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重生成炮灰(我天生是个丧门星)

天师重生成炮灰(我天生是个丧门星)(1)

周彦十五岁家道中落,净身入赵王府时还带了我这个拖油瓶。

待他成为赵世子心腹,一展宏图大业时,打算将我献给世子爷做侧妃。

那年我已及笄,当晚去了他房间,低声地唤他:「哥哥......」

他眸光隐晦,哑声道:「俭俭,你可想清楚了,我是个太监。」

1

我可能天生是个丧门星。五岁丧父,七岁丧母,继而投奔了爹爹在世时为我定下婚约的周家。

这桩婚事说起来属实可笑。

我家祖辈都是杀猪卖肉的屠户,到了阿爷这辈,家境不错,就想改善一下门风,送我爹爹去了私塾读书。

可惜我爹实在没有文人的风雅,举止粗鄙,学问不佳,读了几年的书,最后还是回家卖肉了。

他当时早已娶妻生女,并且结识了周伯伯。

爹爹性格爽快仗义,自己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却与学问甚好的周伯伯成了至交。

于是定下了我与周家哥哥的婚约。

五岁时我爹酒后失足掉进河里。

前脚刚走,后脚肉铺的伙计卷了钱财跑路了。

阿娘自此一病不起,家底耗尽,撑了两年,撒手人寰。

我爹是家中独子,他在世时,我外祖娘舅家没少过来借钱讨便宜。

可是当我成了孤儿,舅母说:「天见怜的,咱们家徒四壁,多一张吃饭的嘴可怎么了得,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后来她又说:「秦俭,你爹在世时不是给你许了个好人家吗?听说那周家的科考中了进士,如今在棣州当官,妗子想办法送你去享福,等你长大了可不能忘了妗子。」

我孝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被塞到了周家。

那时周伯伯任职武定散州同知,是个五品官。

地方的五品官,是个不小的官职,武定府除了知州贺大人,属他官职最大。

我初到周家,才七岁,一身孝衣,头上簪着白花,畏畏缩缩。

人称「周老爷」的周伯伯,拉着我的手进了门。

他说:「俭俭,不必拘谨,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周家人口简单,府里管事仆役加在一起总共十个人。

周伯母一开始并不喜欢我,还有十一岁的周彦,一听说我是与他定下婚约的秦家女儿,气得一脚踢在了板凳上。

「谁要娶这个丑八怪!赶紧撵她滚!」

我幼时的确长得不好看,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呆头呆脑。

周彦就不一样了,少年得意、英姿焕发、朝气蓬勃。

周伯母也不喜欢我,埋怨周伯伯当初不该意气用事地定下婚约。

但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出身文人清流之家,教养使她纵然心有埋怨,也没有说出太过分的话。

周伯伯说:「你不是一直很羡慕贺知州家有女儿吗?只当俭俭是上天送来给夫人圆梦的吧。」

说罢,又摸摸我的头:「俭俭放心,伯母心肠最软了,你乖乖的,她一定喜欢你的。」

我住在了周家,忐忑不安,处处谨慎讨好。

后来周伯母叹气:「罢了,秦俭,你既来到我身边,也是缘分一场,我自会尽我所能好好地教养你。」

「但有一点你要牢记,阿彦性情乖张,执拗起来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无可奈何,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将来婚事不成,我便做主为你挑个好人家,也算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不可心生怨怼。」

因她这番话,我诚惶诚恐地点头,不敢对周彦生出半点想法。

自此,周伯母教我识文写字、琴棋书画,也教我刺绣、缝补。

有时是她亲自教,有时是她身边的李妈妈教。

李妈妈说我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老实得几近木讷和蠢笨。

每每这时,周伯母总是皱眉,失望地摇头:「确实没见过这么蠢的,脑子半点不灵光。」

我的眼泪在打转,低着头闷闷地想,我家祖辈粗鄙,本来就不是读书的好料子。

周伯母想要将朽木雕琢成一块玉,何其难。

但木讷也有木讷的好处,李妈妈说我是个厚道的好孩子,心思简单,又敬重长辈。

她说:「这孩子听人讲话的时候可认真,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跟个小牛犊子似的,结果一问三不知。」

说罢,哈哈大笑,周伯母没忍住,也跟着笑出了声。

后来她有时候叫我「牛牛」,周伯母说:「哎呀这可太难听了,不成,还是叫妞妞吧。」

周家妞妞,是个蠢材,读书不济,针线活儿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周伯母感叹:「还好,总算有个拿得出门的手艺。」

她殊不知,这针线刺绣也是我一根筋学来的,我的手被扎得满是针孔,夜里挑灯,苦苦地练。

直绣、盘针、套针、抢针……

我对自己说:「做人总不能一无是处吧,伯母和李妈妈费了心地教,好歹学会一样,不然她们多寒心。」

针线熟练之后,我给周伯母绣过一方帕子,给李妈妈绣过钱袋,还给周伯伯的扇坠上打了个络子。

算不得好,但他们都笑眯眯的,说不错,继续努力。

因着他们的一路鼓励,蠢材的刺绣功底越来越好,周伯母很满意。

后来等我手艺属实不错了,觉得不能厚此薄彼,给周彦的玉吊坠也打了一个络子,鼓起勇气递给他,结果被他嫌弃地一把打落在地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丑死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送东西给他了。

2

周彦是个混世魔王,我很怕他。

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会突然伸出手揪我的头发、趁大人不注意推我一把,心情不好时莫名地踹我一脚……

我已经很乖很乖地叫他「阿彦哥哥」了,可他仍是很讨厌我。

鉴于他的恶劣态度,我一度躲着他,隔老远看到他,吓得扭头就跑。

后来周伯母带我去过几次贺知州府邸,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厌恶只针对我一个人。

贺夫人雍容华贵,贺家的女儿大我两岁,名字叫「落落」。

楼上谁将玉箫吹?山前水阔瞑云低。

劳劳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

贺落落连名字都这么美,不像我,秦俭秦俭,一听就是小户人家出身,勤俭节约。

落落是明艳漂亮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令我自惭形秽。

对我恶语相向、没个好脸的周彦,对落落异常耐心和友好。

他在贺家很吃得开,贺知州的两个儿子一个跟他同岁,一个年长他三岁,关系都甚好。

男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落落就拉着我一起画画、下棋。

哦,还有王通判家的小女儿,王嫣。

有时候落落和王嫣画了画,会拿给贺夫人她们看,大人们纷纷称赞。

这个时候我会敏感地把手里的画往身后藏,周伯母表情淡淡的,看我一眼,又很快地瞥过脸去。

然后王嫣突然跑过来,一把抽出我的画:「你们看,俭俭画的水鬼,张牙舞爪的,多么形象。」

众人哄堂大笑,我红着脸手足无措。

她知道,我画的是水牛,不是水鬼。

笑过之后,贺夫人看着周伯母道:「到底不是亲生的,蠢笨了一些。」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周伯母,衣角揉搓得皱巴巴。

落落拉我一起下棋,周彦他们偶尔也会过来看一眼。

每次他过来,我都格外紧张,手中的棋子不知往哪儿放。

因为无论我往哪儿放,都会听到他一声嗤笑——

「蠢笨如猪。」

后来我再也不想去贺知州府里玩了。

周伯母也不想去了,因她每一次回来的路上,都大发雷霆,对李妈妈抱怨:「她有什么可神气的,说我们孩子蠢笨,若不是贺大人比老爷官高一级,我用得着受她的气,她们落落好歹大了咱们两岁,得意什么……」

说着,又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下我的脑袋:「榆木疙瘩,回去好好地画个水牛给我看看,画不出来饭也别吃了。」

周伯伯说得对,伯母心肠最软。

明明罚我不许吃饭,可是李妈妈偷偷地给我端一碗,她也会装作看不见。

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温病,来势汹汹,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险些丧命。

伯母让府里管事连夜去请大夫。

她坐在床边照顾我,脱不开身,因我一直拽着她的衣服,迷糊地唤她:「娘,阿娘,你来接俭俭了……」

伯母皱着眉头,命李妈妈拿了辟邪三宝过来,还将周彦从睡梦中提了起来。

周彦睡眼朦胧地站在我屋里,一脸懵。

然后周伯母举着辟邪三宝说道:「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孩子既然已经到了我这里,我自会把她当女儿待,我家小子也会真心地对她,你且速速离开,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她那样知书达理的妇人,板起脸来十分威严,还踢了一脚周彦:「你说话!」

周彦一激灵,哭丧着脸说:「我说什么啊?」

「说你今后会对俭俭好,绝不会欺负了她,让她受委屈。」

我在周家四年,伯母常说我是蠢笨的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可是私底下也会拿着我绣的帕子,冲周伯伯笑:「你瞧妞妞绣得多好,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手艺。」

我与伯母之间,到底是有母女缘分,她曾对李妈妈说:「贺落落长得是挺好看,王家的女儿也比俭俭聪明些,但那终归是别人家的,咱们秦俭笨了些,好在还是有优点的。」

我不知我的优点是什么,莫非是李妈妈说的蠢材蠢材,蠢得可爱?

反正周伯母是很疼我的。

初到周家时,在我身边服侍的丫鬟很是怠慢,欺我年幼,偷吃偷拿,还偷拧我的胳膊。

我的胳膊常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但从不敢吭声。

后来还是李妈妈无意发现,告诉了伯母。

伯母十分生气,打发牙行把人卖了,还把府里的下人全都叫来:「睁大你们的眼睛看一看这孩子是什么人,既来了周家,她便是你们的主子,我看是谁如此胆大妄为,不知尊卑!」

我一直以为,周伯母是不会让我给周彦做媳妇的,她也曾亲口说过,若周彦不愿,那桩婚事就作罢。

但我十一岁那年,她又一次带我去贺知州家。

与贺夫人及几位县丞夫人闲聊时,她拿出了我新给她绣的荷包,显摆了下——

「想来也是天意,我这媳妇儿,是自幼养在膝下,把我当亲生母亲孝顺,这孩子心眼儿实在,从前看着也不觉得多好,但现在啊是处处顺眼,我喜欢得紧。」

几位县丞夫人纷纷夸赞,说是她调教得好,自幼养在身边的媳妇儿感情就是深厚,令人羡慕。

伯母适时地展示了下我的刺绣功底,话里有话地说:「瞧瞧这手艺,咱们棣州的姑娘家,我没见过有绣得比她好的,我们俭俭才十一岁,就有这样的好功底……」

当时我站在一旁,呆愣了半晌反应不过来。

只知道贺夫人的脸色很难看,据我所知,她曾经跟贺知州提议要与周家攀亲。

因为当时有风向说周伯伯快要调动到京里升迁了。

我不知道伯母说我是媳妇儿是不是认真的,有没有问过周彦的意思。

因为我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翻天的时候,儿女情长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所有的一切都不足挂齿。

贺知州开采私矿、贪赃枉法,判了个满门抄斩。

朝廷来的人是个太监,据说是天子近臣,司礼监掌印冯公公。

这样的案子,一旦与司礼监扯上关系,就是天崩地裂、血雨腥风。

当朝几大太监,鲜少有人性的。

那日李妈妈陪我一起出了趟门,去刺绣庄子买了点绣品式样。

回去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满城风雨,官兵开道,人来人往。

一队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入城。

周家已经被包围了,我和李妈妈回去,等同于自寻死路。

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塌得太快,让人无从判断。

我只知道锦衣卫拿人的时候,李妈妈将我推开了,她拼命地喊:「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俭,是城南玲珑绣庄的学徒,你们不信可以去问苏掌柜。」

李妈妈说的是事实,在周伯母发现我刺绣功夫不错时,着重培养,让我拜了玲珑绣庄最好的绣娘为师。

周家,最后只活了我和周彦两个人。

仔细地来说,周彦也不叫活着,我拜托苏掌柜找人将他从牢里拉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了。

他还被净了身。

说不出是幸运还是不幸,但至少他还活着。

贺家的两位公子,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那年我十一岁,靠着给玲珑绣庄打样,挣得些许碎银。

苏掌柜是个好人,借给我们一处旧宅子,暂时栖身。

周彦很久才缓过来。他面容惨白,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被打得半死不活,下半身伤口溃烂,无法愈合。

也幸亏他意识昏迷,我才能脱裤子给他清洗上药,否则以他那样的性子,怕是宁愿去死。

我很难过,常常捂着嘴痛哭,但哭过之后,又擦干眼泪,端着碗喂他喝药。

我把身上能当的东西都给典当了,所有钱都拿来给他买药。

自古净身之后的人,能撑过伤口感染活下来,也算是幸运儿。

我日夜照顾他,唯恐他死了。

熬药、熬粥,一口一口地喂。

后来他好不容易撑过来了,但整日躺着一动不动,跟死了也没区别。

我向来是不会安慰人的,而且从前就很怵他,但那个时候我说了一生之中最多的话,一边哭一边说,眼泪鼻涕一大把。

我说,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这么死了,阿彦哥哥能甘心吗?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没能力申冤,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好好地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报,我不准你死,阿彦哥哥你起来啊,俭俭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来啊。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似是睡着了一般,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只有垂的眼睫,颤动了下。

3

周彦什么时候想通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日我从玲珑绣庄回来,他简单地收拾了下,与我辞行。

「我要去青州赵王府了。」

他变了,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漆黑不见底。

我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下:「你好好地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我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少年眸光一紧,嘴唇紧抿,身上有几分戾气:「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说罢,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拎了个包袱离开了。

我知道,那包袱里仅有一套换洗的衣服。

他是和牙行的人一起去的青州。

大宁朝皇帝老矣,宦官弄权,导致各路皇室、藩王拥兵自重,割据地方势力。

青州有赵王,并州有楚王,豫南有齐王,梁州有成都王……

势力最大的四王之中,数赵王封地最广,地理位置最优。

成都王封地多山,养兵最多,火药武器充足。

周彦选择入赵王府,定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在他到了青州一个月后,我就后脚追了上去。

棣州,武定人士,三月入的府,倒是有一个改名叫长安的内侍。

他从府里闻讯出来,穿着青衣,身姿挺拔,少年风华。

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到我后,倏地升腾起一簇火苗,怒气冲冲。

「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的!」

我抱着包袱,怯生生地看着他:「我求苏掌柜帮忙找了辆马车。」

「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他是知道我的固执和蠢笨的,从前在周家犯了错,伯母罚我跪地三个时辰,我便一直跪着。

哪怕后来李妈妈拽着让我起来,我也会坚持说还没到时间。

伯母让我不许吃晚饭,李妈妈端来的饭菜放在桌上,第二天还是未动筷的。

为此周伯母总是说:「没想到这小牛犊子还是头小犟牛,比阿彦还要固执。」

周彦偶尔知晓,嗤笑一声:「又傻又蠢。」

我在周家四年,我的犟他很清楚。

所以他沉默了,最终咬牙切齿道:「秦俭,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入了赵王府。

赵王府太大了,气派巍峨、飞檐千里、巧夺天工。

我也改了个名字,叫春华。

管事的孙嬷嬷常说:「小春华,把头低下来,不要用眼睛直视人,你能留在赵王府实属不易,若不是你哥哥求了吴公公,吴公公大发慈悲,我是不会要你的。」

我知道,她嫌我笨,不够机灵。

可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脑子的,我知道吴公公没有那么好心。

周彦,哦不,长安把攒了一个月的月例给了吴公公,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低下了头,脸上堆满了笑。

他还承诺日后我们兄妹二人的月例,都会抽出一部分孝敬他。

我进了赵王府,后院一隅,不见天日,也不见长安。

王府规矩森严,气氛紧张,我整日和一帮姐姐们埋头浣衣,半点不得偷闲。

我的头一低再低,因为姜嬷嬷和孙嬷嬷一样严厉,偷懒耍滑、寻衅滋事,会狠狠地被打板子。

她们不在的时候,姐姐们才敢放松片刻,闲聊抱怨几句。

话题五花八门。

王妃身边的婢女秋儿,背主爬上了老王爷的床,王妃让姚妈妈动了私刑,秋儿差点儿死掉了。

世子爷是个情种,与世子妃感情不和,成天地闹,因为世子爷喜欢上一个青楼女子,迷得神魂颠倒。

三公子倒是与夫人伉俪情深,但是三公子也好龙阳之癖,身边服侍的小太监都很俊。

还有四公子,性格孤僻,身有残疾,至今未成亲。

年龄最小的五公子是老王爷幼子,生母云夫人颇受宠爱,五公子生性顽劣,十分调皮。

姐姐们大都相貌普通,也爱做梦——

「我要是有机会见到主子就好了,说不定能被公子爷看上,从此飞上枝头,再也不用洗衣服.......」

「哪个公子爷?」

「哪个公子爷都好,反正比在这儿吃苦受累强,我的手都泡得裂开口了。」

「别做梦了,赶紧洗吧,洗不完饭也吃不上了。」

她们故事里的主子,我从来没见过,赵王府那么大,我连长安也很少见到。

我只能窥探到头顶那有限的蓝天,湛蓝湛蓝的,偶有成群的大雁掠过,也不知会飞去何方。

长安在老王爷院里当差,是个牵马挑车帘的小厮。

后来听闻他又去了三公子院里,给三公子牵马挑车帘。

冬天井水又冰又冷,我的手冻成了粗萝卜,肿得厉害。

顾不上别的,分发的衣服洗不完,连饭也吃不上。

每当这个时候,小雅姐姐拼了命地洗完自己的衣服,又来帮我洗。

她年长我八岁,对我很是照顾。

小雅姐姐的手满是冻疮,裂开了口子,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飞快地搓衣服。

她说:「快点儿小春华,待会儿馒头都被她们拿光了。」

于是我们俩奋力地洗衣,洗完她拉着我一路跑,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馒头和菜汤。

有时候馒头和菜汤也没剩下,芬玉姐姐会得意地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酥饼。

「给,特意给你们留的。」

我伸手就要拿,小雅姐姐拍了下我的手:「不许吃,脏。」

说罢,拉着我就走。

芬玉姐姐在背后呸了一声:「假正经,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后来听说,小雅姐姐和芬玉姐姐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但是芬玉姐姐和膳堂烧火的太监对食了,小雅姐姐从此跟她分道扬镳,再也不理她。

她愤恨地对我说:「小春华你记住,太监没有一个好东西,肮脏龌龊的阉货,恶心透顶,令人作呕。」

那个膳堂的烧火太监确实不好看,模样猥琐,但是小雅姐姐的话也不全对。

我弱弱地想,阿彦哥哥就不是这样的,他一点也不恶心,也不肮脏。

而且我将来也是要给他对食。

但这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在赵王府洗了两年的衣服,周彦一共来看过我三次。

每次都是悄无声息地来,隔着老远,清清冷冷地站在不显眼的地方。

有一次我在廊下狼吞虎咽地吃馒头,一抬头看到他站在拐角处,眸光深沉地看着我。

我有些欣喜,想开口叫他,可惜被馒头噎得说不出话,卡在喉管,脸红脖子粗。

还是他走过来,帮我拍了拍后背,顺了气。

可惜还未等我开口,他已经塞给我一个小布袋,转身走了。

我没来得及去追他,因为小雅姐姐过来寻我了。

那个小布袋里,装着几样好吃的点心。

香腻的红豆糕、甜甜的栗子饼,还有羊角酥。

填满蜂蜜的羊角酥,咬一口满嘴的甜,渗透到心里。

我揣在怀里,没敢拿出来分给小雅姐姐。

因为周彦似乎不想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还因为他是个太监。

小雅姐姐讨厌太监。

第二次见他是在冬天,那日我轮休,在房里睡觉。

我们住的是大通铺,一个屋里睡了十个人。

天气很冷,被窝也不暖和,我睡得十分难受。

因为手上的冻疮又疼又痒,被我挠得流血流脓,满被子都是。

后来迷迷糊糊地,屋子里进了人。

等人站在我床头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开口道:「小雅姐姐?」

来的是周彦。

也算是心有灵犀,他是来给我送冻疮膏的。

我欣喜道:「阿彦哥哥,你来得正好,我的手快痒死了。」

说罢火急火燎地去拿那冻疮膏。

结果一伸出手,被他握住手腕。

那只冻成烂萝卜的手,肿得发亮,溃烂流脓,被抓得血肉模糊。

周彦眼底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眼眸氤氲着冷霜,凝结成冰,阴冷刺骨。

但我顾不上别的,心急地催他:「快给我呀,阿彦哥哥。」

他紧抿着嘴巴,表情凝重,将我两条胳膊从被窝里拽出来。

「别动。」他说。

那年我十三岁,趴在床上,裹着被子,仅露出两条纤细瘦弱的胳膊。

他蹲下身子,打开冻疮膏,一点一点,仔细地涂抹在疮口上。

我痒得抓心挠肺,冰冰凉凉的膏药散发着薄荷叶的香味,直钻鼻尖,奇异地让我畅快下来。

我眯着眼睛十分享受,眼眸弯弯:「阿彦哥哥,好舒服呀。」

他看了我一眼,缓缓地勾起了嘴角:「又蠢又笨。」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嫌弃,但是又似乎不一样了。

周彦变化太大了,从前他骂我,是少年心性,桀骜不屑。

如今他骂我,竟有几分心疼和怜悯。

我愣了下神,猝不及防地掉下了眼泪。

他也愣了:「你哭什么?」

我抽泣着说:「好久好久,没听你骂我了。」

他沉默了:「...... 我以前经常骂你?」

「是呀,你以前总是骂我,还揪我头发。」

「以后不会了。」

「可是,我好想你继续骂我,揪我头发。」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为何生出这么多的委屈,眼泪像泄了洪。

「我有时做梦,梦到你在欺负我,可是一点也不想醒来,因为梦里伯母和李妈妈还在,还有伯伯,我一点也不想醒来……」

周家没了,我掉过眼泪,但从没有像那日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仔细想来,那些年过得太苦、太压抑,好不容易见了周彦,顿时撑不住了,委屈得像个孩子。

周彦沉默无声,眼梢泛红,伸手抹了抹我哭花的脸,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

最后,他眸光落在我的手上,恍惚道:「我记得,这是双会刺绣的手。」

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狠厉,抹了把泪,转身离开了。

那晚我失眠了。屋里姐姐们睡得正沉,鼾声响起,我遥遥地望向窗外。

月色流水一般从窗户缝里透过来,树影婆娑,晃动伸展,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

如鬼魅一样。

周彦没有问我好不好,我也没有问他好不好,因为我隐约地知道,我吃苦受累的时候,他一定也不好过。

周家没落后,我只知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是哥哥,是明灯,是人生走向。

我与他,是要一路前行的。

4

小雅姐姐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早起来,她的床铺就是空的。

后来被褥也被掀了,姜嬷嬷命人拿下去烧了。

明明前一晚,她还在跟我说话,说她今年二十一了,再过四年,赶上王府放良,她便可以拿钱给自己赎身,回家跟父母团聚。

说不定还可以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嫁了。

她还说:「小春华,你要好好地努力,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也会熬出头的。」

小雅姐姐怎么就死了呢?

我拼了命地洗衣服,寻得见空看到姜嬷嬷,不知不觉地已经站了起来。

我想问问她小雅姐姐怎么死的,为何要把她的被褥烧了。

可是芬玉姐姐拦住了我,捂着我的嘴,连连摇头。

她眼眶通红,我便不敢问了。

芬玉姐姐后来告诉我,吴公公那个老阉货,一早就看上了小雅姐姐。

小雅姐姐不愿委身于他,他便将人调到了浣衣所。

可是她还是没能逃脱魔爪,无数个夜晚,她被人带去吴公公房间,遭受凌辱。

我醍醐灌顶,倏地想起很多个夜晚,有小太监来敲门,唤小雅姐姐出去。

每次小雅姐姐都是脸色极白,紧抿着下巴。

但她又会冲我笑,说她去去就回,让我先睡。

大通铺所有的姐姐都知道,唯有我是个笨蛋,呆头呆脑。

但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大家都是一样的弱小卑微,小雅姐姐饱受折磨,一头撞死在吴公公房里的时候,谁也救不了她。

那时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弱小的时候,谁都没得选择。

我也后知后觉地明白,周彦更清楚这个道理,他对权利的渴望,大抵便是周家没落之时,登峰造极。

那年我十四岁,浣衣三年,终于熬出了头。

周彦得了三公子赏识,将我从浣衣所要了出来。

我如今在赵王三公子萧瑾瑜院里当差,是他夫人陶氏身边的一名婢女。

没错,就是那个与夫人伉俪情深,又好龙阳之癖的三公子。

三公子院里,有莺有燕,也有如玉少年,皆是绝色。

连他本人也是生得极好,皮肤白皙、玉树临风、英俊倜傥。

萧瑾瑜爱美人,人尽皆知。

此「美人」非彼「美人」,不在乎别的,只要长得好看,容颜绝佳,他便喜欢。

但他又很挑剔,眼光极高,所以能出现在他身边的,无论是宠宦还是爱妾,都担得起「妙绝」二字。

陶氏待我温言温语,听说我是长安的妹妹,颇多照顾。

她的举止很奇怪,看着是个宽容的女人,待三公子身边的美妾都很好,唯独对他身边的太监,极不待见。

尤其是那个书房伺候的权思小太监,年龄比周彦还要小三岁,生得唇红齿白,极其漂亮。

陶氏每每提起他,厌恶至极。

但长安不同,同样是太监,她待他态度和蔼,赞赏有加。

直到有一次,我听她吩咐,去给三公子送凉糕。

院里桃花灼灼,枝繁叶茂,花下架了素白屏风,有一美人站在屏风后面,身姿婀娜,青柳绿腰。

三公子在作画,作的自然是——

屏风画纤腰,昔年窥美人。

萧瑾瑜一袭白衣,神情专注,身如玉树,风流不羁。

周彦站在一旁,附身同他耳语,同样是芝兰玉树的一道身影,格外瞩目耀眼。

玉冠束发,轮廓分明的脸,鼻梁高挺,嘴唇润红...... 我自幼便知阿彦哥哥英俊不凡,几年下来,少年风姿,只增不减。

纵然是净了身,他与别的太监仍有不同。

他的眉毛浓黑,眼睛深邃,声音也是低沉有力的,甚至还有喉结。

成为太监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发育完全,是个硬朗的男孩子了。

更何况,他自幼习武,体格健硕,若是不说,任谁也绝对想不到他是太监。

三公子落笔生花,回头冲他一笑,皙白面上几分风情,眼梢皆是绵绵的宠溺。

然后他伸出手,拂去落在周彦肩上的一片桃花。

那手顿了一顿,又为他理了理衣襟。

清风拂面,桃花飘香,我心里突然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细微地开裂,漫延出丝丝不安。

然后我低着头放下糕点,匆匆地离开。

半路之上,周彦追上来,拦住了我。

他拽住我的胳膊,本着脸说:「秦俭,你不要瞎想,不是那样的。」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解释,他好像也不知道,神情复杂,还是幽幽地说道:「如果我想走捷径,就不会隔了三年才把你接出来。」

我懂了,何尝不懂,周彦曾是多么桀骜的人,他那样的男孩子,怎会甘心屈服?

他如今,是三公子的一把刀。

暗卫、杀手、死士...... 三年时间,他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一步一步,手染鲜血地往上爬。

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也是后来才知,表面温润如玉的三公子萧瑾瑜,骨子里藏着多么大野心和欲望。

他姓萧,皇室宗族焉有平凡之辈,周彦靠近了他,没有被吃掉,成了他的利爪。

所幸,周彦用行动证明了他的价值。

三公子纵然有别的想法,也得掐灭了这个念头。

比起风花雪月,他更希望拥有一把好刀。

这也正是陶氏待他与权思不同的原因,权思会出现在三公子的床榻,长安永远不会。

周彦的变化越来越大,更准确地说,是他成长了。

他得三公子器重,连老王爷身边的吴公公也对他客气起来。

毕竟未来的世子之位,花落谁家尤未知。

世子爷迷恋青楼女子,纳进了府,尊为如夫人,世子妃闹得家宅不宁,老王爷多有怨言。

我虽然到了三公子的院里,但是与周彦仍是不常见。

他很忙,有时出公差,一走就是大半个月。

他的世界很大,有心机深沉的三公子,有出生入死的兄弟,有杀不完的人......

而我小小一个,在赵王府一隅,毫不起眼。

十五岁那年,盛夏时分,树上蝉鸣。

我在夫人房内当值,夫人午睡,我也趴在外面桌上昏昏欲睡。

忽然肩头一沉,茫然抬头,看到一身锦衣、纤尘不染的三公子。

他给我披了件衣裳,见我醒了,眉眼皆是笑意。

「吵醒你了?」

他的声音悠扬悦耳,含着隐约的揶揄。

我顿时清醒,赶忙起来行礼。

三公子好整以暇地坐下,忽然伸手将我拉到他怀里,硬按着坐在他的膝上。

我紧张地涨红了脸,极力挣扎,他却「嘘」了一声,戏虐道:「要吵醒夫人吗?」

我顿时不敢动了,身上冷汗淋漓。

萧瑾瑜的手慢慢地抚上我的头发,将一缕碎发撩到耳后,似笑非笑:「害怕?可惜你哥哥出去了,今天不会回来。」

我向来是个蠢笨的,额上急出了汗,下意识地推开他。

「三爷,这样不成体统。」

「嗯?」

他声音懒洋洋的:「什么是体统,秦俭你告诉我。」

我名春华,府里所有人都这么叫我。

他不可能知道我的本名,除非是周彦告诉他的。

那一刻,我的脑子竟然无比清醒,低声道:「哥哥说,三爷对我们有恩,要对您敬重有加,不可造次。」

「好啊,你们兄妹二人真是有趣,一个个的,净会拿鬼话哄我。」

萧瑾瑜莫名地有了脾气,搂着我的手加重了几分力气,凑到我耳边,幽幽道:「我那日问你哥哥,纳了你为妾如何?你猜他怎么说?」

我浑身发冷:「不,不知道。」

「长安说,他就这一个妹子,绝不会给人做妾,哪怕是三爷也不行。」

萧瑾瑜笑出了声:「他胆子可真大,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不过秦俭,你哥哥是有些本事的,我们俩打了个赌,他日事成,我纳你为妃,他绝不阻拦。」

事成?什么事成?

我吓了一跳,他胆子太大了,太张狂了,就不怕此事被人听去。

萧瑾瑜想要的,明目张胆,是世子之位。

赵王封地最大,地理位置最优,明争暗斗多年,他那只知为青楼妓子出头的大哥,凭什么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稳如泰山。

明明,最争气的是他,得老王爷赏识和欢心的也是他。

可是赏识和欢心没有用,老王爷重嫡庶尊卑,不会把位置传给他。

我伸手捂着耳朵,萧瑾瑜在我耳边轻笑,扯下了我的手。

「小美人,对你,爷势在必得。」

5

那晚,西风袭窗,我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窗前。

天边一轮弯月,如幼年在阿爹阿娘身边看到的如出一辙。

也如在棣州武定,周家院落里那一轮,同样余晖倾洒。

我呆坐了很久,连周彦何时过来的也不知道。

他在窗外,斜倚着树,一身侍卫玄衣,神情清冷,同样看了那一轮月。

月光很美,为他身上镀上一层银光,那长身玉立的身影,显出几分孤寂。

他恍惚道:「秦俭,还记得吗?两年前我问你,在赵王府最不习惯的是什么,你说孙嬷嬷让你低下头,不要直视着看人,可是我娘曾经告诉过你,昂首挺胸,把头抬起来,说话要直视人的眼睛。」

我点着头,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他的声线清冷起伏:「秦俭,从今以后,我要你永远抬头看人,被人仰望。」

周家被抄四年了,四年足以改变一个人。

阿彦哥哥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少年,他如今深沉、阴郁、狠戾...... 眉眼之间冷若寒霜,越来越像一把麻木染血的刀。

他曾经负伤回来过。

从前每一次外出回来,他都会来看我一眼,可是那一次没有。

我心生疑惑地闯进他的房间,看到他赤裸着上身,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那个叫茂行的武侍,是他同生共死的伙伴,此时正拿着金创药,不知如何是好。

他中了剑伤,并且伤得极重。

我问为何不请大夫。

茂行哭丧着脸说:「长安不肯,说怕吓着姑娘,让咱们私底下上点儿药就成。」

那个傻子,原来浑身都是伤,旧伤新伤,历历在目,令人记忆犹新。

原来阿彦哥哥,心里是在意我的吗?

那么为何,要跟三公子打了那个赌?

又为何要告诉三公子,我本名秦俭。

我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秦俭吗?

我有些生气,小女孩闹脾气一般,等着他来解释。

可他没有解释,等了那么几日,又匆忙地离府了。

我在陶氏身边很清闲,把刺绣的手艺又重新捡了回来。

我花了半个月的功夫,极用心地打了一个络子。

陶氏说我这个络子打得这样精细,一看便知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我原是要送给周彦的,当年在周家,我送出去的络子被他扔在地上,如今仍要坚持送他,为的是让他明白我的心意,一如初衷。

可是还没送出去,被三公子一把夺了过去。

他赞许地点头,说:「络子打得不错。」

然后光明正大地用在了自己的扇坠儿上。

于是,周彦知道了,陶氏也知道了。

我急急地解释,周彦淡淡一笑,陶氏也是淡淡一笑。

周彦说:「三公子,挺好的,是个可托付之人。」

陶氏则说:「春华,你也快及笄了,既然对三爷有情,三爷也喜欢你,届时抬了身份也无妨的。」

她可真是大度,难怪三公子与她伉俪情深。

我不服,红着脸又跟周彦解释。

他却默不作声地牵了我的手,道:「走,我带你去校练场学射箭。」

周彦上马,将我拉上马背,带着我去了赵王府的校练场。

他教我弯弓射箭,手把手地教,正对红心,「嗖」地射出。

他离我很近,呼吸近在咫尺,我微微侧目,兴许唇瓣便可触碰到他的脸。

我有些紧张,而周彦握着我的手,贴着我的脸,眼眸眯起,缓缓地对我道:「秦俭,我要将你推到最高的位置,让你呼风唤雨,成为大宁朝最高贵的女子。」

我心里一颤,手软了。

可是他力气很大,固执地握紧了我的手,长弓箭簇拉满,势如破竹,「嗖」地冲出,穿透了靶心。

我急声解释:「我不要做什么最高贵的,也不想呼风唤雨。」

他眸光一沉,望着我,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声音也冷了下来:「由不得你,当初你入了赵王府,我便说过,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能后悔。」

我想反驳,可他没有给我机会,他强势地拽过我的手,我挣扎,他力气很大,不管不顾地将我的手放在弓上,直直地对准靶心。

「上天既然让我们走了这条路,势必要将此路趟到底,趟到烂,趟到最高处,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否则,何必存活于世。」

既做了阉人,便要做那顶端的人上人....... 他竟有比三公子还要大的野心。

他的眼神那样阴狠、毒辣,充满了杀意。

周彦,原来一直以此为目标,在血里趟路,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十六岁那年,赵王府出了变故。

备受世子爷宠爱的那位如夫人,诞下小公子之后,母子二人皆被世子妃送去的汤品毒死了。

世子爷疯了一般,要杀了世子妃。

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

世子妃是大族出身,纵然有错,毒死的也只是个卑贱的青楼女子,小公子也只是庶出,命不值钱。

可是当晚世子妃被掐了脖子,后半夜真的气绝身亡了。

世子妃所生的大公子六岁,是老王爷最疼爱的嫡孙,得知母亲死讯,哭晕了过去。

世子爷被老王爷关了起来。

那日,我去找周彦,无意听到他与三公子谈话。

三公子道:「事已至此,父王竟还不肯废他。」

周彦声音平静:「三爷可以帮王爷一把。」

「长安,有些罪名,是要跟一辈子的。」

「不,三爷的手很干净。」

三公子沉默了下,良久,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去吧。」

那晚,世子爷的碧水阁起了火,人人都说是世子爷失心疯,打翻了烛台。

只有我趴在窗台看月亮,脑子莫名地聪明了起来。

世子妃真的是被世子爷掐死的?如夫人和小公子真的是被毒死的?

出身青楼的如夫人,怎么会那么巧,和世子爷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同样的长相?她又是如何出现在世子爷身边的...... 无人得知,永远也不会有人得知。

世子爷一死,没过多久,老王爷的幕僚纷纷提议重新议储。

人选自然是三公子。

三公子清风霁月,君子慎独,去年青州洪涝,修复水坝出了不少力,口碑甚好。

同龄的四公子是个瘸子,当不得大统。

萧瑾瑜袭了世子之位。

在他成为世子爷不久,周彦要我做他的侧妃。

我自然是不肯的,执拗地看着他,沉默无声。

周彦眸光幽深,与我对视。

他说:「俭俭,听话,侧妃只是暂时的,我会将你推到更高的位置,你只管按照哥哥说的去做,这辈子,我护着你。」

我拼命地摇头,冲他扔了一个茶杯。

茶杯重重地砸在地上,一片破碎,更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四分五裂。

我愤怒地说:「我跟你有婚约,这辈子只能嫁你。」

他无声地笑了,眼里一片冰凉,氤氲着沉沉的暗色:「别傻了,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说罢,他转身走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生平最疯狂的举动。

我洗了澡,夜深人静的时候,散了头发,躲进了他的房间。

周彦歇息的时候,熄灭了灯。

我轻手轻脚地上榻,钻进了他的被子。

他是习武之人,十分敏锐,但他那日喝了酒,一身酒气,醉醺醺的。

待他反应过来,我已经快速地趴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我脸红得像火烧,低声地轻唤一声:「哥哥。」

周彦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眼眸里写满了震惊。

他还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我将脸贴在他身上,声音娇弱、胆怯,令人发抖:「不是梦,是真的,俭俭喜欢你,要做你的女人。」

他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推开:「秦俭,你疯了!」

我又恬不知耻地凑了过去,拉着他的手,放在脸上:「你说过的以后不会欺负我了,可是你又惹我哭了。」

眼泪滚烫的落下,他的手像是被灼到一般,猛地想要缩回。

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掌好粗糙,僵硬的茧子,很是硌人。

我不管不顾地上前,抱住了他:「阿彦哥哥,你别不要我,伯母早就认我是周家的媳妇儿了,我是父母之命,不可违抗。

「我是要跟着你的,我这辈子只能是你的人,你若是不要,也不必推给别人,我可以去死,见了伯伯、伯母顺便告你个忤逆之罪,让他们打死你。、

「你自己看着办吧,今日我便把事情做实了,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别想着赶我出去,我什么都没穿。」

我哭得不行,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良久,周彦的手落在我的背上,像是烙铁一样,十分烫人。

我激灵了下,止不住颤抖,怔怔地看着他,四目相对。

他眸光隐晦,似是藏着千言万语,情绪难明。

粗砺的手摸了摸我的脸,擦去眼泪,他喉结滚动,哑着嗓子道:「俭俭,你可想清楚了,我是个太监。」

「想清楚了,你是个妖怪也无妨,只要是你就成。」

他愣了下,忍不住笑了,收紧胳膊搂住了我,声音无奈,还隐约地哽咽了下:「你怎么这么蠢呢,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一次都没抓住。」

「你给我什么机会了?」

「离开的机会。」

「哦。」

「俭俭,机会不会一直有的,你错过了,以后永远都没了,将来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我都不会放你离开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能回头。」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埋在我的脖颈,冰凉一片,声音喃喃自语,又异常执拗:「我已经放过你了啊,是你自己执意如此,怨不得我了。」

「好。」

我抬头看他,眼眶湿热:「我不回头,你也不能回头,木已成舟,回头无岸了,更何况如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他哑然失笑,吻在我的眼睛上,神情柔软得不可思议:「傻瓜,你什么都不懂......」

我懂,怎么可能不懂。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七岁那年初次见他,我心里就生出了一朵花。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张扬的男孩子呢?他璀璨得像星星,笑起来灿烂生光,桀骜自信,那么的耀眼夺目。

我不敢看他,头越来越低。

伯母说抬起头来,直视人的眼睛,我才鼓起勇气想,兴许,我可以看他一辈子的。

不,一辈子太长,未来沉浮不定,秦俭只争朝夕。

6

入冬的时候,青州下了一场雨。

风雨飘摇,空气中还夹杂着血腥味儿。

他们说,这血腥味儿是从京城传过来的。

老皇帝驾崩了,司礼监的几名太监勒死了陈贵妃,软禁了太后,杀了几名朝臣,然后将年幼的七皇子推向了皇位。

陈贵妃是七皇子的生母。

朝政彻底地控制在宦官手中,几大太监搅起了血雨腥风,又斗得头破血流。

各路藩王都在观望,蠢蠢欲动,因为内廷西厂还有一位厂督徐千,人称徐千岁。

徐千岁与司礼监东厂的大太监姜春、郑岚等人不同。

陪皇帝吃喝玩乐、讨皇帝欢心、炼丹炼药....... 这些徐千岁早就不屑做了。

皇帝在位时,他已经兵符在手,掌京城卫戍军,可调遣三大营军马。

京城风雨,无论闹得如何厉害,徐千岁不染分毫,冷眼旁观。

就在各路藩王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徐千把火烧到了各地。

那日,赵王府上下一片混乱,老王爷连夜召集幕僚,几位公子从美人窝里被拽了出来。

所有人都很紧张振奋,京中给赵王府送来信帖——

「京上报急,诏天下勤王。」

准备了大半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入京。

可这一天来了,反而没人敢去了。

徐千不止给赵王府发了勤王表,其余各路藩王也都是通知了的。

如此一来,反而让人摸不透头脑,入京勤王,谁知道是不是幌子?

万一是骗到京里杀了呢?

大家都去勤王,届时纷争又起,难保不是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可是不去又不甘心,这个时候,第一支冲出去的队伍,有可能占了先机。

赵王府商议了三天三夜,仍是没个结果。

气定神闲的反而是三公子。

我同时发现,那些日子周彦不在。

他们又在做事了。

他走的时候,特意来看我,眼眸深深,神情坚毅。

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有简单一句——

「俭俭,等我回来。」

赵王府,院中蒙蒙细雨,打在花树残枝上,一片萧索。

萧瑾瑜站在廊下,身披银狐大氅,如玉公子,身如玉树。

他将一个暖炉塞到我手里,眸光流转,伸手将我的梅色棉衣敛紧了些。

「放心,我答应过长安,若他这次回不来了,我会护你一生周全。」

我心里一紧,指甲深陷在掌心:「这次很危险?」

萧瑾瑜勾起嘴角,笑得云淡风轻:「入京刺杀,当然危险。」

我的脸白了一白。

他继续道:「秦俭啊,我原本想要的只是世子之位,青州为王,是你哥哥说君权神授,既寿永昌,不试一把如何甘心?

「天生民不能自治,于是乎立之君,付之以生杀之权,那个位置谁不想坐呢?但我从前也只是想一想,长安口出狂言,真是胆儿大。

「可我竟然觉得他是对的,世人常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同样是萧氏子孙,我如何就坐不得那天子之位,封禅泰山。」

萧瑾瑜眼底云潮暗涌,漆黑的眼瞳映着赵王府的雨落庭院,可那目光深处,分明是遮掩不住的野心和诡谲。

不试一把,如何甘心?

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燃起的这场腥风血雨,是时候添把柴了。

五日之后,上京凌晨,一队人马在街上呼啸而过——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赵王起义!诛杀奸逆!」

「赵王起义!」

长矛之上,挑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春以及随堂太监郑岚的脑袋。

赵王起义,入京勤王,天下沸腾,掀起第一轮浪潮。

消息传到各地,老王爷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起义了的人。

尚且来不及同幕僚商议,萧瑾瑜已经一身铠甲,整顿待发。

他跪在老王爷面前:「宦官外戚干政,祸乱朝纲,儿臣奏请父王,为天下万民做主,勤王护驾,匡扶皇室!」

养兵千日,正义之师。

幕僚纷纷跪地,道:「成都王昨日已整兵入京,齐王紧跟其后,事不宜迟,请王爷下令,为天下正道出师!」

老王爷一腔热血被唤醒,岁老根弥壮,将尽列扬辉。

赵王起义,正式加入了皇位之争。

我在青州,周彦在京城,算起来,已经两年未见。

没有书信,但是朝堂动向,天下皆知。

一月,藩王入京,废黜小皇帝,囚于庶人府。

五月,四王之乱挑起,数次短兵相见。

八月,徐千岁坐京观虎斗,仍牢地牢把控京中防卫及三大营军马。

十月,实力最强的成都王与楚王打得你死我活。

十一月至次年三月,楚王被杀。

五月,赵老王爷强烈谴责成都王杀害皇室宗族的罪名。

…………

两年又一年,我二十岁那年,赵老王爷终于登基。

改国号明德,大赦天下。

赵王府举家入京,阵仗浩大。

我与周彦三年未见,仿佛隔了几十年般漫长。

入京那日,他前来迎接,穿着飞鱼蟒衣,云锦妆花,佩绣春刀,长身玉立。

如今的他,漆发朱唇,眉眼昳丽,高傲矜贵,已然不复少年模样。

英俊绝伦的一张脸,雕刻般的五官,明明什么都没变,却仿佛翻天覆地地变了。

是他身上冷冽的气息更重了,眼眸深沉更加幽不可测,大概是杀生多了,身上便有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如今,在司礼监位高权重,不仅是萧瑾瑜的一把刀,也是皇帝的一把刀。

他离开时说:「俭俭,等我回来。」

一晃三年,春暖花开,终于相见。

京中置办的宅子里,他牵着我的手到房内,房门一关,迫不及待地将我抱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在他身体里。

我险些喘不过气,而他捏了捏我的脸,神情柔软,清冷的声线哑了又哑:「...... 俭俭,你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我愣了一愣,回应着抱住了他的腰,脸有些红:「我已经二十了,快成老姑娘了。」

「是吗?为何我总觉得你还是一个小孩子。」

他摸了摸我的头,眼眸幽邃漆黑,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泛着细碎的光。

我瞪着眼睛看他,他低下头,缓缓地勾起嘴角,看着我戏笑道:「可是等不及了?」

我赫然地点了点头:「周彦,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讶然了下:「你叫我什么?」

「周彦。」

「怎么不叫哥哥了?」

他有些不满,手指抚过我的唇,摩挲了下

我的脸又红了:「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怎好一直叫哥哥。」

他笑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眸光微动,然后低头吻在了我的唇上。

然后他眼中染了层雾光似的,潋滟生光,在我耳边低声地轻笑:「可是你钻我被子的时候,叫的就是哥哥。」

声音欲哑,心跳铿锵有力却乱了分寸,我知道他故意在逗我,于是红着脸,故作镇定地看着他:「等你娶了我,我天天叫你哥哥。」

他哑然失笑,脸上几分薄薄的绯色,蔓延到耳朵上,煞是好看。

接着逗小猫儿似的,捏了捏我的后颈:「还不是时候,俭俭,再等等。」

什么意思?我有些紧张:「你不会,还想把我塞给三爷做妃子吧?」

三爷萧瑾瑜,如今是大宁的赵王,虽还未册封太子之位,但那也是早晚的事。

周彦眉眼深沉,眼中情绪不明,却很坚定:「不会,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娶我呢?我想问,但又没问,因为周彦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

就如同我没有问他,这三年,有没有想我。

我以为我们之间,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一个眼神便可胜过千言万语,何需多言。

直到我见到了贺落落。

在周彦的府邸。

周家被抄,活了我和周彦两个。

贺家被抄,只活了落落一个。

因为当时的她,十三岁,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

她被姜公公带回了京中府邸,猥亵凌辱,沦为阉人的玩物。

整整六年。

她那时还那么小,恐惧、害怕、求饶…… 最终在一次次的「教训」之下,懂了规矩。

落落容颜娇媚,身段窈窕,眉眼一抹朱砂红,艳活新鲜。

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周彦所救。

斩杀姜阉,故人相见,落落扑进他怀里,哭红了眼。

我在青州三年,落落在京中,陪了周彦三年。

那是腥风血雨、阴谋阳谋,自顾不暇的三年。

他甚至没有给我写一封信,却在京中置办了宅子,护着落落,给了她安稳的生活。

明知落落也是身世可怜,但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

从前在棣州武定府,他便对落落温柔耐心,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最后终成眷属的兴许会是他们。

周彦入宫了,临走之前唤了落落来见我。

他说:「你初到京中,有什么不习惯的可跟落落说,让她好好地陪你。」

落落一身水青色褙子,眼中掩盖不住的惊喜:「俭俭,可算把你盼来了,大人说你今日会到,我不知有多欢喜。」

府邸亭台水榭,故人相见,她热情地拉着我问东问西,说起了很多幼时之事。

她熟练地差遣那些下人,俨然家中女主人一般。

我满脑子那句「大人」,这么多年了,仍是改变不了蠢笨的性子,傻愣愣地问她:「你与周彦,是什么关系?」

三年,不是三个月,朝夕相处,焉能不让人怀疑?

落落倒茶的手顿了一顿,她的手水葱一样白嫩好看,是双会画画的纤纤玉指。

「俭俭,我知道大人对你的感情,我不会破坏你们关系的。」

「所以,你是他的人了?」

落落无奈地笑了一下,很是苍凉:「我脏了身子,怎么配做他的人呢?」

「俭俭,他喜欢的是你,我不过是个玩物罢了,算不得什么的,你不要介意,给我条活路,好不好?」

话里有话,一向不是我这种呆笨的脑子能够捋清楚的。

我有些浮躁,喝了桌上那杯水,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他有没有碰过你?你们是不是睡在一起了?」

落落诧异于我的直接,低下了头,轻声道:「不关他的事,是我主动的,你知道的,我在阉人府里九年,他如今成了这样,我懂的怎么伺候他,怎么让他放纵,让他快乐,你是良家子,你不会的。」

说罢,她掀开了衣袖,露出胳膊上欢好的青紫痕迹给我看。

如坠深渊,浑身的血液凝结,原来是这种感觉,我的脸白了又白。

落落红了眼圈,抬起头看我,诚恳道:「俭俭,我求你了,大人不舍得折磨你的,就让我留在府里伺候他,我不会跟你争的,我明白他心里只有你。

「我从幼年,就一直爱慕着他,幻想跟他终生厮守,那个梦已经破碎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成全我。

「你若容不下我,大人也不会容我,念在幼时情分,让我留在他身边吧。」

她跪在我面前,苦苦地哀求,我脑子一片混乱,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

是这样吗?周彦,相爱的两个人不是应该心意相通吗?那么我此刻心里很痛,你感觉到了吗?

我虽愚笨,自幼也是在周伯母和李妈妈的教导下饱读诗书的,可此刻,竭尽全力地在脑中搜索,也找不出安慰自己的话来。

周彦,不该这样啊,这样是不对的。

7

那日周彦回府,月色正浓,来到我的房间。

换下那身飞鱼蟒衣,卸去白日里的冷漠,他眉眼之间染了几分暖意。

灯光如豆,他将我搂在怀里,摸了摸我的脸:「俭俭,我好想你,这三年无时无刻地不在想你,今日相见,仍觉像是做梦一样。」

若是从前,我定然是欢喜羞涩的,可他不知,隐约之中已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我望着他,眸光一片平静:「周彦,我们圆房吧。」

说罢,我伸手去解他的衣服,手指刚刚触碰,便被他一把握住,他眼中一片隐晦不安:「俭俭,我是个太监。」

「可是太监也会动情,也有需求,不是吗?」

他的脸有些难看,手稍稍用力,汗津津的:「...... 我还没做好准备。」

我莫名地有些想笑,回想起青州三年,他不在的日子,我竟因好奇去找了芬玉姐姐。

他说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他了。

与太监对食究竟是什么意思?芬玉姐姐说的时候,我没觉得恶心,只因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

那人是我心中白月光,掌中明灯,一路指引前行的方向。

可是此刻,这个人,我竟觉得有些恶心了。

没准备好吗?那么落落算什么呢?

我静静地看着他,十分固执:「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没准备好呢?阿彦哥哥,我喜欢你的呀,你知道的,秦俭好喜欢好喜欢你。」

我抽回手,强硬地去脱他的衣服,一边脱,一边忍着哽咽之声。

他喉结滚动,眼梢染红,额上泛着晶莹的汗,连眼神都开始紧张不安起来:「俭俭,住手,别这样。」

那双手再次钳制住了我,可笑又可叹,他如今这样的地位,竟然也有慌张无措的时候。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狼狈地夺门而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次日,我搬离了周彦的府邸。

因为一早醒来,我亲眼看到落落从他的房间出来。

她自然也是看到了我的,脸色微变,神情极不自然。

「昨晚,大人心情不太好,夜深的时候唤了我来陪他。」

她嗫喏地说着,欲盖弥彰地整理了下衣衫领口,显得局促不安。

我冲她淡淡一笑,转身进了房间。

后来我入了宫,去了赵王妃陶氏身边,做回了她的婢女。

我与陶氏算是感情深厚,十四岁在她身边服侍,三年又三年,称得上是同甘共苦了。

老王爷入京勤王那三年,留下的一干王府女眷,几乎是日日担惊受怕,生怕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我自然也是怕的,想着周彦不知正经历着怎样的厮杀,彻夜难眠。

睡不着的时候,便替换张妈妈,去给陶氏守夜。

有时陶氏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干脆坐起来与我聊天。

她问我:「春华,你睡不着是因为担心长安?」

我掌了灯,同时点了点头:「夫人不是也在担心三爷吗?」

屋内稍稍亮了些,她望着我笑,意味深长:「我与你的担心是不一样的。」

那年我十七岁,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傻愣愣地问:「有什么不一样?」

陶氏眸光幽幽,看着与平日温婉宽容的她判若两人:「我担心他,更多的是担心自己,他若败了,连累的是我们母子。」

见我一脸茫然,她又叹息一声:「你不懂,也是好的。」

三年之后,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彼时我已经趴在她膝上,眼泪流尽,浸湿了她的裙子。

陶氏摸了摸我的头,无奈道:「傻丫头,你怎么现在才明白,女子安身立命,首先要丢弃的就是自己的心。

「我从前也是爱三爷的呀,新婚宴尔,属实过了一段好日子,后来他有了别的女人,我也闹过吵过,他一个妒字堵得我无话可说。

「夫为妻纲,好妒乱家,这是男人强加给我们的枷锁,如从前赵王府的世子妃,因为一个青楼女子,整日闹得家宅不宁,一开始她就错了,女人可以丢弃的东西很多,唯独身份,永不可弃。

「为什么要闹呢?三爷曾说过,尊卑有别,他纵然有再多女人,唯有我才是正室,不可撼动,既然这样何必讨他的嫌,对他的妾好一点,换一个夫妻相敬如宾、伉俪情深,这才是道理。

「毕竟夫妻一体,他的荣辱,便是我的荣辱。」

陶氏表情淡淡,毫无波澜:「你瞧,赵王府的女人在青州守了三年,来到京中,那些令我们担惊受怕、夜不能寐的男人,哪一个身边没有解语花?」

登基后的老王爷,后宫添了许多新人。

风流不羁的萧瑾瑜,即便是在筹谋皇位,身边也从未断过女人。

……

如此说来,周彦身边有个落落,更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京中宦官,哪一个府里不是好几房美妾。

我的眼泪流尽了,将脸贴在陶氏的膝上,冰冰凉凉:「夫人,我都知道的,可是不该这样啊,他们做得不对。」

「对与不对,还不是他们说了算,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是不公平的,可我们连说不对的权利都没有,女德、女训都是他们写出来的,春华,我们反抗不了的,既然如此,不妨活得明白一些,不让自己伤心。」

「夫人,您是怎么做到不伤心的呢?」

她笑了一声,嘴角勾起几分嘲弄:「雁过无痕,把心收回来,永远不要去爱他。」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竟是这样么,我呆呆愣愣的。

我在宫内住了半个月,见了周彦几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

飞鱼蟒衣,绣春刀,眉眼阴冷…… 他总是很忙,有做不完的事。

见我在陶氏这里,也不觉得意外,而是将我拉到无人角落,强硬地将我抱在怀里。

他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低头吻了我的头发,声音柔软、宠溺:「俭俭,乖乖地待在这里,我最近很忙,顾不上你的,等我处理完了那些事,再来接你回去。」

我推开了他,抿着嘴巴,目光冷冷。

他也不恼,看着我笑,如同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别生气了,等我们成亲了,我一定跟你圆房。」

说话时,他耳朵有些红,轻声轻语,还有几分讨好的意味,让我觉得有些可笑。

我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相处久了总是有感情的,陶氏是真把我当妹妹待,她说:「天下男子皆薄情,既然如此,何必要嫁一个太监?春华,我来做主帮你挑个人品甚好的世家子。」

我与周彦的过往,她已然是知晓的。

不仅她知晓,连萧瑾瑜也知晓。

陶氏认我做妹妹,放出话来,要为我择婿。

赵王萧瑾瑜看热闹不嫌事大,亲自送来一沓适龄公子的名帖。

他还说:「尽管挑,实在没有看上眼的,做本王的妃子也成。」

陶氏瞥了他一眼:「三爷倒是想得美,也不怕长安造你的反。」

萧瑾瑜玉扇一收,如玉面颊几分畅快:「长安这人,在青州深藏若虚,来京后深闭固拒,实在可恨,能看他吃瘪,付出点儿代价也是值的。」

我打算离开了。

陶氏为我挑选良婿的时候,周彦已经不在京中许久。

他要做的事,总是很多,要走的路,也总是很长。

好在如今是熬出头了。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从年幼时看阿爷守着自家肉摊、娘带我去街上买冰糖葫芦,到丧父丧母,被舅母送到周家。

伯伯伯母音容犹在,李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俭,德之共也。」

李妈妈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后嫁于一秀才为妻,生了个女儿。

秀才心比天高,一心读圣贤书,家里贫困潦倒,全靠李妈妈耕地种菜街上贩卖为生。

婆母身体不好,成日要端汤侍药,还得兼顾三岁的女儿,上街卖菜都挑着孩子,那个饱读诗书的男人什么都不干,却惯会拿甜言蜜语哄她——

「娘子辛苦了,待他日金榜题名,我一定好好地补偿娘子,再不让你吃苦受累。」

说罢,又施施然去读他的书。

直到那日,女儿生了场小病,恹恹地不想跟她上街,李妈妈只得一个人挑菜去卖。

临走之前,特意叮嘱了婆母和秀才照看一下孩子。

可这娘俩,一个犯懒赖床睡觉,一个关在屋里读书不出,三岁的女儿想娘了,下了床去找娘,失足掉进了菜地的水井里。

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李妈妈从街上买来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沾满了污泥。

哭过几声,悲痛过后,又各忙各的,投入了生活。

两年后秀才中了举人,光耀门楣,欢天喜地。

回家之后李妈妈拿出了和离书。

所有人都说她疯了,好不容易熬过了苦日子,生活越来越有奔头,竟然做出这种荒唐事。

秀才也气疯了,知道她有心结,耐着性子哄她:「娘子,如今日子好过了,孩子还可以再生,莫要闹脾气了,咱们安心地过日子,今后我一定好好地待你。」

秀才甚至承诺今后绝不纳妾,心里只有她一人。

眼见哄不好,婆母也来了脾气,在窗外骂道:「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成亲多年生了个丫头片子,还有理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作什么妖!」

李妈妈固执己见,秀才挽留不成,最后愤恨道:「你可不要后悔,莫说我是忘恩负义之人。」

和离之后,李妈妈搬了出来,不久经人介绍,去一大户人家做了佣人,一待就是半辈子。

她是看着周伯母长大的,对她极其疼爱,后来周伯母嫁人,她又跟着到了周家。

我初到周家时,她已经是鬓间有了白发的妇人。

她是那么的慈眉善目,柔软心肠,总是摸着我的头说:「妞妞啊,你要多吃点,多吃点才能长高长壮。」

李妈妈教我写字,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她很有耐心,即便我写不好,也不会责骂半句。

据说她和离之后的举人丈夫,又娶了妻,夫妻和美,举案齐眉。

举人还做了个九品小官,春风得意,儿孙饶膝。

我不知道李妈妈有没有后悔过,她这一生,无儿无女,孤身一人。

但想来应该是没的,夏天的时候,我午睡,她在一旁摇扇子,给我讲故事。

讲庄子晓梦迷蝴蝶,也讲咏絮才高,晓风残月与大江东去......

很多道理我不懂,她便笑眯眯地说:「你认为对的事,就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做,因为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无愧于心,那就是对的,即便错了也是对的。」

幼年时与李妈妈的对话,隔了近十年,又遥遥地传来。

「人这一生,就像游在海面上,你会遇到很多浮起的木桩,有的木桩看着很小,实则是空心的,可以将你带到很远的地方,有的木桩看着很大,实则很沉,承受不住什么重量,那么妞妞怎么能保证自己能抱到一根好木桩呢?」

是呀,怎么能保证?我紧张地追问。

李妈妈点了点我的脑袋:「所以咱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抱木桩上呀,你得靠自己,拼命地游,游啊游啊,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到了岸边。

「妞妞呀,你可以指望别人,但是指望别人的同时,别忘了自己给自己托个底,这样找不到好的木桩时,自己就是一根好木桩。」

8

我知道周彦去了哪儿。

那位历经三朝的老太监徐千,要告老还乡了。

他走不掉的。

国库空虚,他敛了一辈子的金山银山,拿出来是死,不拿出来也是死。

与其这样,更要杀出一条血路了。

皇帝密令,追杀徐千。

可徐千岁是什么人,老奸巨猾、权势滔天,即便舍了京中防卫军,前仆后继,江湖上有的是为他卖命的人。

周彦那一趟,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回来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早就跟陶氏辞行,天高路远地走了。

陶氏问我想清楚了吗,我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想清楚了,我幼年与长安定下婚约,得周家庇护,一路追随他的脚步,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

「从前是年幼身不由己,无从他想,如今他已然过得很好,我也该为自己好好地打算打算了。

「夫人,我二十了,这一路走来,回首过往,从未为自己活过,现在我想做自己的一根木桩。」

陶氏笑了,眼圈泛红,摸了摸我的头,哽咽声起:「春华,走吧,也替我去看看青山绿水,我这一生,是无法走出去了,很羡慕你。」

离开京城后,我先去了棣州武定。

曾经的周家府邸,修缮过后,又住了新的府尹。

那座魂牵梦绕的宅子,就在眼前,我却寸步难行。

多想走进去看一看仪门大院落、穿堂门的迎春花儿、西院槐树下的秋千、前堂檐下应该还有一窝燕子……

青砖绿瓦、曲径通幽的小院,很多年前透过窗子,有个稚龄女孩临窗绣花。

窗外桂花飘香,女孩听到有人在唤她,抬头看到李妈妈隔着老远冲她笑:「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女孩灿烂一笑,放下花绷子,飞快地跑过去扑到她怀里。

……

夜深的时候,我在城东闹市街口点了火盆,烧了纸钱。

当年那桩贺家开私矿的案子,人都是捆了跪在菜市口,黑压压一片,挨个砍脑袋的。

听说整整砍了两日才结束,太监监刑,几名刽子手午饭都没顾上吃,大刀砍钝十几柄。

血流成河,黏稠得无从下脚,引来成群的苍蝇吸食。

后来用水冲刷了好几日,城中大雨又下了好几场,走过街口仍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儿。

那两日,苏掌柜把我关在绣坊里,不准我出去。

她说:「秦俭啊,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捡来的,想去刑场送死不要连累了我们,锦衣卫盘问了多少遍,绣坊的师傅们都是用人头担保的。」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我拼命地拍打着门,哭得泣不成声:「让我去送送他们,我想再看一眼伯伯和伯母……」

苏掌柜隔着门叹息一声:「砍头呀,看了要做噩梦的。」

说完,她便走了。

我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膝盖,全身颤抖,想象着高高挥起的大刀,手起刀落,人的脑袋滚在地上……

我好怕,也好恨,那种滔天的恨意蔓延全身,令一个柔弱胆怯的女孩咬在了自己胳膊上,满嘴的血腥味儿。

……

我跪在地上烧了纸钱,零星火光在风中燃烧,四周寂静,只有我呜咽的声音——

「阿彦哥哥已经杀了姜春了,当年来棣州的那些太监都死了,伯伯伯母,大仇已报,沉冤得雪的日子不远了。

「阿彦哥哥如今出息得很,用不了多久,他会更出息的,终有一日会为周家平反。

「周家妞妞,来祭你们了……」

我添了一沓纸钱,火苗舔舐着、嘶鸣着,像是亡灵在呜咽哽塞…… 隐约之间,我眼前泪光模糊,风拂耳畔,似乎有声音在说——

秦俭啊,这一路,辛苦你与阿彦了。

……

离开武定那日,我去拜别了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和绣娘师傅们。

光阴流逝,曾经徐娘半老的苏掌柜鬓间竟也有了几根白发。

她笑吟吟地说:「我都四十了呀,人都是会老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教你蜀绣的老谭师娘去年都过世了。」

江山易改,故人易变。

几个绣娘师傅见了我,红了眼圈,纷纷让我留下。

苏掌柜斜睨了她们一眼,叹道:「当年都留不住,今日焉能留住?咱们小秦俭可是个有主意的人呢。」

我有些赫然。

临别那日,一向要强的苏掌柜也有些落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呢喃:「周家夫人是个好人,当年送你来学手艺,知道我们绣庄经营不善,明里暗里给了不少帮助。

「秦俭,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暂,既遭了那些罪,更要好好地活,才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风有约,春不误,既留不住你,秦俭,愿你年年岁岁韶华不负。」

我笑了,回握她的手,说出了那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师傅,在俭俭心里,您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苏掌柜终于落泪,推开我的手,转头故作轻松道:「走吧,若你有良心,记得来封信。」

马车途经城南街,卫离问我要不要去周家府邸看一看,她有的是办法。

她当然有办法,一身的好武艺,功夫了得。

她是赵王萧瑾瑜的人。

决定离京的时候,萧瑾瑜很惊讶,但没有阻拦,派遣了卫离跟着,他说:「等长安回来跟我要人,本王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也罢,反正我也没打算躲着他。

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周家府邸,我摇了摇头,对卫离道:「那里已经不是家了。」

钱塘三月,我定居在了南方。

已经过了半年了,那位告老还乡的徐千岁有没有死,无从得知。

朝廷机密,不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能够探知的。

我只知道如今的朝堂,西厂的厂督大人,得天子信任,权势滔天,名唤周彦。

苏绣在南方最是常见,流派繁衍,名手竞秀。

我也开了一家绣品铺子,绣品五花八门,用的多是蜀绣的手艺。

蜀绣针法精湛细腻,软缎彩丝原料丰富,色彩大都明丽清秀,生意一时很好。

只是我的主流客户,大都是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

尤其是春日楼的名妓窈娘,在我这里定做了件蜀绣马面褶裙,夜游钱塘时,在画舫船头跳了支舞,耀眼夺目,惊艳无数。

自此,我的绣品铺子生意更好了,为此我收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女学徒,平日里手把手地教,她们很好学,叫我俭俭师娘。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色正醺酣。

我与窈娘等人混了个熟悉,她们几次约我画舫游塘,都因太忙告终。

最后一次,卫离提醒我,你若不去她们会多心的,觉得你是介意她们的身份。

当晚我便换了衣裳,带着卫离去了十里江。

钱塘夜晚,纸醉金迷。

江面碧波荡漾,画舫游船鳞次栉比,个个张灯结彩、金碧辉煌。

船柱雕梁画栋,连彩灯上画的女子都栩栩如生。

风流才子、名妓佳人,放歌纵酒,琵琶声声,阵阵喧闹。

我在画舫舟头眺望,看到了迎面不远处的那艘大船,璀璨耀眼,有个鲜衣似火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吹了首箫,且不说箫声多么动听,单是面对众人赞赏的叫好声时,眼中那份不屑一顾的笑,便令我怔了神。

那眉、那眼,不经意流露的桀骜,弯弯勾起的嘴角,意气风发,与记忆中尚在周家的阿彦哥哥何其相似。

我呆呆地望着,直到窈娘过来,晃了下我:「看上了?凤柏年那小子眼光高的嘞,有钱也不一定搞得定。」

我脸一红:「他是谁啊?」

「你来这儿这么多久了,竟然不知道他是谁?」

窈娘有些惊讶:「挽月筑的伶人凤柏年,没听说过?」

我仔细地回想了下,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人。

南方世家大族多是文雅之士,喜吟诗作对,也喜音律作曲。

钱塘有春日楼,也有挽月筑,都是很有名的风月之所。

不同的是,挽月筑是男倌。

窈娘说:「凤柏年可与其他倌儿们不同,便是临安郡王来了,他不想见也会推辞,郡王还偏就喜欢他,奉他为知音,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儿送。」

窈娘说他桀骜,想靠近他的女人更是多,往往一掷千金也想和他睡一觉。

凤柏年也不是不近女色,心情好的时候会举行一次春宵拍卖,价高者得。

往往这个时候,有些女人会跟疯了一样,连春日楼的妓女也有去竞标的。

但是他又很不守规矩,出价最高的女子,若是他看不上,也会施施然走人。

说白了就是那些女子想嫖他,其实都是被他挑选着嫖,还要付出一大笔钱来让他嫖。

窈娘问我想不想要他陪,下次竞标,她可以豁出这张脸去问问能不能走个后门。

我一听,脸红到了耳朵,心里一阵寒,连连摆手。

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

岂料几日之后,窈娘派人来请我,神神秘秘地说有大事。

那时天色渐晚,我放下手中的刺绣,去了一趟春日楼。

还没到地方就被窈娘等人拉去了隔壁的挽月筑。

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窈娘她们为我下了注,十几名女子疯狂喊价。

窈娘不断地问我:「你的低价是多少啊,快点快点。」

我的脸一阵红,在她们期待的眼神中,扭捏道:「我就带了一两银子出来。」

窈娘她们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惊呼:「一两银子就想睡凤柏年?」

声音太大,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不远处正懒洋洋随意坐着的鲜衣少年,眯着眼睛,投过来一个讶然的眼神。

我用手遮着脸,拉着窈娘她们的衣袖:「走吧,赶紧走。」

窈娘甩开了我的手,十分肆意地朝那少年喊道:「凤柏年,一两银子给不给睡?不给睡我们可走了,咱们俭俭可是良家。」

我真是,羞愤欲死,低着头就想跑。

却不料那鲜衣少年玩味地笑了一声,懒洋洋道:「好呀,那就一两银子吧。」

我的脚步顿住,他连声音,竟都与记忆中的周彦同出一辙。

那晚,我留在了挽月筑。

好歹是花了一两银子的,不做点什么对不起这辛苦钱。

凤柏年才十七岁,如此年轻。

他饮了些酒,浓眉微挑,眸子湿漉漉的,将下巴抵在我肩上,暧昧道:「姐姐,天色不早了,咱们要及时行乐呀……」

那一声姐姐,叫得我全身发麻,我不适应地挪开了肩膀,站了起来:「我花了钱的,应是你的客人,是不是该听我的。」

少年一愣,潋滟眼眸染了几分笑:「怎么了,姐姐怕了?不相信我的技术?」

9

凤柏年大概是做梦也没想到。

我花了一两银子,为的是看着他睡觉。

他嘴角抽搐了下,斜睨了我一眼,兴趣又起:「姐姐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招,该不会想等我睡着了骑上来吧?」

我被他这虎狼之话噎得面红耳赤,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已经宽衣上榻,大剌剌地躺着,歪头冲我勾魂一笑:「姐姐随意,我先睡了。」

屋内烛光轻晃。我坐在桌前托腮看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真的睡着了,才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我坐在床边,为他盖好了被子。

那张与周彦七分相似的脸,其实也有不同。

周彦的眉毛好像更浓一些,鼻子弧度也更挺一些,睫毛也不一样,周彦的睫毛更密一些,能很好地遮掩一些不为人知的戾色。

但是从侧面恍惚望去,又真的很像。

凤柏年喝了酒,睡得很香。

我迟疑地伸出手去,指尖从眉毛轻轻地往下划,眼睛、鼻子、嘴巴…… 记忆中周彦那张怒骂鲜活的脸,恣意张扬、任性不羁,仿佛就在眼前。

「秦俭,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小爷是绝对不会娶你的。

「瞧瞧你这蠢笨的样子,哪里比得上贺家的落落,啧啧,连幅画儿都画不好。」

那时我为何这么喜欢他呢?喜欢得卑微到了骨子里,明明知道他不待见我,还是会偷偷地看他耍威风。

大概是因为周彦值得吧。

十岁那年,我们在贺知州府邸后院玩捉迷藏,王嫣一心整我,故意让我躲进一口枯井里。

那口井很深,我不敢下去,她说我们俩一起躲在这里。

我在她的帮助下沿着绳子往下放,结果她见我到底了,绳子一收,径直跑开了。

那日我在井里待了一个时辰,根本没人来找我。

后来才知落落她们早就改了主意,跑前院去投壶玩了。

直到宴会结束,周伯母准备走了,大人们才发现我不在。

满处地找,最后还是周彦在井里发现了我。

他从井上往下看,我傻愣愣地抬头,看到他面色阴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怒气。

是他放下绳子,又跳了下来,托着我的屁股把我推上去的。

周彦很嫌弃我,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骂我蠢,猪脑子。

可当着众多大人的面,他揪着王嫣给我道歉,咄咄逼人,硬生生地把王嫣骂哭了。

周彦一向毒舌,虽然他过后一如既往地欺负我,但当众为我出头,骂王嫣小小年纪歹毒心肠时,我是真的耳朵红了。

细想起来,那些被周彦欺负的事,隔着十年时光望去,骂一句蠢,揪一下辫子,推搡一下,都是多么可笑的小孩子把戏。

阿彦哥哥,俭俭好想被你再次骂一句、欺负一下。

我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似乎落了泪,隐约地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拭去了我脸上的泪痕。

次日醒来,看到的是凤柏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他说:「你就这么趴在床边看了我一夜?」

我揉了揉眼睛,模棱两口地回答一句:「我花了钱的,咱们两清了。」

少年心性令人捉摸不透,凤柏年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然笑了:「这次不算,我欠姐姐一次,姐姐什么时候想睡我了,随时再来。」

我以为,我与他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然而三日之后,起了一场风,吹到绣品铺子里,院里青竹沙沙作响,门窗都在轻晃,令人不安。

周彦终于是来了。

那扇莲花屏风后面,贵人一身日常锦服,乌发束起,剑眉微挑,紧抿着的薄唇透着不悦。

昳丽眉眼,英俊的面容,长身玉立间的那股凌冽气息,肃穆、狠绝、冷若冰霜。

我进了屋子,他看向我,一瞬间神情又柔软下来,笑道:「俭俭,我来接你回去了。」

声线是熟悉的清冷,又蕴含浓浓温情。

他笑着走向我,我却静静地看着他,道:「周大人,我回不去了。」

大概是我眼中的疏离和冷意太过明显,周彦皱了眉:「什么意思?俭俭。」

他上前,伸出手去拉我的胳膊,似是想将我拽到怀中,我却看着他,跪在了地上:「大人,你走吧,秦俭心里有人了,在这里遇到了爱慕的男子。」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俭俭你别骗我,我不信,你不可能喜欢别人。」

周彦笑了,半蹲下身子,后背绷得挺直,用手搓了搓我的脸:「乖,这次回去我们就成亲,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如今住在提督府,临走的时候大红灯笼都挂上了,回去我们就成亲。」

权势滔天的西厂厂督,真能如此冷静自持吗?那又为何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静静地看着他:「周彦你慌了,因为你心里没底,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年,分离得太久了,我等了你好多年,杳无音讯,我后来甚至在想,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活在担心和恐惧之中,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地已经给自己想了无数条退路,回棣州投靠苏掌柜,留在赵王府当个老婢女,或者一根白绫追随你而去…… 我整日都在想,一口气悬在心里,七上八下,度日如年,折磨得自己快疯了。」

「俭俭,对不起……」

周彦声音晦涩,神情闪过痛楚:「你知道的,阿彦哥哥一路走来,身不由己。」

「是的,我都知道的,好在如今功成名就,你蹚过的那条血路、吃过的那些苦,总算不是白挨。」

我看着他笑,眼泪滚落下来:「阿彦哥哥,你走出来了,秦俭为你高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活在过去啊,我好像一直都未曾走出来。」

「俭俭……」

「我那颗悬着的心直到在京中见到贺落落,恐惧过、惊慌过,最后终于松懈了,我真的松了口气,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缘分都是注定的,你我之间的羁绊,无非是我凭着幼时那份傻和犟,不肯放手罢了,行至此路,山水一程,你想要的都已如愿,我没了不放手的理由。」

「俭俭,不是这样的。」

周彦急声解释:「来的时候赵王妃都告诉我了,你在生气对不对?贺落落那贱人的话你也信,我带你回京与她对峙,俭俭,我没碰过她,真的,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吗?」

「一开始我是信她的,毕竟与你分离太久,再次相见,竟不敢相信眼前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来钱塘这半年,静下心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你纵然再变,我信你本性如此,绝非欺辱暗室之人。」

周彦红了眼眶,一瞬间哽咽,极力隐忍:「你既信我,就跟我回去,俭俭,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必分离了。」

我摇了摇头:「我说过了,你已经走出来了,可我还留在过去,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回首过往,好像从未为自己活过。

「我不瞒你,来钱塘的这些日子,是我这些年过得最踏实的时光,我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睡一个好觉,静下心来刺绣了。周彦,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只有在这里我才是秦俭,你明白吗?」

我态度诚恳,四目相对,他低笑一声,目光犀利,像是试图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不明白,你说了这么多,我只知道你后悔了。秦俭,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沉默了,这份沉默在他看来仿佛无比讽刺,他笑了 「我就知道,你从前留在我身边,是因为少不更事、年幼无知罢了,听说你在这里睡了个伶人,秦俭,你现在才懂了阉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对吧?你懂得了男女之好,所以你后悔了,找个正常男人成婚,相夫教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对不对?」

我的脸白了一白,竟不知我在钱塘的一举一动,他竟然都是知晓的。

然而在周彦看来,我苍白的面色更像是坐实了罪名,他红了眼睛,无声地咬着牙,阴狠道:

「现在说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是不是迟了些?我早就说过,就算将来你怨我恨我,我也不会放手,我给过你机会,我们说好的,你这辈子只能嫁我,自己选的路,不能回头!」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狠戾,眼神却显得慌乱无助:「跟我回去,现在就走。」

周彦不管不顾,拽着我出了屋子。

屋外,狂风正起,将拐角处的青竹吹得东倒西歪。

院落站了一人,衣袂飘飘,如玉少年。

是凤柏年。

看到我们,他惊讶了下,很快地又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桀骜不羁的样子。

他说:「姐姐,我说你怎么最近也不来找我,原来是有新欢了啊,真是的,我比他差哪儿了?」

凤柏年一脸幽怨,似乎完全忽略了周彦身上的杀意。

下一秒周彦拔了剑,抵在他的脖子上,狠戾弥漫,稍一用力刺破了他颈间皮肤,鲜血直流。

凤柏年看着我,欲哭无泪:「姐姐救我啊,我要是死了,以后谁陪你春风一度?」

我慌张地看着周彦,将手伸到那剑上,紧紧地握住,掌心血流不止。

「周彦,不要。」

周彦死死地盯着我,半晌,眼中燃起滔天的恨意,绝望地笑,落下泪来:「秦俭,你果然,果然是后悔了……」

我无声地摇头,看着他眼泪直流 「不是的...... 」

周彦笑得无尽悲凉,最终败下阵来,放下了剑:「也罢,终究是我不配,我不杀他,怕的是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无颜面对二老,俭俭,今后你好好的吧。

「阿彦哥哥,成全你了。」

10

在钱塘的第三年,我的绣品铺子已经扩张了两倍不止。

绣娘从原来几个,增加到了十几个。

终于也如从前的苏掌柜一样,收容了一些离经叛道、不容世俗的可怜人。

三年,发生了太多事。

明德帝驾崩了,新登基的赵王殿下,改国号为昌武,赵王妃陶氏,册封为皇后。

西厂禁卫,仍是让人威风丧胆的存在。

哪怕远在钱塘,人尽皆知,但凡皇帝差西厂办案,贵如亲王,也要血流成河。

厂督周彦大人,是个冷面狠毒的修罗。

周大人是个阉人,如寻常的阉人一样,喜欢在女人身上找存在感,府里姬妾众多。

十三年前,棣州武定的案子已经由监察院重新审理,贺知州开采私矿是真,周同知被诬陷为同谋也是真。

窈娘无数次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和凤柏年成亲了。

她说:「是凤柏年亲口说的,若你愿意,他随时娶你。」

我摇头叹息:「我跟他不可能的。」

窈娘翻了翻白眼:「我就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不过秦俭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你都二十四了,难不成真的像那些修女士一样,一辈子不嫁人了。」

二十四,对女子来说属实不再年轻。

但嫁人这种事,真的没考虑过。

我很忙,五月与卫离去了一趟扬州。

扬州素产丝绸,番客袍锦、半臂锦、独窠绫名闻天下,连东渡的和尚返回故土,都要带不少丝绸制品回去。

去年苏州织造局的人主动地找到了我,看了中绣庄的刺绣手艺,想洽谈一下为宫廷供应绣品一事。

这等天大的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实不相瞒,自我的绣品铺子越开越大,养的人口多了,实则账目一直是亏空的。

做皇商是每个生意人的梦想。

俭俭师娘的绣品,在钱塘自然是有些名气的,但我也知道,能吸引苏州织造主动找上门,根本不可能。

为此卫离也没瞒我,道是苏州织造局的曹大人,不知怎么听闻了我是宦官周大人的妹妹,立刻提着礼物上门来了。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为苏州织造提供绣品,属实解决了我的钱财窘迫问题。

渐渐地,我已经不满足于单单提供绣品了,此番来扬州,自然是考察的。

扬州的栽桑、养蚕、缫丝、织绸技术,一向是出了名的。

我与窈娘等人商议后,决定自个在钱塘买个农庄养蚕织绸,如此一来绣品正本降低了,将来也可以同苏州织造商议丝绸的买卖。

我的财力有限,窈娘等人听闻此事,果然大感兴趣,纷纷提议要入股投商。

谁也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娼妓。

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养蚕农庄投入之后,养家糊口的任务更重了,如今很多人在我手里讨饭吃。

好在有窈娘、卫离等人帮忙,我初来钱塘时收的女徒中,如阿彩、颦儿等,也都是极聪明的,管理起绣庄和织坊都很有能力。

后来连棣州武定的苏掌柜也来指点过我这边的生意,留了两个手艺极佳的绣娘师傅在这边。

昌武二年,冬,国丧。

陶皇后薨,谥号孝安皇后,皇帝悲痛,数日不朝。

消息传到钱塘,我正在绣品铺子指导新收的小学徒盘针,一个恍惚,尖细绣针刺破了手指。

冒出一滴血,染在绣品上。

抬头看去,窗外已经下雪了,纷纷扬扬,不多时,院中银装素裹。

我起了身,去关那窗子,同时听到自己问了卫离一句:「怎么薨的?」

卫离脸色凝重,轻叹:「自戕。」

大宁朝规,嫔妃不得在宫内自戕,更何况是皇后。

自戕的后妃会被褫夺封号,入不了皇家陵园,还会有抄家之祸。

但是这些陶皇后都不怕,因为她的家早就没了。

陶皇后是明德帝还是赵老王爷时,亲自挑选的儿媳妇,父亲是赵老王爷身边的文臣,深得重用。

老王爷登基后,陶父官至中丞,业峻鸿绩。

待萧瑾瑜登基,陶家又是一番高升,在朝中威望风头,一时无人能及。

女儿贵为皇后,外孙早早被地册封为太子,没有比陶家更加显赫的皇亲国戚了。

但是权势过盛又是什么好事呢?连皇帝什么时候起的杀心都不知道。

身为枕边人的陶皇后大概也没想到,帝王心术如此诡谲。

即便是皇后母族,也不能放之独大。

制裁之下,不仅陶家垮了,连带着那些位高权重的明德帝旧臣,也遭到了肃杀整治。

萧瑾瑜真是雷霆手段,天生的狠心肠。

我突然想起从前在青州赵王府,他已然成了世子,周彦不在的日子,时常唤我过去为他碾墨作画。

想来是周彦的缘故,后来的他极其规矩,除了作画,闲谈几句,再无其他。

我曾经很怕他,可他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温声道:「小秦俭,你怕什么,爷又不吃人。」

我一度以为他真的不会吃人,可是后来周彦说:「别被他的表面蒙蔽,三爷那种人,冲你笑的时候,可能心里在盘算着如何杀掉你。」

陶皇后就是这样被他杀人诛心的吗?

卫离说,三爷登基后,纳了很多妃嫔入宫。

其中最得宠的是岑贵妃。

可是不久前,岑贵妃腹中的孩子小产了,宫女说是皇后做的。

接着是皇后被软禁于冷宫。

太子为母求情,遭皇帝痛斥贬责,囚困东宫。

月黑风高,皇后用一条白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吊死在冷宫。

人人都说当今圣上重情,痛哭数日,不仅免了她的罪,还不顾朝臣阻拦,执意给她孝安皇后的谥号,葬入皇陵。

卫离说:「雪越下越大,安稳日子怕是到头了,姑娘早做打算吧。」

我诧异了下,又很快地回过神来,卫离是萧瑾瑜的人哪。

因她的话,我早早地做了打算,在宫里来人的时候,交托好了钱塘的一切。

只是没来得及跟窈娘等人告别,就被萧瑾瑜派来的人接回了京城。

听说,近些年内廷西厂不断扩充,势力壮大,便是监察院的掌印太监,都不敢得罪。

厂督周彦构置大案,手段狠辣,搅得朝野人心惶惶。

以内阁为首的辅臣曾集体上书,要求从重处罚。

在那之后,皇帝一道密旨,将我接回了宫。

此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上马车之前,我回头看了看钱塘置办下的这些成果,心里是释怀的。

不管结果如何,秦俭总算为自己活过一场。

————

京中天子殿上,我只窥了龙袍一角,便双手叠放在地,规矩地行了大礼。

「民女秦俭,参见陛下。」

五年未见,曾经的三爷萧瑾瑜,身上是久居高位的压迫气息,我知道这是天子之威。

坐上那个位置,再不复从前模样。

但萧瑾瑜走上前来,伸手扶起了我:「秦俭,起来吧,不必多礼。」

声音温良,仿佛一如从前,我抬起头,只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那双细长眉眼,明明蕴含笑意,眼底却幽深如井,看不出波澜起伏。

我心里一沉,又听他幽幽地叹了一声:「你嫁人了?」

早在钱塘,为图方便,我便梳起了妇人发髻。

此时被他问起,唯恐犯了欺君之罪,于是摇头:「没有,民女不曾嫁人。」

「哦?这倒是有趣,周彦对朕说你早已嫁作他人之妇,竟是在骗朕吗?」

萧瑾瑜揶揄之声,听起来莫名地令人胆寒,我不由得紧张了下。

他却又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听不出任何深意:「从前在赵王府,你们二人就惯会哄朕的,如今故技重施,又哄骗了朕一次。」

我立刻跪在地上,磕了头:「陛下明鉴,当初确实是民女告诉周彦即将嫁人为妻,周彦并非撒谎隐瞒,民女也是随口一说,没料想今日后果。」

萧瑾瑜了然的「哦」了一声,声音含笑:「如此也好,省去很多麻烦,你现在是想做朕的妃子,还是想嫁于周彦为妻?」

我错愕地抬头:「民女,能回钱塘吗?」

「那怎么行呢?」

萧瑾瑜低头看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正欲再说什么,忽听太监来报:「陛下,厂督大人在外候着了,说是接人来的。」

「啧啧。」

萧瑾瑜看着我笑,弯起的嘴角弧度又深了几分:「瞧瞧,西厂得有多少暗线,朕前脚刚接了人,后脚他便来讨要,秦俭,你说如此一来,朕怎么敢放你回钱塘呢?」

「留在京中,做朕的妃子,或者嫁给周彦,你选一样吧。」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那双波澜起伏的眼底,有不明的情绪,让人感觉到了阴寒。

我再次磕了头:「民女,要嫁于周彦为妻。」

萧瑾瑜笑了,叹息一声,竟有些失望:「在你心里,朕连个阉人也比不上吗?」

与他寥寥几句对话,我已经后背湿透,隐隐地泛着寒意,直言道:「陛下知道的,民女与他自幼便有婚约,一直将自己视作周家儿媳,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不敢对陛下有半分隐瞒。」

「是啊,朕知道的。」

萧瑾瑜的声音有几分怅然:「朕曾经对他说过,换作任何人遭遇了他那场变故,都不见得有这么傻的女子铁了心跟着,有时候朕真是很羡慕他。

「周彦这种人,得亏他是个阉人,否则朕必定夜不能寐,第一个便要杀他的,秦俭,你若不想他死,就老老实实地留在他身边,让朕心里踏实一点。」

怕是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与周彦那已经断了的缘分,竟是因为皇帝多疑,硬生生地给续上的。

我规矩地趴地行了大礼:「秦俭遵命。」

那日出了天子殿,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周彦。

西厂厂督周大人,一身黑底金丝蟒袍,岿然而立,冷峭如寒崖青松,与这座巍峨而庄穆的紫金大殿一样威赫,竟毫不违和。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我,只那一眼,仿佛隔了一生那般漫长。

眼神清冷、疏离、深沉,多年未见,容颜未改,眉目依旧,却又生疏如斯。

他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开口道:「走吧。」

连声音都是了无波澜的冷,然后他先行迈步,我低头跟上。

从宫内出来上了马车。

偌大的车厢,只有我与他,气氛莫名地压迫。

我没有去看他,又觉得见了面不说话太尴尬,于是轻声道:「周彦,你这些年好吗?」

没有回应,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正对上他阴晴不定的眼眸,漆黑的眸子锐利如剑,齐唰唰地投射到人身上。

那目光是十分生冷的。

11

如芒在背,让人心生寒战,我瞥开了目光。

良久,听到他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明日,你便启程回去吧。」

我沉默了下,摇了摇头:「不回去了,皇上说不准我离京。」

「他说了不算。」

周彦突然来了脾气,绷紧的下巴透着戾气:「你尽管回去过你的日子,与你夫君二人团聚,今后没人会再去打扰你的生活。」

「我没有嫁人。」

我低声说着,心里叹息一声,又抬头看他一眼:「皇上说,让我嫁给你。」

这话「皇上说」仿佛惹怒了他,周彦冷笑一声:「秦俭,不必一口一个皇上说,我保证谁都奈何不了你,你只管遵从自己心意而活,什么也不必顾忌,这才是我认识的秦俭。」

「我的心意,也是嫁给你。」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先是一愣,接着神情变得讳莫如深,古怪起来。

接着是一路无言。

都督府,在京中是数一数二的千亩大宅。

这要得益于曾经的徐千岁。

阉人对权利的渴求,总是格外重些,如徐千岁,连府宅都要追求尽善尽美、巍峨壮丽。

府内房间陈设,家具摆件,无不奢靡。

连墙角随手摆的花瓶,都是价值不菲的。

当年徐千倒台,明德帝命人秘密诛杀,过后便任命了周彦为西厂厂督

徐千连夜离京,金山银山都搬不完,府里摆设更是几乎未动。

周彦自然也是懒得动。

我是了解他的,无论府宅大小、布置如何,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栖身之所罢了。

是以都督府人员嘈杂,还住了几千锦衣番役。

然而我住进来的第二日,大家不知为何纷纷搬了家,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走。

为此我问了身边那名叫雀儿的丫鬟,丫鬟低垂着头,仿佛很怕我,什么也不敢说。

在府里住了几日,除了身边一堆服侍的丫鬟,我没再见过周彦。

又过两日,皇帝来了圣旨,封我为春华夫人,赐婚西厂提督周彦。

是以当晚,我终于见了周彦。

那时正来人为我测量身形尺寸,定做婚服。

她们前脚刚走,周彦就过来了。

相对两无言,屋内烛火轻晃,映在他明明灭灭的脸上,竟有几分悲切的意味。

他说:「秦俭,你可想好了,我是个太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似曾相识的话,隔了十年的光阴,令我恍惚了下。

我笑着看他:「想好了,不会后悔的。」

他莫名地笑了下,无尽自嘲:「当年,你也是这样说的。」

说罢,起身离开了。

十日之后,我嫁给了他。

当朝第一大太监娶亲,排场可谓空前绝后。

人人都在议论这位春华夫人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入了周大人的眼,还能让天子赐婚。

自然也是议论了旁的,但我无从得知,那些难听的话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爹爹三岁时为我定的婚约,在二十六岁这年,我嫁给了周彦。

迟了一些,但也不算太迟。

洞房花烛那日,喝了合卺酒,他挑了我的盖头。

四目相对,皆是愣了神。

周彦一身喜服,衬得更加眉眼昳丽,皮肤皙白。

乌发如墨,鼻若悬胆,抿起的薄唇都如记忆深处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人生转瞬即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其实他始终在我心里,从未改变。

这一刻,我心里是欢喜的。

可他并不欢喜啊。

他脸上看不出喜色,眼睫垂下,良久说了句:「你好好地歇息吧。」

说罢,转身似要离开。

猝不及防地,我拉住了他的手,轻声地问道:「周彦,你还没准备好吗?」

他身子一顿,没回答我,也没有回头,抽离了我的手。

那晚我独守空房,夜里起来修剪了烛心。

红烛火苗又簇簇燃气,欣欣向荣。

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房门又突然被人踹开。

我猛然惊醒,看到的是喝得醉醺醺的周彦。

他站在床边看我,目光染了醉意,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情绪,还带着一丝茫然。

未等我起身,他突然上前钳制了我的双手,欺身压了过来。

然后他颤抖着眼睫,呼吸温热,含着酒气吻在我的唇上。

浅尝即止的一个吻。

他又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冰凉一片,声音喃喃:「俭俭,俭俭……」

惶惶如孩童,连身子都在轻颤。

他哭了。

我心里骤然一痛,红着眼圈,一边流泪一边抱紧了他:「我在呢,周彦,俭俭在这儿呢。」

可他却恍若未闻,在我颈间抽泣,一遍又一遍地呢喃:「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要你的阿彦哥哥了?你从前不是最喜欢阿彦哥哥吗?俭俭,你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可以改的,俭俭,我什么都可以改,你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好不好?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俭俭,你可怜可怜我,再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是你说的不会回头,说过的话怎能轻易反悔,阿彦哥哥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周彦抬头看我,幽暗灯光下,他的神情无助至极,一边笑一边落泪,然后慌乱地去脱自己的衣服。

「你在怪我对不对?俭俭,当初你说圆房,我只是没准备好,不知道怎么以残缺之身面对你,净身时连伤口都是你上的药,我都知道的,我只是自卑,觉得自己破败不堪,配不上你的喜欢。

「俭俭,我没做好准备而已,并不是与你生分,现在我与你坦诚相待好不好?我脱光了给你看,只求你别嫌弃我,不要再离开我,俭俭,求求你,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你别不要我……」

周彦颤抖着手,动作慌乱地去脱衣服。

我制止了他,将脆弱不堪、如失了魂的他抱住,手轻拍在后背,轻轻地说道:「阿彦哥哥,你喝多了,睡吧,咱们来日方长,俭俭唱歌给你听。」

我唱了首幼年时李妈妈哄我睡觉时的曲子——

萤火虫,夜夜红。

公公挑担卖胡葱。

婆婆养蚕摇丝筒。

儿子读书做郎中。

新妇织布做裁缝。

.....

红烛不知何时燃尽,我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只知次日日上三竿,迷迷糊糊地醒来,衣衫微乱,腰间搭了一只手。

睁眼一看,可不正躺在周彦怀里,被他紧紧地搂着。

他显然早就醒了,一双漆黑潋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黑白分明,却仿佛藏着斑斓色彩。

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直到对上我的眼睛,他神情忽然无比柔软,伸手捋了捋我的长发,勾起深深的唇角:「夫人,早。」

我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将头埋在他胸膛:「可是,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他身子微顿,心跳突然变得奇快,低头吻在我头发上,宠溺道:「好,我看着你睡。」

昌武三年,春,我成了周彦之妻。

接手了都督府内宅事宜,才知周彦如今真的是阔绰。

他倒是对我完全托底,内外院的账全都交给我打理。

府邸密库,金银珠宝、金砖玉石数量多得令人心惊肉跳。

我倒吸了口凉气,对周彦道:「这些,皇上知道吗?」

周彦漫不经心地捋了捋我的头发,不甚在意:「皇上的私库,只会比我更多。」

贵为天子,想从户部拿钱出来也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当初内战初定,国库空虚。

昌武帝登基后的第二年,就干了件大事。

当初四王争储,楚王被杀,成都王惨败,老狐狸一样的豫南齐王,相当于来京中闲逛一番,看了个热闹便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饶是赵老王爷,也是元气大伤,只有齐王未动一兵一卒,回了封地继续过舒心日子。

明德帝二年,川黔水灾,国库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是以倭寇造反,祸乱一方百姓。

明德帝开口请那些藩王出钱赈灾,绞杀匪寇,为首的齐王第一个哭穷。

他与明德帝是尚在三服的堂兄弟,又没有什么罪过,皇帝不忍动他,也暂时没能力动他。

可是萧瑾瑜不一样。

登基后的第二年,他便拿齐王开了刀。

西厂办的案,罪名好说,随便往齐王那里偷塞了件龙袍,齐王一系血流成河。

当然也是反抗过的,可惜周彦做事缜密,布了盘死局,齐王室被拿捏得死死的。

齐王一系倒台,整个豫南的百姓拍手叫好,可见王室不仁,平日里坑苦了百姓。

昌武帝因此获了个「惠民大者」之称。

齐王与当初的徐千岁无一例外,盘踞多年,府邸被翻的时候,金砖银砖数量多得令人诧异。

面对宗室的狠戾手段,使周彦名声大噪,大宁朝的各路藩王,从此人人自危,谈西厂色变。

周彦十五岁入赵王府,一步步地走到今日,为萧瑾瑜做了太多事,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甚至有些秘密,将来死了也要以晗押舌的。

周彦说:「俭俭,拼了命往上爬的时候,谁都未曾料想过今日,从前只一心想着做人上人,等到真的爬到了这个位置,却发现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了,将来我,未必有好的下场。」

自古宦官掌权者,有几个好下场的。

只不过往上爬的时候谁都不会往这方面想,只有等到身居高位,才幡然醒悟。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这也是我了然之后,选择回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妻子的原因。

我握住了他的手,毫无畏惧:「将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陪你一起,生死与共。」

周彦笑了,眼底含着细碎的光:「好。」

在那之前,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我与周彦成亲时,朝臣天子都是送了新婚贺礼的,东西实在太多,堆满了各处。

差人搬送时,有个暗色花纹的箱子比较特别,看着像女子梳妆用的妆匣。

我打开看了一眼,各式奇怪的玉器。

一时有些诧异,反应过来又面红耳赤,赶忙地合上了。

周彦正巧在旁边,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从我手里接过箱匣,看了我一眼,弯弯地勾起了嘴角:「工部赵大人说送了我一份匠心独具的贺礼,昨晚找了半宿,原来在这儿了。」

我的脸直接红到了耳朵,偏他却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抓住我的手腕,好笑道:「圆房?晚上试试?」

可见男人成了太监也是不老实的。

12

我甩开他的手,有些不甘心:「周彦,我还是清白之身。」

他愣了下,面上看着平静,耳朵却悄悄地红了,声音又软了几分:「俭俭,我也是清白之身。」

我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以为偷摸地遣散了那些美妾,我便不知厂督大人的风流史吗?」

周彦慌了下,掰过我的脸,目光对视,诚恳道:「俭俭,自我坐上这个位置,送女人的很多,有时推辞不得也就收下了,但我没碰过,你相信我。」

他很不安,急切地解释,隐约间似乎又红了眼梢:「我虽是个阉人,但绝无那种肮脏癖好,也不屑于此,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这是父亲自幼教导的,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我从不敢忘。」

说完,又委屈地哽咽了句:「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对外手段狠辣、铁面无情的西厂厂督大人,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此刻竟委屈得像个孩子。

执拗的表情,莫名地像极了幼时他欺负了我,遭周伯母斥责时的不服。

其实后来他年龄渐长,少年知礼,已经不爱推搡我了。

可是有一次我不小心崴了脚,恰好被他看到,四周无人,他一边翻着白眼骂我笨,一边伸手扶我一把。

这一幕又恰好被周伯伯看到,当下来了脾气,无论我如何解释,伯伯都是一句:「俭俭莫怕,今日我定要好好地罚他一罚,这等年纪了还如此幼稚,净知道欺负妹妹。」

那日伯伯罚他跪地,用戒尺打了手心,声音响得整个院子都能听到。

周伯母和李妈妈不仅没有阻止,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控诉他没少欺负我。

我记得他也是如此表情,委屈又愤怒,一脸不服:「我没有!你们莫要冤枉我!」

可见坏事做多了,即便不是你做的,别人也会认定了是你。

果然,后来伯伯搞清楚状况后,一点也不愧疚打了他:「无妨,权当给他个警示吧,反正从前他也没少推你。」

伯母也打了个哈哈:「男孩子皮糙肉厚的,打一顿就打一顿,有什么可委屈的。」

可他后来就是很委屈,私底下拦住了我,打算坐实了罪名,推搡我一把。

然而待我抱着头小心翼翼地看他,却看到他一脸沮丧,收回了手。

「算了,君子不欺暗室,小爷不屑于此。」

时光一晃,令人猝不及防。

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竟又会委屈巴巴地哽咽:「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又冤枉了我。

想来是上次那份冤枉,所承受的委屈还埋在心底,故而新怨旧怨,齐齐地涌上心头,竟红了眼圈。

我顿觉好笑,忍不住乐出了声。

周彦无奈极了,上前钳制住我的腰,凑到我耳边郁闷道:「俭俭,我怎会这么怕你呢?我记得幼时分明是你很怕我,如今全然是反了,你一个眼神便能让我心惊肉跳,片刻不得安宁。」

我勾住他的脖子,笑盈盈地看着他:「周大人,风水轮流转,当年你欺负我的时候,可曾料想过今日。」

他笑了,摸着我的头,满眼爱意,熠熠生辉:「不曾料想,当年那个臭小子,我也很想打他一顿,怎么舍得欺负自家媳妇儿呢。」

以额相抵,我与他皆是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我又问了他一个一直不敢问的问题:「落落,如今在哪儿?」

周彦眼中笑意凝结,藏着冷冷寒霜,又很快地转瞬即逝,温柔地看着我:「管她做什么,当年若不是她家勾结宦官开采私矿,事情败露后姜春又卸磨杀驴,祸及了咱们家。

「俭俭,若没有那场变故,父亲来年是要升迁调动到京里的,届时我会考取功名,抑或沙场从兵,待你及笄我们会成亲,如世间普通男女一样,我们会夫妻和美,生儿育女。

「俭俭,你不知,我有多恨他们。」

他手上的玉扳指触碰到我脸上,触感冰凉,让我不由得一怔,握住了他的手。

「周彦,或许那个时候,你娶的会是落落。」

「不会。」

周彦眸光幽深,像是暗河静静地流淌,情绪波澜翻涌:「即便没有那场变故,她也永远没办法跟你比,秦俭只有一个,独一无二。」

我不由得潸然泪下,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所以,你把她杀了?」

周彦的铁腕手段,狠戾心肠,我向来是知道的。

从前在赵王府便知,只那时我们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他所做的事,即便残忍,我也从未心生慈悲。

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罢了,别人也从未对我们仁慈过。

兴许是钱塘那些年日子过得平淡温馨,激起了我心底潜藏的柔软。

听到落落可能死于他手,我还是心头一颤。

周彦冷笑了一声:「杀她岂不太便宜她了,她自然是不能死的,当初那般挑拨我们,害你远走离开了我,我自然是要留她一命等你对峙的。」

都督府内,不仅有地道秘库,还有阴森地牢。

落落被关在这里不知多久,不见天日,形如鬼魅。

她很瘦,空荡荡的衣服下仅剩了皮包骨架。

皮肤很白,是终日捂出来的惨白色,没有一点光泽。

头发也是掺杂了白的,眼眶深陷,颧骨突出,眼睛死鱼一样暗淡,毫无生气。

周彦没有对她动刑,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把人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牢。

终日老鼠、蟑螂为伴,偌大一间牢房,就她一人。

精神上的折磨足以把人逼疯。

地牢火光燃起,我看到她嘴里正嚼着什么,动作呆滞又机械,像个可怕的鬼。

后来看清楚了,她吃的是蟑螂。

我一阵反胃,连连后退几步。

她被火把晃了下眼睛,待看清楚了来人,猛地朝我扑来,隔着铁门,拼命地摇晃。

「我错了,我错了,我骗你的,是我私心嫉妒,想取而代之,京中三年,我与大人连面都很少见,胳膊上的痕迹是我自己弄出来的,留宿大人房内也是假的,他每日卯时入宫,当时根本不在房内,我算准了时间故意为之……」

她语速很快,说话的时候很亢奋,但声音麻木嘶哑。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行迹疯癫。

果然,说完之后,她神神道道地转身,神情呆滞,又回去嚼蟑螂了。

地牢看守说:「夫人莫怕,这女人已经疯了,只要有人来她就冲过来叨叨一番。」

落落被我送去了钱塘。

对此周彦未置可否。

此时他正更衣,换了一身黑色金丝蟒袍,宽肩窄腰,长身玉立。

他挑了下眉,眼底有化不开的浓郁:「夫人,倒也不必如此菩萨心肠。」

我为他整理了下衣襟,抬头看他:「我不仅要菩萨心肠,还要把菩萨请进府里。」

在府里设佛堂,供奉观音神明,是一早与他商议过的。

周彦摸了摸我的脸,笑道:「我不信这些,夫人高兴就好。」

临了,又凑到我耳边低笑:「子之乐即予之乐也。」

我的脸「唰」地红了,这句青帐之内的话,被他白日里轻佻地说出。

我气愤地捶了他一下。

他握着我的拳头,忍俊不禁:「好了,我要入宫了,今日有案子,估计会很晚回来。」

西厂的案子,必定又是血流成河。

周彦轻描淡写一句,我在佛堂上了几炷香。

他说他不信这些,其实我也不信的。

可不知何时起,我也害怕了因果轮回。

他在外面杀人,我在府里念佛,求的不过是宽慰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但这自欺欺人,会让我心里觉得安宁。

京中人人皆知,厂督夫人是个慈悲心肠。

城中大大小小的寺庙,我都添过香油钱。

初一十五,吃斋念佛,广设善粥。

主要还是周彦有钱,随便怎么折腾都不心疼。

为了避免风头太盛,我宴请了多位股肱之臣家眷,提议一同设立疠人坊和慈幼局。

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县咸加收养,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

疠人坊又称济病坊,多设庙宇之处,收养患者,男女分居,四时供承,务令周给。

一开始大家纷纷表示,京中天子脚下,这些地方都是有的,鲜有乞儿。

直到我说不是要在京城设立,是要在民间多流民处,大家都沉默了。

我想她们愿意搭理我,多半是因为我是周彦之妻,不敢得罪。

但要真金白银地掏出来散落于民,每个人看我都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也没有强求,道只要她们愿意参与,将来何处坊局都会立碑留字,感善其名。

妇人们说要回去考虑考虑,只有崔参知家的夫人,爽快地表示算她一份。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出了头,当然也不乏得了自家夫君的命令,想要巴结提督府的。

很多命妇与我打交道,要么谨慎畏惧,要么阿谀奉承,还有鄙夷不屑者。

熟知后,大家也真的明白了我所说的「妇人之交,你我而已,无关其他」。

各地的善所建立起来后,连萧瑾瑜家的五公主有一次见了我,也要交给我一枚金镶玉。

年幼的五公主稚声道:「春华夫人做的是善事,嘉尔也要做皇家表率。」

我做这些时,并未想有其他,等到春华夫人的名号传了出去,才知我在京中已经混得这样好。

周彦打趣我道:「从前别人提起春华夫人,只道是宦官周彦之妻,如今提起你来,倒只是顺口说一句她还嫁了个宦官,连我的名字也不提了。」

他不满地掐了下我的脸,将头埋在我肩上:「俭俭,我很嫉妒。」

我好笑道:「你嫉妒什么?」

「嫉妒别人发现你的好,引起太多人注意,私心里,我只想你属于我一个,深藏若虚,永远不被别人发现。」

我了然地「哦」了一声:「那我今后不出门了。」

周彦搂我的腰:「那可不行,嫉妒归嫉妒,别人夸你的时候为夫也焉有荣光,很是得意。」

13

昌武六年,周彦问我想不想收养个孩子。

我不解道:「你不是有很多干儿子了吗?」

他那些干儿子,个个能干,身手敏捷,头脑聪明。

只可惜都是太监。

我以为他说的是子嗣传承,但周彦又道:「俭俭,我是想让你老有所依。」

我抱着他的胳膊,看院里闲庭花开,摇了摇头:「不要了,我们俩在一起就好。」

话虽如此,几日过后,他真的领回来一个孩子。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七八岁的年龄,有些害羞。

周彦说,她叫周时。

他还说:「俭俭,你不觉得她与你十分相像吗?」

我嘴角抽搐了下:「明显是不像的,我幼时哪有那么漂亮。」

「漂亮的。」

他望着我笑,眸光柔软:「你那时也是很漂亮的。」

睁眼说瞎话。

我懒得理他,伸手拉过那个女孩,柔声道:「我叫秦俭,若你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俭娘娘。」

周时很乖,连连点头,讨好地叫我:「俭娘娘。」

那份寄人篱下的谨慎和小心,好吧,当真是与我初到周家,很是相像。

周时是罪臣之女。

意外地被西厂的周大人看中,洗干净了身份,送来给我做了女儿。

他总是很有办法。

昌武八年,皇帝册封了陈妃为后。

陈妃是巡按御史之女,地方官员,虽得器重,但在京中并无势力。

萧瑾瑜此举,是为了稳固太子地位。

册封大典过后,温莛夫人邀我入宫小叙。

温莛夫人是明德帝之妹,萧瑾瑜的亲姑姑。

她已经四十多了,中年丧夫后,因名下无子,一直养在宫中。

萧瑾瑜自幼丧母,这个姑姑仅年长了他几岁,对他却极其照顾。

是以登基过后,名义上的嫡母只占了个太后的头衔,颐养天年。

倒不如温莛夫人得皇帝看重。

萧温莛已至中年,眼尾有淡淡细纹,但妆容精致,看着也是极美的。

我与她算是半个故人。

从前在赵王府,我是陶氏身边的丫鬟。

她与陶氏姑嫂关系不错,时常过来一起饮茶说笑。

对我自然也是混了个眼熟。

后来我成了周彦之妻,她偶尔会诏我入宫,闲话一番。

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妇人,我们在民间设立善堂时,她也捐了不少。

那日我进了宫,与温莛夫人相见之前,意外地在半路上碰到了太子。

十九岁的太子,一身月白色华服,身材挺拔,眉目清俊。

长亭湖畔,我向他行了礼。

他虚扶了下,开口唤我:「春华。」

他是先皇后陶氏所出,萧瑾瑜嫡长子。

当年赵王府上下入京勤王,他才四岁。

在陶氏院里,奶娘与他玩捉迷藏,他也曾拉着我的手,洋溢笑脸——

「春华,你也来陪我一起玩。」

赵王府那三年,我也是看着他一点点地长高的。

可眼前的少年,怎么也无法和从前那个孩子重叠在一起。

人人皆知,自陶皇后薨逝,太子殿下便不爱笑了。

在我看来他何止不爱笑了,用深沉叵测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漆黑的眸子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春华,你为何会嫁给一个阉人?」

我愣了下,对上他的眼睛,泛起一阵寒意。

他凑到我耳边,幽幽地说:「我知道,是他们合计起来骗了你。」

我一脸懵,他缓缓道:「周彦是父皇最信任的人,父皇对他宠信至此,怎么舍得杀他?

「春华,你上当了,父皇是不会疑心周彦的,他离不开他,所以他们合起伙来演了一场戏,将你骗留在京中,嫁给了一个阉人。

「你知道吗?得亏你在钱塘没有嫁人,若你已经嫁了人,他们会逼你和离,亦或不为人知的了结麻烦。」

我被他说得一身冷汗。

他哈哈一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鸷:「很卑鄙是不是?人性趋利,父皇是驾驭权臣的高手,却容得下擅政专权的太监,春华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没什么可笑的,太监无根,永远忠于皇帝,能仰仗的也只有皇帝,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太子言语间的冷意,让我突然意识到,他恨阉人。

如同很多年前,小雅姐姐一样,提起阉人莫名地咬牙。

后来我见了温莛夫人,提及方才碰到了太子殿下,萧温莛叹息一声:「春华,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先皇后虽是自缢,归根结底是死于阉人之手。」

我惊讶了下,皇室秘闻,随着陶皇后的逝世,也不是那么无关紧要了。

温莛夫人说,当年陶皇后被人诬陷害死了岑贵妃的孩子,实际上是御前内官权思一手策划。

皇帝宠爱权思,是人尽皆知的。

从前在赵王府,那个漂亮的不似人间烟火的小太监,便深得萧瑾瑜喜爱。

只没想到,他胆子大到如此地步。

在皇帝的后宫塞人,诬陷皇后,想扶持自己的人上位。

真相大白后,权思被处死。

太子与母亲感情深厚,从此恨毒了阉人。

我很惶恐。

将来太子登位,周彦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日回府之后,我冲周彦发了好大的脾气,砸了一个花瓶。

一来是怨他与皇帝合谋哄骗了我,二来是实在心慌得厉害,无力排解。

周彦任由我发火,最后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夫人,皇上未必是不想杀我的,他只是不能杀罢了。」

我揪着他的胳膊,生气地看着他:「周彦,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笑了,眸光变得极其温柔:「很多,但是一件都不能说。」

我气结,推了他一把,起身离开。

他从背后抱住我,轻声地哄道:「别生气,俭俭,我得为我们的将来打算。」

我就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无力地垂下眼眸,我心里堵得厉害,闷声道:「周彦,你要记得,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将来无论是不是太子登基,大概率都不会容得下你。」

他「嗯」了一声:「你怕吗?」

「不怕。」

我回头看他,目光清明:「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但是周彦,你要明白,海晏河清来之不易,大宁经不起再一次的四王之乱了,每一次皇权纷争,死伤在朝堂,受苦的却都是平民百姓。」

「夫人,我懂的。」

周彦眸光沉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只是摸了摸我的脸:「这些都不是夫人该操心的事,放心,我有分寸的。」

昌武八年,我已是三十一岁的妇人。

对镜梳妆,那女子眉目如此熟悉又陌生。

人人都说我生了副菩萨心肠,也长了副菩萨的脸。

都是假的,若真的有菩萨,我乞求她指条明路。

昌武十一年,皇帝寿辰。

宫宴开始前,内官突然唤我面圣。

太极殿内,萧瑾瑜一身明晃晃的龙袍,掩不住面上倦色。

人至中年,终究是无可避免地由盛转衰。

他已经四十三了。

在位十载,朝无废事,废除苛政,整顿吏治和财政,称得上是位明君。

当皇帝是件劳心费力的事,尤其是当一位明君。

慧极易伤,情深不寿,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勉强合适。

三公子萧瑾瑜,一生心机深沉,机关算尽,性情凉薄。

到了这等年纪,突然对已逝的陶皇后深情了起来。

内官记载,帝念及孝存皇后,数次悲恸,泪流不止,日渐憔悴。

感情的事真是奇怪,陶皇后没了九年了,萧瑾瑜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少年夫妻,却没有等来老年之伴。

自此之后,萧瑾瑜再力不从心,后宫如同虚设。

他唤我过来为他梳发。

这倒也不奇怪,他还记得陶氏最喜欢我为她梳头发。

陶氏曾说:「春华的手又轻又软,梳头时的手法跟她打络子似的,真是灵巧。」

我为皇帝梳着头发,不经意看到他藏于发间的几根白发,心惊了下。

萧瑾瑜浑然不觉,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絮絮叨叨,跟我说的都是闲话家常——

「秦俭,你还记得晚晴那头长发吗?青丝如柳,真真是生得极好。

「晚晴的左眼睑下,有一颗褐色小痣,她说有此痣者,今生多泪,后来她哭的时候果然像滂沱的雨。

「她初入王府,天真烂漫,率真如孩童,朕一心盼着与她成亲,犹记新婚那日,朕说过,以后必定不会让她多泪,朕喜欢看她笑。

「后来,朕应是让她伤心透了,她才会一言不发悬梁自尽,朕悔之晚矣。

「朕这一生,结发之妻只她一人,只是不知将来见了面,她还肯不肯对我笑……」

我从不知萧瑾瑜这样的人,何时变得如此脆弱,那一刻他如垂暮之人,拉过我的手,将头靠在我的胳膊上,痛哭流涕。

我很久不曾想起陶氏,她字字清醒的话语仿佛又浮现耳边——

雁过无痕,把心收回来,永远不要去爱他。

可是即便把心收回来,她还是心死了。

人都已经不在了,皇帝的深情又能给谁看呢?

13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周彦也有。

皇帝寿诞不久,宫内又发生了件事。

道是太子殿下不知因何时与皇上起了争执,皇上一怒之下,气得吐了血。

太医诊脉过后,说他是郁结于心,气血亏虚。

太子在床边守了两日,待他醒来,父子俩又抱头痛哭。

如此行径,更加证明太子地位不可撼动。

周彦似乎有所行动了。

那日我无意听到他在书房与人对话。

是他那些干儿子里最受器重的一位。

他说:「干爹,不能再等了,现在下手抢占先机,这些年皇帝削蕃太猛,咱们这个时候动手,掌控好京城防卫,根本不必担心各路藩王生异心。」

第二日,我同周彦商议,把周时送回钱塘。

周时已经十二岁了,出落得明眸皓齿,十分出挑。

我打算将她托付给窈娘等人。

京中局势莫名地变得紧张起来。

周时走的时候,马车还没过城门,我竟看到太子殿下高立于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没走成,对此周彦并无意外,仿佛早就知晓这结局。

看来,是到了紧要关头了。

我原以为,周彦是想扶持幼主登基,把控朝政。

但是,萧瑾瑜又岂是普通人。

周彦迟迟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也忌惮着萧瑾瑜。

皇帝一天不死,都是镇压着他的大山。

皇权之下,太监的权利其实没那么大。

我终日睡不好觉,照镜子发现自己鬓间竟然也有了白发。

原来三十四岁的女人,已经开始华发初生了。

我对周彦说:「近来我总是梦到伯母和李妈妈,她们要带我去看花灯,周彦,我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过花灯了。」

周彦望着我,眸光温柔:「等日后,我带夫人去看花灯。」

昌武十二年,皇帝驾崩。

太子登基,改国号为庆历。

周彦说一切都结束了。

他没有反,因皇帝驾崩前,诏了他入宫觐见。

萧瑾瑜死的时候,他就在身边。

促膝长谈了整晚,我不知谈了些什么。

但萧瑾瑜就是萧瑾瑜,他不动一兵一卒,瓦解了周彦的异心。

后来我知道,他说,放我们一家离开。

前提是,周彦把东西交出来。

我触碰到了皇室的秘密。

明德帝驾崩之前,留下的传位遗诏上,并不是萧瑾瑜的名字。

那份遗诏在周彦手中。

他手里握着王牌。

但是不知为何,与萧瑾瑜一夜长谈之后,他放弃了那张王牌。

焚烧了明德帝遗诏。

换来了萧瑾瑜的一道密令。

我与他的自由。

离京那日,风和日丽。

世上再无西厂提督周彦,也无春华夫人。

周彦将皇帝密令交给了我,让我带周时先行一步。

他说,萧瑾瑜虽说放过了我们,但是他信不过新登基的太子殿下。

为了安全起见,我带着周时先出发,若新帝有杀心,没有我们的拖累,他才好脱身。

我静静地看着他,想从他眼底看出些什么:「周彦,你没有在骗我吧?」

他笑了,温柔地抚摸我的脸,神情坚毅:「放心俭俭,我一定会去找你,绝不会丢下你一人。」

那年,我已经三十八岁了,周彦四十二。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身姿挺拔,眉眼幽深,面部线条流畅分明,英俊倜傥。

到达钱塘三个月后,朝堂上的消息才迟迟传来。

新帝颁布了「罪己诏」。

为的是萧氏皇祖,私植阉党,祸乱朝纲。

从崇宁年间的洪宗帝一心炼丹向道,不勤朝政,以太监涉政来牵制权臣,互相制衡。

到太光老皇帝在位时的「宦官八虎」,结党营私,搜刮暴敛,制造了无数奸党冤案,致民怨滔天。

四王之乱,外戚干政,纷争多年,皆因皇室皇权,依附宦官。

这份「罪己诏」,是为萧氏先祖所发。

我又等了一个月,终于知道,周彦骗了我,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听说他被皇上点了天灯。

卫离说那不是真的,他死的时候并未遭罪。

我相信卫离,她受周彦所托,带回来了他临死时穿的外衣。

我在郊外寻了处清静之地,为他建了衣冠冢。

想来他也是没骗我的,衣冠冢在这儿,他就在这儿,并未食言。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他死于四十二岁那年,而如今四年又过,我也已经是四十二岁的妇人。

周时已经嫁了人,夫妻和美,还有了身孕。

钱塘诸多故人,其乐融融,连凤柏年也时不时地过来绣庄凑热闹。

没什么可操心的了,那一年我临窗刺绣,为周时腹中的孩子绣小衣,眼力已大不如从前。

耳边忽听有人在唤我。

抬头望去,眼前花了一花。

院里桂树飘香,我隐约地看到李妈妈喜笑颜开的冲我招手:「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我放下手棚子,目光呆怔地看着她。

李妈妈嗔了我一句:「傻愣着干什么,周彦那小子也去,还说晚上顺便带你去看花灯。」

我脑子懵懵的,结结巴巴道:「真,真的?他不是最讨厌我了?」

李妈妈掩着嘴笑,一旁不知何时出现的周彦,少年模样,眉眼清亮,冲我勾起嘴角:「谁讨厌你了,讨厌你还答应带你去看花灯?傻不傻。」

他朝我伸出了手,少年眼眸漆黑,含着细碎的光,隐隐的笑意。

我笑了,站起来走出房间,秋风拂面,桂花飘香。

他牵住了我的手,深深地望着我,声音温和:「俭俭,走吧,阿彦哥哥带你去看花灯。」

我从他眼中,看到那个少女的影子,眉眼弯弯,如玉年华。

是了,没错,年少时的秦俭,终于如愿地牵上了阿彦哥哥的手。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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