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皇帝的景妃(光绪帝为什么封隆裕为皇后)

光绪皇帝的景妃(光绪帝为什么封隆裕为皇后)(1)

光绪十四年七月二十七日(1888年9月3日),朝廷发布懿旨:“皇帝大婚典礼,定于光绪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举行。”但那时候秀女还没选,皇后会是谁?这是朝野内外许多人关注的问题。

到了九月份,宫中最大的事情就是选秀了。选秀每三年举行一次,只从八旗年龄十三至十六岁的健康女子中选,选中者“或备内廷主位,或为皇子、皇孙拴婚,或为亲、郡王及亲、郡王之子指婚”。这次是为光绪皇帝选后,朝廷自然更加重视。符合条件的六十余名秀女,在九月初陆续赶到京城。初选前一天,日落时按既定顺序乘骡车出发,入夜时分进入地安门,停在紫禁城神武门外,等宫门开启后,她们按次序下车跟随宫中太监进入顺贞门,宫中选秀才算正式开始。经过一选再选,最后只留下了五名,将由皇帝亲自从这五人中选定皇后和妃嫔。

这五个人的基本情况记录在黄云纹花绫面、大红纸内心的秀女名册上,墨笔楷书秀女归属佐领、旗籍、生辰、年岁、姓氏,还注有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的官衔以及与皇族的关系。

第一名秀女,镶黄旗,满洲,副都统桂祥之女,辰年,二十一岁。嵩昆佐领。叶赫那拉氏。原任郎中景瑞之曾孙女、原任道员惠征之孙女、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胞弟之女。

第二名秀女,镶红旗,满洲。巡抚德馨之女,未年,十八岁。富森布佐领。富察氏。

第三名秀女,镶红旗,满洲。巡抚德馨之女,申年,十七岁。富森布佐领。富察氏。

第四名秀女,镶红旗,满洲。原侍郎长叙之女、原主事萨郎阿之曾孙女、原任总督裕泰之孙女。戌年,十五岁。惠昆佐领。他他拉氏。

第五名秀女,镶红旗,满洲。原任侍郎长叙之女,子年,十三岁。惠昆佐领。他他拉氏。原任主事萨郎阿之曾孙女、原任总督裕泰之孙女。

醇亲王一直在关注宫中的选秀,等到这五人名单确定下来,他已经明白慈禧心中的皇后人选,那就是她的胞弟副都统桂祥的女儿,小名叫二妞。秀女的年龄是十三到十六岁为宜,再大也很少超过十八岁,而二妞年已二十有一,而能过五关斩六将,而且排名第一,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醇亲王深为自己的儿子摇头,因为这个未来的皇后,实在难如人意。

首先,这个二妞的模样实在不受看,连中等也算不上,个头虽高,但含胸驼背,继承了她母亲蒙古人的麦黄皮肤,稀疏的眉毛有些发黄,眼睛很大很圆,瞳孔里有一道黄圈圈,薄嘴唇,大嘴角,颧骨又高,天庭则又鼓又亮。这倒也罢了,最让醇亲王不满意的,就是芳嘉园的家教实在差得太远。

芳嘉园胡同在朝阳门城墙根下,慈禧的胞弟桂祥的承恩公府邸就在那里,所以说到慈禧的娘家,都以芳嘉园代指。芳嘉园家教不好,一则是承恩公桂祥太窝囊,天天除了抽鸦片,没有任何正经事情好干,他倒是有机会见到高官显贵,但他所能谈的只有大烟泡、养鸽子和斗蟋蟀。芳嘉园当家的是桂祥的霸道福晋,她的霸道和缺乏家教一件事可知。人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她是“丈母娘打女婿,一五一十”。

丈母娘打的是正正经经的龙子龙孙——九爷孚郡王的儿子载澍。孚郡王是道光帝的第九子,载澍也就是道光皇帝的亲孙子,由慈禧指婚,娶了芳嘉园的三妞,今年十八岁,春天已经结婚。结婚后夫妻两个经常吵嘴,载澍口无遮拦,闺房拌嘴说气话,褒贬三妞娘家,又对指婚人露出不满。三妞回家学舌,桂祥福晋挽起衣袖到孚郡王府兴师问罪。

孚郡王短寿,已于十几年前去世,当家的是郡王福晋。她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好言相劝道:“小夫妻吵嘴是常有的事。俗话说床头吵嘴床尾和,咱们当老人的只有从旁相劝,实在没必要分出个是非来,也没法分出是非。总之,只劝和不拱火就成了。”

可是桂祥福晋是怀着为女儿出气的目的前来,见孚郡王福晋没有责备自己儿子的意思,就道:“好,你不管,我管。”她跑进宫去,向慈禧添油加醋告了一状。慈禧勃然大怒,请出宗正及所有的王爷出来议罪,慈禧坚持以大不敬处死,亏得众王爷求情,才改为褫职夺府,并杖责一百,发往宗人府圈禁。

本来内务府杖责有一套办法,只是做足杖责的样子,一五一十地唱数,人基本无甚大碍。但桂祥福晋却亲自监刑,...

芳嘉园家教如此,如何能够教出淑德贤惠的女儿来?慈禧执意要以二妞为后,将来帝后难洽,可想而知。

慈禧最信任的荣寿公主当然也看出她的立后意图。荣寿公主是恭亲王奕的女儿,宫中都称“大格格”。当年为了酬谢恭亲王辅佐垂帘的功绩,慈禧把她接进宫去,封为固伦荣寿公主。向来只有皇上的亲生女儿才封固伦公主,王府格格只能封和硕公主。恭亲王代女儿辞而不受,两宫只好封她为和硕荣寿公主。但恭亲王被罢黜后,荣寿公主反而更受信任,重新封为固伦公主。

荣寿公主当年由慈禧指婚给额驸景寿的儿子志端(荣寿公主的姑家表哥)为福晋,谁料志端短寿,结婚未育子嗣就一命归西。荣寿公主从此入宫,一直陪伴慈禧。太后视她为心腹,觉得荣寿公主说话办事不偏不倚,没有被人利用的嫌疑。

荣寿公主心里明镜似的,太后是要把自己的侄女立为皇后,但皇上肯定不喜欢这位表姐。而最终的结果她也能预见得到,十有八九皇上会被迫接受慈禧的选择。既然这一点没法改变,何不让事情更顺利一些,对太后皇上都好呢?所以她问道:“皇额娘,立后是件大事,皇上弟弟还年轻,您有没有什么需要提醒他一下?”

慈禧摇头道:“我抚养了他十几年,他应当明白我的一片苦心,我看没什么需要提醒的,皇帝应该长大了。”

钦天监选定的立后吉日是十月初五,吉时则是寅时,也就是早晨四点钟。李莲英来提醒道:“老佛爷,吉时快到了,您该起驾了。”

“大妞,告诉他们,走。”慈禧说的这个“他们”,包括皇上,还有内务府大臣福锟的福晋,领侍卫大臣荣禄的福晋。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这目前当红的一公主二命妇,恰合福、禄、寿三字。

慈禧在前,光绪帝紧跟,然后是荣寿公主,再后是福锟福晋、荣禄福晋。慈禧身边则是斜着身子,一会儿看前面,一会儿看脚下的李莲英,他嘴里不断说道:“老佛爷,您走好,不急,您到的时候,保准是吉时。”

太后和皇上的前前后后还有许多人,大臣、太监、宫女和侍卫,最前面是喝道的太监,着黄马褂的侍卫,然后提灯的,打扇的,抱手炉的,拿痰盂的,掌茶水的……随驾的行列极长,慈禧还未出储秀宫宫门,前导已经到了选后的地点体和殿。

体和殿位于西六宫的储秀宫和翊坤宫之间,原为储秀门。光绪十年,为庆祝慈禧太后五十大寿,对储秀宫进行大修,将储秀门和翊坤宫后殿拆除,在旧址上建体和殿,两宫一殿连为一体,是慈禧进膳、玩牌的地方。

此时殿内设了御座,御座前设御案,除御座铺的是黄缎外,其余全是披红,手臂粗的蜡烛也是大红的,殿内的几盆炭火,此时也发出红红的火光,整个大殿内被喜气洋洋的红色笼罩着。

体和殿前后开门,中间一间其实就是贯通南北两宫的过道。慈禧一行从后门进了大殿,在御座上坐下,几座西洋钟几乎同时敲起,都是四下,恰是选定的吉时“寅时”。

慈禧吩咐道:“把东西摆上来。”

两个太监各抱一只锦盒上来,李莲英把里面的东西摆到御案上。一件是莲花柄首玉如意,这是选后的信物,皇帝交给谁,谁就是统摄六宫的皇后;然后是两对红缎上绣交颈鸳鸯的鲜艳荷包。按大清会典,与如意一样,一般荷包也只有一只,皇帝交给谁,谁便会被封皇贵妃或妃,从来没有四只的时候。最直接的推测,是太后想把这五个秀女都留下。

看李莲英摆好了,慈禧又吩咐:“让她们进来吧。”

李莲英到殿门前喊道:“福大人,太后口谕,让她们进来。”

已经恭候在体和殿廊下的内务府大臣福锟“喳”了一声,冲着西边的小房子拍三下巴掌,五个秀女各有两个内务府的嬷嬷陪着,再一次整理衣冠,也再一次被嘱咐:“沉住气,不要慌,回话的时候一定要响亮干脆,声音又别太大。”五个秀女由桂祥的女儿叶赫那拉氏打头,然后是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富察氏,最后是侍郎长叙的两个女儿他他拉氏。福锟领她们进殿后退到一边,五个人从左往右排为一行。

慈禧拿起御案上的如意道:“皇帝,这下面的五个人选谁做皇后,你自己裁决,选中谁,就把如意交给谁。”

光绪帝推辞道:“这是大事,请亲爸爸做主,皇儿不敢自主。”

“皇后必是你如意的,应当你自己来选。”

光绪帝接过如意,向五名秀女走过去,他走到慈禧侄女也就是他的表姐面前,大家都以为如意必是非她莫属,没想到皇上稍做犹豫后,一侧身子将如意递向江西巡抚德馨的大女儿。就在德馨的女儿就要伸手的那一刻,慈禧用力咳嗽一声,严厉地叫了一声“皇帝”。

光绪帝被吓了一跳,回头看“亲爸爸”。烛光摇曳里,“亲爸爸”的脸色异常难看,右嘴角向下挂,而左侧的眉毛微微上扬,这是她震怒的表情。她向自己侄女方向努努嘴,光绪帝稍做犹豫,把递出的如意收回,把头扭到一边,递给含腰驼背的叶赫那拉氏。

叶赫那拉氏跪下去,举起双手接过如意道:“妾叶赫那拉氏谢恩。”

光绪帝仿佛眼里没这个人,转回身回到原来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说。叶赫那拉氏只好自己站起来。

慈禧看在眼里,知道皇上心仪的是德馨的两个女儿。这对姐妹的确称得上是国色天香,如果入宫,将来后宫宠爱集一身,自己的侄女必被冷落。慈禧对这两姐妹立即从心底厌恶,把两人的绿头签丢到一边,这就是所谓的“摞牌子”,淘汰了。干脆剩下的也不用皇帝选了,她拿起一对荷包道:“大格格,把这对荷包给侍郎长叙的女儿。”

荣寿公主拿着一对荷包,递给长叙的两个女儿。大的十五岁,小的只有十三岁。但大的反而没有小的反应快,两个人跪下接过荷包,小的先道:“给太后、皇上谢恩。”大的这才也跟着说一遍。

站起来后,小的又道:“给大公主谢恩。”她甜甜地一笑,圆脸上两个酒窝非常迷人。

“回宫。”慈禧谁也不看,就起身离开了。

荣寿公主扶她离开御座,光绪帝不声不响跟在后面。回到储秀宫,慈禧冷淡地对光绪帝道:“你跪安吧。”

光绪帝退出后,李莲英也跟着退了出去,他把乾清宫总管太监黄天福叫过来问道:“好好的一件喜事,弄得两宫都不高兴了,你们是怎么回事,没提醒皇上一句?”

黄天福叫屈道:“大总管,我真是大意了,秀女的名单皇上御览了的,皇后的名字就是排在第一位,不是很明显的吗?都以为万岁爷必定也明白呢。”

李莲英叹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你没听说过?哎,现在后悔也没用了。接下来皇上应该递如意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李莲英提醒道:“过会儿递如意,提醒万岁爷高兴点儿,不然从此两宫心里搁了事,我们当差就更难了。”

黄天福诺诺连声。

此时殿里只剩下慈禧和荣寿公主,慈禧闭着嘴,鼻子里只出粗气。沉默了老大一会儿,她气道:“我养了他十四年,简直是养了一只白眼狼。他对我的苦心竟然一点也不体谅!我朝选后,首重德行,他竟然全然不顾。”

芳嘉园的家教如此,德行云云实在也说不着。但荣寿公主不去接慈禧的话,这话也实在不好接,她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六叔说得对,男人总是在色字上看不开。”

荣寿公主既然当成咸丰帝的女儿封固伦公主,自己的生父恭亲王也只能称“六叔”了。她现编的“六叔”这番话来说皇帝,真正是大不敬。但最大的好处,却把光绪心仪德馨女儿的原因归结到男人好色上,而不是有意违拗慈禧的心愿。

闻言,慈禧有些诧异:“你的意思是,皇帝也是好色之徒,不是故意气我?”

荣寿公主帮光绪开脱道:“女儿不敢说皇上是好色之徒。俗话所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那对姐妹的确是勾人魂魄,怪不得皇上走神。要说皇上故意气皇额娘,那绝对不可能。”

“但愿如此。”慈禧叹了一口气。

“皇额娘,外面等着喜讯呢,皇上献了如意,就该明发立后上谕了。”

荣寿公主的提醒慈禧听得进,如果不马上发喜诏,外面的猜测会更无边无沿,但她还是有点不舒心:“递什么如意,我看皇帝的意思,这皇后好像全是我的意思,一点不如他的意。”

荣寿公主又劝道:“皇额娘教导了十四年的亲儿子,您还不了解他吗?这会儿一准想明白了,肯定高兴还来不及呢。历朝以貌取胜的皇后,淑德贤惠的有几个?不是女儿自夸,女儿还是了解这位皇上弟弟的,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这点道理哪能想不明白?”

“他能明白就好。行了,让他进来吧。”

“李总管。”荣寿公主到殿外喊了一声。

李莲英就在廊下,马上应道:“大公主,该递如意了。”

“太后口谕,让万岁爷进如意。”荣寿公主又小声道,“提醒皇上,递如意的时候高兴些。”

“大公主放心,已经提醒了。”

皇上双手捧着如意满面笑容进了殿,跪到慈禧面前,双手高举过顶,高兴地说道:“亲爸爸,皇儿感谢您帮着选出中意的皇后,皇儿进献如意,略表孝心,请您赏收。”

慈禧问道:“这如意,可是真如你的心意?”

“是,皇儿此时满心欢喜。”

慈禧接过如意,转递给荣寿公主,对光绪道:“喜诏也该马上颁布天下,让天下臣民都沾沾你的喜气。”

“是,皇儿遵旨。皇儿请旨,另两个是封妃还是封嫔?”光绪又问道。

“选后都是你自主,封妃封嫔自然也应当你自己决定。”

当天巳时,也就是十点钟,举行金凤颁诏仪式。立后诏书放在太和殿黄案上,光绪帝亲自盖上御玺后,由礼部尚书奎润用云盘承接诏书,捧出太和殿,在侍卫的护卫下走到午门外,那里早有午门护军抬着龙亭,待诏书放进龙亭后在鼓乐仪仗的引导下一直抬到天安门城楼上。工部已经预先在天安门正中垛口设置备有黄案的宣诏台,并准备好“金凤朵云”——漆成金黄色的木雕凤凰和雕成云朵状的木盘。奉诏官和宣诏官等人衣冠楚楚,早已恭候在那里。奎润将诏书亲自放到宣诏台上,奉诏官再将诏书呈给宣诏官,天安门下金水桥南,文武百官和耆老按官位序列依次面北而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洗耳恭听宣诏官朗声宣诏:

皇帝寅绍登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佐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庄贤淑,着立为皇后。

原任侍郎长叙之十五岁女他他拉氏,着封为瑾嫔;原任侍郎之十三岁女他他拉氏,着封为珍嫔。

诏书读完,由奉诏官把诏书卷起,衔放在木雕的金凤嘴里,再用彩绳悬吊“金凤”从天安门正中垛口徐徐放下。城楼下早有礼部官员双手捧着“朵云”等在那里,“金凤”嘴中的诏书也就落在“云盘”中了,这就是“云盘接诏”。

接诏后,诏书仍要放回天安门前的龙亭内,然后由黄盖、仪仗、鼓乐为前导,浩浩荡荡抬出大清门,送往礼部衙门。这时,奎润早已从长安左门赶回到礼部衙署门前跪迎诏书,并将诏书恭放在大堂内,行三跪九叩礼。随后,用黄纸誊写若干,交由兵部驿递,颁告天下。

因为光绪帝转过年就要大婚,各种应景工程及物件采购,使京城众商家都沾了光,进了腊月后尤其热闹。又加明年是春闱——也就是会试,不少举子为了赶上皇帝大婚的庆典,纷纷于年前赶到京城,因此进了腊月后,京城比往年不知热闹了多少倍。

然而,煞风景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腊月十五日夜,先是下了一场大雪,后半夜寒风呼啸。禁城南端的贞度门突然火起,火借风势,相当猛烈。贞度门在三大殿之首的太和殿南面,是太和门的右侧门,太和门东边是昭德门,东西庑则是皮库、茶库、甲库、鞍库、瓷库、衣库、缎库等,皇宫日用几乎全储于此,尤其为光绪帝大婚采办的大量物品也都暂存于此。贞度门大火很快燃着太和门、昭德门,茶库、皮库等也被烧掉。

大内被灾,百官都应赴救。满蒙王公贵族、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各部院尚书、侍郎、各旗副都统暨翰詹科道、军机章京、各部院衙门司员、各旗营侍卫章京以及神机营兵丁、步军统领衙门兵丁及护军官役等几乎倾巢出动,内外城水火会众也纷纷赶来,奋力扑救。闲居的恭亲王闻讯也乘轿赶来,年已八十一岁的宝鋆紧随恭亲王而来,恭亲王只有五十六岁,但也如宝鋆一样须发皆白。两人连连顿足,恭亲王直呼:“奈何奈何!”

太和门实在太高大,虽然人多,但有劲使不上,眼看着火焰蹿上殿顶,而金水河结冰太厚,凿开后水不盈尺,近水也救不了近火。工部官员指挥工匠将昭德门东的两间配房,斧之锯之,费了两小时尽行拉倒,这才断了大火东延的火道。大火一直延烧三天,到十七日才被完全扑灭。

皇帝大婚在即,天子正衙却遭此大火,大不吉利,无论慈禧还是光绪帝,都极为震怒,命令刑部严查。失火原因很快查清,是值守贞度门的护军睡着后,挂在柱子上的一盏老油灯惹的祸。因为木柱已经两百多年,里面被虫子蛀得全是木屑,木屑被油灯烤着后,顺着柱子蔓延到房顶,等发现时已经无从施救。

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李鸿章的津通铁路计划竟然因此被搁置。

津通铁路计划已经朝廷批准,但反对者大在有,太和门失火给了他们一个难得的机会。天象示警,说明治国理政有大弊存焉,而首当其冲就是火轮车竟然要修到天子脚下!反对修铁路的奏折雪片样递进大内,御史余联沅、屠仁守、吴兆泰、张炳琳、林步青、徐会澧、王文锦、李培元、曹鸿勋、王仁堪、高钊中、何福,国子监祭酒盛昱,户部给事中洪良品,左庶子朱琛,礼部尚书奎润,仓场侍郎游百川,内阁学士文治,大学士恩承,尚书徐桐,侍郎孙毓汶……

这些奏折,光绪帝是一一翻看,越看越觉得困惑矛盾。于是他把翁同龢叫来请教:“师傅,朕读过郑官应的《盛世危言》,他说大清版图广大,相距万里之遥,必须仿造火车铁路,大则转饷调军,有禆于国计;小则商贾贸易,有便于民生。而且邮传信息,不虑稽迟,警报调征,无虞延误。可是大臣们的折子都反对修筑铁路,朕到底该信谁的?”

翁同龢掌国家度支,近年来又是园工又是黄河大灾,明年皇上大婚,如今又有太和门大火,将来复修又是一大笔银子,户部真正捉襟见肘。再修津通铁路,银子从哪里来?阎敬铭曾经说过,户部尚书如何筹钱固然重要,但不该花的钱能顶住不花更重要。因此在他看来,目前修津通铁路这笔银子就该顶住,至少可以拖一拖再说。

有了这个打算,他说话便有数了:“皇上决断,当然应当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好事办得不是时候,也未必是好事。”

“那么,民意到底如何?朕只从这些奏折上读来,实在无从判断哪些是真正的民意。”

“历朝历代,民间疾苦总是不易上闻。臣听说天津百姓递到通永道的呈诉不下二百起,数百人聚集衙门不肯散去也是常事,他们所求只有一样,就是停修津通铁路,可是通永道衙门一概不收。”

通永道领通州、三河、宝坻、蓟州、遵化、丰润、玉田、永平等州县,津通铁路过境皆在通永道辖境,因此民有所求,便先向通永道呈递。按翁同龢的说法,对民间的诉求,通永道竟然置若罔闻。

“真是岂有此理!”光绪帝十分生气,“朕转眼就要大婚,天津民怨如此,算怎么回事?李鸿章知道不知道?”

“李鸿章想来应当知道,不过他是能办事的人,成大事,不较细故。”翁同龢这听上去似夸奖的话,其实是在告诉皇帝,通永道所为,恐怕也是李鸿章有意放纵。

光绪帝又问:“师傅,那你的意思呢?这铁路是修好还是不修好?”

“臣不反对修铁路。臣反对的是修津通铁路。臣以为,铁路适应于边地,而不适于腹地,尤其不适宜于津、通这样的通都大邑。边地修铁路,有运兵之利,而无扰民之害;腹地修铁路,则坏田庐,平坟墓,民间哗然,祖宗朽骨露于野,后世子孙情何以堪?是未见其利,先现其害。若于边地兴修,待风气渐开,腹地也不以为忤,民情洽然,那时再在腹地兴修,便可事半而功倍。”

“师傅说得好极了,都是修铁路,先修边地比先修腹地好,师傅也该上个折子。”

翁同龢听了光绪帝这句话后立即后悔了,因为醇亲王是极力主张修津通铁路的,自己一上折,先把醇亲王得罪了。但天子是金口玉言,他只好应道:“好,臣与户部的堂官商议,看能不能联衔呈奏。”

果然,醇亲王看到翁同龢的折子很生气,一看还有满尚书、孙家鼐、满汉四侍郎的联衔,就知道这不仅仅是翁同龢的意思了,看来要好好驳一驳了!

在醇亲王看来,这些理由无论对错,津通铁路都不能罢修。他深悔自己当年理直气壮地反对洋务,如今看这些上折子的人便如从前的自己,坐井观天。他写信给李鸿章,又让海军衙门把所有奏折抄录一份,请他进行归纳驳斥,他将依据李鸿章的意见上奏朝廷。

李鸿章翻看这些奏折,虽然反对的人变了,但反对的理由与十几年前几乎一样,真是懒得与他们费口舌。

最堂皇的理由就是铁路一通,京津门户洞开,由津至京长驱直入,毫无阻碍,失王公设险之意,为外敌入侵提供便捷。李鸿章反驳道:“津通大道平日所设何险,又因铁路所失何险?窃所未解也。”至于为外敌入侵提供便捷,更无道理,因为如果外敌入侵,我们完全可以把火车都收回,只余下一条空空如也的铁路,外敌怎么利用铁路入侵?他们要用自己的火车吗?那得用轮船运过来,少了不管用,多了则装不胜装。当年我们没有铁路,外敌不是照样入侵吗?可见,修不修铁路与外敌是否入侵并无关联。

其次是扰民,李鸿章解释道:“关于这个问题,修铁路前就反复讨论过,修筑铁路必须尽量避免拆迁民间庐舍坟墓,不光津通铁路如此,唐山至大沽,大沽至天津的铁路也都是如此。偶有一屋一坟,关碍大势,而不能回避时,就给以重价。现在津通铁路勘路工作还未完成,哪来要迁坟数千以上?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人呈诉,哪来呈诉二三百起?纯粹是凭借传闻失实之事,为危言耸听之词。”

第三,则是剥夺小民生计问题。理由是京津之间向以车船为主,铁路一开,靠商旅谋生的人,必将全行歇业,数十百万众绝无生计,不是被饿死就是啸聚山林为匪为盗。李鸿章认为即便开通铁路,京津之间商旅也不可能全都坐火车,仍然有不少人要坐船、雇木车。就像开通了轮船,沙船、舢板照样行驶水上。而且铁路也需要大量人工,修铁路、看守、卖票、巡查,都需要人力。至于说失业者要么被饿死,要么啸聚山林,更是无稽之谈。去年白河决口,北运河旁溢,津通之间不通舟楫者半年,未闻有一失业者乞食于路。自津至京,陆路行车不便,水路逆流而上亦不便,赴选之官员、应试之士子、贸易之商贾,急于赶路时,常有狡黠之舟车居奇抬价,比比皆是。自津至京沿途痞棍惯以偷米吃漕为事,南粮百余万石皆因偷窃掺水入仓,易致霉变,仓储亏短巨案迭出,仓场官员坐视无术。铁路即通,而借舟车居奇者不能无戒心,倚漕仓以作奸者不能无恐惧,因此造作蜚语,惑人听闻。但国家重臣议论朝政怎么可以这么危言耸听?道听途说怎么可以不加察查就信以为真?

对于户部尚书翁同龢等人铁路宜于边地而不宜于腹地的说法,李鸿章觉得简直可笑,他这样辩驳道:“铁路利于运兵,诚然;谓只宜于边地则又不然。用兵于边地,士马刍粮皆在腹地,所贵铁路者,贵其由腹及边耳;若将铁路设于边地,其腹地之兵与饷仍然望尘莫及。且铁路设于腹地,有事则运兵,无事则贸易,商股方易筹集,经费方能措办;若设于荒凉寂寞之区,专待运兵之用,造路费几何,养路费几何,户部从何筹此巨款?无论中国、外国,焉得此巨额经费以供铁路之用耶?”

逐条反驳了,李鸿章觉得还不解气,因此又写道:“明年亲政伊始,正宜长虑却顾,扩建宏谟,铁路实为今日时势富强大计,殿下之崇论闳识与皇上之新政远猷,自必息息相关,岂可因局外浮议而摇之?鸿章更有请者,铁路一事竟至交章谏阻,皇太后、皇上深宫垂拱,或于外省实情未尽深悉,此次会议复奏,务将历次奏办铁路缘由一并带叙。臣备员海署,备防北洋,铁路海防,是非所在,利害所关,不敢不辩。总之,办天下大事贵实心,尤贵虚心,非有真知灼见不能办事,道听途说不能论事,闭目塞听、闭门造车最足误事!鸿章一片愚忱,一腔热血,不自知其言之过也。万罪,万罪。”

醇亲王读了李鸿章的长函,觉得说得已经很明白,他着人把曾纪泽叫来,指着李鸿章的长函道:“劼刚,这一阵不少人上折反对修津通铁路,少荃已经逐条反驳,颇解气。我打算以海署的名义上奏,请朝廷坚持定见,把铁路修起来。不过,只凭少荃说还不行,毕竟他没有迈出国门。你是出过洋的人,了解外国的实情,你再把外国的见闻补充一下,这样会更有说服力。还有,对这些喋喋不休的井底之论,不仅要批驳,还要严厉申饬,不然他们会没完没了。”说完这些大事之后,醇亲王又低声道,“你也要和少荃多通气。多尔齐每次见我都是眼巴巴的,虽然一句话也不曾问,我心下实在不忍。”

铁路之事还好,闻听多尔齐的亲事,曾纪泽只有暗暗叫苦。但叫苦也无用,他只有痛痛快快答应下来。

对曾纪泽而言,以外国见闻反驳谏阻铁路并非难事,铁路的益处国外的事实俱是明证。比如反对者说铁路夺民生计,曾纪泽补充德法英等国为例,“铁路非但不夺民生计,民之生计且因之而益广,乃更裕于未修铁路之时。德国自有铁路以来,陆续添开运河十三道;法国自有铁路以来,陆续添开运河九道,则水路生理因铁路而更旺,铁路无害于驾船之业可证也。英国伦敦都城自有铁路以来,城中陆续添设单马坐车八倍于前,运货车辆亦是增加甚广,他城亦无不如此,则陆路生理因铁路而更旺,铁路无害于御车之业可知也。铁路如干,干盛而枝茂,铁路兴而生计广。西洋各国之所同,然中国何至相反耶?”

曾纪泽觉得只反驳还不够,他又总结了“两利、两害”。修铁路的两利,一是利于防务。“圣朝幅员广大,超越前古,如欲令沿海各省逐处皆屯重兵,即使财赋所入足资供给,设敌以偏师相扰,我即须全力因应,长年不休,何以堪此。有铁路则运兵神速,畛域无分,粮饷煤械,不虞缺乏,我灵而敌钝,守易而攻难。”二是利于天庾正供。“河运日滞,海运多险,因循不变,则天庾正供或有窒碍之虞。有铁路则举重若轻,霎时千里,风雨无阻,昼夜可行,奸伪无所施,沉失无可虑,岁丰则积储无缺,岁欠则赈济易办。至于通货物、销矿产、利行旅、便工役、速邮递,利之所兴,难以枚举。”

停修津通铁路,则有两害。一是铁路忽然中止,主见不定,朝令夕改,外洋讥诮固无足论,海防铁路失此资助,恐难久存,遇事分防抵御,岸长兵少,设有疏失,咎将谁归?且已成之功无端废弃,虚掷款项,失信商民,而后再兴他事难于招徕。二是津沽铁路已经借洋债百余万两,罢津通之路则商情畏阻,断难再招商股以清洋债,势须户部动拨正款,以有用之财掷无用之地。

最后,曾纪泽写道:“现当大婚归政举行在即,礼仪繁重,诸赖慈虑亲裁,臣等以本分应办之事,若任局外浮议屡屡抵牾,哓哓不休,以致重烦披阅,实非下悃所安;而关系军国要务,又不敢为众咻牵制,唯有将臣等所见所闻确切可查之事,据实胪陈,伏乞圣鉴。以上所陈,臣奕与臣世铎等函商面议,意见相同,谨合词恭折复陈,伏乞皇太后慈鉴,训示遵行,谨奏。”

曾纪泽费了一天多的工夫,终于起草完奏稿,他的意思一式三份,自己留一份,寄李鸿章一份,交给醇亲王一份。他把兵部堂郎中叫来,希望他安排人帮忙抄写。堂郎中翻了翻说道:“曾大人,这都是说西洋鬼子的事,咱们兵部的那些个文案连京城的门都没出去过,哪懂洋人的事?让他们抄错了弄出笑话,给大人丢脸是小事,再丢到海军衙门那里,更不值当。我看大人还是从海署那边请高明的好。”

曾纪泽的正差是兵部侍郎,海军衙门帮办则是兼差。兵部堂郎中如此推托,并不是因为这是海军衙门的活他们不愿干,而是因为曾纪泽在兵部常受排挤。曾纪泽没有功名,不是正途出身,袭荫曾国藩的一等毅勇侯爵,踏上仕途是以荫生补户部员外郎,后来派充出使英国、法国公使,回国后先任户部侍郎,去年才改任兵部侍郎。在正途出身的官员眼里,曾纪泽完全是靠老子的功劳当上的官,而又因出使西洋——就是所谓的“鬼使”,而获升攫,因此更为守旧大臣所轻视。他在户部时如此,到了兵部有过之而无不及。

朝廷六部,向来有富贵威武贫贱之说,户部掌天下度支,油水最多,以一个“富”字排在第一;吏部掌官员升调,因此以“贵”字称之;刑部坐堂理案,动不动大刑侍候,因此得一个“威”字;兵部不用说,自然是“武”字;礼部掌管的是礼仪事项,最穷,得一个“贫”字;工部天天和匠役人等打交道,当然以“贱”字相赠。

曾纪泽从以富出名的户部调到兵部任侍郎,在大家看来,他的官是越做越出溜,因此就怀了一份轻视。兵部的堂郎中年龄比曾纪泽长,而且是正正经经的进士出身,而如今还是个五品郎中,因此轻视中又加以不服,平时对曾纪泽安排的事情就有意怠慢,今天则干脆拒绝。

曾纪泽听了堂郎中这番说辞,气得眼前一片红雾,等他镇定下来,不耐烦地冲堂郎中摇了摇手道:“那我自己来好了,不敢麻烦你老兄。”

他一边伏案奋笔疾书,一边生着闷气。奏稿有几千字,到了申初,也就是下午三点,一份还没抄完。宫中是寅正下钥,也就是四点关宫门。外面的衙门,四点前基本就没人了。何况现在是腊月,已近年关,三点左右就陆续走光了。曾纪泽收拾一下文稿,决定回家抄录。走过堂郎中办公房时,听到里面笑语喧天,好不热闹,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回到家里,他只觉得胸口发闷,晚饭也吃不下。勉强吃几口,晚上挑灯抄录,一直到了亥时才算抄完。他放下笔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得胸口突然发热,连吐了几口血。他从年轻时就有吐血的毛病,医生说是肺痨。不过这次吐血太多,夫人刘氏吓得不轻,连夜去请郎中。曾纪泽习惯找西医,但西医夜里难找,而郎中一听说是给喜欢鬼子医生的曾侍郎看病,都拒绝出诊。好不容易请来了一个,开了服润肺止咳的药就走了。

曾纪泽半夜才睡着,第二天未去兵部,等醇亲王下朝后直接去王府。醇亲王看罢连连称赞,略改几笔后道:“劼刚,辛苦了,我让他们今天就递进去。”他又看曾纪泽脸色苍白,便问道,“你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一夜未眠?”

曾纪泽应道:“没有,睡得很好。老毛病又犯了。”

醇亲王听曾纪泽说了自己的“老毛病”,有些放心不下,他把王府总管叫来,吩咐让府中的郎中看一下,有没有治肺的好成药,曾侍郎走时赠几服。

“王爷,明天就是冬至,要封印了。”曾纪泽提醒道。

“嗨,这些天都忙昏头了。那就等开印后再拜进。”

曾纪泽说明想将折稿抄一份给李鸿章,醇亲王明白他的意思,是想借机催一下馨如亲事,便道:“少荃是聪明人,你不必急也不必催。本是一桩喜事,逼出来反而不好了。”

醇亲王这样说,但曾纪泽却不必这样想,行或不行,李鸿章总要明白回句话,这样不明不白拖着算什么?所以他将折稿寄出的同时,附信说明醇亲王在铁路一事上是如何支持,并将提及亲事时,王爷说的原话也写入信中。

李鸿章接到曾纪泽的信,觉得此事不能再拖,饭后与夫人赵小莲商议。赵小莲对馨如真是视如己出,她一听要给人做妾,便极力反对:“咱们何必去巴结满人,而且是给他们做妾,我不能让孩子受这桩委屈。”

李鸿章硬着头皮道:“多尔齐的意思,他宁愿不娶福晋,也要对馨如好,想来也受不了委屈。”

赵夫人一哂道:“这种话你也信。男人想要女人的时候,哪个不是甜言蜜语,到手了便翻脸不认账,这样的事比比皆是,更不要说满人。”

“你找个合适的机会问一下馨如,听听她对多尔齐印象如何?我看她好像对那小子也蛮喜欢的。”李鸿章的语气有些短了。

“要问你问,我不问。”赵小莲又觉得这样与丈夫说话有些过分,缓和了语气道,“要是我的亲生孩子倒也罢了,你想过没有,让人家说咱拿人家的孩子去巴结王爷,保你的顶戴,这话多难听!又如何对得住她九泉下的父母?”

李鸿章想想也是,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过了年,正月十四,醇亲王与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联衔的折子便递了上去,与年前曾纪泽起草的奏稿略有不同,在结尾部分,加上了请求将各大臣反对津通铁路的原折及奏稿发交沿江沿海将军督抚讨论的意思。这是世铎的建议,很少有见解的他认为,只有海军衙门和李鸿章一力支持修津通铁路,力量还显单薄,让沿江沿海将军督抚各抒己见,估计支持的人会比较多,这样那些顽固反对的大臣便无话可说。醇亲王从善如流,在折尾加上这一请求。第二天慈禧就发话了,准醇亲王所请。

军机处遵循醇亲王的意图代拟的上谕,直接肯定了海军衙门的奏议,说:“所陈各节,辩驳精详,敷陈剀切,其于条陈各摺内似是而非之论,实能剖析无遗。”而反对意见,则说:“在廷诸臣,于海防机要,素未究心,语多隔膜。”正因如此,要广泛征求意见,“该将军督抚等身膺疆寄,办理防务,利害躬亲,自必讲求有素。着庆裕(盛京将军)、定安(东三省练兵大臣)、曾国荃(两江总督)、卞宝第(闽浙总督)、裕禄(湖广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崧骏(浙江巡抚)、陈彝(安徽巡抚)、德馨(江西巡抚)、刘铭传(台湾巡抚)、奎斌(湖北巡抚)、王文韶(湖南巡抚)、黄彭年(护理江苏巡抚),按切时势,各抒所见,迅速覆奏,用备采择。”

这份上谕皇上太后竟然都照准了,于是交由内阁明发。

在提了反对意见的大臣看来,醇亲王外联李鸿章,内与军机大臣串通一气,如今又想联合沿江沿海的将军督抚合起来欺负人。看到朝廷明发的上谕,大家无不气愤难平。此时,有个叫屠仁守的御史决定上折冒险一谏,来个釜底抽薪的解决办法。

屠仁守是湖北孝感人,他的祖父当年经商成为巨富,后来捐官道台,一直当到直隶布政使,但非正途的出身仍然为人所轻。有一次参加御宴,被大臣当众讥讽。他发誓要子孙用功,不当官则已,只要当官,一定要正途出身。结果屠氏一门出了多名举人进士,成为一脉相承的书香门第。屠仁守也在同治十三年中进士,此后点翰林,迁御史,以刚直、清廉自许,多次犯颜直谏,算得上后起的清流健将。尤其去年以来,他请停园工、废冶游、远宦寺,连上数折,劝谏慈禧,胆子之大,令人咋舌。谏阻津通铁路而不成,李鸿章能够屹立不倒,靠的是醇亲王,他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让醇亲王从此没有问政的机会。

于是他遣家人去找“康先生”来说话。

康先生叫康有为,字广厦,广东南海人,人称“康南海”。时年三十一岁的康有为,去年来京城第三次参加“北闱”——顺天府乡试,结果又是名落孙山。但此人自诩甚高,落第后硬是装出一副对功名无所谓的神气,说自己的学问已经不可进益,也无须进益。他不甘心回籍,拿着自己的《上清帝第一书》遍访权贵,希望他的变法主张能够转呈给光绪帝,最后转到翁同龢手中。翁同龢粗粗浏览这份五千余字的上书,大体内容分两部分,第一部分讲外夷交迫、内政败坏、天灾示警的形势,以此说明变法的急迫性;第二部分的主题则是朝廷该如何“变法”,概括为三点: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

这份上书气势恢宏,但在如何变法上,平淡苍白几近空洞无物。虽然五千余字,如果剔除重复罗列的内容,实际没有多少东西。翁同龢的评价是,此人不过是玩文字游戏而已。尤其是言辞太过犀利,只看前面一部分,里面许多话已经让他心惊肉跳:

臣到京师来,见兵弱财穷,节颓俗败,纪纲散乱,人情偷惰,上兴土木之工,下习宴游之乐,晏安欢娱,若贺太平。

窃观内外人情,皆酣嬉偷惰,苟安旦夕,上下拱手,游宴从容,事无大小,无一能举。有心者叹息而无所为计,无耻者嗜利而借以营私,大厦将倾而处堂为安,积火将燃而寝薪为乐,所谓安其危而利其灾者。

顷奇灾异变,大告警厉,未闻上疏引罪,亦无战兢之意,而徒见万寿山、昆明湖土木不息,凌寒戒旦,驰驱乐游,电灯、火车奇技淫巧,输入大内而已。天下将以为皇太后、皇上拂天变而不畏,蓄大乱而不知,忘祖宗艰大之托,国家神器之重矣。

翁同龢又打听到康有为是一副不屑功名的名士派头,但其内心却十分热衷功名,在京中一直钻营,以求正途之外的终南捷径,而《上清帝第一书》便是他的敲门砖。于是他心生警惕,拒绝代呈。康有为碰了壁,却依然不肯南归,而是转投屠仁守门下。因为他觉得屠仁守大胆敢言,可引为同道。屠仁守对康有为的犀利言辞果然十分欣赏,惺惺相惜,奏折都拜他代为起草。这次他决定向醇亲王发难,自然要找康有为来商量。

听完屠仁守的意思,康有为问道:“梅翁觉得,为一条铁路开罪醇亲王,值吗?”屠仁守字梅君,因此康有为称之为“梅翁”。

“也不仅是为一段铁路。皇上归政在即,可是醇亲王外联疆臣,内控军机,又可直接影响太后,将来皇上即便亲政,又如何能够展布?”屠仁守说道。

“皇上年轻,总要听从别人的意见。你就是赶走了醇王爷,翁师傅一样可以把持朝政。”康有为在京中听多了皇上如何信赖翁同龢的话,而翁同龢又不肯代呈自己的万言书,因此对这位翁师傅没有好话,“到时候翁师傅以帝师之尊,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以你的意思,我这折子恐怕上也无用了?”屠仁守觉得康有为的话很有道理。

“不是不可上,可依然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怎样才是釜底抽薪?”屠仁守急切地问道。

“只有请太后依然过问大政。太后何等聪明,阅历又深,有太后在那里,无人敢把持朝政,更无人能摆布皇上。”康有为一针见血道。

“这是请太后当太上皇!太后已明告天下,要归政皇上。”屠仁守听了心惊肉跳。

“以太后的性情,她甘心吗?皇上为什么迟迟未能立后大婚,要拖到十八岁,不想可知。嘴上说归政,也是被逼无奈。也许正巴望有人出奏,请再过问大政。”康有为认为自己已经洞悉了其中的原因。

“这是以幸进,我所不耻。如果被驳斥,脸面何在?”

“如果太后准了呢?如果采纳,便有了拥立大功,太后必然另眼相看。那时候你再上折,以皇帝生父应避政请醇邸退养,便极容易获准。退一步说,即便太后不准,也不过是留中不发。梅翁年前年后揭龙鳞的折子还少吗?顶多是留中,而无一语责备!而且梅翁上的是密折,外人何从得知?”

“皇上总会读到的。”

“梅翁连太后都不怕得罪,还怕得罪皇上吗?皇上如果因此要治你的罪,恐怕还要看太后的脸色。”

听了这话,屠仁守决定依康有为所言。

慈禧正在看军机处拟的八九道上谕,全是嘉奖施恩。

第一道是嘉奖醇亲王,说他“志虑忠纯,经猷闳远,凡可以利国家安社稷者,罔不综揽大纲,竭诚劻助。从前挑立神机营,规制整肃,训练日精。近年创办海军,运筹精密,规划周详。所称亲贤重臣,罕有伦匹。着赏给金桃皮鞘威服刀柄,王所用弓刀,均准饰用金桃皮。并着赏给御书懋德嘉绩匾额一方。以示优异。”

第二道是关于军机大臣,现任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着赏给御书果行育德匾额一方。交宗人府从优议叙。大学士额勒和布着赏给御书言物行恒匾额一方,张之万着赏给御书进德修业匾额一方,兵部尚书许庚身着赏给御书居德善俗匾额一方,刑部尚书孙毓汶着赏给御书经德秉哲匾额一方。均交部从优议叙。”就连垂帘以来的所有前军机大臣也都获恩赏。

第三道是施恩各省封疆大吏。排在第一位的是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着赏用紫缰”。紫缰是乘马用的紫色缰绳,是清朝“入八分”王公的待遇之一。“入八分”是指八种待遇,朱轮、紫缰、背壶、紫垫、宝石、双眼、皮条、太监。有些公爵也享受不到紫缰,因此李鸿章这个肃毅伯赏用紫缰是莫大的荣耀。此外两江总督曾国荃、云贵总督岑毓英均着赏加太子太保衔。陕甘总督杨昌浚、山东巡抚张曜、甘肃新疆巡抚刘锦棠、台湾巡抚刘铭传均着赏加太子少保衔。总之,现任及曾任的文武一二品大员都有恩赏。

第四道是独赏科尔沁博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他是在平定太平军、捻军中功勋最著的蒙古王爷,“着于京师建立专祠,春秋致祭”。

第五、六道则是追恩曾国藩、官文、骆秉章等所有过世的督抚及武职总兵以上大员,“均着赐祭一坛”。

第七道则是现任军机章京、六部大部分主事、员外郎、郎中以及侍读学士、御史等,或升一级即补,或加一级记录。

第八道则是各国驻华公使,“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庆郡王奕劻等于二月内择日在署设燕款待,并颁给如意缎疋等件。”

第九道则是专门恩赏头品顶戴花翎总税务司赫德。称赞他“久办洋税,精明切实,事事尽心,近来收数,逐年加增,确著明效”,对他的恩赏是“着赏给三代正一品封典”。

以上受恩人员,总在三百人上下。这是慈禧的主意,在她看来,赏这些人也便如同赏她自己,是对她垂帘近三十年来的肯定,只是自己无法下一道上谕,称赞自己如何而已。不过,想一想只需自己一句话,便可让数百人欢天喜地,也是件十分痛快的事情。

然而,看到下面的一份密折,她就痛快不起来了。

这份奏折正是屠仁守的密奏《归政届期谨溯旧章直抒管见折》,折子中说:“归政伊迩,时事方殷,请明降懿旨,依高宗训政往事,凡部院题本,寻常奏事如常例,外省密折,廷臣封奏,仍书‘皇太后圣鉴’字样,恳恩披览,然后施行。”

“恳恩披览,然后施行”,这话让慈禧心里暖暖的。看来,皇帝虽然已经成人,但还是有人明白,他没法与秉政近三十年的皇太后相比。然而这样的念头只是在心中稍微一荡,慈禧的眉头就微微皱起。屠仁守从去年开始,一直在扫她兴头,劝谏她停园工、少游宴、远宦寺,凡是她高兴的事情,他都反对,为什么单单此时上了这么个折子?人有反常,必有所欺。对了,他是拿这样一份折子来试探,试探我是否真的要归政!慈禧像被人一眼洞穿了心底,不由得勃然大怒,此人居心实在可恶!他平日标榜刚正耿介,原来也是心怀奸诈之辈,非要严惩不可!她让人立即去传懿旨,请皇帝过来说话。

光绪帝进殿请安。

“起来吧。”慈禧晃晃手里的折子,“屠仁守的这份折子,你看了吗?”

“看过了。”光绪帝老实答道。

“你是什么想法?”

这何须问?他十六岁名义上亲政,太后却又训政了两年多,难道还不放手?但这真实想法绝对不能说,便回道:“皇儿觉得,应当准他所请。”

“你糊涂,他居心叵测,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慈禧把折子扔到地上,非常生气的样子,“别人不明白,你总该明白我的苦心。”

光绪帝重新跪在地上,说话有些结巴了:“皇爸爸息怒,皇儿是觉得有些事情拿不准,有皇爸爸从旁提携,儿子才出不了大错。”

“我自然要提醒你。可是归还大政早已经颁布懿旨,难道我是出尔反尔的人?他这样来揣测,就该交部严惩。”

光绪为屠仁守求情道:“他还算正直忠诚的臣子,向来上折子说话言辞不检点。他不明白皇爸爸的一番苦心,一时糊涂就上了折子,皇爸爸就饶过他吧。”

“别的事情可饶,此事不可饶。如果不严惩,不知会有多少人胡乱猜测,那样非搅乱朝局不可。我既然决定把大政交还给你,绝对没有不放手的道理。按说两年前我就该清清静静去养老,可是你七叔他们一再请求,我也不忍拂他们的意。我也是怕你年轻,看不透人心的复杂,被心怀叵测的人钻了空子,所以再训政两年。我和你六叔、七叔他们苦心经营这小三十年,终于有了今天还算安静的局面,我不能有半点疏忽,总要把大清的江山完完整整交到你手上,这也不枉我们三十年的心血。”

慈禧很少这样推心置腹和皇帝说话,光绪帝眼角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皇爸爸一心为儿子着想,儿子感激不尽。”

“我一直把你当亲儿子。”慈禧伸出手去,光绪帝膝行几步,把手交到慈禧的手上,“你四岁进宫,那时候还是个冷暖不知的孩子,我把你抱在怀里就想,我一定把他抚育成大清的一代圣明天子,不辜负了社禝重托。我对你要求特别严,甚至有时候大声呵斥你,对你读书更是不敢放松半分。没人知道我的苦心,没人明白我为什么那么狠心。有一位享年不永的皇帝,已经伤透了我的心,不能在我手上再出那样一位皇帝。十几年来,我是如履薄冰,今天,你总算长大了。”

光绪帝此时已经泣不成声,他觉得自己平时对慈禧的不满实在太不应该。

随后,慈禧又笑了笑道:“再过几天你就大婚亲政了,我躲到一边去,只希望帝后和和美美,大清平平安安,也让我真正舒开心安享天年。”

“皇儿一定好好孝敬皇爸爸。”光绪帝又道。

“我记着你的话,你跪安吧,屠仁守必须交部严惩。”慈禧在他临走时又提醒道。

光绪回到乾清宫,立即见军机大臣,安排起草严惩屠仁守的上谕,并于当天下午与九道恩赏上谕同时明发——

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御史屠仁守奏归政届期,直抒管见一折,据称归政伊迩,时事方殷,请明降懿旨,外省密折、廷臣封奏,仍书皇太后圣鉴,恳恩披览,然后施行等语。览奏殊深骇异!垂帘听政,本属万不得已之举。深宫远鉴前代流弊,特饬及时归政,上符列圣成宪,下杜来世口实。主持坚定,用意实深。况早经降旨,宣示中外,天下臣民,翕然共遵。今若于举行伊始,又降懿旨,饬令仍书圣鉴,披览章奏,是出令未几,旋即反讦,使天下后世视予为何如人耶?该御史此奏既与前旨显然相背,且开后世妄测訾议之端,所见甚属乖谬!此事关系甚大,若不予以惩处,无以为逞臆妄言紊乱成法者戒。屠仁守着开去御史,交部议处。原折着掷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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