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姐弟两个表演二人转笑死人了,欢笑与痛苦是捆绑在一起的

看小姐弟两个表演二人转笑死人了,欢笑与痛苦是捆绑在一起的(1)

真实的二人转世界没有那么多笑声。这门艺术的欢笑与痛苦是捆绑在一起的。

文|谢梦遥

编辑|王晶晶

摄影|张新宇 Miou Li

野路子

你永远不会在二人转演员姓名里找到拗口生僻字,艺名多是师父改的。最简单的才是最易记的,但这也导致名字会撞到一起。你一定知道谁是宋小宝,然后是名气小一些的孙小宝,长春和平大戏院最近在力推的「转星」叫陈小宝,除此之外这家戏院还有两个演员叫「小宝」和「阿宝」。

事实上,真正好玩的游戏叫做在「演员名字里找对子与同花顺」,而最终你的感觉会像迷失在一场复杂的德州扑克牌局里:小沈阳,小沈龙,小飞龙,小龙飞,小黄飞,于小飞,赵小飞,盖小飞,关小飞……以上都是有一定名气的「转星」。只要你愿意,你大概可以无限接龙下去。

表演搭档多为夫妻,情感建立于朝夕相处之中 摄影|张新宇

走南闯北

每一个二人转演员,都有一段辛酸往事。长春东北风剧场的负责人李云杰说,刚做剧场头几年,她总和演员在后台聊天。演员讲起自己的故事,她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后来他们有了默契,一讲故事,就在她面前摆上一盒面巾纸。

「那时候连座机都没有,靠别人传信。那团长就特别抠,四轮子的牛车马车拉我们,那大日头多晒啊。大伙都瞅我们,就这群唱戏的。感觉老可怜了。」一个叫小翠的女演员谈起早年间跟着老戏班在农村唱戏,有时对方一看,来的全是老头儿老太太,没有人愿意接待,就安排到全村最破的一家去住,吃的面条里面都长了虫子。

后来,小翠就和丈夫一起,走南闯北跑演出了。四季衣服、锅碗瓢盆全跟在身上,丈夫拎着两个箱子,她拎一个,背上是道具兜子。当年还没有高铁,火车一坐十几个小时。无论多远,都不舍得买卧铺。

跑的都是小剧场,观众都是当地人,比较固定的一批人。有一次,小翠表演的时候,鞋底开胶了,台下有个喝醉的人指着她不停地喊:「破鞋!破鞋!」她丈夫把气忍到了最后,谢幕时,指着那个观众要单挑,被人拦了下来。

有时演两三个月,有时演半个月,就得换人。「晚上给你打发走了,你就得走。因为下一波演员要进来了。人家要住这个床,你就得给人家腾出来。」一天就下课,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但没有谁像崔大笨一样,四天内经历了四场下课。

此时的崔大笨已经考入和平大戏院的青年团,距离他在乾安老家的剧场当学员的日子,又是几年过去了。他换过几个城市,终于来到长春。但在这个剧场,他没有稳定的演出机会,总被派到外面的浴场、酒吧去磨练。

派去北京的第一天晚上,他在一个叫「金翅鸟」的夜场表演。下来就挨了一通骂,「你演的是什么玩意儿啊?是什么演员,这不是学员来骗我来了吗?」他被下课了。接下来的三天,连换了三个地方。他信心全无,对领导说:「要不我回长春吧,北京我干不了。」

一年之后,崔大笨主动向和平大戏院提出,想去北京演。他直接就去了「金翅鸟」。

这一次他证明了自己。「演得真好,你明天还来吗?」演完后,夜场总监问他。崔大笨记得这个人,上次把他当成「学员」就是他。

「不来了。」

「为什么啊?」

「我烦你。」

「你是谁啊?」

「你自己想去吧。再见。」

第二天他就坐火车回东北了,心情无比愉悦。这一年,他20岁。他在台上有一种混不吝又放得开的感觉,一旦使用得当,他能抓住观众的目光。再一年后,他成了和平大戏院的「大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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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笨少年时期是个混混,他的表演有着混不吝又放得开的风格 摄影|Miou Li

进剧场

孙海洋还是向往着「大城市」。他是在秋天回到乡下的,一转眼,冬天都要过去了。

新机会和春天一起来了。一个以前剧场认识的演员打电话来,说抚顺有个剧场,缺一副架子,要不要试试。

抚顺的剧场不大,但成了孙海洋二人转生涯的转折点。他与王莹的磨合越来越熟,很快就攒底了,一年后,沈阳一家剧场老板看戏时又相中了他。他最初被安排到头码戏,但后出场的演员接不住他,他的出场顺序慢慢后移,一年半后,他又攒底了。他在沈阳演了3年。2012年底,他进入长春的东北风剧院。

那算得上真正意义的大戏院了。那里意味着更大的舞台,更多的观众,更高的酬劳。但也意味着源源不断前来,试图挤入其中的二人转演员。两者的作用是相辅相成的,「大轴」让一个戏院名头响亮,而一个名头响亮的「大轴」将刺激更多的好手登门。

「淘汰率还是挺高的。演员必须得流动。否则整个市场就成死水了。」东北风剧场的负责人李云杰承认,成立十多年来,至少上百副架子进入过该院团。没有长期合同,剧院以10天为一个工资结算周期,就是说,即使试演通过,即使今天保住了饭碗,离最快的淘汰发生,也不过10天。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当孙海洋最终在东北风攒底时,被挤走的人,正是原来的「大轴」。

当决定让某副架子离开时,李云杰通常在15分钟之内结束谈话。不需要太多叙旧,直接了当切入主题。虽然她与演员们结下了不错的情谊——还曾为一些人讲的故事抹掉一张张的面巾纸,但竞争就是这么残酷。「用舞台上的技术说话。」她说。

「总有这种危机感。」小翠如今已是哈尔滨地方戏院的台柱子,她对《人物》回忆当年的忐忑岁月,「有时候老板说,过两天来新演员了,准备个房间,让我们听见了。我们就互相说:『可能是我走。』『你哪能走,我刚来,是我走。』」为了守住剧场的饭碗,付出的代价是全年无休。剧场晚晚开演,一年中唯一闭门的时间是从腊月二十八到大年初一(有些剧场春节更短)。

小翠的儿子今年10岁,在长春和爷爷奶奶住。小翠算了算,陪在他身边的日子总计只有两年。儿子刚出生不到一百天,她就去哈尔滨地方戏院演出了,长到八个月,她才回来。她不敢离开剧场太久,怕位置被顶掉。再说,钱也是重要的。「我们习惯了,你待着也是一天,你不挣一天钱不白瞎了吗?」

小翠每次离家时会留下一封信,写上「你要听奶奶话,记得妈妈永远爱你」。下面画画,有时画植物大战僵尸,有时画个小企鹅,有时走得仓促,就简简单单画个笑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儿子开始了一个寻宝游戏。她把零食藏到家里的不同角落里。「怕他想我,我就每天告诉他一个。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就开心了。」当孩子大了,就藏钱,窗帘里藏一块,花盆底藏一块,抽匣里藏一块……每天都有惊喜。这是爷爷奶奶不知道,只属于母子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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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大剧场是每一个二人转演员的高阶梦想,但竞争也异常激烈 摄影|张新宇

扮丑

儿子并不一开始就跟她这么亲的,两岁时被奶奶带来剧场,被小翠台上的样子吓坏了。她下台洗脸变装后,儿子见她仍然一个劲儿往奶奶身后躲。

那是2007年,她放弃了俊装,刚扮起丑装。

她个子高挑,以前都是踩着高跟鞋,咯吱咯吱地走上台去。但孩子出生了,她身材未恢复,离以往那个「花瓶」的角色有了差距。进哈尔滨地方戏院没几天,老板在台下看演出,刚好出了点状况,先上场的丈夫被观众纠缠着喝酒。她没等丈夫喊她,就冲出去了,一通打岔,把气氛搞得火热。老板正是看中这一点,决定让夫妻俩的角色反转,她演丑装。

第一次扮丑装,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她上身穿着彩旦褂子——那是戏台上媒婆、巫婆等角色穿的服装,下身是缎子料镶边肥腿裤,脚穿平底鞋,手绢拿在手上,头上梳着个小揪揪儿,还画了大红嘴唇。哎呀,这是啥形象,她一笑,露出两颗大门牙——只有那才是真的属于她的。她想从镜子前逃走。

二人转的丑装多是男性。传统扮相而言,那是一种具有视觉冲击力、让人产生生理不适的丑。演员们会追风,小沈阳成名以后,很多演员都模仿起他的那种「变态范儿」。

但女丑难寻。小翠的转型很成功,头几次登台,现场就很火爆了。她承认,迈出那一步,挣扎了很久,最终想通了,「要指着这个挣钱。只要是观众喜欢,就按照观众的口味改。」

最引以为个人标签的,是她龇牙咧嘴的扮相。上唇沟会出现怪异的褶皱,兔牙仿佛要喷射出来。这个扮相,乍一出现,总能引来笑声。

但来观演的亲戚们的感受是不一样的。看到她那副样子出场,所有人在笑,她五姨坐在观众席里哭。「我大外甥闺女,多不容易啊。这样她能受得了。」她后来对她说。

一切为了演出效果。对了,小翠也不是她的本名,而是源自她惯用的一个说口。搭档问她叫什么,她说,「啐」,啐他一脸。然后,她再去问乐队听清了她名字没有,乐队说「啐」,再啐她一脸。这不是个高级笑话,但是个效果显著的笑话。

她的事业在往上走,但过程中,也出过一点小小的倒退。源于那两枚天生的兔牙。

小翠讨厌自己的兔牙。或许她过于敏感了,就像格林童话中,那个被置于层层天鹅绒被下的豌豆所硌痛的公主。当她还扮俊装时,她不敢张大嘴唱歌,生怕牙露出来。她知道自己的形象该是美美的,那对牙影响了她的美。即使在转为丑装后,她得益于那对牙齿的存在,却仍对它耿耿于怀。

她选择了手术,将门牙磨短。豌豆被取走了。她压根没考虑后果。

副作用很快就来了。在随后的外派演出中,预期几个月的演出才过了20来天,对方就要把她换掉。她认为是牙的问题——也许只是她的心理作用,兔牙没有了,她的经典扮相受到了影响。她恨自己,怎么磨牙的时候没想到这一点?

和所有女人一样,她是爱美的。即便10年之后的现在,她已告别了少女时代,仍然钟情于自拍。「不至于修图,但必须得美白。而且必须找角度,照张相片找半个小时角度,还不一定用得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向《人物》记者展示,自拍软件就有美颜相机、美图秀秀、百度魔拍三个。不同软件功效不同,她换着用,选择最理想的那个。去年,她割了双眼皮。每年,她至少烫一次头,还曾花六七百块钱接发。

但舞台要求她不能那么美。为了解决牙的问题,最终,她买了一对假牙,演出就戴上,她又拥有了从前的兔牙。有时候一说话,假牙还从嘴里喷射出来,她从地上捡起来再塞进嘴里,把观众都笑坏了。

一开始,她是穿着高跟鞋的小翠。之后,她变成了丑装的兔牙小翠。再往后是磨掉牙齿的小翠。最后是戴上假牙的小翠。无论美与丑的战争如何进行,她努力想做那个最好的二人转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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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是一个女丑,但脱下戏服,她仍然是个爱美丽的女人 摄影|Miou Li

绝活

二人转与其他地方搞笑品类节目最大的区别在于,几乎人人都会绝活。B-box?不,100个演员有99个会。骑马舞、改编唱《忐忑》、模仿刘能与赵四?100个演员,100个都会。

这些年来,孙海洋在不间断地丰富着自己的武器库,他需要的是那些能让他与其他表演者区分开的技艺。技多不压身。「前面的挣三百,攒底没准就八百,多这五百的钱是什么钱呢,就是你的肚囊宽敞的钱。前面随便演,你挑剩下的演。」孙海洋说。

他喜欢买各种乐器堆到家里,有空就拿起来自学。有了唢呐的基础,像陶笛、巴乌、葫芦丝、萨克斯这类吹奏乐器他很快就通了。他最近在研究的是一种有六个眼、圆乎乎的叫做埙的东西。二胡是买了书,自己摸音学的。还有小提琴,已经能拉《世上只有妈妈好》了。架子鼓也算入门级了。

除了翻翻《故事会》——从里面找些小品架构,以便放到二人转里,他没有任何业余爱好,台球、麻将、网络游戏一概没兴趣,所有的精神都投入到了「研究」上,「研究出来,老有成就感了。」

针筒和吸管吹奏是他研究的,还有用气球吹葫芦丝——其实与吹无关,诀窍主要在于放气。速度把握不好,气一下就全没了。他在气球口加了一根小管,令其变慢,再加上手的控制,葫芦丝能被气球吹出旋律了。这是属于他的发明创造。

也有失败案例,他想用水龙头吹奏,还专门去五金店买了一截回来,但白费许多精力,也吹不出声。

前年,孙海洋去长春京剧院看《大闹天宫》。结束就直奔后台,找到那位耍猴棍的老师。「老师,您的猴棍能教我吗?」看对方有点犹豫,他说服道,「我是二人转演员,老师您想想,剧场每天晚上都有一千到八百个观众,我天天演,也是对猴戏一种宣传啊。」

「你要真想学的话,明天下午两点我们在京剧院排练,你过来吧。」对方其实之前也听说过他,于是答应了。

第二天,他一点半就去了。「你真来了。」那老师有点惊讶。

孙海洋学了两个小时,但一点也没学会。他于是让老师耍两遍,一遍快,一遍慢,全部用手机录下,以便回家自己练。他没交学费,只是请老师吃了顿火锅。

接下来的两个月,他天天练5个小时,上下午各两个小时,晚上剧场演出后再一个小时。他可以流利地打出一个一分钟的小套路了。自此,他又多了一门武器。

但以上这些绝活似乎都是可以复制的,称不上独一无二。二人转世界不乏奇人异士:一个叫高二的侏儒可以脚后跟在前走路;还有一个软骨症患者,手指可以贴到手背。但他们倚靠的都是特殊的身体条件。

孙海洋想练成独一无二的绝活。

朝天蹬从小即会。到了抚顺时,他能把腿搭在肩膀上,站在一张桌子上劈腿下来。一腿触地后,另一腿尚搭于桌上,总能引得满堂彩。在一次表演中,观众的掌声让他陷入忘我状态,他夸口说,掌声再激烈的话,再加一张桌子。

站上两张桌子他就蒙了,腿不够长,怎么下去呢。但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不再多想,跳到空中,双腿直接劈叉落地。他成功了。那个动作看起来极其危险,有以卵击石的感觉。真正痛的部分在于腿。后来,他给这招起了名字「空中大劈叉」。

到了沈阳时,舞台更大,两张桌子架起来,在台下看来仍气势不够,观众一鼓噪,他临时加到三张。

2013年,他带着这个绝活上了《中国达人秀》。因刘烨的互动、点评,这个绝活又有了新的名字「孙氏金刚腿」,并一度登上娱乐新闻头条。那是他人生的最高点,也是他迄今为止跳下的最高点——起跳点即便没有他对外报称的3.5米,也超过了2.7米。

为了站到那个位置,他愿意做任何妥协。当时节目组考虑到他21岁,孩子已经一岁半了,影响不好,让他报小两岁,他答应了——此举事后确实为他带来争议。他没有预演,不知道跳下去结果如何,他是这么想的,「如果失败了,一个选手在舞台上腿折了或者受伤了,也是一个炒作,就奔出名去的。」

他成功了。没有人复制「孙氏金刚腿」。没有人敢。

尊严

相声界不乏宗师级人物,但对于二人转演员来说,不要提宗师,连艺术家这样的称号,似乎也很难落到他们头上。观众很少给予这门艺术足够的尊重。几乎每一个二人转演员,都遭遇过以下两类故事。

一类是关于赏钱的。这大概是东北的豪迈民风下制造的奇观,听起来都有些失真——剧场里两批人会像拍卖一样对飙起来,「你拿一千我拿两千」。崔大笨说,在某场酒吧演出里,一位慕名来看他的东北籍香港女老板,累计给他送了七万多块。孙海洋记得,包括他在内的三幅架子被外派去一个饭店包房,给20多人在场的家庭小聚会演出。原本短短25分钟的演出,被要求延长到一两个小时,对方不断加码,最后竟给了30多万元。他们聊起时,都喜欢用一种描述,「钱多得用笤帚扫」。按行规,演员和各方分账后,能拿赏钱的五成。

夜场是最容易得到赏钱的场所,但那种感觉并不美好。孙海洋拿自己举例,有人会搂着小姐对他说,「给我唱一个,送给我旁边这小三,唱好了给钱。」还有人会把钱,直接扔在地上,让他去捡。

「哥,这是嫂子吧。」有时,他尝试跟歌厅里的客人互动,对方却勃然大怒,夹着脏口骂他:「滚,跟你有什么关系,好好演你的出!」

电影一般的场景也会出现。浑身纹身、戴着链子的大哥,身后都是穿着统一西装的小弟。「哗哗哗鼓掌,给钱,一万,两万,三万。」

有一晚,和平大戏院的演出结束后,有观众留下,要求包场加演——这种情况常见。轮到一个叫王鹏的演员上场,一个看起来喝多的观众嚷着让他讲荤段子,他就讲了几个。那个观众又指着王鹏的搭档说:「你摸这个女的一下。」

王鹏不高兴了:「你让我摸,我就摸?我是演员。你给我多少钱啊?」

啪。绑成一沓的一万块钱扔了上来。

王鹏捡起来钱,摸了搭档一把。「这是我媳妇,这个钱我肯定不会给你了。」

这听起来像个笑话。但据那晚也在场的其他演员说,当时的感觉令人压抑。

而另一类故事,是关于挑事儿的观众。二人转剧场毕竟不是音乐厅,观众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六七年前,在佳木斯,二三十个集结而来的混混,占了剧场前几排,演员一上来就往台上的空处砸啤酒瓶。第一个演员不敢招惹他们,唱完戏就下场了。第二个演员亮出手臂上的纹身,半开玩笑地说:「我纹龙了,我也是社会人儿。」

听到这话,台下几十人把刀拔了出来。酒瓶都往这个演员身上招呼,他赶紧跑了。人无大碍,但剧场被砸得一塌糊涂。

似乎大家都被酒瓶砸中过。

小翠是被醉酒的女人砸的,演出时那俩女人一直捣乱,她讽刺了几句,啤酒瓶子就砸到腿了。事后那俩人还不依不饶,散场后叫了人在门口堵她。当时她已经离开了。

孙海洋被袭那次是在赤峰。唢呐吹到一半,有人站起来冲他喊停。他没理会。一个手拍扔上来了。他还是脸上挂笑,自己圆场:「大哥别闹啊,不能这么给我鼓掌啊。」然后,一个酒瓶就砸中他了。「我让你下去没听着啊?我不愿意看你。」他正要解释两句,一伙人站起身恶言威胁他。

他屈服了,收起唢呐下了台。那天晚饭他都没有吃,心里一度泛起过恶念,想杀死对方,当他沉下情绪,告诉自己不能如此。

哪有那么多沉得住气的人。孙海洋算了算,至少认识三四个因为和现场观众打架而进监狱的演员。刑期有几个月的,也有三五年的。

你永远不知道台下坐着什么人,现场互动也会惹祸上身。崔大笨的一个朋友在锦州演出,夸耀起翻跟头的本领,台下一人说:「你上马路上翻一个我看看。」他回了一句:「你上马路上去看啊。」就这样惹恼了对方,呼啦站起来七八个人,要上台抓他。他和媳妇跑回宿舍,拿刀堵住楼梯。过了一会,剧场老板上来了,劝他下楼和「大哥」喝一杯,道歉了事。没想到了楼下,老板说:「人在这儿了,跟我们剧场没有关系。」

对方一拥而上,当着他妻子的面,将这男人的胳膊打断,并勒令他们从这座城市消失。当晚俩口子就离开了锦州。

「以前行业也不好,拿你不当人。」崔大笨叹了口气。那是10年前的事了。

那么,近一些的,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呢?

他沉默了几秒钟,开始讲述。那个故事还是跟一个飞来的酒瓶有关。

当时他已经在和平大戏院压轴了。那天的演出一切顺利,以至于被那个酒瓶砸中的时候,他一下愣住了。他问那男人为什么打他,理由也是常见的,「不想看见你。」

「哥,你容老弟说两句话。」突然间,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愤怒的能力。

「逢年过节你带着亲朋好友出来看看二人转,旅游旅游,我们一年也看不见父母。坐火车我最多坐过72个小时,到那儿一天下课回来了。我在雪地睡过觉……」

崔大笨混乱地讲述着,谈到了父母、谈到学艺的岁月,以及现在的日常,不同的时空交错到一起。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很快变得无法控制。

混杂委屈、疲惫、自伤自怜,以及想家的情绪,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就那么哭着。少年时期,他无论被打得多惨——最严重时屁股扎了一刀,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从乾安到公主岭再到长春,他似乎终于熬出头了,成为了剧场的大轴,而在这一刻,他建立起来的所有一切似乎就那样消失了。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人类尊严,荡然无存。

「那时候就不想唱二人转了,这么难。」他后来说。

那个被「金翅鸟」羞辱过并记恨于心的崔大笨,那个留着陈浩南发型随身带刀的崔家齐,都消失不见。舞台上哭泣的那个人,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丑。

伤病

不再只是「唢呐小子」,「孙氏金刚腿」终于名扬天下,但孙海洋很快就感到厌倦了。

《达人秀》的演出一年之后,他至少接了20个电视通告,无一例外,全是重复他在《达人秀》的经典一跳。但没有任何一次亮相,能够超越《达人秀》的影响力。他珍惜露脸的机会,他从不彩排,因为这样可以「就疼一次」。

这是一种近乎自残的表演:每一次跳下来的那一刻,是感觉不到疼的,是一种麻木的感觉,但痛感很快就上来。一个小时后,脚后跟就会出现瘀血,腿肚也会血肿。

直到一次事故,让他彻底产生了恐惧。

那是2014年,在湖南地方频道的一个表演。那天同样不彩排。跳的高度约有2.5米,舞台是两厘米厚的玻璃板。他问导演地板是否安全,导演说,放心,摩托车开上来都没事。孙海洋从没看过那段视频。那画面会让他感到恐惧。

但他记得所有的细节。跳之前,他安慰王莹,「放心吧,肯定没事。」每次跳前,他都会说这番话。跳下后,站在旁边的王莹就吓傻了。全场一片慌乱,然后,他看见她在哭。

他记得落地的瞬间有一声巨响。他的一只脚直接杵穿了舞台,玻璃碎片四溅。

王莹一度以为,孙海洋的腿就这样废了。那只脚从舞台拔出来时,上面全是血。「你这么年轻,以后瘫炕上怎么整?」她冲他喊。

「脚趾能动,骨头没事。」孙海洋说。

好在,只是皮肉的割伤,没有伤及筋骨。因为延迟播放,落地的段落没有播出去。之后,孙海洋问导演:「你不说这舞台结实吗?」导演说:「没想到你跳下来的冲击力那么大。」

这次事故之后,他会推掉一些节目。他有时候会和对方商量,能不能表演别的,「我可以展示下唢呐。」

「不行,找你来就是这个。」

二人转追求刺激的绝活,事故难免产生。孙海洋亲眼见过,有人将一圈圈的钢筋缠在脖子上,勒得直接吐白沫。台下观众拼命鼓掌,还以为他在演戏。演出与练功中造成的伤残,也并不鲜见。孙海洋认识的一个少年在训练中折断了脊骨,瘫痪在床。他幸运地躲过了所有严重的事故,但从十七八岁起,每逢阴雨天就会感到腿部的神经痛,上医院检查不出毛病。

这门艺术的欢笑与痛苦是捆绑在一起的。

转型

因为2015年东方卫视喜剧选秀《笑傲江湖》,孙海洋、崔大笨、小翠都来参加了,几条分开叙述的故事线汇集到了一起。他们表演的是小品,但很多说口延续自昔日二人转舞台。

他们没读过什么书。初中毕业的二人转演员已经算高学历。与影视表演院校出身的喜剧人不同,他们完全不懂什么叫斯坦尼体系。「挺费劲的,他们不会代入角色。而且在剧场,什么脏的、臭的、不上档次的活都能用,但是电视不行。」《笑傲江湖》执行总导演盛开说,「但是一旦改造成功,他们的爆发力比别人都强。」

盛开说,这个群体对于喜剧选秀平台的渴望,比其他人来得更强烈。

在复赛之前,小翠查出了乳腺癌。医生向她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很平静,丈夫和姐姐哭成了泪人。放疗期间,节目组给她打了三次电话,家人不同意她来。但最终,她还是来了。她直白地说:「多露脸,多挣钱给孩子拿回去,趁还活着。」

在电视上,他们遭受着更严格的审视。为了让人记住他,孙海洋仍然演「孙氏金刚腿」(他把高度降低到不到两米),但也主动放弃了一些绝活,比如往鼻子里插钉子,因为怕小朋友模仿。关于二人转的辩论也延续到了这个舞台,当小翠表演结束后,评委冯小刚用「脏」、「生理上的不舒服」来形容观感。她后来承认,她感到难过又无能为力。

同样的困扰也出现在了崔大笨身上。他杀入决赛的那个小品,由零碎的段子组成,从现场效果来看非常火爆,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夺冠了,但冯小刚的评价是,「撒狗血,没智慧」——以传统小品的标准来看也许确实如此,观众的投票因为被引领了,崔大笨最终成绩不佳。

不过,在参演《笑傲江湖》及衍生节目《笑傲帮》后,他们都有了转型的机会,或者至少在短期内有更多的商演。孙海洋甚至拍了几部电影——尽管没有在院线上映。「我不用演那些疼痛的节目了,我用搞笑的东西大家也会开心。」孙海洋说。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算是幸运者了。除非唱正戏,二人转演员的艺术生命不像相声演员那么长,很多人在40岁以后就弃行了,女性更是少有上35岁的。更多的演员注定归于平淡,在籍籍无名中度过一生。时代永远如此,眷顾一些人,抛弃另一些人。

未来,他们也许还会回到剧场,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那是他们出发的地方。那里有几乎全年无休的表演戏班。穿着花肚兜的小伙儿能翻十几个侧空翻,梳着小揪揪的姑娘转起手绢,还有那拉弦的老人。笑声与泪水,痛苦与甜蜜,一切都如此真实。从葫芦岛到沈阳,从乾安到长春,从公主岭到哈尔滨……

转着,转着。

看小姐弟两个表演二人转笑死人了,欢笑与痛苦是捆绑在一起的(5)

孙海洋在《笑傲江湖》节目里表演小品,他因此获得了转型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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