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诗意赠山河(千古词山多慷慨)

一身诗意赠山河(千古词山多慷慨)(1)

北固楼在繁花环绕下格外美丽。 陈 岗摄(人民视觉)

早在我的垂髫之年,就知道江苏镇江有个北固山。少年时代,偶然得到几页长辈用过的夜大学的讲义,可巧有一篇是讲宋词的。于是,辛弃疾《南乡子》中的名句“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就刀刻般印在了脑海中。

然而,机缘难觅。直到花甲之年,我才有机会到镇江,在北固山头盘桓行吟,凭吊这座“词山”的名山胜迹。

同行的朋友告诉我,北固山的山形地貌一千年间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原本站在山顶即可俯瞰长江,可如今,江岸线退移了很多,真正的江海景观也已东移数十里。今人所见的“满眼风光”,早已不是稼轩当年眼中之景。闻乎此,多少有些怅惘。

北固山的“诗眼”自然是北固楼。北固楼历史悠久,始建于东晋咸康年间,在中国历史名楼中,仅比相传建于东吴黄武二年的黄鹤楼晚一百多年,故而曾与黄鹤楼、岳阳楼齐名,称“长江三大名楼”。最早在此留下诗句的名人,当属南朝梁武帝萧衍,他在大同十年(公元544年)登临北固楼,写下一首《登北顾楼诗》,其中的几句“南城连地险,北顾临水侧。深潭下无底,高岸长不测”一派孤高劲拔气象。据说,萧衍游山兴起,还挥毫题写“天下第一江山”,可谓盛赞有加。

然而,身临其境,我不禁困惑,这实际海拔只有55.2米的“小山包”缘何被梁武帝称为“天下第一”呢?疑窦存乎内心,脚步随山路转。一路上,走过因刘备招亲而名声大振的甘露寺;走过由唐代李德裕初建,此后屡毁屡建,又由石塔改建而成的铁塔;走过高挂着宋代米芾题匾“天下江山第一楼”的多景楼;又走过由康有为题写“江山第一亭”的祭江亭——相传当年孙尚香闻知丈夫刘备败于东吴逝于白帝,登上此亭,设奠遥祭,然后投江自尽。一路行来,竟然有如此众多的“第一”,足见北固山的非比寻常。不禁想起古人尝言:“名山自有高处”——那么北固山的卓异之处,又在哪里呢?

伫立楼头,凭栏北眺,秋云净爽,远目遥岑。朋友说,这样的天气要在早些年,还能清晰地看到对岸扬州城的平山堂。不过,山依旧,水依旧,置身江中的瓜洲岛依旧,一江分隔两岸的大格局依旧,只要登上北固楼,就是身在江东最高处了。放眼北望,江天一色,沙渚层叠,绿树掩映,村舍依稀,楼头塔影,尽收眼底。我是从对岸的扬州城自驾而来,心中与江北无隔。然而,当年的梁武帝又如何呢?他的诗何以题为《登北顾楼诗》?北固楼亦是“北顾楼”,顾者,看也;北顾者,向北方看也。当其时也,此山此楼,已是江防前线,也难怪成为梁武帝江山中的“天下第一”。

匆匆回溯一下历代诗家描写北固山的诗词,不难发现:凡是南北统一、长江无隔的年代,诗人们所写的诗词就很少有关乎家国之忧思、兴亡之慨叹,如唐代王湾的《次北固山下》、张祜的《题润州李尚书北固新楼》、北宋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与王安石同时代的曾巩,在《甘露寺多景楼》中还以壮阔的诗笔,写下了“一川钟呗淮南月,万里帆樯海餐风”这样视野辽远、境界开张的句子,说明当时的诗人,就其胸襟眼界而言,是两岸无隔的。

同样的景致到了大文豪苏东坡手里,又是怎样的呢?他写多景楼“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笔触中虽有“乐事回头一场空”的叹惋,却看不出半点沉重。在他眼里,多景楼也好,北固山也好,不过是一个饮宴观景、醉听琵琶的好去处。苏东坡写下这首《采桑子》时,刚好39岁。

88年之后,同样是39岁的陆游来到北固山。此时此刻,北固山已然是南宋与金国的对垒之地,陆游的心境自然与他的几位前辈迥然不同。他在多景楼上写下一首《水调歌头》,可谓悲怆慷慨,壮怀激烈,将眼前这片江山都涂抹上一层悲怀愁绪——“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陆游此番登临的25年之后,陈亮也登临北固。此时的南宋已是一片歌舞升平,与金国的媾和已被朝野上下视为“不二之选”。而陈亮却倡言北伐,收复失地。于是,当他登上北固山,置身多景楼,积郁的激愤和久蓄的豪情顿时如江水奔流,一泻千里,写下《念奴娇·登多景楼》。词中的“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是何等激昂慷慨,何等痛快淋漓!

真正将北固山推上千古“词山”之巅峰的,当属辛弃疾的“北固双璧”——《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和《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前者写于嘉泰四年(1204年),此时的辛弃疾以65岁高龄出知镇江府,不啻是他实现北上抗金、统一祖国之梦的最后机会。对他而言,长江就如同一道“生命的界河”,把他的人生一劈两半。当年拼死渡江,不就是为了打回江北,光复故国么?然而,40多年过去了,深爱的故土依旧深陷异邦。“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北固楼,在他的眼中、诗中乃至心中,已幻化为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符号:登楼方能向北望,北望方能见神州!

另一首《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也是脍炙人口。孙权、刘裕、刘义隆……想起这些历史人物,辛弃疾不禁顾影自叹:“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当年那个破浪而来的英武青年,如今已是白发老者,登楼望去,那时的“烽火扬州路”,依然历历在目——这里的一个“望”字,令人思绪绵绵。这一“望”,激起诗人的满腔豪情和披襟长啸;也正是这一“望”,才引发词家对江北“可堪回首”的深深慨叹。这一“望”,让北固山的独特地位瞬间凸显,化为一座凝聚着爱国豪情以及英雄悲叹的天然纪念碑;这一“望”不仅成就了他的两阙名词,也令北固山成为一座无可匹敌的千古“词山”。比之泰岳之雄伟,匡庐之奇秀,黄山之峭拔,华山之险峻……北固山这个“小山包”固难望其项背,但是,单就宋词风韵而言,北固山却是“单项冠军”!

“词山”自有吸引词人的独特魅力。距辛弃疾的“北固双璧”诞生又过去了480年,此时又有一位年轻词人慕“词山”之名从北地南来——清代的纳兰性德。

1684年秋,纳兰性德来到镇江,他自然不肯放过这样一个临山怀古的良机。他登上北固山,一首《梦江南·江南好》脱笔而出。

“江南好,铁瓮古南徐。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风雨百灵趋。北顾更踌躇。”

好一个“北顾更踌躇”,来自北方的纳兰,站在昔日的南国边境,体味着他所尊敬的古代词人伫立北望的心境,是悲是喜是忧是乐,着实一言难尽。

又过了270余年,伟人毛泽东挥毫写下辛弃疾的“北固双璧”。如今,这两幅书法就高悬在新建的北固楼大厅里,供后人们驻足静观,神驰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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