,则是其如下论述:“多少年来学人论陶诗时,喜欢引‘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对于这两句诗的理解,大致多以为这十个字显得陶渊明生活态度多么从容不迫,不以得失萦怀累心。东篱采菊是实,所以南山也不尽虚。”而沈氏把陶诗与出土文物相参证的结果,得出了这样的看法:“原来渊明所说‘南山’,是想起隐居南山那四位辅政老人,并没有真见什么南山!”

在我看来,若说陶渊明这首诗里“并没有真见什么南山”,不免求之过深了。丁福保注云:“南山,指庐山而言。”考虑到当时陶渊明就隐逸于庐山脚下的故里浔阳(今江西九江)柴桑,丁氏之注是合乎情理的。仅从常理而言,只要看看诗中所写“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 飞鸟相与还。”后面还写到巍峨的山间暮霭渐起、倦鸟归来的景象,如果不是身临其境、亲眼所见、有感而发,哪里写得出这样真切生动、情景交融的诗句来!以性情超脱平淡的陶渊明,秋日傍晚在自家门前饮酒作诗,撇开眼前所见、日常生息于其下、充满了亲切感的庐山不写,而直接去写远在几千里外、自己平生未曾涉足的商山,的确是不可想象的。《饮酒二十首》(其七)中亦云:“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同样写道了采菊、夕阳、归鸟等意象,虽未直接提到“南山”,但所观赏的显然是同一景象,正可与前一首诗相参照,可见这都是诗人日常所见的即景写实,并非另有所思、虚构而成的。何况陶诗中其它两处写到“南山”的,也与此情况全然相同。如《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逯钦立注云:“种豆南山,是即事,也是用典。表示唾弃富贵,种田自给。《汉书·杨恽传》:‘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斗,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杂诗十二首》(其七):“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逯钦立注云:“南山,指庐山。旧宅,当指陶氏墓地。”逯氏所注,是可信的。这里的“南山”,显然不可能是相隔千里之外的当年四皓隐居的商山,而只能是作为实际场景出现的、与诗人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环境背景,亦即丁福保所谓“指庐山而言”。一个诗人作品的思想、情感、意象、语汇,在同一时期、同一主题之下,往往具有内在的一致性,成为我们解读其作品意蕴的重要钥匙。陶诗此处即是一例。

其实,“南山”一词,古已有之。但各地使用此名时,所指的并非同一座山。早在《诗经·小雅》中,如《天保》、《斯干》、《蓼峩》、《信南山》、《节南山》等产生于王畿地区的诗篇,固然多指终南山,所以严粲《诗辑》云:“周都丰镐,面对终南,故从《天保》祝君、《斯干》考室、《节南山》刺师尹,皆指此山。”王应麟《诗地理考》引《括地志》云:“终南山,一名南山。”但其它地方的“南山”,则各有所指,并非一山。如《齐风·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毛传:“南山,齐南山也。”这是在齐国境内(今山东临淄县南,也叫牛山)。《曹风·候人》:“荟兮蔚兮,南山朝隮。”毛传:“南山,曹南山也。”王先谦《集解》引《一统志》:“曹南山在曹州济阴县东二十里。”到了汉魏晋时,诗人们写到“南山”,往往是取其抽象意义,泛指一般的大山而言。如《孔雀东南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艳歌行》:“南山石嵬嵬,松柏何离离。”《鸟生》:“阿母生鸡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梁甫吟》:“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曹丕《陌上桑》:“登南山,奈何蹈盘石。”左芬《啄木鸟》:“南山有鸟,自名啄木。”干宝《搜神记·紫玉》载其歌:“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与陶渊明同时而稍后的大诗人谢灵运《日出东南隅行》诗云:“柏梁冠南山,桂宫耀北泉。”此“南山”当是泛指;而其《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诗中的“南山”,则在浙江绍兴嵊县(今嵊州)。值得指出的是,在这些篇章中,“南山”一词虽多系泛指,但都不包含字面之外的某种寓托,没有人会引申到“四皓辅政”的微言大义上来。

另外,陶渊明的曾祖陶侃,东晋鄱阳郡鄡阳县(今江西九江都昌县)人,后徙居庐江寻阳(今江西九江西)。据《都昌县志》记载:“晋时都昌名鄡阳,公元304年前属鄱阳郡,304年划归浔阳郡,故史籍称陶侃为浔阳人,亦有称为鄱阳人。”都昌亦有“南山”。宋代大诗人苏轼《过都昌》诗云:“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水隔南山人不渡,东风吹老碧桃花。”此诗虽出自宋代人之手,但此地有此山,自无疑义;而其称为“南山”,亦当是由来已久的。而苏轼诗中这个与都昌县一水之隔的“南山”,指的显然就是巍然耸立于赣北地区的庐山,也就是陶渊明诗中“悠然见南山”的“南山”。从庐山含鄱口可以俯瞰鄱阳湖,从鄱阳湖畔当然也可以远眺庐山了。由此可知,陶渊明、苏轼诗中所写,无疑是亲眼所见的实景了。

在陶渊明时代,柴桑附近的“南山”(亦即庐山)或称作“南岭”、“南阜”、“南岳”。陶渊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一云:“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谁言客舟远?近瞻百里余。延目识南岭,空叹将焉如!”诗中叙述了自己从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出差归来、乘舟沿江而下、却在距离家乡百余里的地方被风所阻、无法前行的经历,抒发了企盼尽早回到亲人朋友身边的迫切心情。这里所谓“南岭”,显然即是位于其家乡(“旧居”)附近的“南山”(亦即庐山)。所以,逯钦立注云:“南岭,指庐山。惠远《游山记》:‘自托此山二十三载,再践石门,四游南岭,东望香炉峰,北眺九江。’”又如其《游斜川》诗序云:“辛丑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此处所写诗人在携三二邻人同游斜川时,看到附近的“南阜”,亦如逯钦立所注:“南阜,南山,指庐山。”再如,南朝宋颜延之《靖节征士诔》云:“有晋征士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这里所谓“南岳”,同样即是陶渊明诗中屡次出现、与其生活场景密切相连的“南山”,亦即庐山。总之,“南岭”、“南阜”、“南岳”这些称呼,未必即是固定的名称,但它们作为 “南山”的别称而存在,亦足证“南山”(亦即庐山)的名称由来已久。

综上可见,前人把陶渊明“悠然见南山”句中的“南山”,指为“庐山”,绝非信口漫言,而是极有根据的准确解释。

至于“商山”一词,陶诗中亦两见,都与 “商山四皓”的隐逸事迹、以及对他们的企慕之情直接相联。如《桃花源诗》开篇云:“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按:即夏黄公、绮里季)之商山,伊人亦云逝。”这是把“商山四皓”和“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的桃花源中人同等看待了。《赠羊长史》后半篇云:“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甪(按:即绮里季、甪里先生),精爽今何如?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同样是赞叹“商山四皓”避世独善的风操,表达自己安贫乐道、“贫贱有交娱”的情怀。这恰好表明,凡涉及这类情事,诗人都是径用“商山”一词来指称,而且表达的都是企慕他们避世隐居、不与世事的隐士风范,看不出对他们后来应召辅佐太子的“辅政”活动有何相干。这表明,陶渊明心目中所敬仰的“商山四皓”,是高洁隐逸之士的典型,而不包含出山辅政的因素;这也表明,在陶渊明的诗中“南山”和“商山”是各有含义、语境不同的。

为了进一步探讨,这里不妨提出一个疑问:既然“南山四皓”称谓出现在前,“商山四皓”称谓出现在后,那么,人们为什么要用后者取代前者呢?在我看来,乃因“南山”的意思已经被极大地泛化了,不再是终南山的专称,而往往泛指一般的大山;同时,各地也多有本区域范围内的“南山”,与终南山的“南山”不易分辨。所以,为了准确起见,后人使用“商山四皓”的称谓愈来愈多,逐渐取代了“南山四皓”的称谓。而在此过程中,陶渊明应是较早注意区分两者的诗人之一。

有鉴于此,沈从文认为“渊明所说‘南山’,是想起隐居南山那四位辅政老人,并没有真见什么南山”,显然是不合乎实际的。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说此文很有启发意义呢?在我看来,陶渊明在《归园田居》(其三)所写“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南山”,《杂诗十二首》(其七)所写“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的“南山”,全然是生活场景的实写;而《饮酒二十首》(其五)所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虽也同样是生活场景的写实,但带有更深一层的意味,即诗篇末尾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真意”。为了探讨这“真意”的底蕴,可与《赠羊长史》一诗加以比较。《赠羊长史》一诗,是宋安帝义熙十三年(417)陶渊明赠给友人羊松龄的诗篇。当时太尉刘裕北伐姚秦,攻克长安,执秦主姚泓归建康受诛。江州刺史左将军檀韶派遣羊松龄前往关中称贺,诗人作此诗以赠之。他在诗中请友人途径商山时,一定要停留一下,代表自己向“商山四皓”的魂魄致敬。诗中表达了富贵未必能远祸、贫贱照样可欢乐(“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的思想,末尾两句自己在千载之下,对四皓怀有深深的无限敬仰,言不尽意,永在心头(“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

沈从文的热忱和态度(郭杰陶渊明真意)(2)

陶渊明像

《赠羊长史》末尾两句,让我们马上联想到《饮酒二十首》(其五)末尾那两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二十首》组诗,“作于晋安帝义熙十三年(417),……《饮酒》二十首均作于同年秋天。”其中多次写到:“咄咄俗中恶,且当从黄绮。”(其七)“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其八)“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其九)“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其十二)这实际上反映了作于同一时空条件下的组诗,在思想情感意蕴上的内在一致性。这种坚持避世隐居、不与世事的态度,和《赠羊长史》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可以认为,《饮酒二十首》(其五)末尾“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二句,与《赠羊长史》末尾“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二句,意思是可以互证的。“欲辨已忘言”的“真意”,不就是“言尽意不舒”的“意”吗?两首诗中的“真意”或“意”,都包含着坚持节操、不同流俗、安贫乐道、远离尘嚣的超拔态度。不过,前者的“真意”,首先是从诗人自己亲眼所见的南山(庐山)景色中,引发出人与自然相融汇、心境自由恬静的精神体验,如逯钦立所谓:“真意,自然意趣。《庄子·渔父》:‘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同时,也隐含着企慕四皓等人隐逸之风的意味在内,因为隐逸本身即是顺乎自然、天人融合的行为。朱文通认为:“陶渊明为什么那么‘悠然”呢?笔者认为可能是他面对南山,联想到隐居商山的‘四皓’,并以自况,这是因为他常常提到‘南山’‘绮与甪’‘黄绮’乃至‘夷叔’等,面对南山自然可以联想到‘商山四皓’。”讲得颇有道理。当然,与其说“自况”,不如说“企慕”更确切些。另外,应该强调的是,其中的“真意”,既包含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质性自然、非教励所得”的纯任自然的哲理沉思,也包含着“且当从黄绮”、“远我遗世情”、“吾驾不可回”、“终身与世辞”的遗世独立的人生追求,是自然观和人生观的浑融统一。而后者的“意”,则属于悬想期盼之词,是请友人代为到商山向四皓的魂魄表达敬意,抒发自己对自由心境的追求,更侧重于人生追求(或人生观)方面。其实,请身在宦途、受命远路前去祝贺刘裕煌煌战绩的友人顺路凭吊高蹈远遁的“四皓”遗迹,本身即表明了一种迥乎不同的人生追求。但是,两首诗中所流露的精神底蕴(即“真意”或“意”),则又是内在一致的,这也使陶渊明精神世界最深沉、最根本的气质个性,得以充分呈现出来。

沈从文的热忱和态度(郭杰陶渊明真意)(3)

陶渊明弹琴

我曾指出:“古来往往有些隐士,或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或仕途失意、暂栖林岩,常把隐居看作暂时的被动行为。陶渊明则不同,他归隐田园,是要顺应其‘自然’性格,彻底摆脱投身于社会政治活动所必然造成的精神压抑和心灵羁绊,以寻求自己生命存在的最适宜的方式,而不是有意识地以此作为对抗现实的手段,或待价而沽的筹码。正如苏轼所说:‘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古今贤之,贵其真也。’淡泊于功名利禄而无所矜持,一切都真诚自然而毫不做作,陶渊明独特的性格魅力,正是蕴含在这里。”沈从文此文所给予人们的一个启示,就是更加深化了这样的认识。过去谈论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两句诗以及整首诗,多从老子“大音希声”、庄子“得意而忘言”以来的道家哲学,以至于魏晋时代“言尽意”(以及“言不尽意”)的玄学思想这一传统中追溯渊源,这固然有其道理;但今天看来,还应该从商周之际“隐于首阳山”的伯夷、叔齐、秦汉之际隐于终南山的“四皓”等高蹈远遁之士的隐逸传统中揭示源流。正如王叔岷所言:“陶公人德、诗品、意境极高,故极重意字。第十二首:‘人当解表意。’赠羊长史:‘言尽意不舒。’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寄意一言外。’五柳先生传:‘每有会意,欣然忘食。’皆其验也。‘此中有真意,’紧承‘飞鸟相与还’而言。陶公固‘倦飞知还’者,归园田居之一:‘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盖即此所谓‘真意’耶!”只有把领悟宇宙真谛的自然观和追求心灵自由的人生观紧密结合起来,才能更深入地认识陶渊明的精神特质和诗歌境界,才能真正理解其“真意”之所在。

最后,还想指出一点。沈从文这篇遗文,“写作年代不详”, 在他生前未曾发表过。这当然不是没有发表的机会,而应是自感文章还不够成熟,所以不愿轻易发表。今天看来,此文结合出土文物来进行文史研究, 方法是很科学的;提出的问题富有启发性,饱含创意和灵感。作为一篇学术随笔,已是比较完整的了。但是,如果从学术探讨的角度看,则其中的论证还不够充分,支撑材料还不够丰富,第一层意思较为合理,第二层意思还不够令人信服,还有待商榷。这应是他一直视之为未定稿、始终不愿发表的原因吧。果真如此,那么这种审慎严谨的治学态度,也是弥足珍贵、令人钦佩的。由此,让人联想到如何对待大师们生前未曾发表的遗文手稿的问题。最近,陈平原以《章太炎全集》为例,谈到“为何以及如何编‘全集’的问题”,指出:“对具体作者来说,出全集不一定是好事。把能找到的东西都放进来,表面上很丰富,实则引起过分芜杂,反而降低了水准。” 沈从文这篇遗文已被编入“全集”和多种文集了。当然,此文并非上述情况,而是富于探索性和启发性、很有价值的。但它的最大意义,还不在其结论的确切不移,而在其贯彻“文史研究必须结合文物”的可贵实践, 以及跳出藩篱、打破常规、自出机杼的勇气和努力。在此基础上,近年来一些功底扎实、史料丰富、论证缜密的新成果陆续推出,有力推动了学术的发展。学问之道,薪火相传。从文先生泉下有知,亦当含笑吧!

本文原载《学术研究》2015年第4期。

转自“光明文学遗产研究院”公众号,仅作学术分享,若有侵权,敬请联系。

作者简介

沈从文的热忱和态度(郭杰陶渊明真意)(4)

沈从文的热忱和态度(郭杰陶渊明真意)(5)

郭杰,现任深圳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委员,广东省人大法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兼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学科规划评审组专家,教育部中文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诗经学会副会长,中国屈原学会副会长,广州欧美同学会副会长,肇庆市人民政府顾问。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主要方向是中国古代诗歌艺术与诗学理论。在中国上古诗歌(特别是《诗经》、《楚辞》)研究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著有《古代思想与诗的世界》、《屈原新论》、《白居易诗歌精解》、《白居易小传》、《元好问》、《先秦诗歌史论》(与李炳海、张庆利合著)、《周族史诗研究》(与张松如合作)、《搜神记选》(与郭广伟合作)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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