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陈留城斩华雄（英雄难过华容道）

《三国演义》新读之三

无论是对关羽、曹操还是对诸葛亮来说，华容道都是一道难关，而且是一道无法回避、硬着头皮也要闯过去的难关。

改琦绘《华容道释曹》

事实上，华容道不过是个由头，真正难过的是彼此，关羽要过的是曹操这一关，诸葛亮要过的是关羽这一关，而曹操要过的则是诸葛亮、关羽这一关。可以说在华容道上演的是一场三位顶级英雄的巅峰对决。

对读者来说，三位具有男一号气质的老戏骨在一起飙戏，自然是眼界大开，精彩可期。

对决首先由诸葛亮挑起。赤壁大战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铺垫和准备，刘备、孙权、曹操三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对各方猛将来说，谁都不愿错过这次扬名立万、收割粉丝的好机会，期盼着首发出场。

诸葛亮这边调兵遣将，一场高级军事会议开下来，赵云、张飞各有重用，就连糜竺、糜芳、刘封这样的平庸之辈都有活干，威名远扬的关羽竟然作为替补队员使用，给条冷板凳坐，这让创造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神话的他怎么能够接受。

面对关羽的发飙，诸葛亮不急不忙，早有准备，不是不让你首发，而是你受曹操的恩惠太多太重，万一关键时刻放水怎么办。问题提得很尖锐，你关老二要么老老实实坐冷板凳，要么解决和恩公曹操之间的私人恩怨。

民间年画《华容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关羽没有选择，只能以立军令状的极端形式获得出线权。对关羽来说，这关乎自己的荣誉，关乎自己的尊严，至于到了华容道到底该如何做，他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即便想到了，也没有想这么深想这么复杂。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急于揽活，并没有做好预案。

一切都在诸葛亮的掌控之中，他完全可以避免这场直球对决，比如派关羽去别的地方作战，让张飞或赵云去守华容道。但他必须这样做，表面上看，这是为了解决关羽与曹操的个人恩怨，而实际上，这也是在解决他与关羽之间的问题。

提起诸葛亮与关羽之间的问题，还得说远点，要从三顾茅庐说起。

刘备三顾茅庐是千古佳话，但其中扮演反派角色的则是关羽、张飞，尤其是关羽。以其素来孤傲的性格，肯定是看不上诸葛亮的，估计在徐庶走马推荐的时候，他就对诸葛亮反感了。

连环画《走马荐诸葛》

徐庶将诸葛亮几乎夸成天人，好像没有他什么事都干不成，在关羽眼里，这简直是赤裸裸的传销，相当于电视台的药品广告。但刘备被说服了，没办法，只好在大冬天里跟着大哥跑了三趟茅庐，心里的郁闷和不满是可以想见的。

到第三次跑路的时候，他和张飞一起开始吐槽：

兄长二次亲谒茅庐，其礼太过矣。想诸葛亮虚闻其名，内无实学，故相辞也。（《定三分亮出茅庐》）

这是两人此时内心真实的想法。诸葛亮出山后，关羽仍对刘备发泄自己的不满：

刘备自得孔明，以师礼待之，有云长、张飞心中不悦，乃曰：“孔明年幼，有甚才学？兄长敬之太过！又未见他其实效验。”（《诸葛亮博望烧屯》）

不说年轻而说“年幼”，语气间分明带着蔑视、不屑，关羽对诸葛亮的不友好态度可以说是不加掩饰。不过他反对的理由让刘备也不得不认真面对：

刘旦宅绘诸葛亮

第一，你诸葛亮到底有什么才学？既无名人指点，也无从政经历，也没见有啥学问，相当于三无产品，怎么让我们相信你有本事？

第二，我们兄弟南征北战，是要创业，而不是开养老院、托儿所的，既然请了三次才露面，总得给个见面礼、交个投名状吧，用赵本山小品里的话来说，那就是出来走两步。

刘备请了三次才露面，诸葛亮本不愿意出山，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做无用功。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任务艰巨，且不说他面对的是一个江湖经验极为丰富的教父级人物曹操，光是内部就难摆平，人家刘关张是拜把子过命的兄弟，一起出生入死多年，而且年龄比你长了一二十岁，你一个年纪轻轻的白面书生，能镇得住场面吗？

对诸葛亮来说，要想完成三分天下的宏图大业，首先要从眼前做起，把内部摆平。否则令不出家门，天天在窝里斗，还怎么去争天下。而要摆平内部，首先要找关羽下手，把他制服了，张飞、赵云都不在话下。

林风眠绘《关羽义释曹操》

所以对诸葛亮来说，华容道也是他不得不过的一关，不让关羽乖乖听话，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尽管他上任之后放了两把火，火烧新野，火烧博望，但那都是小打小闹，不算大场面，关羽未必心服。这一关必须过去，只能赢不能输，否则真的得灰溜溜回卧龙岗去开农家乐了。

可以说，诸葛亮设了一个关羽不能不陪着玩到底的局，这个局一举多得，可以解决自己与关羽的问题，也解决了关羽与曹操的私人恩怨，当然还顺带着给曹操上了一课，别觉得自己如何了不起，要知道山外有山，浪外有浪，还是见好就收，不要吃独食，大家一起玩政治平衡游戏吧。

这个局可是险局，刘备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

玄德曰：“吾弟云长，义气深重，若曹操果然投华容道去时，只恐端的放了。”

孔明曰：“亮夜观乾象，曹操未合身亡。留这恩念，故意等云长做个人情，亦是美事。（《周公瑾赤壁鏖兵》）

年画《华容道》

毕竟是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刘备太了解关羽了。诸葛亮这样真的会把二弟玩死，这可是一场开不起的玩笑，他不能不出来说话。

到了这个份上，诸葛亮只能提前剧透，把刘备也邀请入局，给他安排一个戏份，共同完成这场大戏。

当然，他还是没把话说得太直白，只是告诉刘备，这样做不是捉弄关羽，而是给他一个大大的人情，不过得了好处肯定得付出点代价。刘备对此心领神会，黑脸红脸的分工就这样愉快且默契的完成了。

接下来的舞台就交给了关羽、曹操，诸葛亮则陪着刘备在后方收看实况直播。

按说主角是关羽，但实际上曹操演得更好，不愧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戏骨，知道该如何抢戏。

八十万大军，这差不多是曹操积累一生的家当，本来想着靠这支军队彻底解决天下的统一问题，没想到被几个后浪小青年一把火烧个精光。换成别人，肯定是捶胸顿足，满地打滚，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真的有点输不起。

清光绪粉彩华容道义释曹操盘口瓶

曹操毕竟是曹操，逃跑的路上还不忘给自己加了三场戏，场场精彩，一下让自己的形象高大不少，这三场戏可以概括为“三笑”，这三笑比后世的唐伯虎三笑点秋香要好看多了。

逃到乌林，他在马上“仰天大笑不止”，这一笑让手下吃惊不小。仗打到这个份上，哭都哭不出来，竟然还能笑得出声，莫非脑子烧短路了？

听到曹操说出理由，大家不能不佩服，此时曹操脑子里想的竟然不是保命，而是谋略，他觉得“周瑜无谋，孔明不智”，仿佛在欣赏别人的大戏，忘记了自己也是主角。

曹操笑的快，诸葛亮出来打脸也快，而且把脸打得震天响。曹操话音还没落，赵云就率领兵马杀了过来。英雄所见略同，你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得到，只不过扮演的角色不同。这样一来，曹操总是比诸葛亮慢了一拍，成了活生生的现实版乌鸦嘴。

当曹操逃到葫芦口第二次仰天大笑的时候，手下将士的感情还没有来得及从疑惑变成崇拜，就直接转成了惊恐。第二次被诸葛亮打脸的事实证明，曹操真的成了乌鸦嘴，代价是手下士兵的严重伤亡。

叶雄绘《华容道》

转眼到了华容道，正是隆冬严寒时节，天下着雨，道路泥泞，水坑到处都是，山谷幽深险峻，别说战败逃命，就是平常从这里经过，都会提心吊胆的，生怕林子里窜出个什么东西来。

手下的将士们都后悔没有给曹操的嘴上安装一个消声器，等他们第三次听到曹操的笑声时，恐怕只能用魂飞魄散来形容此时的感觉了，如果换个词，也好不到哪里去，比如毛骨悚然、鬼哭狼嚎之类。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就是曹操和他手下将士的区别，曹操的笑哪怕是作秀，都是高明的作秀，这是一种胸怀，一种境界，有了这三次笑声就可以知道，再大的火焰也烧不垮这位身经百战、意志坚强的对手，这一点诸葛亮最清楚，他已经告诉了刘备。

将士们在曹操凄厉的笑声中走向崩溃，因为这只老年乌鸦嘴将最可怕的对手关羽及时召唤了出来。

老戏骨就是老戏骨，惨到这个份上，曹操还不忘记飙戏。眼看山穷水尽，他本来准备“决一死战”的，因为在自己的人生辞典里没有“投降”二字，后来听从程昱的建议，这才决定改变套路，走煽情路线。

邮票《千里走单骑》

曹操既没有慌张，也没有失态，而是与关羽一起温习旧日相处的美好时光，提到“昔日之言”，提到“五关斩将”，话题一下巧妙转到“大丈夫处世必以信义为重”，并提到历史上的义气故事。

本来是曹操守门关羽抽射，一番充满温情的家常话谈下来，关羽已经变成了失去防守能力的守门员，“低首良久不语”。面对曹操的情感攻势，他除了放水，没有别的选择。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于是把马头勒回，与众军曰：“四散摆开。”这个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操见云长勒回马，便乘空和众将一起冲将过去。云长回身时，前面众将已自护送操过去了。云长大喝一声。众皆下马，拜哭于地。云长不忍杀之。正犹豫中，张辽纵马至。云长见了，亦动故旧之心，长叹一声，并皆放之。（《关云长义释曹操》）

赵成伟绘《关云长义释曹操》

这个时候，关羽不可能没有想到那张具有法律效力的军令状，但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再者自己和刘备毕竟是拜把子兄弟，这让他心里还是有些底气的。

曾经有一个野生曹操摆在我面前，但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后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曹操说三个字：快走吧。如果非要在这份机会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立即！

曹操连滚带爬逃出华容道，清点身边将士，千军万马只剩下了二十七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对曹操来说，只要脑袋还在，小命还有，这就够了。

关羽、曹操的对手戏到此结束，两人之间的恩怨也自此了结，再见的时候就是曹操看到东吴送来的关羽头颅了。

接下来是诸葛亮和刘备的黑脸红脸戏，关羽又变回了配角。

在刘备的参演下，正剧变成了喜剧，关羽尽管脑袋保住了，但以往的傲慢和威风不复存在，先是被诸葛亮奚落一番，再被诸葛亮喝令拉出去砍头。

一切都按照诸葛亮事先安排好的套路走，刘备的一句“望权记过，后将功赎之”，虽然免去了关羽的性命之忧，但也给他留下了案底。当然，自以为比谁都高明的关羽一直都蒙在鼓里。

头依旧长在自己的脖子上，但将功赎罪的案底却保留下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关老二从此有了管束，就好比孙悟空戴上了金箍，乖乖听从后浪青年诸葛亮的调遣。内部工作做好了，后面的借荆州、取西川大戏才好上演。

赵志田绘《华容道》

华容道过关考试到此结束，如果一定要打个成绩的话，曹操、诸葛亮优秀，关羽勉强及格。

文章作者单位：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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