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恩师的一段话(回忆缪文海老师)

作者:蔡开松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陶行知

1

1979年11月,秋风卷走热浪,斜阳正暖。

下午,叔叔、姐夫带我来到华容一中,第一次见到了缪文海老师。

缪老师四十出头,偏痩,一脸严肃。他给我两份卷子,说学校刚期中考试,这是语文、数学考卷,先测试一下,不要紧张。

在我心中,一中是神一样的存在。今年高考再次失利,回家种了几个月地。人生实苦,何况我已拼了两次,如何心甘?于是父亲、叔叔托人找到缪老师。现在,这两张试卷决定我能不能进一中,换谁谁都紧张啊。

机遇之窗,必须抓住。

还好,我两个多小时交卷,且幸运选取。

2

第二天,家里凑齐学费,父亲、姐夫送我到一中报到,正式成为缪老师的门徒。

一中古称沱江书院,建于清朝乾隆年间,坐落在县城东北黄湖山下,一排白墙灰瓦的教学楼依山而列,高59班就在次高楼的二层东头。我被安排在最南边一组倒数第二的位子。

刚进教室,我被后墙的学习园地吸引。上面贴满了试题,有改写何为的《第二次考试》,有古文翻译《多多益善》……我一脸惊讶。

前座的同学说这是他们上半年的复习内容。

啊,今年的高考题都押正了?

缪老师果然厉害。

3

缪老师抓晚自习更厉害。

我们班多半是女生,花样年华,别样迷人。但别对晚自习存有浪漫的想法,应以“自囚”视之。

皆因缪老师常常火力侦察。

缪老师几乎天天来。一般晚上八点多出现在窗户边,向教室里面瞄,看谁没来,然后悄悄离开。第二天,谁就会在课堂上被叫起来,回答昨晚干什么去了。不是听说昨晚缪老师没有查岗吗?同学懵了,精神防线立溃,只得从实招来。

二楼是木板地面,穿皮鞋会有声响。缪老师特意穿布鞋,专治各种不服。有人胆敢在晚自习聊天,他会轻轻打开后门,突然出现在身后,也不说话,目光逼人。女同学一般都会惨叫,立马震慑全场。

男同学不惨叫,惩罚却最严。离高考还有个把月,有男同学晚自习上打闹,被抓现形。第二天,他们被“请”上讲台,站成一排,接受严厉批评,并作深刻检讨。罪名是,临考前动摇军心!

临近高考了,缪老师干脆关闭前后门,如厕都要请假。

同学们太怕缪老师了啊。尤其美丽胆小的女同学们,叽叽喳喳是其天性,所以无以复加地恐缪。

4

缪老师对时间实行精细化管理。比如吃饭,他说必须五分钟之内解决战斗。

印象最深的是对同学们请假回家的管理。

缪老师规定,城里同学,一个礼拜回家一次,当天去当天回,无特殊情况不得在家住。农村同学,两个礼拜回去一次,近的当天去当天回,远的周六去周日回。

这样一来,离校远的同学受人艳羡。

何谓远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在潘家公社红星大队湘沟湾,走个来回有三四十里,不算远。

我常跟58班的毛建国同学一起回去。一般是在学校吃完中饭出发,经造纸厂、李家湖,在荆湖堂或者珠头山过河,下午三四点到家。吃完晚饭,带上一袋米,连夜赶回一中。早时十一点到校,晚时转钟到校。回校时因为太晚,渡口没了,就得从新华大港绕到县城,走东面长堤,过华容大桥回一中,多走好几里路。

最恐怖的是要经过有狗的人家,那些狗真咬人,白天就可恶可惧,晚上是狗的主场,那种凶劲,十倍于白天!

比遇上狗还要恐怖的,是要经过红星闸南面的鹰子山(坟地),那儿阴森森的,白天都少有人走。走到那儿,总担心突然有鬼从后面抱住我们。据说还有一种叫无常的厉鬼,没头。听了都有人吓出尿来,我们才十几岁,心智未全,如何不怕?

所以,每当过了华容大桥,走到状元街附近,在深邃的夜色中看到一中教学楼灿若星海的灯光时,我有如地下工作者看到宝塔般欣喜:“终于到了,啊,延安!”

5

高考结束,接下来就是估分报志愿。

缪老师帮同学们一一拿主意。

轮到我时,他说我长得像法官,第一志愿就填西南政法学院吧,这分数也够。而且就在重庆,饮食习惯跟我们差不多。

我就填西南政法学院。

那第二志愿呢?

缪老师说第一志愿毕竟在我省招生少,第二志愿要填保险一点的。就填湘潭大学吧,毛主席老家的大学,湖南的全国重点大学就湖南大学和湘潭大学两所,学校肯定好,关键是招的人还多。

好有道理啊。

我的第二志愿就填湘潭大学。

后来,我被湘潭大学录取。

心心在一艺,其艺必工;心心在一职,其职必举。缪老师杏坛执教,付出全部心力,果然回馈丰厚:全班同学成建制金榜题名,升学率高达78%,为岳阳地区第一名!且是华容一中恢复高考后,文科生首次敲开北京大学(1人)、复旦大学(1人)、湘潭大学(2人)校门。当年全国招生才28万,一个县办中学,文科考得这么好,没有过啊,简直破天荒!

缪老师也因此人生开挂:班主任而教导主任,教导主任而校长。师生相互成就,佳话炽于当时。

6

师恩难忘,师恩难报。

缪老师七十寿辰在岳阳举办,成了我们班同学共同的节日。

那次,我们集体游君山,开舞会。男同学轮着请美丽年轻的师母庹老师跳舞。

缪老师不跳,站在旁边看,一脸幸福。

座谈会上,缪老师红光满面,激动难已。人生高光时刻,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曾经青涩的笑脸,再看看美丽的妻子,深情且中气十足地说,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7

缪老师75岁那年,在庹老师的陪伴下来到北京,下榻马甸桥附近宾馆,师兄周默以及同班同学白英姿、梁光玉纷纷来看老师。

时值盛夏,缪老师身着浅红色、浅白色衬衣,米黄色长裤,精神抖擞,烨然若神人。

悼念恩师的一段话(回忆缪文海老师)(1)

从左至右:光玉、缪老师、庹老师、我。

光玉和我陪缪老师登长城,游故宫……还登临人民大会堂楼顶俯瞰北京全城。

庹老师说缪老师不敢坐飞机,怕掉下来,但又想看。

第二天,我们开车带老师来到首都机场。缪老师站到大厅视野最佳处,看飞机一架一架起飞,一架一架降落,无比认真,久看不倦,孩童一般,一如我们的曾经,曾经的我们。

告别时,缪老师再发豪言:80岁时北京见!

8

帝都终究没能等到缪老师八十来归。

2017年5月,缪老师饱受病痛折磨,离开了我们,时年79岁。

远的近的同学都来送恩师最后一程。

恩师已去,往事历历。

在同学心中,缪老师受到普遍的尊敬,受过表扬的同学尊敬他,挨过批评的同学同样尊敬他,实在难得。也好理解,于我们而言,缪老师不止于传道受业解惑,他既是老师,也是严父,又是兄长,更是亲人。我进一中时,学杂费凑不齐,他自己也不丰裕,却主动相助。梁光玉同学考试前一晚因为兴奋而通宵失眠,他就把梁同学请到家里睡,让自己的儿子去梁同学的寝室睡。尤其郝传斌、黄世田等同学,缪老师之前在塔市中学教书,就是他们的老师,教育提携之恩,唯缪为大,后来他们追随恩师来到一中,勤奋刻苦,一心向学,所愿终偿……一个穷教师,以一己之力改变了许多年轻学子的命运,更因此改变了许多家庭的命运,这样的好老师,怎能不令人爱戴!

我常想,恩师对好学生有耐心,为何对我们这种屡试不第的笨驴也那么有耐心?原来,1999年2月10日《光明日报》上一篇报道恩师事迹的文章标题正是写照:《教师心里无差生》!

我常想,可否用一句话来形容恩师的品格与精神?老教育家陶行之的一句话正是写照:“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我常想,人是最易老去的东西,而恩师的恩情,却古木参天,叶密荫浓,我如何能描摹自己心中的恩师呢?

师乃高阶,我心所梯,

师乃高原,我心所翼。

师乃高山,我心所仪,

师乃高峰,我心所倚。

今年是我们59班同学毕业40周年,恰逢我国第36个教师节,谨此纪念。

附:撰稿期间,梁光玉同学、郝传斌同学补充材料,黄世田同学亲自删改,同怀恩师。

2020年9月10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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