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婚论嫁时对方父母不同意(小两口谈婚论嫁)

冬至

□文/庞羽

冬至那天,满街飘着纸钱。刘珍踏着火烧的印子向前走。路边停着卡车,她摸了摸苹果,又摸了摸橘子,自己的骨头和肉摩擦了下,热浪颤抖。火光熏黑了墙壁一角,燃烧的纸片在空中飞舞。云朵阴沉沉地压着,隐隐地渗着阳光的血丝。母亲猛地抬起头,问她肚子怎么瘪了下去。刘珍问她吃午饭了没,母亲摇摇头。刘珍说,她正在消化她的午饭。母亲说让刘珍去周围转转,城西小学对面的肯德基改成了进口超市,那个两层楼高的大胡子爷爷招牌还没卸掉,对楼的学生玩弹弓,把大胡子爷爷的两只眼睛戳瞎了。小刘珍从学校里出来,肚子滚圆的,打了个嗝,把招牌上爷爷的大胡子都吹翻了。母亲帮熟睡的小刘珍摘下眼镜。几个小学生顺着消防通道爬到进口超市的楼上,从大胡子爷爷的瞎眼睛里往外看。小刘珍睁开眼睛,一粒精子超过了她,着陆在硕大的卵子上。

橘子盖着苹果,远远的像炉火。刘珍加快了脚步,夜灯点起,红红绿绿的霓虹。母亲捞起热水中的西红柿,熟练地剥开一层层皮,小刘珍挑了两片,贴在柜子上,像陈年的老窗花卷起边。小刘珍听见西红柿果肉咕咚咕咚冒泡的声音,橡皮擦去铅笔字,留下灰色的一小片,西红柿摊在锅底上。母亲舀了一勺西红柿炒蛋给她,父亲端着碗,热腾腾的雾气蒙着他的眼镜片,外公咳嗽了两声,说怎么没有卤菜,他记得柜子里还有好酒的。母亲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煮奶器嗡嗡响。父亲吃掉了半条鲫鱼,鱼刺冲着鱼脑袋高高垒起。外公问母亲,公休假的钱拿到没有,母亲耸耸肩,说,邻居搬走了,他们家拆迁分到四百万。外公嚼着青椒肉丝,嚼得很大声。母亲又给小刘珍舀了一勺西红柿炒蛋,满满的一勺芡汁,母亲还给她拌了拌米饭。外公问小刘珍,这次期末考试考了第几名,小刘珍说,她语文考了全班第二,第一的又是班长。外公仰头笑了笑,说班长是书记,他外孙女是做市长的命。哗啦两声,母亲在倒热牛奶,白色的牛奶沫互相追着溅到她的围裙上。小刘珍夹了一块青椒肉丝,半途掉了一小撮,父亲伸出筷子,把掉在餐桌上的肉丝夹进了嘴里。外公又逗小刘珍,当了市长,你要娶几个小老婆呀。她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是女孩,我不娶老婆。外公哈哈笑了起来,餐桌布都被他起伏的肚皮掀得啪啪响。小刘珍反而有点不好意思,看向母亲,母亲夹起一块青椒肉丝,塞进父亲的碗里,嘴里嘟哝了两句。外公抚着大腿,又开始讲他在上海摆地摊的事,这次黑帮老大是被他用井绳绞死的。母亲起身去刷碗,父亲跟着铲起了锅。小刘珍面对着外公,问他,黑帮老大一天吃多少顿饭。外公放下碗筷,左手右手比画出了一大圆,说,这是黑帮老大一天拉出的大便,你说他一天吃多少饭?

范明会为她准备好早饭,对半切的三明治,剥好了的溏心蛋,一杯热牛奶,整齐地摆在餐桌上。他们一起吃了很多顿饭,新街口的日料店,珠江路的烤鱼,鼓楼的花胶鸡,学校旁的一溜烧烤摊,刘珍在手机备忘录里记好了哪些店值得再来一次。不过他们也没再光顾记好了的那些店,好像它们慢慢蒸发了,剩下的只有褪色的招牌,留在刘珍的手机备忘录里。过年,范明和刘珍去吃火锅,热气扑在范明的脸上,刘珍拿菜单扇了扇,花椒的味道腾起来了,刘珍呛了一口,筷子上的毛肚啪嗒掉进了红油汤里。刘珍在卫生间里用洗手液搓,油斑消了下去,还留着鸡蛋羹似的淡黄。她手撑着瓷砖台面,仔细地观察着脸上的皮肤,肚子里也像是有个痘痘在膨胀着身体。火锅店里装了个大电视,播放着春晚的小品,范明说冯巩的脸又圆了,蔡明的双眼皮又宽了,聊着,又问刘珍,过年不回去看爸妈,爸妈心里可能不好受吧。刘珍白了他一眼,说范明也没回芜湖,他爸妈可能心里更难受。范明夹着一筷子肥牛乐呵呵的,汁水往下滴,火锅里年糕扑通浮了上来。吃完火锅,刘珍拉着范明唱歌,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歌声飘飘荡荡的,越过了梧桐树上的积雪,霓虹映在马路上化了的冰水里,一辆共享单车的车轱辘碾过了肯德基的香奈尔招牌。刘珍举起胳膊,怀抱着被楼房遮挡的夜空,范明一把搂住她,说明明点的椰汁,人怎么就喝醉了呢。刘珍摇晃着脑袋,说你不懂,今晚是我生日,我终于十八岁了——范明扶住刘珍的腰,不让她倒向道路旁化了一半的雪人头上。

母亲坐在沙发上,说不同意这门婚事,在南京连个小公寓都没有。外公说,小伙子挺礼貌,领导肯定喜欢。父亲垂着头说,要是老家的房子拆迁了,可以给刘珍他们凑个首付。外公说,老家的房子不能拆啊,那是祖宅。说完,三人都不说话了。小刘珍不能明白,提到过去的事,家里人总是会陷入整齐的沉默。她去小伙伴家借小人书,《武松打虎》《三打白骨精》,有些字不认识,母亲说她忙着烧菜,父亲推一推眼镜,让她去听收音机,里面有中国选手奥运夺冠。刘珍和范明去领证,民政局播放着新闻,东京奥运会推迟一年。范明跟她商量,婚纱照选浦口那家,还问她,是买婚纱还是租婚纱。刘珍说,他们租的这个小房子,哪里摆得下那么大的婚纱。两人去景地拍婚纱照,化妆镜前热热闹闹围着一排准新娘,她们叽叽喳喳地讲,哪家婚宴便宜,哪家婚庆公司靠谱,讲着讲着,又攀比起来,个头最高的新娘嫁了个金龟婿,最胖的新娘娘家有钱,小眼睛的新娘说她先生是公务员,一边说一边让化妆师把她的眼线画浓一点。母亲慢慢地睁开眼睛,松开敲木鱼的手,既然有缘,我也不阻止你们了,你们要想好,正缘孽缘,都是缘分。刘珍上了三炷香,合手拜了拜。母亲回了一趟老家后,就在住所添了一尊佛像,外公说烟熏得他喉咙疼,父亲去开窗,外公说父亲是不孝子,白吃了他家米饭这么多年。刘珍打电话给母亲,说寓所停电了,过会手机可能没法视频,母亲问她今天食堂吃了什么,单位领导有没有找她谈话,刘珍讲了几句,说手机快没电了。挂掉电话,范明用手机电筒照着脸,来吓刘珍,刘珍叫了两声,去踹范明,两人闹着互相咯吱,又笑作一团。哗地电来了,范明眼骨碌亮亮的,睫毛上沾了一点笑泪,刘珍抱着他的脑袋,说不怕不怕,狼外婆刚刚吃饱啦。范明推开刘珍,说刘珍是狼妈妈,专吃夜里找不到路的小孩,刘珍说,她是红太狼,那范明就是灰太狼。范明说,下周咱们就去吃小肥羊火锅。刘珍说,不,她要过年时吃,一整年喜洋洋。

刘珍迈出了左腿,又迈出了右腿。光是走路,她就气喘吁吁。小刘珍学走路时,母亲一直跟着她,有次打毛线时闲聊,母亲说她怕刘珍走着走着就没了。小刘珍边看动画片边听那些打毛线的妇女讲话,她还有个大她八岁的哥哥,坐火车去开发大西北了,可是大西北太大了,母亲想给他寄毛衣,怎么都找不到地址。电视里黑猫警长正追着一只耳,螳螂新娘哭着说她的新郎不见了,查了一圈,原来是新娘把新郎吃掉了。动画片结束,金龟子问小朋友:哪些雌性昆虫会把雄性昆虫吃掉?A,蜻蜓,B,蝴蝶,C,螳螂。小刘珍想去打热线电话,金龟子姐姐说有机会中芭比娃娃的。走到半路,发现母亲还在织那个袖口,老长老长的,像个螳螂的前臂。小刘珍坐在窗前,风吹得窗花吱吱响,她伸手去撕窗花,看见自己的手臂投在雪地上的影子,四根手指头像个肥硕的舌头,小刘珍吃了一惊,缩回了手臂,金龟子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大风车吱呀吱呦呦地转,这里的风景呀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还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搬到南京时,刘珍从床底的箱子里找到了几册小人书,还是线装的。她想起了邻居老教授,带她认了不少字,借小人书给她,还讲过六耳猕猴换孙悟空的故事。小刘珍问,六耳猕猴不是有六只耳朵吗?唐僧怎么认不出来?老教授不回答她,去拿小熊饼干给她吃,吃了两片小熊饼干,小刘珍又去他家柜子里找猫耳朵,老教授把猫耳朵排成汉字,小刘珍认一个吃一个。小刘珍问老教授,认不认识她的哥哥,老教授说认识,她问她哥哥长什么样子,老教授说,一副革命兵的样子,说什么以后要去海那边看看。小刘珍问,她哥哥是要打到台湾去吗?老教授说,她哥哥是有志气,要出国念书,将来日本人、美国人都得看他写的书呢。小刘珍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把猫耳朵组成的一捺吃掉了。

天边一行飞鸟,像墨点似的掉下去了。刘珍在红灯前停住。回家的道路像母亲打的毛线般越来越长。刘珍听见旁边的人脚掌上的软钉摩擦地面的声音。小刘珍被吵醒,推开塞在她胳膊里的玩具熊,起床看出了什么事。父亲垂头坐在餐桌前,母亲在沙发上低声念经文,外公的呼噜声一起一伏。外公说是来看外孙女,看看就走,城西小学旁的肯德基都换了应季招牌,外公却没有走的意思。小刘珍把手里的鸡骨头投入垃圾桶中,外公又塞给她一杯奶茶,她说她还想吃一个蛋挞,肯德基内吵吵嚷嚷的,外公耳背,给她买了一盒鸡米花,她嘟着嘴,将鸡米花一个一个投入垃圾桶,桶外散落了几个,黄灿灿地抹在夕照上,影子拉长了,来回的脚步一一跨过那些毛茸茸的影子。外公抱起小刘珍,问她以后想当篮球中锋还是前锋,小刘珍把沾着油的鸡米花壳子倒扣在他的脑袋上,炸鸡碎屑扑簌簌地掉落,外公摇摆着头,碎屑像游乐场的旋转陀螺一样被甩出去。母亲陪小刘珍坐木马,父亲举着借来的佳能相机给他们拍照,跷跷板快断了,滑梯的栏杆生锈了,秋千露出绳子的一截,小刘珍努力弯起嘴角,夕阳透过废弃的城堡尖顶照耀过来,母亲和小刘珍的影子映在地上,毛茸茸的,没有骨头。小刘珍从木马上下来,摇摇晃晃地跨过了城堡尖顶的长影子。母亲和父亲坐在水池的长凳旁说话,小刘珍蹲着看水池里的鱼,一只红鲤鱼把她的倒影劈成了两半。小刘珍挤着湿漉漉的棉袄袖子爬上坡,母亲还在那里说话,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找不到了,还有老房子没电梯,梅雨季节膝盖疼,将来在哪里养老什么的。小刘珍啪的扑到他们俩的背上,哈哈地笑,母亲回头,没有笑容,满脸的诧异,看着这个不像她孩子的孩子。小刘珍躺在坡道上,暮色中的云渐渐黑了起来,草丛中似乎有虫子窸窸窣窣地蠕动身体,身旁的芦苇高过了她的脸蛋。

刘珍依然没有下决心。街道旁的店依次亮起了灯,一串金黄的灯管从马路这头连到了那头,灯下面的店面分隔均匀,麻油菜包店、便利超市、来伊份零食店、图文复印店,还有一家外贸服饰店,一间小小的门面。范明带她去逛金鹰,给她买了一条绞金丝的裙子,前几天从箱子里翻出来,刘珍把范明蒙进被子里,拿手电筒光一照,一粒粒的浮光,像满天的星星汇聚成条状的银河。范明说,他要给刘珍买真正的金缕衣,刘珍哈哈笑着滚到他的怀里,要是有那个闲钱呀,我要把它放在余额宝里,像生蛋一样每天给我生小金子。刘珍没让范明给她买五金,两个人去了一趟泰山,早早起来,白云蒙着山顶一圈,柔柔的朝阳映在上面,像范明给刘珍的手指头套钻戒。范明指着刘珍的袖子,她手一摸,湿漉漉的,捂在范明的面颊上,范明一个机灵,脚底的石头被蹬掉了,哐当几声,像是砸到了大岩石上,崩碎了。两人起来,对着一点一点跃升的太阳扔石子,噼噼啪啪的,范明说太阳放屁,刘珍说太阳便秘,旁边端着摄像机的大哥笑得端不稳了。早上醒来,刘珍发现自己怀里还揣着那条裙子,昨晚和范明说着话就睡着了,餐桌上放着切好的三明治,牛奶在锅里热热地冒气,透明锅盖上结满了水珠。刘珍漱了口,坐在马桶上打瞌睡,浴室灯眨了眨,刘珍才清醒过来,喝了一口热牛奶,嘴里哈着气,问范明到单位了没。范明发了个笑脸,还发了昨晚刘珍趴在裙子上打呼噜的视频。刘珍发语音给他,让他删除,范明不回。刘珍套上鞋子去单位,在大院里来回打转,范明还是不回,母亲的电话来了,说刘珍要少吃点,她看朋友圈里的照片,刘珍已经很胖了。跑了半个月,还是越来越重时,范明陪刘珍去了医院。母亲说她多念经是对的,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安不下心,总感觉窗外有个影子,低声地叫唤着:妈妈,妈妈。

刘珍拐了个弯,迎面来了一辆汽车,明亮的远光灯照得她睁不开眼。小刘珍点燃煤油灯看书,看着看着煤油灯倒在台上,汪亮的一片。母亲用毛毯盖住了火焰。小刘珍拿着烧了半边的小人书找她的小伙伴,小伙伴生气,说以后不借给她了,小刘珍又掏出妈妈做的黑芝麻丸,塞给小伙伴,小伙伴不认账,说刘珍的爸爸是娘家养的,小刘珍叉着腰说,她爸爸吃过蛇肉,小伙伴说,她爸爸吃过老鼠肉,小刘珍嚷,她爸爸吃过龙肉,天上飞的那种,小伙伴见她得意,小声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刘珍把兜里的黑芝麻丸全塞给她了,小伙伴凑近她的耳朵说:你外公吃过人肉。小刘珍带着一脸抓花回家找爸妈,爸妈不在,她就去找老教授,问老教授知不知道她外公吃没吃过人肉,老教授打开一个匣子,说他这儿也有小人书,刘珍可以和他借。小刘珍较真,追问他,知不知道外公吃没吃过人肉,老教授说,刘珍还小,没见过那么困难的时期。小刘珍说,她爸妈不准她来找他,果然是有原因的,他什么都不说。老教授摸着下巴笑了两声,说她爸妈以前是他学生,学生都怕老师哩。小刘珍说,她才不信他当过老师,他家的钟都是坏的,上课铃下课铃都分不清楚。老教授又笑了,拍拍小刘珍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小刘珍盯着窗旁那座不走了的钟,问老教授:下午四点钟是台湾时间,还是美国时间?

公交车吞噬了站台上的人们。刘珍在人潮漩涡里旋转了一会儿,羽绒服上布满了褶皱。离开单位,她本想打的回去,在门口站了站,对面是个学校,小轿车堵了半条街,有个男孩背着马路,偷摸吃着烤冷面,葱花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刘珍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炸了又炸的菜籽油在口腔里膨胀的味道。范明和她提过,他每天起来,给她做好午饭,让她带到单位里吃,不要吃单位食堂里的青椒炒蛋、红椒炒肥肉丝。有天刘珍醒来,看见范明系着围裙烧饭的身影,油烟机的灯给他镀了一层金光,她抱住范明的腰,范明喊了起来,认出她后,才说,他以为他烧的酸菜鱼活过来了呢。刘珍剔干净鱼刺上的肉,坐在工椅上看着天空发呆,云朵像一条鱼,钻进了她的肚子里,毛茸茸、软绵绵的,还咕嘟咕嘟响。母亲和她说过,不能多吃鱼片,把鱼千刀万剐,鱼的冤魂会缠着你的。刘珍让范明不要烧酸菜鱼了,她不爱吃,范明抱着她说,我们以后还有好多顿饭吃呢,刘珍被她紧紧抱着,肚子像是拼图一般凸出了一块。小刘珍在房间里玩拼图,母亲去天井里收衣服,打毛线的妇女们还在聊天,压低了声音。小刘珍怎么也拼不起来那一块小熊图案,她在听她们说话,好像是有个青年,捂着缺了半边的耳朵,从学校里冲出来,父亲慢悠悠地从教室里走出来,咳了一嘴的血,过几天青年浮出了水面,胖得像个皮筏。小刘珍以为她们在讲故事,小伙伴说她外公吃人肉,怎么她父亲也吃人肉了呢,她父亲这样和言细语,怎么会吃人肉呢,看来镇上的人,都喜欢讲吃人肉的故事。小刘珍拼好了那块小熊图案,和老教授家的饼干形状一样。

刘珍捧起双手,哈了一口气,手指上覆了一层潮湿的热度。范明把刘珍的手捂在他的胸口,说他们会有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刘珍让他不要数下去,再数下去他俩就是老妖精了。范明还带她去动物园,给山羊、兔子、土拨鼠喂胡萝卜条,洞里钻出了个头小点的土拨鼠,范明说那是土拨鼠的孩子,看着他一脸兴奋的模样,刘珍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身为家里的老幺,大学考得也不是很好,找到了个媳妇像找到了个宝。范明和她说,以后孩子大了,他就用床单剪几个洞,一起打地鼠。搬到县城来时,小刘珍常去世纪联华超市旁打地鼠,那里还有模拟赛车、投篮机、抓娃娃机。母亲去超市里买东西,买好了过来接她。那时母亲能带着她,手里拎着两桶油,一大包蔬菜果品走回家,父亲弄了一辆出租车,每晚要到十一点才到家。母亲给小刘珍煎鸡蛋,滋啦滋啦响的那种,她一边煎鸡蛋,一边还看着养生节目,黄瓜胡萝卜榨汁,香蕉要挂着保存,红枣炖桂圆要加枸杞,看了一小半,会跳出8848黄金手机、蓝翔挖掘机技校什么的,小刘珍一手一支筷子,敲着碗、盆、桌子边沿,还有餐桌旁的瓷花瓶,母亲端着煎鸡蛋走来,呵斥小刘珍,筷子不能敲碗,越敲越穷。那时外公还没有上城来,父亲一天最高能跑到三百块。范明搂着刘珍的脖子讲,将来他赚到大钱了,首先得买一栋别墅,其次再买一辆车,然后得雇上一个司机,天天接送刘珍上下班。刘珍说,赚到大钱干吗还要上班呢。两个人哈哈笑,范明摩挲着刘珍的面颊,刘珍看着范明的眼睛,他的瞳仁里,走出了一个梳着发髻的刘珍,一手一桶花生油,食指中指还勾着一大包蔬菜果品。刘珍还想仔细看下去,那个梳着发髻的刘珍扭过头看她来了,风吹得发髻颤悠悠,花生油一晃一荡。刘珍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垂下头,听见了塑料袋互相摩擦的声音,有一撮小葱掉了。刘珍想喊她回头,阳光照在她的发髻上,钗子高高昂着,投在地上的影子像在竖中指。

来了一辆公交车,里面人少,只能瞧见司机高高地坐着。公交车打开门,停了一会儿,没人上去,它又走了。母亲喊小刘珍,让她把凳子扶稳了。父亲还在跑出租,母亲要换掉灯泡,椅子不够高,还加了个凳子。母亲站在凳子上,凳子腿颤巍巍的,小刘珍感觉母亲是个朝天空开的车,越往上开,抛下的东西越多。母亲也和她表达过一样的想法,人年纪大了,吃得少了,念念经,心里也舒服。回了一趟老家后,母亲在佛堂前添了一个牌位,这个名字她见过,以前清明扫墓,那一圈最小的墓,就是属于这个名字的,小刘珍问姑母姑父,谁也不说。倒是打毛线的妇女提过,这个小圆墓里,埋的是一把骨头,外公亲手放进去的。母亲在锅里煮着汤圆,臃肿的臀部赘肉刮倒了油瓶,油瓶砰砰地晃了两下。刘珍感到母亲已经开不动她的车了,越往上速度越放缓,扑哧地冒着气。外公还在房间里听京剧,唱腔和呼噜声此起彼伏。佛堂的柜子里还有一个牌位,上面没有名字。刘珍不止一次地问母亲,老教授临终前说了什么,母亲说,没往西北方的火车去,去的是东南方。刘珍想起镇子的东南方有一条河,顺着河漂流,能一直漂到入海口。母亲从柜里翻出一厚摞毛衣,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老教授要求葬在溺死的儿子身边,陪葬的是那个一直停在下午四点的时钟。母亲说这些时,正在敲木鱼,播经机读着经文,檀香沉在地面上。母亲记得那段时间,码头丢了一只皮筏,到处找,没找到。母亲翻了一页《地藏经》,嘴里念叨着,香灰掉了下来,碎成了两截。

刘珍和范明商量过,范明说,要不就留下这个孩子吧,耳部畸形都不是代表听力障碍,刘珍说,她不想让孩子背负这么沉重的人生。范明听了不说话,去厨房给她煨红枣桂圆汤。刘珍起床,坐在沙发上,缝着那条绞金丝的裙子,裙子放得时间久了,穿了两次,有些地方豁了口子,金丝线冒了出来。刘珍对着台灯绞裙子,范明给她讲他童年时的故事,有一次他被一只狗追,他一边跑一边啃着香肠,香肠啃完了,狗也没追得上他,他还挺得意,结果回到家就挨了一顿打,原来晒香肠的那家婆娘从窗子里看到他了,那个婆娘和门口的人一打听,就找到他家来了,范明的母亲塞给人家一大包红薯干,他也挨了打,结果开学一看,那婆娘的儿子成了他的同学,两人一起出去晃,吃了不少人家的香肠。刘珍缝着裙子说,范明,你不是没得吃才到我家的吧。范明嘿嘿笑着,盛了一碗红枣桂圆茶,一股劲冲过来放在餐桌上,不停地甩手,跳脚,嘶嘶地叫,刘珍的脸绷不住了,咧开了嘴。范明摸着头傻笑,刘珍让他过来,抱住他的脑袋,让他听肚子里的胎动。踢了,踢了,他踢我了,范明轻轻地抚摸着刘珍微凸的肚子,我们留下他吧。

刘珍依然没有决定。站台上的人们跺着脚,手缩在两只袖子里。一辆辆车开过去,汇成发光的河流。半空中依然飘着燃着火光的纸钱。公交车在前一个路口等红绿灯,刘珍听见嗤的一声放尾气的声音。肚子咕咚了两声,她不知道是自己饿了,还是孩子在踢她。她撑着不锈钢的座椅站起来,公交车突然变高了,它直起了身子,往空中开过去,里面的东西掉了一路,有雨伞,有行李箱,有吃了一半的盒饭,刘珍追了过去,一路追一路捡,随着她的跑动,地上的纸钱升了起来,粘在了穿梭的汽车轮胎上,一路滚过去,滚向了孕肚般的黄色月球。

谈婚论嫁时对方父母不同意(小两口谈婚论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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