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寄情的原创(师飞失眠者的梦)

关注 ,让诗歌点亮生活

红叶寄情的原创(师飞失眠者的梦)(1)

师飞,1989年生于甘肃陇西。现居北京。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湖南文学》等,曾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诗歌奖。

师保全

冰花已经消融。屋子里飘满了灰尘——

只有热水洒在隔夜的旧式地砖上才会溅起的腥味儿。

两个铝制烧水壶,一个通体发黑,

冒着热气;另一个的尖口积满了水垢。

他就坐在火炉的另一边炖茶,旁若无人,

喉咙里发出意犹未尽的咕噜声;

仿佛一棵杨树,在麻雀的沸腾中显出枯形。

他从未如此难以接近,我也从未如此茫然。

当他起身,右臂手肘处的褶皱里弹出一片灰尘,

在微弱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顺着吱呀呀滑开的门,我看到他从车库出来,

双手捏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脸盆——

我初中毕业时的纪念品——里面盛着玉米粉。

一阵风从屋檐上落下,掠过他蓬乱的卷发;

他眯了眯眼,脚步依然矫健。

我注视着他钻进了一扇紧靠着矮墙的木门。

活着总得依赖些惯性,这是否意味着

他是在替从前的我反复失眠?他可能不知道这些。

我能想到他可能在石板隔成的食槽边发呆,

也可能兜兜转转。我没有跟进去,天还早呢。

很快,他的手探出黄昏的门帘,另一只手托着空盆子。

他看起来如释重负,有些难得的疲倦。

“羊下羔了,白得很。”他接着说,仿佛大梦初醒:

“春天已经过了。”

某人的墓志铭

既要活得真实,也要活得体面,

这很难;像一块土豆

为了成为更多的土豆而承受伤害。

我见过,在陇西的山里,每年入春时

邻居们都会相互帮忙,把挑好的土豆

从地窖里吊起来,切成块

丢进犁沟里。每一块都是一种生活。

他少年时悄悄爱过太阳,

他中年在田埂上翻着跟头流浪;

在死之前,他依然期待春天。

他从未成为生活的异见者,

但也永远错误。

他一生珍重过梦和谎言;

他拥有无地自容的爱与恐惧,

或许还有些不甘;这已不再重要。

现在,这个不善叙事的人

背靠着记忆倒下,听见苍青的烟尘里

回荡着数不尽的声音——在他洋葱般

萎缩的身体里豢养过的许多声音,

它们相互抵消,直到静默,

他因此而破碎,而生生不息;

因此,他再也不必为任何光荣而感谢谁。

红叶寄情的原创(师飞失眠者的梦)(2)

With The Beatles

这是一张旧唱片,比我父亲小一岁

我试着听了一下,但索然无味

昏黄的房间里弥漫着细细的灰尘

像一个人的过去,散漫而无力

父亲就是那一年从长安回到陇西的

他告别了他的父亲,一别很多年

二十六年后,他也成为父亲

到了半夜,我突然听见一个长音

如一根绵长的线,穿过了我的骨头

差不多又过了二十六年后

我见到了他的父亲,他坐在我对面

一言不发,仿佛又过了二十六年

他终于发出了这声短暂的“唉——”

雨中的树

这棵树藏身枝叶中,浑身颤抖

像受惊的物主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它曾勇猛生长,现在它终于成为勇猛的象征

—— 一种深沉至客观的涌动。雨跌落

轻盈而从容地敲击树冠,俄而如透明的钟罩

一阵尖叫引领着笑声穿过我的耳朵,然后沉默

像是父亲在黑暗中寻找母亲。我记得清楚

他有过孩子般的激情;激情退散,他变成了我

几片叶子在水汽中翻滚,尝试着飞翔

它们很轻,而地面太过湿软。这我很熟悉

我也曾在水中练习飞翔,迷狂又虚无

此刻,水流沿着黝黑的树干潺潺而下

蒸腾的雾气里发出咕噜声,像一种绝望的邀约

我是否真的理解这一切?下着雨,有一棵树

我感到充盈而危险;也许并没有树,也没有雨

只有父亲和我;我已经衰老,而他还没来得及长大

只有从天而降的伞翼召唤着破碎的水

无边无际的,它们倒流、聚拢,近乎雀跃

如一束隐秘的强光——我恍然淹没其中

而它终于挣脱,遁向高空—— 一个透明的谜

决绝而自在,抹除了摇晃的地平线

红叶寄情的原创(师飞失眠者的梦)(3)

音乐电台

“大家好,我是刘雪枫。”隔着大风和玻璃,

我听到一个古典音乐电台节目主讲人的开场白,

他说要带大家重返1970年;1970年——

一个遥远而悲伤的年份,Beatles解散了。

我并不熟悉那时的生活,似乎也从未对后来的

生活感到过狂热,但我记忆深刻:

在1999年的夏天,一个年轻的音乐老师教我们简谱,

她唱“12345”,我们唱“5i5,5i5,54321”,

我学得很快,我是一种声音;多么不可思议——

那个夏天很快就像Beatles一样解散了。

我常想列侬一生中是否也有过悲伤的几天,

他后来换过无数住所,也换过无数恋人,

却只用一种声音唱歌。

我常想那曾在夏天带来风的银铃般的声音

是否会像列侬的声音那样,还在千疮百孔中

张弛着自由而节制的美感。

此刻,当我从温暖的房间里向窗外张望,

我依然能隐隐辨认出什么在坍塌而什么在悄然建立。

像列侬的脸一样,她的脸如同一种潮湿的幽闭,

一种遥远的盛情。

生活终于教会我沉默,但语言还活着;

就像约翰·列侬死了,保罗·麦卡特尼还活着。

死亡从睡梦中跃起

当我说话

有些落入地面,有些透明,

像一次完好的沉默

——词语从舌根跃起

当我生活

我并未活在生活的反面

真正的记忆在行动中

——旅行从日记里跃起

回忆圣洁而悲伤

那个在阳台上抽烟的男孩

永远白而且壮

——我从影子里跃起

我醒着四处漫游

什么也得不到

世界并不神秘

——死亡从睡梦中跃起

红叶寄情的原创(师飞失眠者的梦)(4)

清晨即兴

黎明,一些事物缓缓下沉;

载着光,黏稠的遥远落入颗粒般的咫尺。

南方的水患依然暴烈,在那里

我安全度过了九个夏天而喜马拉雅突降大雪——

某年,我在湘西旅行中遇到爱人,

另一年,我在连绵的雨中丢失邻居……

长日往复,寸心如烹。无限的可能

被证实为一种虚无;我并未成为另一个人,

而只是恰好成了我自己。尽管如此,

我依然不能说出我想说的一切——

很遗憾,我甚至不能体会我已经说出的一切。

在不知名的灌木丛里,万物聚拢、凝结,

相互争辩;我的心终于在露水中耗尽虚妄,

而我的身体借沉湎得以幸存;如同此刻,

每一个人在每一个人身上消失,并永存。

红叶寄情的原创(师飞失眠者的梦)(5)

老虎

你炎热的翅膀在旷野盘旋,等着针叶林开花

(命运如此轻盈)细长的松树和桦树

在螺旋翼般下沉的气流中舞动

孤独如你的街区,充满了人群

一个声音说:“孩子,别哭!”

另一个说:“要对自己真实。”

那柔软的来自野兽,强硬的来自神灵

父亲在葬礼中央扬着脸,他教会你抽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也曾渴望在更高的维度丈量夏天

茁壮如一个发炎的胃,在记忆的盛宴里

终于饥饿难耐,插翅也难飞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

逝者永远成功,而生者向生活俯冲

——像失眠者的梦——永远失败

一只鸟的死亡

一只鸟,好像是麻雀

或者其他什么鸟。总之

它的羽毛不再听它身体的话

(那小得近乎透明的褐色躯体)

那时候我经常跟着大人去割麦子

麦子整齐而热烈,奋力地

站在土地里。它们先是活着

很快,它们不再听土地的话

父亲挥舞镰着刀,我不知道

镰刀不再听父亲的话;我更不知道

我不再听父亲的话——

即便我已经见过了一只鸟的死亡

暑假

日子漫长,因为无事发生。

没有人出生,没有人爱,

也没有人死去。

死亡无疑是一个谎言,

因为没有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

死去;这不是诡辩。

没有一个人能通过理解另一个人

来理解自己。

一个人想念另一个人,

但不知道想念是否有回响。

人们不懂爱,但人们相信爱。

比如现在,当我在假日图书馆

迎着光线搜集七月的阴影,

雷声已经远去;她不必再哭泣,

而我也不必再感到遗憾。

只有时间,薄雾般,留下纪念日,

爱的灰烬和空荡荡的吻;

只有漫长的日子,耐心地

等待着不会发生的事。

红叶寄情的原创(师飞失眠者的梦)(6)

说再见

再见,跟她说再见。

跟某次图书馆的偶遇说再见,

跟九年前某个五月的夜晚说再见。

跟自己说再见。

疼痛在所难免,上帝有上帝的,

而魔鬼有魔鬼的。

但这并不能阻止人们相爱,

然后说再见。

先是花叶离开枝丫,

后是信念背叛时间。

先是瓷彩碗和玻璃杯,

后是拥抱和吻;

不要用笨拙的手修补残破的蛛网。

我不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了,

但完美的是,在每一个黄昏

迅疾而冰凉的车流中,

我的手都紧紧攥着她的手,

像攥着落日。

最后一次回家

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家。

她蹲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抱着膝盖哭泣。几乎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我们撕裂了

彼此,没说再见,也没道歉。

很难想象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在那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我们有一个家,然后

我和她同时失去了它。

但那确实是我最后一次回家。

似乎还有一次,那之后不久,

我从西往东穿过了整座城市

并抬头看见了她;仿佛

墙壁已经坍塌,屋顶还没落下。

在林中

林中全是木头;脚印嵌满道路

如同云朵落满了天空。

无数条道路只有一条通往故乡,

这唯一的道路如同命运的裂缝

等着我填满。可我究竟是谁?

我和命运彼此踩踏却永不相识,

如情人之间的争执,亲密而宁静;

如同木头充满了树林。

道路是我的?天空也是我的?

我竟是无数人——命运闪耀着,

我汲汲于技艺和真理,却错过了

冬夜的雪意和夏日正午的蝉鸣。

诗,词语和少年

师 飞

1.或许没有诗

循着贡布里希的语气,或许可以如是主张:实际上没有诗这种东西,只有诗人而已。

第一种论证是瓦莱里式的。据瓦莱里,语言行为建立在信息交流的目的预设之上;语词的意义——如同两种货币之间的汇率——只有在兑换完成时才能实现。日常语言中,一旦完成信息兑换,该信息的意义便会携带其由之而来的符号结构自行弥散。既然理解的完成意味着对意义形式的取消,那么诗作为符号结构就必须在信息兑换和形式保存之间找到绝妙的平衡。事实上,诗中信息的歧义性正是诗这一符号结构从形式层面进行自我保存和强化的内在要求——语词的含义愈丰富,语词的符号结构就愈模糊、愈接近物(因为任何物的含义在存在层面上都是模糊的)。很明显,我们所指认的诗只是一种符号装置;在其中,语词的创造功能多于媒介功能;这一符号装置不再致力于传递确切的信息,而是趋向于自我的无限生殖。质言之,我们所谓的诗“不再是标志,而是物”。

第二种论证是海德格尔式的。首先,诗的永恒主题——譬如爱情和命运——是一种随着兑现而来的许诺,其本身只是一个勉强为之的假名。其次,作为一种符号结构,诗完全依赖于人这一语言性存在者而存在;语言的本质是“在克制中抢先”,而所谓诗不过是人在寂静之音中抢先于寂静之指令的结果。如果这般论述有“白马非马”的嫌疑,那么请联想“世界”这个词,再联想“人”这个词,结论显而易见:诗所提示的无非是一个在成其所是中如其所是的现象学过程。如此来说,确实不存在什么叫作诗的东西,只存在一种略约可以概括为“可能性高于现实性”的诗性。

凡可定义的,都是有限的;诗的不可定义性恰在于其根本上的无限性。在此一意义上,诗本身就内含某种本体性维度。参照巴门尼德关于“存在”的论述,同样可以认为,诗是一个被悬置的、假名式的、关乎无限的主词,等待着被无限的谓词填充。

如此迂回,别无企图,而只是为了替一种关于写作的盲目和热情辩护。

2.词语问题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命名最终都是为了抵抗遗忘;而那些无名者,如同不了了之的事情一样,最终将消弭于空气,成为每一个人赖以生存却不被察觉的东西。那么,靠词语维系的现实确实是可靠的吗?维系词语本身又意味着什么?又或者,一个耽溺于白日梦的人还是可耻的吗?

言说的合法性在于其绝对的可能性,有限的语词蕴涵着无限的表达;但作为潜能的词语首先是一种沉默。所有的词语都潜伏在沉默之中;沉默并非对词语的否定,而是对词语本质的肯定——在沉默中,词语积蓄着力量,在沉默中,词语引而不发。

但言说的艰难在于:我们用语言敉平了世界,但又希望用语言让世界重新生动起来;名不可名总是一种悖论。一个词仅凭悦耳或深刻是无法永恒的,关键还是在于神秘;一个词等同于一次小小的天启。一个流行的词不可能是一个永恒的词,就好像——如维特根斯坦所言——漂亮的的东西不可能美。诗写因此完全是一种以语言为武器的自我斗争和自我清洗。

另外,语言中有许多空白——有些词本应存在,实际上却不存在;相应地,有些词在现实中本应具有指称物,实际上却没有。譬如,找不到一个词来对应中性(非男又非女)的第三人称;再譬如,找不到一种经验来完整地填充“爱”这个词——在经验中不比在观念中,爱这一“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阿兰·巴迪欧语)几乎总是处于亏空状态,而沐浴爱河的人——如拉康所言——确实只是在徒劳地向不需要的人献上自己所没有的东西。然而,正是在词与物之间无法弥合的裂缝中,世界不停地涌现。这考验我们的想象力,世界的时空结构和因果关联都是想象力的产物;尽管我们没有办法从根本上验证我们的想象力,但我们确实以想象力的方式赋予了这个现实世界状貌和意义;这么说来,一种尚未被想象力捕获的世界是完全可能的——有无数个宇宙,有无数个你,因而有无限的词语。

为了让新鲜的词语落地生根,必须为它们找到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然而,即便你做到了,命运依然是一个未知之谜——词语只会占据某一块地方,但并不一定会开花结果;而更残忍的是,任何过于新鲜的词语都难逃胎死腹中的厄运。发明是一项属于偶然的事业,它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于几乎不可能;同样地,诗的艰难让它在外行那里似乎显得轻而易举。

无论如何,每一个词都天然地连着另一些词,并且,这种链接是无穷无尽的;这提请我们注意:一个词就藏在另一些词中,它们如此隐蔽以至于无法分辨,但它们确实天然地就在那里。每一个词语在每一个词语之中消失又浮现,这就像每一个人在每一个人身上闪烁——每时每刻,永续不断!

3.那个少年

那么,你记得那个火热的少年吗?那个在阳台上猛烈抽烟然后学会了克制的少年,那个曾经执着于旅行并痴情于迷路的少年,那个悲伤如狮子但终于降伏其心的少年。你稍不留神就会发现他已经遁灭,像夜里的蝙蝠般一溜烟儿就扑腾没了。

那个少年就像一个频频跃迁的谓词。他并非消失了,而是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一个消失的谓词终于变成了主词的外延。少年出生——少年生出了一个父亲;少年变成父亲——少年把父亲便成了儿子;少年沉入生活的汪洋——少年满怀期待地敲打死亡之门;在语言的海平面上,少年举起了家——少年在母语中宛如一个诗人。

确实如此,只有经历了漫游的人才能赢获一个家。并非只是因为漫游者——或者叫他异乡者、孤独者、阴暗者、终有一死者、衰亡者、苍老者、沉默者——经由背离而将自身安置于归乡的途中;更因为,漫游者经由漫游行动不断地定义着“家”。而在语言这条战线上,漫游者并不在既定的美学观念中追求某种自律,而是——根源性地——通过充分发扬语言的民主精神来防范语言腐败和口舌生疮。

但在诗出现之前,必须品尝语言的艰难;就像一个睡眠者必须经受梦和失眠,在毫无倦意中陷入永无休止的疲倦。为了活下去,必须一再地进入黑暗,一再地参与夜晚,一再地放弃意识——为了重新赢获自我,必须一再地丧失自我——“吾丧我”确实需要极大的耐力和勇气。

请你想象这样一种可能:少年回到家,开始与本真的自我比邻而居。从前他含糊其辞,现在他隔着万年历也能分辨出紫花山莴苣和蓝花矢车菊;从前他渴望新词,现在他只要把一个旧词安置在合适的位置上就能让它焕然一新。

那么请你再想象这样一种可能:少年从A出发去往B,结果抵达了C——很难说是出乎意料,还是天命所归。

2021.9.10

选自《芙蓉》2021年第5期

编辑:王傲霏,二审:牛莉,终审:金石开

红叶寄情的原创(师飞失眠者的梦)(7)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

    分享
    投诉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