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先祖的斗篷(爷爷的紫头巾和黑腰带)

这是一个傣族农民的家族史,也许能从中看到滇西傣族社会历史变迁的一点缩影。

这个题目要用傣语的一种反语句念起来才押韵,但我实在找不出能把这句话的语音准确标出来的汉字,所以只好直接用意译了。

这句简单的话承载的是家族历史一段凄凉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是警醒后代子孙的座右铭。

普通的先祖的斗篷(爷爷的紫头巾和黑腰带)(1)

腾冲县羡多傣族寨

说的是我爷爷年少时跟随曾祖父(就是他的父亲)到腾冲的羡多傣寨去倒插门,父子两个做活都很卖力,但是很穷,头上戴的头巾身上穿的衣服裤子和腰上系的带子都是自己手工织的紫色或黑色土布,而稍微有点钱的人家都是丝绸。

于是那个寨子的人就经常议论:盏西来上门的父子两个,干活倒是很卖力,可惜呀“紫头巾紫衣服黑腰带”。

这句话说不上奇耻大辱,不过是一种带点奚落的调侃,假如是一个性格比较懦弱平庸之人,嘿嘿一笑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人家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嘛。

但我的爷爷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贫穷的生活并没有让他自觉低人一等,内心涌动的是一股要争一争的“气”,我不确定这是与身既来的性格还是家族史上曾经的“厉害”在鼓励着他。

我们盏西南温寨是普通的傣寨,到我刚记事那会儿有四十户人家,在当地二十五个寨子当中属于中等寨,和附近村寨的冲突中倒也不会被欺压,还时不时占点上风,假如哪家出了个能给寨子撑腰露脸的人,那他就是寨子里口口相传的“袞海”(厉害人)。这个寨子有多少年历史,最初是从哪里来的?谁也说不清楚,这也是整个傣族的正常现象。我家是外来户,能够追溯到的家族历史是江对岸曼雅寨还有个叫“布贺莫苤”的祖坟,和一棵“顿洪布老冯”(冯家大爷的榕树),推算起来应该不到三百年,而在这之前又从哪里来?那就没法再追寻了。

我偶尔闪过一个可笑的念头,按照滇西傣族喜欢把家族历史往汉族挂靠的习惯,索性编一个传说,比如先祖冯某某是江南人士,跟随王尚书(明朝三征麓川的兵部尚书王骥)远征云南,是个小军官,队伍得胜班师时因病被安置在盏西曼雅寨,病愈后已经无法追赶大军,只好在当地落户,繁衍后代。

想想还是罢了,一则如果是古时汉族来边疆地区落户,肯定会有系统的家谱,就算没有文字记载也会有口头传说,而我家没有;二则我家治丧时戴的是黑孝,这是比较典型的傣族风俗;这些迹象表明我家就是一个普通的傣族,先祖和汉族是扯不上关系的。冯姓是滇西傣族不大不小的姓,临沧一带汉字写为“俸”,两地傣族发音是一样的,含义是什么,同样说不清楚。

这样,我就没法或者没有必要再追寻更远的先祖来历了。我们学校的蒙古族同学自然很多,每当他们举行“那达慕大会”,看到那些蒙古族同学扭着健壮高大的身躯在学校运动场上表演摔跤,我就会站在旁边胡思乱想:七百多年前从亚洲砍到欧洲无敌手的成吉思汗军队,如今其后代子孙也只能光着膀子撅着屁股在操场上表演,世事的变化已今非昔比,大大小小的民族如何融入社会历史潮流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耿耿于过往历史是会给自己添包袱的。

我们傣族本就是活在当下对历史观念比较淡薄的单纯民族,我的家族自然也很普通,把目前还能记住的历史梳理一下,让后代有个“鉴”的标准,取精扬粕就可以啦。

普通的先祖的斗篷(爷爷的紫头巾和黑腰带)(2)

曼雅寨冯家榕树

我家的先祖“布贺莫苤”,从字面上理解,已经是个老人,而“莫苤”似乎是“丝绸匠”的意思,准确已否?不敢肯定,这是连我那记忆力超人的九十五岁老母亲生前都说不清楚的。一直在传说的是,我家的先祖到了某代,剩下一个带着两个儿子的寡妇,一到晚上就会有人往草房顶上扔石头和土块,白天她的娘家侄又来她面前唠叨:姑姑呀,现在强盗很厉害哩。这同样是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因为父母在讲述时往往要学着曼雅人的口音,用他们那个寨子特有的表达习惯说出来,有趣又让人印象深刻。特别是把强盗或者小偷叫“邦沾”,这句很有特点的话如今已经无所指,是哪里来的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反正就是说坏人很厉害,住在那里不安全了。某一个月明的夜晚,我们先祖从篾芭缝里偷看来扔石头的“邦沾”,发现原来是几个娘家侄,她就知道他们想谋田产,于是发下毒咒:谁占我孤儿寡母的田产,让他家有丁无财或有财无丁!据父亲生前闲聊时说到占了我家田产的那个家族果真发展得比较困难,是否真实也不好去考证。倒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包产到户那阵,曼章的堂哥用带开玩笑的口气对曼雅寨人说:那片是我家田产哩。那家人很是紧张了一阵。

普通的先祖的斗篷(爷爷的紫头巾和黑腰带)(3)

现在的曼章寨门

普通的先祖的斗篷(爷爷的紫头巾和黑腰带)(4)

曼章寨远景

总之我们的先祖带着两个幼儿跑到曼章投奔本姓的冯家,因为冯姓在曼章算大姓,这弟兄两个在曼章落脚成长成家,按傣族习惯,弟弟这一支永远是弟弟,也不知过了几代,弟弟的后代又迁徙到南温寨,就是我家这一支。我家到南温寨的历史从祖坟来推算,到我父亲那一代应该是第五代,据我父母断断续续的讲述:先祖的田产是从一个叫“栓芭烘”(口涩的栓)那里接过来的,这个人名字叫“艾栓”,但是他的田比较长,那时男女都爱嚼槟榔(也就是唐朝时期所叫的黑齿蛮),槟榔盒放在田头,犁一转就把旧汁吐掉,换嚼新料。因为田太长,犁一转已经是口涩脖子干嘴巴苦,太难受了,他经常发牢骚,于是就得了个“栓芭烘”(口涩的栓)的绰号。关键是他不愿出“兵差”,这又涉及到近代滇西傣族社会形态的变化,老人们都说不清楚从哪一代开始,我们南温寨和附近的曼练寨的官租由腾冲的勐蚌汉人来管辖,估计是有钱的汉族从某个傣族土司手里买走的,而且规定“捐田养练”,种了田就有义务出练兵去保护“勐豹隘”,那是一个有强盗经常抢汉族商人的关口,这个艾栓既然连口涩都不能忍受,去守隘口这样的危险差事就更懒得去了,所以就把田产转给我家祖先,他搬到条件更轻松的寨子去投奔亲戚。

普通的先祖的斗篷(爷爷的紫头巾和黑腰带)(5)

南温寨远景

这样我家在南温寨就有了自己的田产,立住了脚。祖先里出的一个“袞海”(猛人)叫“布墨浪”,可翻译为:“花手爷”,应该是有点手廯。布墨浪年轻时的一件趣事是:他去曼景杏串姑娘时,因该寨和我们寨子是“世仇冤家寨”,有两个小伙子就想捉弄他一下,于是每人握了一包牛屎埋伏在姑娘家大门的两边。布墨浪察觉,沉着地和姑娘谈天说地,熬得两个伏击者昏昏欲睡,他才大声地和姑娘告别,然后向门口走来,两个伏击者精神一振,握着臭牛屎拉开了弓步!布墨浪快步走出大门,随即又一个飞跃闪回那家人院子里,两个牛屎好汉见有人影出来,立刻把手里的武器直接砸了过去,“啪!啪!”随着牛屎砸物的闷响,又传来两声怪叫,原来他们手里的牛屎都直接砸在对方脸上了!乘着两人互相搀扶着摸到水沟边洗脸,布墨浪冲出来,跑去该寨一个冯姓本家,找出长矛就要去找两个伏击者算账,那家人把他死死抱住才没有惹出大麻烦。

成家后的布墨浪自然是寨子里的一条好汉,凡和邻寨争山抢水,他都冲在最前面,去守勐豹隘,他抽的草烟比一般人的粗大,据说强盗只要远远看到黑夜里粗大的烟头一闪一闪的,知道有布墨浪把守,就不敢过来招惹。

我们寨子再也没有更多的故事可以演绎,布墨浪的事迹也就这点零星碎片,寨子里公认他算是一个人物,幼时我偶尔表现出好勇斗狠,旁边大人想看我们小孩子打架取乐,就会忷恿:不愧是布墨浪的子孙,快动手呀!

布墨浪的“英勇事迹”并没有荫及子孙,到我曾祖父这一代,家道中落,穷!经常吃不饱,奇怪的是,既不是好吃懒做带有什么不良习惯,也不是受到谁的压迫剥削。应该是不善经营,或者就是命中该穷,我爷爷留传给后世的还有一句话:据说我曾祖父的朋友会用这样的话来奚落他,想去找你串门,怕你家房子倒下来压死呀。

到后来就是曾祖母早夭,父子俩就去羡多寨上门,我们那带傣族结婚都是娶回男方家,去上门,被人称为“备用篾条”,多少是受歧视的,也就是你在那个寨子里没有大声说话的份。这样被人经常说“紫头巾紫衣服黑腰带”也就不奇怪了。

普通的先祖的斗篷(爷爷的紫头巾和黑腰带)(6)

羡多寨的洗衣亭

第二个曾祖母生了几个子女,没能改变贫困状况,一家人又搬回盏西南温寨,又把田地赎了回来,走时把田给了谁家,赎回来又花了多少钱?这些问题父母都没有说得清楚,大概那时寨子的人口不多,田地不算紧张吧。回到南温寨时爷爷还没有成年,但应该已经十来岁,因为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也能跟着他去放牛了,爷爷又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他们去放牛带去的午饭是装在竹筒里很稀的稀饭,才到半路弟弟就嚷着饿,爷爷只好都给他喝了。等到吃午饭时间,一起放牛的人都围在一起,把各人带来的饭包打开,热热闹闹一起吃,这时候爷爷就带着弟弟远远地躲开,就有一个好心的老人经常把他们拉过来:一起来就一起吃哩,来,大家都分给他们一点。对于这一饭之恩,到我父亲这一代,他还在念这个早已经去世了很久的老人。

爷爷年纪稍长,开始了他逆袭的奋斗历程,首先要把田种好。除了精耕细作,还要随时能灌到肥水,尤其在阴雨绵绵的夏季,“偷水”是个辛苦活。水是农业的命脉,这一点不假,我们寨子流传下来的不成文规定:白天的水公平分,夜里的水靠偷。所谓偷就是你悄悄把其他人的水口堵住,全部灌进你家的田。既然是偷,你就算看到了也不准冲出来论理,那就成了抢,就要打架,这是禁止的。你只能等他走后又把他的水偷回来,一个晚上各个水口就这样反复被偷,熬到最后的那个人才能成功把半夜的水全部归自己。这样的熬夜是非常伤人的,所以只有毅力顽强的人才会成最后赢家。每个黑沉沉的夜,爷爷披着厚厚的蓑衣,带着竹壳帽蹲伏在某个巨石旁,任凭如线的雨水漱漱地倾泻在身上,估计到所有的偷水者都已经回家钻被窝,他才走出来,把水都偷到我家的田,又在旁边守很久,确定已经没人再偷,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到火塘边把火吹着,用双手在两腿上往下抹,抹下一堆吸得圆鼓鼓的蚂蟥,这才洗好脚睡觉,天一亮又赶紧起来开始一天的劳作。

这样的努力总算有了回报,温饱解决了,等把我奶奶娶进门,家境又有了更大的改善。奶奶是曼雷亮人,很小的寨子,又在山脚,这是比较被人轻视的村寨。傣族地区没有什么像样繁华的城市,却特别在意寨子大小和名声,因为我爷爷是穷小伙才勉强翻身,所以只敢去找山脚下的小寨子姑娘,不敢去高攀大寨子的人。

奶奶却是小寨子的大气姑娘,从娘家带来好稻种的同时,也不声不响把家管了起来,随着田里的丰收,家业的井井有条,爷爷奶奶把家当了起来,曾祖父母也就很自然地退居次要地位,有点强势的曾祖母还多少带有“腾冲大地方”人的性格,但面对不争不吵的我奶奶,她也无可奈何。

然而爷爷让人佩服的还是敢做“拼命买卖”,这也最能反映他的经济头脑和冒险精神,这个“拼命买卖”就是用谷子换大烟。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云南出的洋烟----云土是非常有名的,我们家乡的景颇山上也是主要产地之一,但是绝大部分产品销售都被腾冲等地的老板垄断,因为只有他们才有渠道将烟土卖到内地或缅甸等东南亚国家。你没有看错,那时云南出产的洋烟有一部分要偷运进缅甸,因为那时的缅甸是英国殖民者在管理,除了果敢和克钦人的山区种烟外,其他地方出产不多。不管将烟卖到哪里,作为生产者的烟农挣的是卖苦力的钱,但是他们也很满足,因为种烟总比种旱谷和其他农作物值钱。

在没有那一块块白花花的大洋的情况下,家里某个隐蔽的地方埋着一罐罐的烟土,也是那个年代财富的象征。

当我家的粮仓总是堆满着黄灿灿的稻谷时,爷爷就把眼睛盯住了景颇山上那一片片姹紫嫣红的烟地。他于是通过景颇朋友议定了交换的数额,就把一驮驮的谷子运到了景颇山寨;等到收烟季节,景颇人又把一坨坨的生烟交到他的手中,运回家中不急于出售,而是小心地裹上一层绵纸,码放在土罐子里藏了起来。

那是兵荒马乱盗匪横行的年月,无论是傣族或是景颇族的穷汉子,都会有某个心狠胆大的充当独行强盗----提一把锋利的大砍刀埋伏在某片阴森的树林里,等着人少的汉人商队从小路走过来,他们不会喊什么“此山是我开,留下买路财”之类的山大王话,而是像一只豹子一样蒙面窜出来,嘁哩喀嚓砍翻几个,乘其他人瘫倒或是逃跑的混乱功夫,砍开马驮子,把大洋或者烟土,洋货等值钱东西抢走。第二天却若无其事地坐在寨子的大树下抽着草烟聊天了。

我不知道当年的爷爷有没有碰到什么危险,父亲也没有讲这些细节。只是说到那些生烟储存几个月后更干硬,体积缩水很多,重量也减轻不少,但是价格却翻倍。这个时候就直接卖给那些有现大洋的汉人老板啦。这样几年下来,我家就盖起了在寨子里比较体面的瓦房。爷爷也当上了布具(即村寨头人),到实行保甲制时,他是甲长,以最基层的村干部身份经常去区公所开会,因听不太明白所传达的公文内容,经常被能听懂的人把他们往后赶:你们往后坐,反正也听不懂。这又大大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又激发他要送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去腾冲读书的愿望,虽然由于地方糜烂,父亲最终没有读成书,但却从那时开始我家就树立了靠读汉文来改变命运的传统家风。

爷爷按成年傣族取名习惯叫:冯勐贺,许是太渴望汉文化,后来也和滇西许多傣族一样和汉姓联在了一起。那时腾冲周边山区许多经盏西到缅甸经商的汉族都与当地傣族交朋友,随后认成亲戚,最简单直接的就是说成五百年前是一家人。这是民国以来官方刻意宣传各民族古时候都是一家人,后来分散开来才有了夷汉之别,现在夷人都能从汉姓那里找到自己原来的姓。于是从土司家族开始,滇西傣族纷纷把祖先和汉姓挂靠。和我爷爷交朋友的是木瓜塘的屈占义,按傣族习惯都叫他:布占义,这是个脾气随和见多识广为人不错的有钱老板,和爷爷相处得很好,应该也会点傣话。谈来论去被说成傣族的冯姓古时候就是屈姓,如何来到云南又如何变成傣族应该也有一套传说故事,反正我家的历史追半天也只能追到“布贺莫苤”那里,也许更古远的真是汉族变来的。于是从父亲那辈开始就改成了有字派的屈姓,但傣话还一直说成是“冯家”。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又改回冯姓,这才成了今天我们姓屈,儿女姓冯的事。此是后话。

当时爷爷和屈占义老人的相处还发展到借高利贷,是父母结婚时的花费。这又涉及到我们当地的经济结构,一般来说,傣族有粮缺钱,汉族缺粮有钱,两者的交往就是汉族向傣族买粮,傣族向汉族借钱都以谷物作抵押。傣族的观念是“去三勐经商不及种三丘田”,所以就算爷爷初期用谷物换洋烟的买卖做得比较成功,却始终无法摆脱土地的束缚,随着国民政府也开始禁种烟,或者局势混乱行情不稳,这买卖总归不能持久。

和爷爷小时吃过苦不同,父亲从出生那时起,就勉强是寨子里的“富人子弟”,从小衣食无忧,且教养好,也算聪明能干。母亲是曼章大姓朗家姑娘,他们有二男六女,母亲排行老七,几个姐姐嫁得都不错,在当地算是体面的大户人家,而我们的外婆是从我们堂哥家嫁过去的,是我们的“姑奶”,也就是我父母是五代以上的表兄妹,这样的家庭背景和亲上加亲,好面子的爷爷当然要把婚礼办得风光热闹。

到底花费了多少大洋,婚礼场面成什么样,这自然是父母不便讲我们也不能问的事,旁人也不好拿来当故事闲聊。只知道借了高利贷,然后按议定的数额每年秋收季节从我家拉去多少箩谷子。要说明的是,这高利贷是双方愿意的,不存在欺诈也没有互相强迫互相为难,都是一种友好热情的来往,屈占义老人经常来我家吃住也少不了带点礼物,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解放后好几年,爷爷和屈占义都已经去世,他的儿子还是按时每年来我家拉谷子。屈占义的儿子我们叫“希茂叔”,是个无儿无女又有哮喘病的人,和我父亲相处得也好。据说他还曾经对父亲说:哥呀,你有这么多儿女,把二儿子过继给我吧。是否属实不得而知,小时候拿这事和二哥开玩笑是有过的。以此也可以说明我们两家的关系比较融洽。后来这债也应该还完了,再加上政策越来越紧,放高利贷是个敏感问题,希茂叔来我家的次数逐渐减少,随着我家恢复冯姓,和屈姓汉族亲戚几乎不再走动,慢慢也就断了联系。

爷爷是苦孩子奋斗出来的人,在当头人期间性格强悍敢担当,据说有次我们寨子的一个人偷了曼遮坎人的马,被抓获,捆在奘房里,爷爷带着几个人跑去交涉,正好看到遮坎人把偷马者吊了起来,爷爷当场就和对方拍桌子:我们的人偷了你们的马,有错,要罚多少,说出来!为什么要把人吊起来?马不是被追回来了吗?对方尽管是全盏西最大的寨子,倒也对曼南温的冯勐贺客气,赶紧把人放下,谈判赔偿。

许是年轻时的劳累透支了身体,年老的爷爷体弱多病,据父亲说他经常把裤腿挽起来感叹:我的肌肉呀,我的力气呀,跑哪里去啦!行动迟缓就更希望别人做事动作麻利,于是脾气就越来越急躁,甚至不讲理。他会为些小事发火打奶奶,如果奶奶躲开他追不上就更生气。这种时候只有我母亲出面才会安静下来。爷爷脾气再大却对母亲很慈祥,从来不舍得说一句重话。这自然也是因为我父母的孝顺和会持家。

父亲继承了爷爷勤劳苦干的精神,很有学文化的天赋却始终没有机会好好读书,断断续续读了几天的私塾,到晚年还能把背诵过的《陋室铭》《三字经》《论语》片段念给我们听,让我们弟兄解释,解释通了他才满意。也不知道哪里自学的傣文,到八十年代寨子里演傣戏,他是爷爷级别的最称职的提词者。所谓提词是乡村傣戏的特色,因为演员都是寨子里人,业余的,记性参差不齐,就需要一个懂傣文的人看着剧本,台上演员哪个忘词就及时提醒,这既要有较高的傣文水平,还要有较快的反应能力,在乡村的傣剧舞台,提词者实际等于半个导演。

但我对父亲最敬佩的是他处理爷爷去世后的几个遗留问题,这充分说明父亲的宽容和善良,而且最终得到善报。爷爷晚年抽大烟,于是父亲每晚必须给他烧烟,我们都知道寨子里几个败家的瘾君子吸大烟就是从闻到烟味,再好奇尝试,最后上瘾而成了烟鬼。而不管爷爷是因病需要吸食大烟还是真的已经成了瘾,费了多少钱财,父亲从来没有一句怨言,每晚必恭必敬地给爷爷烧烟,伺候他睡觉。但他自己从来不尝一口,等爷爷一去世,那些烟具被父亲一把火烧掉,再也不碰那东西,这样的毅力也就使他对子女教育时才理直气壮。

在父亲还年少时,家里缺劳力,爷爷就把曼章一个本家亲戚的儿子收为养子,这也就是我们的大爹,但是大爹比较懒惰,自然不合爷爷的意,随着父亲渐长,为人做事都能达到爷爷的要求,脾气已开始暴躁的爷爷自然就偏爱亲生儿子而对养子越看越不顺眼,于是就经常和大爹发生冲突,婚后不久大爹就愤而分家单过,但爷爷既不给田产也不给一点家产:你不是能干吗?自己去苦吧,我也是靠自己苦出来的。大爹当然不敢争。等爷爷刚一去世,当家的父亲就把田产和家产都分给了大爹。

我家的叔爷,也就是我爷爷同父异母的兄弟,因为种种原因在寨子里混不下去,带着一家人跑去景颇山给人打工混日子已经好几年,爷爷也不管不顾,这时候我的父亲就专门找到他们,接回家,把田产分给了他们。

爷爷去世是1950年左右,我们盏西很快就解放,也就在这时我父亲把田产和家产分给了大爹和叔爷,等过几年土地改革,我家的田产刚刚够划为中农。

正因为父亲的这些举动,他成了这个家族当然的族长,举凡三家人的婚丧喜庆完全都由我父亲做主,大爹去世入老祖坟,都由父亲一手操办,也就是父亲是把大爹当亲哥对待的,这一切都得到寨子里的称道。

在运动闹腾得最厉害的那几年,我家是作为“候补富农”被反复折腾的,但是查来查去始终无法达到当富农的标准,解放前夕主动把田产分出去这举动实在太高明。一些贫下中农积极分子就去忷恿大妈和叔奶:控诉一下这家人对你们的剥削,就说你们是他家的长工。结果受到大妈和叔奶明确的拒绝:谁说是长工?我们是一家子!有谁会给长工分家产?

我不相信父亲有什么先见之明,事先看透了某些政策,我只坚信父亲的举动是他的善良和对家族的爱护。也因此父亲经常给我们讲的都是爷爷小时候怎么受苦,长大怎么勤劳,很少听到他讲自己如何对待大爹和叔爷一家,因为在他看来就该那样做,没有什么好讲的。

至于爷爷的一些暴脾气故事,父亲生前是绝不会讲的,都是近年母亲以一种讲远古故事般的神情断断续续闲聊出来,我觉得真实而有趣,也不必刻意“为尊者讳”,写出来给后代子孙看,无非是还原一个真实的祖先,既没有什么光辉的成就,也没有什么不可外扬的家丑。

普通的先祖的斗篷(爷爷的紫头巾和黑腰带)(7)

羡多寨的田野,远处是腾瑞高速公路

但我对爷爷少年时的那段苦日子一直耿耿于怀,出于对腾冲几个傣族村寨名称的好奇,也为了寻找爷爷的足迹,我于今年(2022)2月3日约两个朋友专门去腾冲羡多傣寨探访。同行的朋友之一是我表侄,他母亲是从这个寨子嫁过去的,所以来到当地自然亲戚众多,我们受到热情欢迎,除了大酒大肉招待,对我要了解的村寨历史都给予积极配合。只是当他们问及我的曾祖父到底在哪个家族上门,我一时回答不出来,只好含糊应付了过去。

对于这家亲戚,父母生前很少提及,而腾冲其他傣寨却有我家不少亲戚,有的关系刚好只是八竿子够得着。历来爱结交亲友的父亲却选择遗忘这家远亲,我估计是为了“顺从”我那逆袭成功又脾气暴躁的爷爷吧。

毕竟受人奚落的日子有点不堪,不提也罢。

我连续两天早晨起来跑到羡多寨的田野里走走转转。社会的进步使这个傣寨的面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但见平展展的田地从寨子边连到远方,农作物生机盎然,笔直的水泥机耕道将千亩良田划出几个方块,腾瑞高速公路像一条巨龙又从田坝中间飞跃而过。

普通的先祖的斗篷(爷爷的紫头巾和黑腰带)(8)

羡多寨田里的草莓

好一派现代化的乡村景色。

我就凭超常想象力,也已经无法找到一百多年前那个傣族少年在田地间辛苦劳作的瘦弱身影。

只相信爷爷在天之灵如果知道羡多寨现状,也会祝福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我是很少穿民族服装的,这几十年中国发展势头好,鼓励各民族发扬自己的文化,傣装越来越普及,看到那些闪闪发光的绸缎做的头巾和腰带,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爷爷的“紫头巾紫衣服黑腰带”。

不存在忆苦思甜。有的事真不能忘。

2022年2月7日于芒市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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