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真的对一个人特别愧疚(你是因为对我觉得愧疚)

走过石板桥,绕过青石弄,便是茶庄。茶庄并不是很大,主人也不做贩卖茶叶的生意,那一庄园连接着后山青山绿水的香叶,不过都是风景。1931年的春,管家将沈碧之送到瑞乡,泥泞的山路不好开车,他也是打发了管家回去,自己沿着清晨的露珠一步步踩着石子儿往里走。走到茶庄前,他才发现铁门是关上的,只有一个穿洋装的少女提着水壶在浇满园的花草,绿的铁水壶、红的蔷薇花,女孩低着头伸手拨弄着枝叶,花叶上的露珠顺着她的手指滚动,映着细碎的阳光。看到站在门口的沈碧之后,女孩望了过来:“先生找谁?”沈碧之温声说:“敝姓沈,名碧之,受陈小姐所托而来。”女孩啊了一声,放下水壶奔过来开了门:“先生找的就是我。”那是陈锦元第一次见沈碧之的日子,冬后不久,初春始盛,雨后初晴茶香满园,她一只手揽着臂弯中的长围巾,另一只手开了门:“我叫陈锦元。”沈碧之点点头:“我知道。”两个月前,他从奉天坐火车到杭州,正式结束了在东北持续了两年的生活,回到故居沈园,管家见到消失了两年又忽然回来的少爷,连点诧异的表情都没有,只将装在木盒中的信递上。沈碧之低头看用火漆封了口的信,说是急件,上门拜访的姑娘用雕刻得精致的木盒子装了,上好的檀木和雕工,盒子底下刻着不起眼的“陈”字。沈碧之看着信上写明的地址,瑞乡茶庄,说起来与他还是很有些渊源的。

如果你真的对一个人特别愧疚(你是因为对我觉得愧疚)(1)

如果你真的对一个人特别愧疚(你是因为对我觉得愧疚)(2)

瑞乡其实并不大,仅仅是这个茶庄便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地大多租给乡邻,只收廉薄的租金。瑞乡多雨,沈碧之来了三日便下了三日的雨,绵绵不绝,少有停歇时,老乡们也十分着急,雨水过多会毁了茶树断了他们生活的来源,他们自己挖的沟渠又不足以引流,为之奈何。陈锦元抱着腿坐在沙发上:“再这么下去,庄稼地都要被淹了,此次请先生来,就是想托付您设计一个排水系统。”沈碧之站起来:“我先出去看看地形吧。”“哎,”她跟上了几步,在门口将他拦下,“不等晴了再去吗?”他笑起来,撑了一把伞走出去:“没事。”陈锦元熬不住这淅淅沥沥的雨,去城里住了十来天,回来时难得是晴日,小丫鬟接了她的外套去壁炉旁熨烫,提到了沈碧之:“这几日都在后庭那儿,沈先生可认真,房里的灯都亮到半夜的。”陈锦元挠挠脸,忽然觉得自己挺不负责任,把人请回来了,他在出力,她自己却跑出去了。她捧着热茶往后庭走,远远便能看到沈碧之蹲在井口,隔壁老农家肥胖的大花猫绕着他的脚边团团转,喵喵直叫。听到脚步声,沈碧之回头看,夕阳斜照,将天边的染了半边的红,她穿了居家蓝衣裙,踩着绒绒的拖鞋打着哈欠走过来,伸头看他的图纸——看不懂。她又看一眼他的脸色,自然注意到他眼角的乌青:“沈先生辛苦了。”沈碧之淡笑:“为人民服务。”陈锦元没再躲出去,庄园不小,房间也多,沈碧之留宿在家中,时常能听到楼上传来乐声,完成设计的那一天,他走到院中将自己翻晒翻晒,一抬头,便看到二楼阳台上,她拿着一支翠色的短笛,在吹一曲《阳关道》,察觉到他的视线,陈锦元握着短笛对他挥了挥:“沈先生,好久不见啦。”春风徐徐,笑容明媚。沈碧之眼神微闪,轻声道:“是啊,好久不见。”设计图交给工人后,沈碧之便离开了瑞乡。绯鸿街整条长街尽头,便是沈园,下车之后,管家接过他的箱子:“您不在的这段时间,李校长打了好几次电话,我听他言谈间的意思,似乎想请您去学校任职。”校长李玉章是当世的大儒,学问是很好,只是脾气又臭又硬。据说北方曾经有大军阀派人要把他接到东三省去,待遇很是丰厚,李校长拿着搬砖就能和带枪的兵哥干,一副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抬将老夫的尸体抬过去的架势。此事就此作罢,校长之名却传了出去,沈碧之对他极为尊重,不论接受与否,回来之后便亲自去了一趟李校长那里,谁料却在那又见到了陈锦元。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沈先生,这么快又见到你了,我正想着要不要去找你。”校长从楼上下来,听了这么一句,抚须道:“他就是帮你设计排水系统的?”陈锦元点头,李校长摇摇头:“杀鸡焉用牛刀。”话锋一转,又问沈碧之,“那你呢,老夫的意思你知道了吧?”沈碧之看向陈锦元,十八岁的女孩子,换下了洋装和深闺富贵华丽的衣裳,穿着干干净净的校服,又是另一种明丽,有一瞬间,他想要答应。沈碧之笑了笑:“恐怕要辜负校长的厚爱了,我已经答应友人,要去水利局帮忙一阵子。”陈锦元咦一声:“水利局在哪儿,我去找你玩。”

如果你真的对一个人特别愧疚(你是因为对我觉得愧疚)(3)

陈锦元时常跑到水利局去找沈碧之,一来二去,水利局的人她就认识了七七八八,出去聚会时,她死活要跟着来,沈碧之不肯,她苦说好久,看他不答应,她就开始假哭。“呜呜呜,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你都不带我玩,我简直就是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人,我……”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陈锦元拉拉他的袖子,“带我去吧,我都没同学一起玩。”沈碧之看她良久:“你哄我呢吧。”“怎么会。”“去了之后可别哭。”等陈锦元去了之后,她才知道沈碧之原先为什么不让她一起,这是他们朋友间的聚会,原先说好的不带女孩子,可沈碧之带了她来,整个聚会也只有她一个女的,简直尴尬得不行。沈碧之领她过去,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笑起来:“碧之,你这是犯规,我们以为最不可能带女伴来的就是你。”沈碧之说:“人都来了,先认认吧。”他一个个介绍过来,这个他发小,这个他朋友,这个他留学时的同学,一行人二十来个,他们认她认了二十次,看她的眼神也渐渐不一样,陈锦元勾他到一边说悄悄话:“我能哭吗?”“还是不要吧。”他笑起来,“等会儿啊,场子很快就变了。”果然,不出十来分钟,沈碧之朋友的太太夫人们就陆陆续续来了,他又给她介绍了一次,众人对她都很客气照顾。事后李校长知道了这事,抚须叹了一回:“你这丫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沈家小子对你可算用心良苦。”陈锦元原以为只是认朋友,回去一想,到底不笨,也就想通了。说起来她这一房才是长房,只是父母过世得早,又没有兄弟扶持,家业便给二房继承去了,她只有瑞乡一个茶庄,这还是李校长给她的。过去她小,还没有什么,如今长大了,要重新进入这个圈子,没有人引路势必困难,校长年迈,不是应酬的性子,同学力有不逮,也唯有一个沈碧之了。但这事之后,陈锦元有一段时间没去找沈碧之,他那段时间出差,也有些不大记得起,回来了之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管家看他坐在客厅发呆,好意提醒:“锦元小姐好久没来了。”沈碧之默默穿了外套出门去,是她放学的时间,她怀里抱着书走出校门,忽然觉得怀里一空,抬头一看,沈碧之站在她面前。“最近很忙?”陈锦元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怎么来了?”“我来看看胆小鬼。”她一愣,反应了过来。少女心事,本就敏感,她约莫是担心他疑心她接近他另有目的,但人要清风明月一般活在这世上本就不大现实,他知道她本意不是,却仍想伸手拉她一把,这不就够了吗?人来人往的校门口,沈碧之轻声问她:“你不来找我,你不难过啊?”她低下头,红了眼眶,沈碧之弯下腰去:“怎么还委屈上了呢?”她捂住脸:“我没有啊!”他摸摸她的头:“乖啊!”

李校长一生为亡妻守节,膝下子嗣单薄,沈碧之和他建议:“您收元元当个孙女嘛。”李校长哦一声:“元元啊?”沈碧之低咳一声,就听李校长哼了声:“你小子面上装得斯斯文文的,其实一肚子小心思,去朋友那儿帮忙就帮忙吧,还非要说什么水利局,就瞅着‘元元不送上门去啊?”沈碧之十分尴尬,所幸校长也没为难他,话题带了回去:“我是早想的,就缺个好时机,陈家那边是借不上力了,一窝坏心眼。”沈碧之闻弦歌而知雅意:“校长桃李满天下,我沈园也还有些面子,不如她的成年礼就在沈园办了吧?”校长十分满意。陈锦元知道后却吃惊:“还要成年礼呀,我从来没想过。”校长怒:“混账东西!及笄礼已经顺应潮流不办了,成年礼怎么能省下来,你父母统共你一个孩子,你就该把自己又当女又当男,懂不懂!”成年礼盛大,正宾、赞者、赞礼、摈者和执事身份都不轻,来宾更是隆重,一场轮下来,陈锦元整个人都和上战场滚了一圈一样身心俱疲。可真正令人心焦的,却在这场成年礼之后,人迹罕至的瑞乡茶庄一下来客如云,陈锦元接待了几个人,便收拾了东西跑到李校长那儿,表示要闭门谢客。校长自然不肯收留:“多大人了,还觍着脸求庇佑,滚。”陈锦元只好去找沈碧之,沈园倒是不缺房间,只是按着沈碧之的性格,这园有进来待一个小时的女客,却从来没有待一个月的女客,陈锦元自然不知,沈碧之也不会告诉她。“住下可以啊,就是每个月要交点房租。”此事传开,他便成了圈中的笑柄。沈园是安静的,总让陈锦元产生一种住在瑞乡茶庄的错觉,沈碧之博闻广记,更是良师益友,陈锦元这房客当得十分舒心,她本以为会一直这样融洽下去,不想却还是出了岔子。她的表妹,二叔的女儿陈锦华在成年礼后与她相认,陈锦元倒是没对她谢客,毕竟小时候也一起玩过,有些感情,但陈锦华自打来了沈园之后,便缠上了沈碧之。沈碧之写得一手好字,陈锦华想要拜师学艺,沈碧之推说没有资格,陈锦华却不肯放弃,日子一长,甚至还埋怨上陈锦元:“表姐为什么不帮我呢,难道你现在好了,就不想看到我也好,害怕我和你抢沈先生吗?”陈锦元气得笑起来:“随你怎么想吧,我以前不好的时候也没帮过你,也没见你帮我。”陈锦华后来再来,陈锦元就没搭理她,因为不耐烦人情世故,她后来干脆整天窝深山老林里做瓷器去了,沈碧之找到她时,她手上脸上都是泥巴,好好一条碧青的裙子,糟蹋得不成样,偏偏还傲气得很,横了他一眼:“沈大书法家,今日得空,来照拂一下小人了?”沈碧之牵过她满是泥的手,拽到一旁按在装满清水的桶里洗:用自己得外套把她的手擦干净了,才说:“惯得你一身臭毛病。”山寺桃花正开得灿烂,她做了个鬼脸,天真无邪。而沈碧之低头看着她纯然的笑容,轻声叹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如果你真的对一个人特别愧疚(你是因为对我觉得愧疚)(4)

陈锦元的二叔有意与他结亲,但陈锦元毕竟不是亲女,且与他没有深厚情谊,他便翻出了老皇历,找了一户贫穷的书香门第,让人父母说与她父母是旧识,两家小孩有过婚约。这事死无对证,全是空口说白话,要怎么策划端的看人,二叔心想她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少能耐,遇事了肯定阵脚大乱,到时就任他搓圆捏扁了。岂料陈锦元却是该吃吃该睡睡,和同学出去玩时一点负担没有,人家问起,她只管说:“我父母从未说过。”她十二岁时父母过世,那时她已经记事,真要有,肯定不会毫不知情。“要真有,肯定不能不认,要是假的,天知道是为什么来的。”人家一家人堵在学校门口,她只管要婚书,真有婚书,她也不急,真的假的都不确定,人家还有证据:“你二叔认得你父亲的印章字迹。”陈锦元就好笑了:“我二叔当年占我家产的时候也不认得我父母的什么。”于是人家急了:“大小姐如今飞黄腾达了,便看不起夫家穷困了?”“这话说得真是无理,昔日我被人赶出陈家来,也不见诸君施舍半粒米,若非校长怜惜,我现在只怕早就成棺材一具。诸位于我无恩,竟还要求我回报不成?”她摆摆手,“你们真要是我的谁,有这个骨气,先去帮我把家产拿回来。”她这边只管不动声色,她二叔那边却坐不住了,你油盐不进,可沈园却不能娶一个名声不佳的女子,于是借着一次与水利局接洽的机会,二叔便说起这事。沈碧之是早就知道了的,他本想插手,但看陈锦元自己游刃有余,便只当不知道,谁知道他装傻,人家却当他真傻。“陈老板说的是,沈园确实有规定,不是什么女人都能娶的。”二叔欣然,沈碧之便和他说起自己的祖上。沈碧之的家世,真考究起来,往上数,是明朝的旧臣,非常嫡亲的一脉,崇祯皇帝自缢后散得快,全隐在民间了,初时是被汉人士林痛骂的一族。但沈氏传承至今,几度浮沉,族内子弟涉及各行各业,未有一人在清廷出仕,沈氏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嫁娶唯汉。这话,半真半假,清廷执政时不做官是真的,但嫁娶唯汉……只是有这个偏向,人姑娘家真要说自己是纯汉人,你总也不能为了确认是不是就去把人家祖坟给刨了吧。但陈锦华的母亲是个清朝的格格……于是,二叔苦逼了,只这一条,陈家想结这门亲就不可能了。陈锦元知道了,乐得在沙发上打滚:“你这么蔫儿坏的,你朋友知道吗?”沈碧之翻一页书:“我家主上不喜清朝人,这是真的嘛,又没有错。”陈锦元窝在沙发上看他,眉清目秀,温文儒雅,她忽然说:“沈碧之,你长得真好看。”沈碧之一愣,对上她漆黑的眼睛,好半晌,才问:“那你有没有怦然心动?”她皱眉:“我知道怦然心动,但……什么是怦然心动?”沈碧之合上书,在一地夕阳下站起来,说:“怦然心动就是,你全世界无与伦比的蠢。”陈锦元:“……”为什么她总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对劲。

李校长身体越发不好,陈锦元也一到冬天就浑身痛,水利局原本是计划冬日去北方交流切磋一下知识与经验,沈碧之却抽不出时间,对方希望他过去,可身边一下子病倒两个人,他哪里走得开。于是冬日计划便顺延到春天,沈碧之查完资料,先去看一眼李校长,他把校长接来了沈园,平日校长的学生会过来陪他说话,学校的教授若是有事也会来沈园,若是来不及,还能托付去上课的陈锦元带个口信,这样照顾起来方便。他又走到陈锦元房门口,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推门进去后发现她抱着枕头哼哼,睡梦中也不安分,他一摸她的额头,全是细汗。医生说是旧疾,伤了骨头,天气太冷或太潮都会痛,她每到冬天就会裹着毯子缩在客厅的壁炉旁边,怀里搂一只猫,和猫一起取暖。校长和他建议过:“国内医疗环境不大好,带去国外看看吧。”沈碧之也无奈:“她说要陪您几年。”校长瞪他:“老子是立刻就要死了吗?”到底没了话。天气回暖时,沈碧之与水利局的同事前往北方,他也没想到火车上会遇到陈锦华一家人,南方形势动荡,生意越发不好做,他们是北上做探寻门路的。沈碧之和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回了房间,晚间时陈锦华来找他。“沈先生,其实不是因为我母亲是格格吧?你和姐姐认识在前,自然先入为主的,我们也确实亏欠了她,你不满意我,也在意料之中。”他并不想为难这个女孩子,可她的话却叫他心里不喜欢,什么是先入为主?难道陈锦元还能背后诋毁人不成吗?至于亏欠嘛,当年她父母死后,她被赶出家门,这已经很过分,据说后来还发生些事很是蹊跷,如今真相怎样已经查无可查,可焉知不是有人想要谋财害命。沈碧之后来听陈锦元提起过那年的事,知道她在离开陈家前往茶庄后有人去过茶庄想要杀她,她机灵跑了出去,却被后面追赶的人追上了,一把推下了山,身上多处摔伤,这也是她病的起因。若非遇上了李校长派遣来保护她的人,如今恐怕连她自己都没了。那时她不过十二岁,对一个孩子下手,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些。“听闻你是学医的,你表姐身子不好,李校长冬天都不许她出门,你知道为什么吗?”沈碧之还记得,最初在瑞乡时,那里下暴雨,茶庄的取暖设备坏了,庄子里的仆人都被她派去挖河道,小丫鬟才不过十三岁,力气小,没见过她那个样子,吓得来敲他的门,哭得他都以为谁已经死了。但也没差了,他赶去时她就倒在房间的地板上,浑身都在抽搐,痛得手指在地板上抓得一道道的血。他用大被子裹着她抱到房间里,她意识不清,光哭,不出声,痛极了才哼哼,叫妈妈、叫父亲。他没办法,拿大衣裹了她抱在怀里,直到小丫鬟端了炭火过来,这才好起来。沈碧之有时候会想,万一她遇到的不是他,那晚得吃多大的亏啊!可即便遭难,再不幸,她也依然率真纯然,从未有过害人之心,这些人凭什么说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陈锦华疑惑地看他,沈碧之眼中隐隐有凉薄的冷意:“医生说她伤到了骨头,底子坏了,受不住寒潮。不过看起来,你并不知道她的病情。”这么多年不管不顾,偏偏在她遇到他后才来认亲,是什么意思?

沈碧之不喜欢被人算计,不管是陈家不合时宜的野心,还是北方这边的“挽留”。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沈碧之原以为自己已经十分低调,不想还是在回去的路上被人谋算了去。他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牢底多日,身体对时间的记忆早已混乱不清,除了水和少量食物,他有一段时间都处于饥饿和意识模糊之间。在日式房间的榻榻米上醒来后,他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今天是几月几日?”坐在窗口的女子抬头看向他,笑容温婉:“6月20日。”她弯起嘴角,“我叫东珍,其实我是个汉人,受少帅之命来照顾你,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三个月,竟然已经足足过了三个月。沈碧之重新倒向榻榻米,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似乎还能看到三月天的火车站,陈锦元将苹果塞进他的手中,一脸严肃:“沈碧之,一路平安。”沈碧之合上眼睛,没有去看那个女孩,他的声音轻轻的:“你告诉少帅,他要的东西,我没有。”沈园累世积蓄,人人以为富可敌国,之所以没被人发现,不过是他们藏财有道。夜探沈园的贼很多,想要刨他们祖坟的盗墓者也很多,可用这种囚禁虐待对方的精神来对付他们沈园的……沈碧之觉得自己还真中头彩了。清朝压制汉人,他们又不好出仕,不过经商、读书,混迹在三教九流,经商留下的积蓄倒是有一些,可自他接管沈园,多用来四处奔波寻找父母死去的真相,哪有闲钱堆在仓库里?富可敌国更是无稽之谈。可这样的说辞,想钱想疯了的人怎么可能相信?杭州雨夜,冲淡了沈园的焦热,这个时节全国都在期待雨季,沈园的室内却烧着温温的壁炉,陈锦元畏冷,李校长沉着脸:“消失这么长时间,定然有鬼。”“派去打听消息的人一个都没回应吗?”李校长叹了口气:“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触手不及啊!”自打水利局一行人南归,下车后没看到沈碧之,还以为他临时有事忙去了,可接连一个星期没见到人回来,众人就知道不好了,沈碧之的朋友,水利局局长就态度十分强硬地乘了火车找回去要人,可人家不承认,为之奈何?各种方法想尽,李校长老油条地想出了办法:“登报纸吧,就说沈园富可敌国,可沈碧之被抓走了,谁把沈碧之带回来,沈园分一半财产给他。”管家擦汗:“可可可……校长,我们沈园没这么多钱啊!”李校长怒:“等人找回来了,就说记错了不就行了!蠢货!这叫兵不厌诈!让那些糙人和糙人狗咬狗一嘴毛!”沈园放了个烟幕弹,来求证的人自然不少,但管家只端高了姿势,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于是众人纷纷想,这要不是真的,底气不该这么足啊,于是手里稍微有些权势的,便都纷纷拍案,要去救沈碧之。陈锦元原本以为人没那么好骗的,但当她看到虚弱得跟被人剥了一层皮一样的沈碧之时,她发现,其实这世上虽然这么多人居心叵测,却还是有人,傻到可爱。沈园门口,她小心翼翼地靠在他怀里:“沈碧之。”沈碧之撑着自己,抬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终于肯承认你的怦然心动了?”你的那些故作懵懂,举步不前,我都明白,可是生老病死,本就是常事,我从未介意你的体弱有疾,因为比起身体的虚弱,精神上的病毒更让人无法忍受。现在好了,我们是一样的。“沈碧之,我是不是太懦弱了?”“没关系,有病,我们就去治。”

自他回来,她还是如从前一般懒懒散散地混日子,只是他再要出门时,她一定要跟着。沈碧之知道,她是吓到了。怎么能不吓到呢,那一身的伤痕累累与血迹斑斑,可以想见绷带下的躯体曾经受过怎样的折磨,可饶是这样,他都顽强地活了下来,陈锦元赖皮的时候曾问过沈碧之:“是不是因为心里念念不忘等着你的我,所以才这么坚强。”来做客的李校长酸得牙都掉了,沈碧之摸摸撒娇的她:“那个时候确实一直在想你。”想着如果见不到我,你一定会害怕吧?“嘿嘿嘿。”陈锦元乐得像小老鼠一样在他怀里直拱,沈先生说情话真是太让人受不了了!好幸福哦!李校长终于受不了两人的没脸没皮甩着拐杖走人了!果然老了!受不了年轻人的热情啊!十月初的时候,沈碧之通过大使馆的朋友约了骨科医生,准备带陈锦元出国疗养,他自己的也需要调整,整理东西的时候,陈锦元发现了一张照片。即便上面布满断壁残垣与尸首,她也依然辨认得出,那是瑞乡。陈锦元将自己关在房内,好几天没出过门,沈碧之以为她在为离别苦恼,去找她时才发现她不在房内,小丫鬟被她从茶庄接过来,说她一大早就出了门:“好像回茶庄去了。”沈碧之走进书房,桌上放着一本莎翁全集,那张照片便夹在其中,尖尖的信封一角从书中露出来,沈碧之随手一抽——是他藏在书里的那张。窗外天光落落,日暮四合,落日已隐没于山后,夜色似乎要吞噬尽天边最后一抹残红,沈碧之手中拿着照片,重新塞进了书里,静静走出房间,关上了门。倘若为你所弃,那大抵也是我的命吧?陈锦元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回茶庄,乡民们见到她都极为热情:“大小姐,你书读完啦?”“最近潮了啊,你这么怕疼,可要小心点啊!”陈锦元淡淡一笑:“乡长在家吗?我找他有些事。”“在的在的,自从大小姐出去读书了,我们这里也发达了,托大小姐的福啊!”陈锦元找到了乡长,问他:“您还记得茶庄转让给我之前的主人是谁吗?”乡长年纪有些大了,偶尔记不清事情,但这个还是知道的:“沈园的沈奕先生,就是锦元你男朋友的父亲啊,你一直不知道吗?”陈锦元脸色苍白,走出乡长的家,她忽然便想起了多年前的事,那时她还只有十二岁,住在陈家主屋,家里来了电话,她就坐在电话旁边,随手接起来。“喂,你好,这里是陈宅,请问找哪位?”那边愣了一下,一个男声温和地说:“你好,我姓沈,我找陈叶先生。”她拿着电话对楼上喊:“父亲,有个沈先生找你。”她又把电话靠在耳边,“你等等哦,我父亲马上就来啦。”那天,父母出门前告诉她,他们要去见一对夫妇,父亲笑容满面:“我与沈先生神交已久,今日能见到他,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于是,他们一去不回,而她被赶出陈家,遇到了李校长,被他庇佑着长大。她坐在黄包车上,斜风细雨中想起她和沈碧之的初遇。她说:“我叫陈锦元。”他说:“我知道。”

原来命运早在开篇就已埋下伏笔,是她自己看不穿,当寻常。

沈碧之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了,她从来没这么晚回来过。他坐不住了,拿了外套出门,却在门口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陈锦元,他脚步一顿,低下头:“元元。”陈锦元将头靠在他的腹部:“我去看了场电影。”“嗯。”“你是因为对我觉得愧疚,才和我在一起的吗?”黑夜寂静,只有蝉鸣,叫得她忐忑,也叫得他不安,沈碧之蹲下身去,捧住她的脸,对上她的视线:“如果仅是愧疚,我有无数的方法可以弥补你,比如给你一个茶庄,让你在即便不知道我的情况下,也能安然生活,何必把我自己赔进去?”何必赔进去我的一生,与你纠缠不清。他的父母因财失命,还连累了两个朋友,事发之后,他隐匿了踪迹,一边避免被人找到,一面又暗中查询谋害他父母的凶手,直到两年前,终于找到了凶手的踪迹,可是赶去奉天之后才发现,那个组织已经被就地处决,剩下的虾兵蟹将根本不足以成事,没过多久没解散。等他回到南方,这才发现她的日子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好过。“所以,是你把我托付给李校长的?”沈碧之点头:“是。”李校长脾气虽不好,却是刚直不阿的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也最恨别人忘恩负义,他膝下无子,势必对失去父母的孤儿爱怜有加,不必担忧会敷衍了事,是托孤的最好选择,而之于校长而言,老年之后有人送终,亦比他孤单离世更好。当时,他是这样选择了这两全其美的办法。陈锦元看着他暗暗咬牙:“我想先冷静几天。”“可我们马上要出国了。”“出国之后也可以冷静。”她站起来,鼓着脸颊走进去,听他在后面叫她的名字,沈碧之拧眉问她:“你恨我吗?”蝉鸣阵阵中,她忽地就不生气了,这世间多少人杀人放火都没有丝毫愧疚之心,他们两个受害者难道要互相憎恨攻讦吗?没有人会想要父母双亡的,那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错。是命运从来不公平,如果她要恨,也该恨这不公的命运,让她受尽磨难,可她站起来了,没有被打败,依旧热爱着这个世界。“沈碧之,我们以后好好的吧!”好好的,就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反击,就是对逝者最大的安慰了。

杭州的十二月,下着薄薄一层雪,陈锦元穿得厚厚的,裹得像一只球,冷得骨头微微地疼,从车上下来没几步,便被人拥进了怀中,好暖啊,她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管家迎出来:“屋子里烧着壁炉,我又叫人造了两个,很暖的,李校长也在呢。”沈碧之带着她快步往里走,她伸手去接雪花,搓了搓,开心地说:“沈碧之,我们堆雪人打雪仗去吧?”沈碧之将她半拖半抱:“一天不看着你你就给胖得喘上了,等你好全了再说吧!”大雪纷纷地下,笼在了这个城市,天上一月如钩,万千星辰,在这烟雨飘摇的南方之城,绿水之乡,便也让所有纷乱的过去,悉数沉淀成一城飞雪,待冬风吹过,来年绽放一季。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

    分享
    投诉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