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时光散文(行走在岁月深处的麦子)

钟光武

芒种时节近,布谷啼声响,南风催欲熟,夜来闻麦香。以前的这个季节,父亲在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头戴苇笠,顶着炙烤的烈日,到麦田里察看长势,翻滚的麦浪犹如波涛般从远处向他涌来,父亲微驼的背影如同一棵成熟的麦子般站成旗帜。他目光虔诚温暖,有舵手的坚定,更有收获者的喜悦与从容。他捽下一穗麦子于手掌,双手轻研,仔细揉搓,吹一口气,将麦芒与那些凋零的岁月一起抖落。他把几粒嫩黄的鲜麦放入口中,细心品味,轻轻咀嚼,一种穿透岁月的淡淡的麦香,瞬间唤醒了存在于生命中的原始味蕾记忆,也点燃了父亲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他手捧麦粒,感慨万千…

麦子,被我们的祖先奉为五谷之一,入册江山社稷,亘古至今,与人们携手并肩一路相随。父亲曾说过,麦子颔首的方向,就是我们的祖先最早居住过的地方。打开厚重的《安丘朱子钟氏祖谱》,“陕右临洮是故乡”一语,让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临洮是位于甘肃省中部紧临洮河的一座城池,明朝时属陕西布政史司管辖区域,是我的祖先最早生活和居住过的地方。

公元一三五年的汉朝时期,在遥远的洮河畔边,苍茫的陇西高原上,十万钟羌人在凉州刺史的感召下,终止了他们千百年来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生活,他们铸剑为犁,马放南山,在气候温润,水草肥美的洮河流域安顿下来。也许,正是那丰盈多姿的麦子,让一个世代生活在马背上的民族,真切的感悟到了土地带给他们的希冀与期望。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完成了中国历史上又一次史诗般的民族大融合。

正如一棵麦子的生长,人类的迁徙和走向是一个很难左右和充满不确定性的过程。战乱、磨难、天灾、人祸、排挤、争斗,任何一种状况和理由,都会导致一个群体或个体,携妇将雏,跋山涉水,远走他乡,去寻找新的家园或安身立命之地。因为活下去的决心会迸发出无穷的勇气与毅力。如同那些生长在同一条藤蔓上的瓜果,在经历过一场场暴风骤雨之后,便会各自向着可以遮蔽乱世的地方四散而去。

我常常在想,当年我的祖先自西向东艰难跋涉迁徙的时候,也许行色匆匆;也许纷乱怆惶;也许生死别离;也许伤心欲绝,一切都有可能舍弃,唯有会把那一捧心心念念的麦子,揣在贴身的衣物里或者放进随身携带的包裹中,细心保管,不离不弃。我不知道,那时是否会有一阵风,拂过我祖先的脸庞,为他拭去满身的疲惫与忧伤,我不知道,那时是否会有一颗星,将他的夜路照亮,为他抚平心中的痛楚与迷茫。但我知道,也许正是他怀揣着的那捧麦子,成为了他心中永不磨灭的希望和诗与远方。秋去冬来,春归夏至,在将近二千年的漫长岁月里,从陇西高原到齐鲁大地,从洮河畔边到潍河两岸,凭着那一股滚烫的血脉,让我的祖先与麦子一起,历经风雨,繁衍生息,世代相传。

那些年,年迈的父亲经常戴着老花镜,在铺开的旧报纸上一遍又一遍的临摹着“临洮钟羌”四个大字,字体苍凉浑厚,遒劲有力,最后那高高挑起的一笔,似乎在指向遥远的某个地方。父亲小时候只上过小学,建国后一直在孙孟公社的铁木业厂和生产队中当会计。他曾面色凝重的对我说:“陕右临洮是故乡。”我点点头,心怀感慨的翻看那一摞摞厚重的祖谱。在那些发黄的纸张上,印迹着的一排排繁写的字体,犹如一段段悠长久远,悲壮苍凉的历史画面。手捧厚重的祖谱,轻拂岁月的尘埃,我忽然觉得那上面的文字在阳光下慢慢地跃动着,鲜活起来,渐渐的与一颗颗籽粒饱满的麦子重叠结合,那一刻,我百感交集,思绪如潮,似乎读懂了几千年来祖辈们的风雨兼程,似乎听到了那种深入血脉的历史回音。

潍河两岸,昌潍大地,地势自南向北,山区、丘陵、平原犬牙参差,高低错落的农田,四季分明的季节,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奋耕耘,辛苦劳作,在播种与收获之间,沧桑着岁月的年轮。他们在困顿中挣扎,在逆境中奋起,让苦难开出希望的花。

芒种三日见麦茬。以前,每当到榴花耀眼芒种临近时节,父亲总是会起早贪黑的早早的把镰刀磨好,挂在屋檐下。锃明瓦亮的镰刀日映朝霞,晚送星光,熠熠生辉,耀眼夺目。那时,我们这里的水浇地很少,大多数麦田只能广种薄收,靠天吃饭,既使逢上风调雨顺的天气,麦子也不过二、三百斤的产量。乡亲们掌控不了它的丰欠,唯一可以掌控的就是披星戴月的劳作和对麦子丰收的期盼。

老去的时光散文(行走在岁月深处的麦子)(1)

麦收时节,乡亲们头顶烈日,挥舞镰刀,将一垄垄麦子揽入怀中,随着“唰唰唰”的声响,一片片麦子便醉倒在乡亲们的面前。不一会儿,人们便汗流浃背,身上的衣衫更是挂满了一圈圈一层层的汗渍。太阳的炙烤似乎会让人们的每一滴汗水都会瞬间蒸发。人们用拧好的靿子将收割的麦子一个个捆绑整齐,然后就是车拉人推,运往麦场。铡场、翻场、晒场、压场、扬场…对于麦收的辛劳,每个经历过的人,都会有苦力般的劳作,都会有难以磨灭的印记,只要活下去,就会全力以赴。三夏大忙,虎口夺粮,这就是乡亲们在回报和打动每一粒麦子时,一年又一年重复着的生活场景。好在麦子的回馈也是丰厚的,它不但为人们的生存增加了能量和希望,更塑造和影响了潍河两岸老百姓的生活和禀赋,时时刻刻,事事处处。

那个时候,麦子的产量很低,乡亲们把收获的大部分小麦都献给了国家,交了公粮。真正分到每户每人手中的数量很少,乡亲们一年到头,吃的基本上都是玉米地瓜等粗粮,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舍得吃一顿麦面做的饭。在七十年代,我爷爷从酒厂退休回家,为了照顾好他的生活,我母亲每顿饭都会特意为他做上一、二个馒头,我们兄弟四人那时虽然还小,但很懂事,虽然垂涎欲滴,却从不舍得吃一口。

在我们这里的乡村,自古至今有入伏吃凉面的习俗。每到这天,母亲就会把平常舍不得吃的麦面,擀成一张摊开的大饼,然后再一层层的折叠在一起,用刀切成细细的面条。煮熟后放到早已准备好的凉开水中拔一拔,再盛到碗里,加上香椿蒜泥虾皮等佐料,淋上几滴香油,面对诱人好看,香气扑鼻的凉面,未曾开口,却早已按奈不住。母亲的手擀面吃到嘴里,既爽滑又筋道,肚子中似乎有无数双小手伸到嗓子眼里往里面扒,来不及细嚼,顾不得品味,顷刻之间,二大碗凉面下肚,我打着饱嗝,又盛了第三碗,还未曾吃上二口,便觉肚痛不已。

于是,某人的孩子因为吃面条而被撑得肚子痛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传为笑谈,那年我八岁,上小学一年级。

与生俱来的饥饿感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许多年以后,我曾想努力的忘却这段苦涩的记忆,但却始终无法做到。直到今日,每到吃饭的时候,我还是会情不自禁风卷残云。一位医生朋友曾告诫我,吃饭时还是细嚼慢咽为好,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我知道,这是小时候,饿出来的毛病。

前些年,母亲还在的时候,每当说起那些曾经的过往,她老人家常常觉得那时候没能给予我们兄弟们更好的生活而感到无比的自责与愧疚。但我深知,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下,能把我们养大成人,父母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了。

就在七年前的那个冬天,九十岁的母亲和八十六岁的父亲在相隔不多的日子里,先后长眠于黄公山前的向阳坡上,四周麦田层叠,肥足饱墒,年复一年,麦青麦黄,如火如荼,成熟满仓。在那里,他们头枕青山,俯瞰潍水,与日月同辉,庇佑子孙后代吉祥。

麦子的一生,如同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还没来得及素裹秋霜,猛抬头,己是寒风凛冽,白雪皑皑。还没来得及轻拂春天的琴弦,转眼就是南风灼灼,麦浪金黄。麦子,诚实守信,恩典于斯,不曾停歇,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与磨砺,把它的执着与金黄,深深地根植于每一个华夏儿女的基因之上,最终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谱写成我们生命中最精彩的华章。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怀揣着一捧麦子,像当年我的祖先那样,红缨在手,铠甲金光,风雨兼程,心怀远方,策马驰骋于苍茫广袤的陇西高原上。但见洮河滔滔,长风猎猎,芃芃其麦,我行其野…

老去的时光散文(行走在岁月深处的麦子)(2)

作者简介:钟光武,笔名潍水晨钟。山东潍坊安丘(现峡山区)人。在各类纸质期刊或网络媒体发表作品二百余篇。作品被《百度书库》《中国乡村人才书库》等多种文集收录。曾获首届山东省散文学会《当代散文》作品优秀奖,第二届青未了散文奖三等奖,为《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

壹点号 潍水晨钟(钟光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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