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的转弯(瓦格纳终曲的灵性包围)

(文 / 张霁扬)

慕尼黑歌剧节

每年夏季,各大演出团体休假的前前后后,各种音乐节席卷欧美古典圈。这些音乐节有些以特定乐团为主要力量,比如维也纳爱乐乐团驻扎的萨尔茨堡音乐节、波士顿交响乐团驻扎的坦格伍德音乐节;有些依托于每年夏季集合、乐手来自不同组织的节日乐团,比如琉森音乐节、韦尔比耶音乐节;有些聚焦某位特定作曲家,比如拜罗伊特音乐节(瓦格纳)、莱比锡巴赫音乐节(巴赫)……种类繁多的音乐节中,慕尼黑歌剧节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这是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凭一己之力撑起的盛宴,在为时一个月的歌剧节期间,歌剧院会集中排演整个乐季中的亮点制作,同时推出个别新制作的重点展演。每年歌剧节上推出的新制作,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歌剧节的主打作品,通常会由音乐总监执棒,力邀歌剧界的大腕卡司加盟。由于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拥有超一流的歌剧院乐团和整合顶级歌剧明星的能力,慕尼黑歌剧节拥有着相当的影响力。

瓦格纳的转弯(瓦格纳终曲的灵性包围)(1)

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帕西法尔》节目册

歌剧节的售票采取线上线下登记、抽签购票,与常规乐季演出不同。比如今年歌剧节的所有演出,观众可在2月1日之前在官网/售票处填写申请,包括购票场次、价位、数量等信息,登记信用卡或者其他有效支付方式,然后等待歌剧院进行抽签派位。2月1日之前的申请者随机进入派位,结果不会受到订单提交顺序的影响。抽签派位大约于2月10日完成,被抽中的观众会收到订单确认邮件,同时票款会直接从信用卡中扣除,随后打印好的门票会通过快递从慕尼黑寄到购票者的家中,一整套流程就结束了。

歌剧节的面貌大概清晰,下面具体侃一侃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最新制作的《帕西法尔》现场。

瓦格纳的转弯(瓦格纳终曲的灵性包围)(2)

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广场

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的《帕西法尔》

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下文中简称“巴国歌”)新版《帕西法尔》的制作团队由黎巴嫩裔导演Pierre Audi领衔,八旬的德国画家Georg Baselitz担任舞台设计,德国设计师Florence von Gerkan担任服装设计。人们对这版制作中Georg Baselitz的现代风绘画如何与瓦格纳最充满神秘的歌剧结合充满好奇。此外,巴国歌音乐总监兼柏林爱乐乐团候任首席指挥佩特连科(Kirill Petrenko)执棒,男高音考夫曼(Jonas Kaufmann)、女高音Nina Stemme、男中音Christian Gerhaher以及男低音René Pape全明星阵容的加盟是这部歌剧超高水准的绝对保证。

瓦格纳的转弯(瓦格纳终曲的灵性包围)(3)

第一幕舞台

第一幕始于蒙沙瓦附近的森林,这版制作处理得相对传统:压抑的黑色森林、龙骨、树干撑起的圣杯仪式场所(教堂/隐修院的象征)。佩特连科从站上指挥台的瞬间就轻松掌控全场。序曲开始,弦乐声部奏起的圣体动机柔和而不失深邃地倾泻下来,一举过渡到圣矛动机。巴国歌乐团紧凑、清澈而又灵动的声音给笔者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时长100分钟的第一幕对于观众是一个挺大的挑战。与《诸神的黄昏》一样,《帕西法尔》冗长的第一幕里夹杂着大段的叙述,故事的背景以及剧情最初的发展在相互交织而又颇为沉闷的宣叙调中交待出来。这一幕的主要人物有老骑士古内曼兹(René Pape饰),守护圣杯的国王安福塔斯(Christian Gerhaher饰),圣杯的信使、不会衰老的神秘女子昆德丽(Nina Stemme饰),以及纯真的傻子帕西法尔(Jonas Kaufmann饰)。古内曼兹娓娓道来,在宣叙调中介绍全剧的背景:魔法师克林索尔(Wolfgang Koch饰)为了得到圣杯和圣矛,派出神秘女子(昆德丽)引诱国王安福塔斯。安福塔斯经受不住诱惑,来到魔法师的花园。克林索尔从安福塔斯手中夺过圣矛,并用圣矛刺伤了国王。拜圣矛所刺的圣伤无法通过其他任何药物治疗,唯有夺回圣矛才能治愈。传言夺回圣矛的英雄是一位“圣洁的愚人”,也就是全然纯真的傻子。古内曼兹和其他骑士都在等待这样一位“圣愚”的出现。安福塔斯依靠举行圣杯仪式不断延续着自己的寿命,但苟活的时间越久,圣伤给国王带来的羞耻感就越强烈。安福塔斯在举行圣杯仪式前以大段宣叙悲叹自己的痛苦,不愿意继续进行仪式,绝望之情诉诸言语。Gerhaher演唱的安福塔斯爆发力不足,但表现得足够可怜。谜团重重的女主角昆德丽在第一幕出现了第一次“失忆”:她曾诱惑安福塔斯,但第一幕开始时已经完全失去这段记忆,转而成为圣杯的使者。帕西法尔登场时射杀了一只天鹅,由此被骑士们认作是寻觅已久的圣愚。如果说圣愚是救世主的化身,那么他杀死天鹅这样纯洁美好象征的登场方式足够耐人寻味。

瓦格纳的转弯(瓦格纳终曲的灵性包围)(4)

老骑士古内曼兹(后)与射杀天鹅的帕西法尔(前)

傻子帕西法尔亲历圣杯仪式的全过程。他看到痛不欲生的安福塔斯对于周而复始仪式的抗拒,看到骑士们对于圣杯痴迷般的虔诚,然而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傻子目睹这一切后依旧无动于衷。古内曼兹失望至极,“帕西法尔只是个傻子”。他把圣愚打发走,超长的第一幕结束。

瓦格纳的转弯(瓦格纳终曲的灵性包围)(5)

佩特连科大师的指挥台

在时长接近一部完整歌剧的第一幕中,古内曼兹是核心人物——故事的前因由他引出,国王出现、圣杯仪式的进行由他推动,老骑士和帕西法尔的对手戏也为情节的展开埋下重要伏笔。Pape对这个角色早已烂熟于心,现场的表现也颇为从容老道。帕西法尔在这一幕的戏分并不多,无论是歌唱的力度把握还是表演方式上,考夫曼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令笔者十分意外的是,考夫曼在演出中尽力展现自己声音中轻松明亮的一面,努力贴近圣愚的傻子本质,这与他一贯暗黑厚重的声音截然不同。看来考夫曼的确与佩特连科大师合作愉快,为家乡歌剧院新制作的《帕西法尔》做出了充足的准备。

幕间休息之后,充满戏剧冲突的第二幕拉开帷幕。同《诸神的黄昏》一样,《帕西法尔》的第二幕相对短小(60分钟),却跌宕起伏、对抗激烈。幕启,魔法师克林索尔讲述自己在抢夺圣杯之后愤然自宫、创造出美女云集的魔法花园去引诱守护圣杯的骑士们(克林索尔的自宫与《尼伯龙根的指环》中为得到指环而发誓弃绝爱情的侏儒阿尔贝希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守护圣杯的国王确实为美人计所困,这位美人就是第一幕中的昆德丽。作为代价,安福塔斯丢失了圣矛并为圣矛所伤,然而克林索尔并没有成功地得到圣杯。因此第二幕,克林索尔将昆德丽从沉睡中唤醒,意欲指使她引诱即将到来的“圣愚”帕西法尔。昆德丽在一声鬼魅的哀嚎中醒来,出现剧中第二次“失忆”——她已全然忘记之前圣杯使者的身份。昆德丽起初拒绝伤害帕西法尔,却又只能屈从于克林索尔的魔力。

在魔法花园迎接帕西法尔的是四面而来的魅惑姑娘。在巴国歌这版制作中,魔法花园里的少女们穿上了人皮外套,重口之感扑面而来。少女们开始勾引帕西法尔“来吧,来吧”的时候,我身边的几位德国大爷无奈地笑了起来。

瓦格纳的转弯(瓦格纳终曲的灵性包围)(6)

第二幕的人皮外套

天真的傻子帕西法尔从未受到如此诱惑,颇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感。可就在他徘徊流连于美色之时,姑娘们却为独占帕西法尔开始争斗。傻子感到厌烦,想要离开花园,这时昆德丽打发走靠不住的姑娘们,跑上来叫出帕西法尔的名字。

帕西法尔愣住了,这个名字他在梦中听见母亲喊过,可在他的记忆中还没有人叫过他的大名(也就是说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帕西法尔)。昆德丽看这招奏效,便乘胜追击,讲述帕西法尔的身世来历,帕西法尔驻足倾听。巴国歌这版制作中,昆德丽与帕西法尔的对手戏全过程都在一面纸墙前进行。提到帕西法尔去世的母亲之后,昆德丽走到正伤心的帕西法尔身边,疯狂地亲吻他。

瓦格纳的转弯(瓦格纳终曲的灵性包围)(7)

第二幕的纸墙

音乐激烈冲撞,帕西法尔好似得到神谕,猛然明白安福塔斯也是在昆德丽的香吻下沉沦因而受到圣伤。在昆德丽充满魅惑的吻中,帕西法尔实现了从纯洁傻子到得道圣人的转变。

Amfortas! Die Wunder! Die Wunder!(安福塔斯!伤口!伤口!)

这是全剧中帕西法尔爆发力最强的一句,考夫曼稳健饱满(不带任何夸张)地唱出,随着“Amfo——rtas”中的长音,我们能真切感受到帕西法尔觉醒的巨大能量。

转变后的帕西法尔丢下昆德丽准备离开,昆德丽绝望之中说出自己遭受的诅咒:因为前世嘲笑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而注定身处不断忘记前世记忆的转世之中(昆德丽的转世是许多人认为《帕西法尔》暗含佛教轮回转世意味的重要依据)。昆德丽告诉帕西法尔,她的吻会给他带来智慧,但现在的帕西法尔已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傻子,觉醒后的他意识到自己肩负回到安福塔斯、回到圣杯骑士身边的使命,他已识破昆德丽的魅惑之术。帕西法尔坚定地拒绝昆德丽之后,克林索尔手持圣矛再次出现,向帕西法尔发起进攻。帕西法尔毫不费力就夺得了圣矛,魔法花园由此毁灭(也就是破纸墙掉了下来)。节奏紧张而又充满关键转折的第二幕,在由弱音到强音的骤然转变中结束。

Audi这版《帕西法尔》的第三幕(70分钟左右)制作很特别——舞台是将第一幕上下倒置:森林和圣杯仪式之所都是根在上、头朝下,这与Baselitz绘画中惯用的上下对称风格一脉相承。

瓦格纳的转弯(瓦格纳终曲的灵性包围)(8)

帕西法尔与昆德丽

帕西法尔历经磨难,在耶稣受难日这天找回圣杯骑士们聚居的森林,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昆德丽再次在呻吟中醒来,出现她的第三次“失忆”,此时她已不再受魔法师的控制,而成为一名寻求救赎者。古内曼兹为帕西法尔施洗,帕西法尔又为昆德丽傅洗,昆德丽皈依的音乐非常动人。受洗的昆德丽得以从诅咒中解脱,从而平静地离开世界。

帕西法尔归来的最大目的是将圣矛归还,治愈安福塔斯国王的圣伤,于是全剧最终的高潮在于安福塔斯的最后一次圣杯仪式,帕西法尔向众人展示圣矛,医治安福塔斯的圣伤,并受骑士们推举成为新的领袖。帕西法尔开始主持圣杯仪式,众人庄严合唱“Erlösung dem Erlöser"(救世主的救赎),圣体动机回旋上升,幕布上璀璨星光点点而生,瓦格纳的无终旋律在至高的庄严中绽放出无限光芒。

瓦格纳的转弯(瓦格纳终曲的灵性包围)(9)

帕西法尔治疗安福塔斯的圣伤

演出之外

瓦格纳的歌剧(乐剧)因其独特的音乐风格以及瓦氏坚持亲自操刀的剧本而自成一体,由于这些歌剧体量庞大且常常故弄玄虚,观众们总不免反复推敲其中寓意。《帕西法尔》是瓦格纳最后一部作品,却也是他谜团最深、疑点最多的剧作。引用网友九麟寺方丈的说法,《帕西法尔》的所有制作都是在“盲人摸象”,无法评判某位导演是不是真摸出个大概来。Audi导演的这版制作同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一贯的前卫风格完全相符,其中自然也有不少令笔者困惑的地方。比如整个第三幕帕西法尔都好像把一个大内裤穿在身上(这是否在象征圣伤与性的关系);再比如第一幕第二幕合唱团都穿过丑陋的人皮外套……首演场之后,这个制作被不少乐评诟病。不过笔者观看的现场结束后,全场“Bravi”“Bravo”不绝于耳,似乎没有听到“Boo”,看来慕尼黑的观众已经很适应这种实验性的制作了。

很多研究者喜欢在《帕西法尔》的宗教性上面大作文章,探讨其与基督教和佛教的联系,甚至多次搬出尼采对这部剧的恶评。对比笔者持保留意见。2013年北京国际音乐节曾经上演过德国导演舒尔茨执导的《帕西法尔》,这是国内迄今为止唯一一次上演该剧(下一次应该是2020年国家大剧院的制作)。在舒尔茨的制作中,帕西法尔从圣愚蜕变成了一位野心家——在昆德丽的吻中他感受到了人类的软弱,从而回到圣杯骑士中间,夺取脆弱者安福塔斯的权力,成为一名恶魔式的独裁者。舒尔茨的解读由于标新立异遭受了广泛的批评,但在逻辑上并没有说不通的地方。

后人已经无法想明白当年的瓦格纳究竟想表达什么,也许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部创作跨度长达二十年的伟大剧作所蕴含的深意。《帕西法尔》的确是一部非常特殊的剧作,瓦格纳的创作手法在这部作品中达到空前高度:我们无法在这部作品中找到像《尼伯龙根的指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纽伦堡的工匠歌手》和《罗恩格林》等剧作中大编制齐奏的气势恢宏的片段,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绵延无尽的怀抱。聆听《帕西法尔》时,观众走进充满灵性音乐的包围却浑然不觉,其思想乃至呼吸都被完全同化在些许压抑又充满神圣的氛围中。即便音乐消失,大幕落下,听众仍然无法从沉浸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年近古稀的瓦格纳并没有再用fff强音给世界带来癫狂,而是促就暗流涌动,这恐怕是《帕西法尔》最伟大之处。

瓦格纳的转弯(瓦格纳终曲的灵性包围)(10)

主要演职人员谢幕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

    分享
    投诉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