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里的凉风小说(冬天里的白玫瑰)

作者:西夏王子

白雪皑皑的冬天早已过去。

网名叫小狗狗的女人,一袭白衣,宛若一株白玫瑰,娉娉玉立在雪中。开始时清晰,后来愈来愈模糊,和如帛的雪花融为一体,慢慢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夏天里的凉风小说(冬天里的白玫瑰)(1)

岁月的另一头,空留我独自回味。

……身着长款白色羽绒服的女子,伫立于被铁网围困的球场外,全神贯注盯着球场上抛掷彩色皮球的小男孩。小男孩是她儿子。我听见他叫她妈妈。我多次借捡球的档口,瞅准时机偷瞄她,终将一无所获。她个子高挑,羽绒服上的连衣帽将她的头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额头,眼睛也看不见,帽子前沿上褐色的绒毛,在寒风中飘摇。实在是遗憾,绒毛太长,挡住了我蠢蠢欲动的视线,我只能看见她的轮廓。她戴着黑色口罩,既阻止了寒风,也阻止了我想一探究竟贪婪的目光。她太像小狗狗了,有那么一刹那,我认为她就是小狗狗。我爱过又恨过的小狗狗。

那是个悲伤的冬天。我所在的企业被纳入高消耗高污染的黑名单,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四个月没发工资了。弄得我这个车间主任像钻进风匣的老鼠——两头受气。工资不及时,车间工人不鸟我,搞得我工作起来很被动,车间生产会议上三令五申提出的要求被当做耳旁风,长此以往,我一度产生了“随他去吧”的心态,就差破罐子破摔了。去他妈的,老子大不了不干了!这样的心态直接招来厂部领导额外的“关怀”。生产指标不达标,梳背头的厂长在晨会上下了一道死命令:指标上不去,主管二十四小时待在车间,不得离开。直至生产稳定,定制的指标达标,禁令方可解除。

我摔掉安全帽像个慷慨就义的勇士那样走出会议室时,已经有四天没怎么睡觉了。夜里都是躲开眼冒绿光的调度员的监视,在车间办公室的铁椅子上或者某个黑暗的犄角旮旯偷偷小眯一会儿。夜里不睡觉也就罢了,白天的两会必须参加,在晨会和下午四点的生产总结会上,我像个四类分子,耷拉着脑袋坐在会议桌的一角,被背头厂长欻来欻去。我太困了,在下午的会议上打了个盹,厂长把扣在桌子上深红色安全帽拿起来,使劲在桌子上磕了一下,震得桌子上的水杯叮当响,他指着我破口大骂:“他妈的卜成才,滚回家睡去,生产搞不上去,哪有脸坐在这参加会议,给你个毬都欻不胀!”

我彻底怒了,与厂长拿安全帽砸会议桌的样子相比,我的举动升了一级。我抹下浅红色安全帽,重重摔在地板上,安全帽像个皮球,弹起,又落下,来回几下,像用尽力气的勇士,慢慢躺在那里,不动了。“能干了干,不能干了拉到,你他妈嘴巴放干净!”刚刚还静悄悄的会议室,被我的骂声点燃了,像平静的水面丢进了冶炼金属镁的球团料,水泡咕嘟嘟往上冒。见我像头发怒的公牛,其他主任和调度员纷纷站起来劝我,让我莫冲动。我甩开劝我的人,威风凛凛走出会议室。第二天向总经理助理提交了辞职申请。

打狗还得看主人。我就犯了这个毛病,因为我打了厂长心爱的“小狗狗”。在厂里,小狗狗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狗狗是厂长的情人,在原料车间干监磅的工作。原先是接料员,有几分姿色,被厂长看上,换了一个轻省的岗位。厂长在找机会,伺机将她提拔为原料车间副主任。小狗狗是她的网名,厂长春心荡漾,将她在自己电话通讯录里的名字也改为“小狗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厂长标注的小狗狗,是公开的秘密。每次在车间吃午饭或者晚上值班,我和几位女工在一起款闲(闲谈或聊天),她们没少吐槽厂长和小狗狗。在女洗澡堂,她们经常发现厂长种在小狗狗身上密密麻麻的草莓,小腹、大腿、臀部、胸部、脖颈、颈部。有一大胆的女工用鄙夷地说:“你们男人都一个毬姿势!”

我训斥小狗狗,向他发狂,是出于无奈。那晚我照常值班,有班组长反应,小狗狗发给我们车间的球团料粉末太多。哪儿那成,粉末料,直接影响粗镁产量。料镁比和我的工资直接挂钩。我随即追到原料车间,看看是什么情况。原来有成球率高的原料,她发给其他车间,却不给我们。看看,小狗狗依仗着厂长的势力,敢为所欲为。我问为什么?她俨然一副被主人宠坏的高傲样,说她想发给哪个车间就发给哪个车间,是她的权利。我瞬间胀气了,上前和她争论。骂人哪有好话,我用极其恶毒的语言攻击她。我骂她碎婊子,骂她母狗,专门勾引儿马的叫驴……

当着几十号人的面,厂长的小狗狗被我的恶语骂哭了。她当着围观人的面,将桌子上的账本和圆珠笔发疯似地抛撒到地上,班也不上了,哭哭啼啼走了。她的出走,和我是两种不同的风格。一个委屈,一个倔强。

为什么对小狗狗恶语相加?我承认有工作上的原因,但这不是骂一个女同志的理由。在日常工作中,我对待下属的态度,可以用温柔来形容,有几个女工,竟然背后叫我“温柔将军”!我的性格,可能也是部分员工不鸟我的原因之一。那晚骂小狗狗,有恩怨情仇在其中。那是作为一男人唯一能挽回尊严的方式,对我来说,至少是这样。小狗狗对我的背叛,我一直选择隐忍。不然呢,找背头厂长干一架?还是做一个爱情的奴隶,粘着小狗狗死缠烂打?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也不是我想要的爱情。

小狗狗有老公,在内蒙一家煤矿开渣车。有一次上夜班,渣车照常行驶在煤矸石铺就的崎岖山路上,她男人跌了一个盹,靠边的轮胎已偏出轨道,一眨眼的功夫,造成车辆侧翻。所幸那是个不长的缓坡,她男人没有被摔死,只是双腿受到挤压,最后截了肢。小狗狗在老公变成废人后,才走上打工的道路。

她和我在一个车间工作。负责打扫车间卫生。那时候我还是个大班长。大班长,比班组长高一级,比主任低一级。我荣身为大班长的那一刻,和我熟稔的工友调侃我,喊我“不成才”。“卜”和“不”,一字之差,叫出来却千差万别。卜成才也好,不成才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了大班长,就离车间主任的位子不远了。

车间地面浮土很厚,水泥硬化过的,前脚清扫,后脚就落满薄雪似的土灰。小狗狗拿扫把清扫尚且轻松。为了环保,清扫前必须先洒水。这就不好办了。车间内部没有水龙头,得从车间外面冷却塔下引水进来,胳膊一样粗的黑色胶皮管,有二百米长,盘在一起需要叉车挑。通水后的橡胶管,像一只发威的蟒蛇,小狗狗哪是它的对手。在车间监督生产现场的我,每次看她吃力地扯拽水管,内心不由产生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愫,便上去帮忙。帮的次数多了,她就不像刚开始那样不好意思,不拒绝,不推辞,顺从地将喷水的管子递给我。有时候,为了提高清扫效率,我在前面洒,她紧随其后,刺儿刺儿地扫。

一开始,有男工跟在后面瞎起哄:不(卜)班,姿势不对,你得对准后面,使劲滋!也有人说,管管子拿直,别戳偏啦!

这些荤段子,小狗狗自然懂。她装作不懂的罢了,继续弯腰清扫。我侧身扭头看,发现她刚才扫的那几下,印痕有些乱,一下一下没挨着,没挨着,就有空隙,空出的缝隙里,淀着被水打湿的浮土。

每年七月,全厂停产大检修。对于长年上三班倒的工人来说,检修,无疑于过年。个个欢天喜地,白天炽热的温度,也阻止不了他们喜悦的心情。平时以班组为单位的生产方式被打乱,像回到了大锅饭时代。百八十号人,有些人只能在平时的交接班会议上碰面。检修,让我们可以成天聚在一起,趁领导不在的时候,可以停下手头的活计,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真空班组检修车间射流泵;炉前班组清理还原炉内的积灰和废渣,部分还原炉支撑墙倒塌的,找人修补。和小狗狗一起打扫卫生的,拢共仨人,一人负责一个班。检修期间,车间卫生无需打扫,由我率领她们,在远离车间的空地上砍旧砖。没有定量,全凭个人自觉,只要供得上炉前班组砌墙用砖就行。

其她人早已闻到我和小狗狗之间的毛骚味,砍砖前故意躲开我俩,有意让我和她待在一起。她们坐在一堆小山似的砖头另一侧,我和小狗狗就在这侧。她们的照顾,让我不甚感激。每天开会,主任向我问起砍砖的数量,我都找各种理由搪塞一番,糊弄过去。主任是我的老上司,应该知道我和小狗狗之间的关系,我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从班长到大班长,都离不开他的赏识照顾。在一起共事五六年,在工作上我无条件支持他,在做人方面,我无比尊敬他,在生活上,我们是一对忘年交。他在金属镁行业摸爬滚打多年,啥事没经见过,一个人一天砍几块砖,他心知肚明。检修嘛,大家都在混,只要跟上厂部规划的进度,谁在乎你今天具体干了啥,干得怎么样。

下午下班,留四个人在车间值班,其余人全部回家,愿意出去聚会喝酒的,只要你乐意去,谁也不反对。多一个人,多一份欢乐。

聚会结束,已是深夜。送小狗狗回家时,要经过一大片湖泊,是近几年建的湿地公园。湖泊面积很大,如果骑摩托绕湖,得十几分钟。好几次,为了拖延小狗狗回家的时间,我都会绕着湖多骑几圈。所以对绕湖的时间铭记在心。不规则的湖面,像极了一块形状怪异的地图。周边的小径七弯八拐,犹如游蛇。湖岸上种了苜蓿,盛夏时节,紫色的苜蓿花繁花似锦,白的红的黑的蝴蝶,花海里翩翩;嗡嗡叫得的蜜蜂,给人一种误入乡野的错觉。苜蓿没有因水岸尽而停止,一直延伸到远处,和一片树林相连,树林紧邻马路,马路上车水马轮。穿插在苜蓿地里的蜿蜒小径,仿佛通往天堂。

湖水轻轻击打着水岸。月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苍穹悠远,繁星点点。小狗狗和我肩并肩坐在苜蓿丛中的一块大石头上。她很少说话,偶尔把头偏向我,靠在我身上,或依在我怀里,傻乐。我问她笑什么,她笑而不语。

“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这是我送她回家后,收到的手机信息。

七月末。大检修进入尾声。最后一天下午,各个还原炉已点火升温,到了夜班,即可恢复正常生产。有了火的还原炉,让车间重新热浪飘荡。射流泵、风机的轰鸣声,让工人们重新忙乎起来,车间内口头交流,再不能轻声细语,必须跟骂架那样,喊叫着说。我的顶头上司、尊敬的人生导师、车间主任,在工业园区外的餐厅和厂领导以及其他中层干部吃晚饭。吃完这顿饭,就该收收心,全心全意投入到工作当中去。饭局到了尾声,主任接到电话,原料已到位,温度达标的炉子可以投料生产。主任完全可以留下来继续吃饭,但他不放心刚刚检修过的设备,还是亲自到现场督导才放心。

于是,他骑上调度长的“大船”——一款超大踏板摩托车,着急忙慌往车间赶。经过工业园区内的一十字路口,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摩托车端直飚进马路牙子外面的草坪,不偏不倚撞向电线杆。没戴任何防护设备的主任,额头受到猛烈撞击,失去直觉,昏迷不醒。直到两个月在医院去世。

原来的厂长因管理不善,导致失了人命。总部一纸调令,将其撤职。从内蒙分厂调来一个新厂长。就是后来的背头。

我接替了主任一职。在同事们的声声祝福中,我体会不到高升的快感,反而有一种乘人之危的歉意,甚至负罪感。我几度质疑自己,到底该不该当这个主任。

小狗狗发话了:“人不是你害的,操那份闲心干啥?”

我予以还击。小狗狗又说:“患得患失,算什么男人!”

当上主任没多久。我和小狗狗一拍两散,分道扬镳。我问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我们结束了。”

之后,厂内流言四起,都是关于小狗狗和背头厂长的。

我彻底死心。眼不见心不烦。曾经想过辞职,一走了之。就在去辞职的路上,懦弱的性格再次跳出来作祟。真的辞职了,我去哪里?我在这里奋斗了八年。从一个寂寂无名的打工族升到车间主任,而且是自建厂以来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八年以来,我回过三次家,有七个大年夜是在厂里度过的,至于八月十五啦、五月五啦、清明节啦,我一次都没回去过。当别人和家人团聚,过团圆年,我正在还原炉前扒渣、填料,干得大汗淋漓。因为一段无望和看不到前景的感情,就放弃辛辛苦苦换来的工作,我不甘心。

但是这次,我战胜了懦弱。摔掉头盔,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后来有同事苦苦相劝,别让我意气用事。谢过之后,我没有丝毫动摇。

冬,越来越深。

有以前认识的领导和同事,在陕北和新疆工作,有人已经成为金属镁行业的佼佼者,有当经理的,有当副总的,当车间主任的人最多。他们得知我辞职,纷纷伸出橄榄枝,请我去他们那里。我口头答应,说翻过年就去,实则不想离开生活了近十年的小城。我是个保守型性格的人,没有勇气挑战未知。同时,我也是个怀旧念旧的人。

隔壁小区是个老旧小区,住宅楼不多,也不高,但小区内场地宽敞,除了有铁丝网围起来的篮球场,公园、假山、亭台、楼阁一样都不少。有闲不住的退休老人,在楼下紧挨着的楼梯口建了小院,小院里养鸡、养花、种菜。偶尔有几只鸡从没有关的门缝里偷偷溜出来,在铁丝网外围的小树林溜达、觅食。各种老年健身器材应有尽有。日头还没从小区东面的楼顶上探出头,我已经占领了篮球场东头的场地。因为这个篮框上有网子。西头的篮网已经烂掉了,有一根线绳子长长地耷拉下来,寒风中摆来摆去。我选择在球场东头打篮球,还有另一层原因。靠近篮球架子的铁网外,就是健身器材,有位和我一样早起的大姐(大妈或者阿姨),将头和脸包裹在围脖里,戴着口罩,所以我无法判断她的年龄和相貌。她要把每个器材都玩一遍,双杠、单杠、吊环……各个部位锻炼到了,才拍打着后背离开。当然,我不是看她锻炼。她锻炼时,装在冲锋衣里的手机一直播放着一首歌:《冬天里的白玫瑰》,声音开到最大,而且是单曲循环。

人,真是奇怪。有时候连自己都捉摸不透。我有手机,为什么要蹭她人的音乐呢,完全可以打开自己的播放器,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在家里听音乐,超不过三首就产生腻烦心理,但走在大街上,听到同样的曲子,会忍不住多听,还会轻声符合,跟着一起哼几句。

想起来了,《冬天里的白玫瑰》是小狗狗的手机铃声。她知道我喜欢这首歌,于是将拨打铃声和来定铃声都设置为这首。一首歌,使我思绪饭费。正如另一首歌里所唱:时间过去这么久,我竟然还在挂念你。“你”,就是小狗狗。

日了怪了,见了鬼了,我竟然还记着没忘记她!

辞职赋闲在家,为了掩饰自己的落魄不被熟人看见,我把自己包裹得像个警匪片里要犯。专门去服装城买了一顶帽子。开始,我看上了一顶全黑纯棉的,就是电影里劫匪戴的那种,只露嘴和眼睛的那种。一想到要打篮球,而且是天蒙蒙亮,这样穿戴,门卫大爷未必让我进小区。最后买了一顶像口袋的黑色直筒帽,使劲往下拉,可护住脖颈,头顶还空出一些,吊在后脑勺。戴口罩,就没必要将其拉下来,只需用下沿遮盖住耳朵、眉毛即可。黑色口罩脸上一蒙,穿上黑色卫衣、黑色小脚牛仔裤、黑色运动鞋。出门前照照镜子,和刺客无异。我对自己的装扮很满意。

每天打篮球接近尾声,太阳的影子从球场西头的楼房上缓慢往下爬的时候,我的运动该结束了。停止三步上篮,停止跑、跳,站在罚球线练一会儿发球,让身上的汗水有所减缓。这时候,五位阿姨和一位大叔就来到西头的场地,围一圈踢毽子。关了一夜金毛和拉布拉多,也被两个不同的主人带出来。主人踢毽子,狗狗们嘴对嘴相互问候后,就绕着球场跑起来,一只前面跑,另一只在后面追。有时候前面的狗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下里,就会造成俩狗追尾。她们不急不恼,亲昵地相互啃一阵脖子,然后再绕道撒欢儿。

拉布拉多浑身雪白,偶尔在我面前停下来,用它水汪汪的眼睛瞅我两眼。

我练习最多的是定点投篮,尤其底角三分,命中率可达到百分之五十,手感好的时候达到百分之六十。被一个小男孩围观的那次,我一连投进了七个底角三分。小男孩背着小书包,是要去幼儿园的,看见我在打球,于是隔着网子认真看了起来。他后面跟着穿白色羽绒的妈妈,几次催促儿子快走,不然该迟到了。小男孩用戴着手套的手,抓着铁网不松手。手套背面,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喜羊羊图案。小男孩不肯走,妈妈背对着球场,在等他。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她的背影,使我想起一个人来,小狗狗。那是第八次远投三分,竟然是个三不沾。忽然之间,篮球像泄气了,蹦得不高,慢悠悠乏踏踏地向小男孩的方向滚去。

捡回篮球,我开始练习发篮。每一次出手,都很谨慎,但命中率并不高,不是投长打到篮脖子就是投短碰到篮框前沿,最遗憾的是篮球在篮框里转两圈后旋出来。我用余光扫视小男孩所在的方向,多希望背过身的女人转过身来,看我一眼。那一刻,我的每一次投入,都是为了吸引她。可是,我没有等来我想要的结果。如果连续投进几球,小男孩兴奋地为我欢呼加油,可是在她妈妈眼里,我是空气。

接下来的日子,小男孩从楼梯口出来,不急于去幼儿园,拉着妈妈的手来看我打篮球。直到从幼儿园喇叭里传来《让我们荡起双桨》的音乐,妈妈才拉上小男孩走开。这音乐是上课时的铃声。

小男孩和他妈妈来的越来越早。我们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她开始不背对球场了,和小男孩并并齐站在高高的铁网外,观看我投篮。那个练拉伸的大姐,衣兜里的音乐音量依旧调到最大,一个男人用略带沧桑的声音在唱:

大雪在纷飞寒风刺骨吹

那也比不上你给我的伤悲

我承受着罪还要装作无所谓

我是冬天里可怜的白玫瑰

夜晚那么黑月亮也入睡

周末,我风雨无阻出现在球场。小男孩在妈妈陪同下,抱着彩色皮球也来到球场。她依旧穿着白色长款羽绒服,戴着连衣帽,戴着口罩。我依旧看不清她的脸庞。小男孩和我在同一篮球架下练习投球,不管小男孩扔得上去还是扔不上去,妈妈都不走进铁网。她两手插进衣兜,站得端端正正,望着球场上的两个男人。她是不是察觉到,我就是卜成才?不然为什么不到球场里面来?为此,我出门前在镜子里多端详了几回自己。

小男孩把皮球扔不到篮板上。我教他正确的投篮姿势。他第一次将皮球扔到篮板后,我为他拍手叫好。铁网外的她,应该笑了。她分明把双手从衣兜抽出来,想举起来鼓掌。不知为什么,她没有为小男孩叫好,只是把双手合十,放于嘴前,哈了两口气。白气,在清晨的冷风里旋即消失。

莫非是她不想让我认出来,不愿暴露声音和动作。我一边投篮一边在脑库里搜寻有关小狗狗的蛛丝马迹。日常交往中,她到底有哪些习惯性的动作和特点呢?她喜欢笑,但不是在陌生人面前。记得有个调度员,是总经理家亲戚,大学毕业,身处满是农民工的工厂,对谁都摆出一副不可一世架子,以为他是皇太子,恨不得人人顺从他、女员工巴结他。事实证明,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据他吹嘘,没有拿不下的女人。却在小狗狗那儿碰钉子了。她骂他的原话是:滚,即便总经理本人请我吃饭,我也不稀罕!

当小狗狗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双手环抱着我的腰,自鸣得意告诉我这一消息的时候,除了佩服她的勇气外,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在疾驰后撤的风里,我问她是不是因为我才拒绝的公子哥。她没有回答,只是把头紧紧贴在我后背。一霎那,一股温热传遍全身。

在她看来,打篮球的我只不过是个晨练的陌生人而已。

我渴望球场边上的女人是小狗狗,这种渴望愈来愈愈强烈。多次想和她套近乎,甚至想直截了当问询,她是不是小狗狗?但一想到我辱骂她带来的伤害,挺直的腰板瞬间塌下来。

我辞职后不久。小狗狗也辞职去了兰州。同时听到一个振聋发聩的消息。她辞职远走他乡,都是因为我!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是小狗狗曾经的同事兼好友。虽然她早已不在工厂上班,是新百超市的一名收银员。有一次,我去购物,相互留了电话,加了微信。

小狗狗之所以答应背头厂长的死缠烂打,竟然是为了我。她不想因为她而牵连我——被厂长炒我鱿鱼。厂长以此要挟小狗狗,如若不答应和他好,就更换还原车间主任。小狗狗当然知道,我为此所付出的努力。

那些关于小狗狗和厂长之间的蜚语流言,荒唐得离谱。我竟然信以为真。哪有什么“草莓”,那是因为厂长而染的皮肤病。他有银屑病!还有传言,小狗狗请一个月长假不上班,是小产住院。压根是子虚乌有,她是有病,但没有住院,而是在家休息治疗。

使我更悔恨的还在后面。

小狗狗知道我所管辖的车间因生产指标不达标而常常受领导批评。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炉料车间配料员和她是老乡,她暗中求情,让配料员在我值班当晚在原料上做了手脚。厂长收受了供货厂家的好处,进了一批硅含量不达标的的硅铁,命令将之前质量上乘的硅铁存入库房,以应付总部检查。小狗狗为了使我在工作上走出困境,不惜自掏腰包请老乡吃饭。我辱骂她的那晚,发给我们车间的原料虽然成球率底,但里面所用硅铁却是库房里的上等硅铁。

我恍然大悟,难怪我摔掉安全帽夺门而出的那个下午,生产报表出来,各项指标都有所提升。厂长在傍晚临时召开的生产会议上说,离了狗屎,我们就不种白菜了。大家看看,不成才一走,生产立马见功效。可惜我不在现场,不知道小狗狗为我所做的一切,传进我的耳膜,黄花菜都凉了。

小狗狗也没有把我和她吵架的事当耳旁风告诉背头。此事有没有传进背头耳朵,我不得而知。背头在会议桌上对我爆粗口,有可能不是针对我一个人,他想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没想到我是个倔毛驴。我当即翻脸,有积攒下来的个人恩怨,也有一个男人不肯在情敌面前低头的自尊。

临近年关,捂了一场厚雪。我两天没有去铁网围住的球场。第三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上前问清楚,一探究竟,即便遭她白眼吃个闭门羹,我也认。踩着未化的积雪,来到球场。球场里看不见雪,雪被那几个踢毽子的大婶大伯清扫一光。

球场外的树林边的白雪上,有一滩凌乱的脚印,那是小男孩妈妈常站立的地方。球场东头的健身器材上,那位大姐在一如既往地练拉伸,衣兜里的音乐声,在阵风刮起的雪霰中回响:

大雪在纷飞寒风刺骨吹

那也比不上你给我的伤悲

穿白色羽绒服的女人和她爱打篮球的儿子,消失了。

我的脑海里,有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走在白雪飘零的旷野,愈走愈远,愈走愈远……

(作者简介:笔名,西夏王子。男,生于1981年,宁夏隆德人,现居住石嘴山。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石嘴山市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歌在《贺兰山》《石嘴子》等文学刊物发表,有部分作品获奖,长篇小说《米缸山下》在起点中文网连载刊登。)

夏天里的凉风小说(冬天里的白玫瑰)(2)

作者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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