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广记真实故事集（太平广记志怪雨日）

文/评书廉颇

一

士人杜南城，春游遇雨。

山林之间，红墙碧瓦，一座招提院。

穿山门、过中庭，抢进僧寮，大雨倾盆而下。

一屋都是游方僧人，就他一个俗人。

二

闲来无事，彼此讲些闲话。

杜生旁边，坐着个黑袍僧人，脸上一条大疤，从右耳根直划到左边嘴角。

杜生看着，都替他疼得慌：

“上人，有礼了……”

和尚点点头，摸着脸上的疤痕：

“檀越，你……好奇啊？”

杜生承认：

“啊。是……事故？”

和尚摇头：

“是……故事。”

三

院僧奉上热茶驱寒，每人一碗；稀溜溜地喝得唉声叹气，满室氤氲。

疤面僧抿了口茶，嘴角斜得吓人：

“那天，也是下雨……

贫僧那时在梁州相国寺里挂单，有人披了蓑衣，冒雨来找我，说家兄捎来了口信儿。

我家兄长，是跑南北贸易的行商，头年往汉南，贩回一船行货，赚了些金银。

次年又去，一去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到第三年，有同行的回来，说货船翻了，人已经没了一年了。”

四

杜生跟着唏嘘：

“人世有代谢，生死岂能料……”

疤面僧人摇摇头：

“世间尘海茫茫，涓滴之身，不过是随波逐澜……

来找我的人，听口音也是同乡，给我报了个喜讯：家兄尚在。

船翻了，货没了，他逃得性命，委身在汉南将军府里为奴，衣食尚能自给，但与人当差，不得自由。

出街采买时，撞见同乡，求人稍口信儿，来报平安。”

五

杜生也跟着高兴：

“死而复生，岂非乐事？”

和尚点点头：

“一番死，二番生，各执一词罢了。

家里只有老母和嫂子，还在居丧；高兴之余，还是担心，指派我去汉南，千里寻兄。”

六

左近几个僧人，也侧耳来听。

杜生问：

“找着了？”

疤面和尚摇摇头：

“我在路上七八天，才到南阳。

天也晚了，面前一个大泽，黄水漫漫，横无际涯；又堆起乌云，慢慢地下起雨来。

大水横断了去路，左近也无人烟，一时彷徨无计，只是沿着水边往前捱。

烟雨之中，灯光一点。

循光前行，有两三处瓦屋，两处没屋顶，一处关着门。

敲开一家，里面是七八个皂衣的公人，拿着刀矛和铁尺。

说是正在缉拿凶犯，已经伏了七八天了……”

七

杜生说：

“也真是凑巧，你在路上行了七八天，他们在屋里等了七八天……”

和尚没理他：

“檀越还真仔细——贫僧却没理会，说要借宿。

其中一个老成的皂吏不许，说案犯就在左近，凶险得很；前面三四里路，会有个招提院，可以容身。

顶着风雨出去，天地如磐，阴寒侵骨。

抹黑去寻，走了七八里，哪儿有啊？

迎面又是一个大泽，像是又转回来了。

密林里一点灯火，循光找过去，又是两三处瓦屋……”

八

杜生嘴快：

“还是两处没屋顶，一处关着门？”

和尚没理他：

“敲门不开。

使劲一推，一地的死尸，有男有女。

修行的人，慈悲为怀；贫僧端了油灯，挨个地翻看，全没了生气。

忽然一个炸雷，滚过屋顶，死人堆里跳起一具女尸，直奔贫僧而来……”

九

杜生说，啊？

旁听的僧众也说，啊！

疤面和尚接着说：

“贫僧慌不择路，破门逃进雨中，不辨东西，深一脚浅一脚，直跑出二三里。

后面追的那位，一直形影相吊。

又奔出二里多路，雨停了，云开见月，满地清辉。

月亮地里，草莽之中，孤零零一座茅屋……”

十

杜生问：

“不是三处瓦屋，两个没屋顶，一处关着门么？”

旁边的僧众奚落他：

“嘁……”

和尚接着说：

“这家门大敞着，进去之后，四壁徒然，就一张床。

贫僧脚乏，又兼惊惧，直接就睡下了。

二目刚一交睫，门扇大开，月光之下，跳进来个持刀的大汉，半身都是血。

贫僧爬起来，贴靠在墙角。

斗室昏暗，蒙蒙昧昧。

那大汉朝床上剁了几下，又举刀一挥，沿着墙壁划了个圈儿。

刀锋贴着贫僧的脸，从左耳直划到下唇……”

十一

杜生机灵：

“凶手是个左撇子！”

众僧嘘他，又问疤面和尚：

“不会就完了吧？然后呢……”

和尚说：

“凶汉见屋里没人，坐在床上，朝月光里摆手。

从正门忸怩着进来个妇人，背着个大包袱，放在床上解开，全是细软。

贫僧贴在墙上，恨天无路，恨地无门。

气已经屏不住了。

院墙之上，通通通地，跳进院里三五个妇人，每人一个包袱，站着叫屋里的二人出去。

一转眼，人都走没了。

贫僧再逃过一劫……”

十二

和尚喝了口茶，清清嗓子。

杜生问：“没了啊？”

半屋的和尚都起哄：

“怎么可能？刚听上瘾，快讲快讲……”

和尚接着说：

“贫僧只好接着编……接着逃。

哪知才出死地狱，又入活陷阱；皓月当头照得纤毫毕现，居然一脚踩进枯井里。

跌得七荤八素，懵挣间一摸，身下一具死尸，女的，尚温软。

肝胆俱裂啊，贫僧。

爬又爬不出，死又不甘心，堪堪彷徨到五更。

远处有了鸡鸣，一群人，筛着铜锣找了过来，把贫僧捞上去，捆起来，送了官。”

十三

杜生没说话，其他听众纳闷：

“多少说两句啊，别叫冷了场……”

疤面和尚接着说：

“原来是，死者那家，深夜里突然走丢了女儿，集齐邻舍来找，把贫僧看做凶手。

事主悲愤，苦陈县令，力促断贫僧为死罪。

还好县令清明，容得贫僧细说分由，又不曾用刑拷打。

贫僧依实说了遭遇，又说了持刀客和卷包女，又让县令当堂验看了脸上刀伤，最终得判无罪，躲过一剐。”

十四

杜生和众僧齐声问：

“完了啊？”

和尚把杯壁上的茶叶吹回碗底，有些无奈：

“众位这是……意犹未尽哪？

贫僧真是乏了，故事里贫僧也乏了啊——但是使命在肩，也不能歇，一路跋涉，将将到了汉南。

天又下雨，一连半月，积水成泽。

贫僧銙木为舟，矢志前行。

过了积水，岸边高岗上，一棵大桧树，阴翳连绵，亭亭如盖。

树下靠着个瞽目先生，奄奄欲死。

贫僧慈悲为上，喂了水，又喂了水，再喂了水……

老先生醒了，说别再喂水了，再喂就淹死了……”

十五

众僧说：

“对嘛，喂他点吃的呗。”

杜生说：

“他也得有才行……”

疤面僧把残茶合口吞了：

“贫僧把干粮都给了他，他活了，问了贫僧此行的来由，又问了途中的经历，掏出几个铜钱来，要替贫僧占上一卦。

铜钱落在地上，他瞎着眼，一个个去摸。

有一个越滚越远，贫僧要去追；他说算了，由他去吧——一直滚进水里去了。

他动了动喉咙，说：

“我说的这一切，法师你权当故事听，信与不信，听凭自然。

法师你此行的遭际，全是夙怨。

你的前世，有一妻两妾，你全对她们有亏。

你所遇到的一伙公人里，年老的那位，劝你前行找归宿的，是你前世的正妻，虽有怨恨，尚能体恤。

之后遭遇的两具女尸，一具雷起追你，迫你入险境；一具井底伴眠，送你上公堂——这两位，乃是你前世的两位小妾。

县令大人，明辨是非，替你洗脱冤狱，助你脱困——他是你前世的亲娘。

刚刚滚去水里的那枚铜钱，是你今世的兄长，见了你一面，已了残念——前面不用去了，人已经没了。

而我，告诉你这故事里的一切，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是你前世的亲爹！”

十六

众僧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杜南城说：

“这可是你们要听的，非逗人家说……”

门外的雨，停了。

疤面僧敲着空茶碗：

“知客……来续茶！”

（插图：张坤仪女士花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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