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民间故事 民间故事致命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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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民间故事 民间故事致命情报

最可怕民间故事 民间故事致命情报

前番真情报,令日寇中计,陷入铁桶阵;今日假消息,让卧底涉险,面临生死局。

酷刑实难熬,本待诈降,不料弄巧成拙;死亦不足惜,喋血自裁,哪管身后是非。

曲直怎辨?隐情何解?致命情报,情爱满天!

紧急情报

这是1938年的东北,被日本控制的伪满洲国。

冬夜,寒风瑟瑟。

日本宪兵队门前,两个穿着黄皮子大衣、斜背大枪的日本宪兵在站岗,抄着棉袄袖子,缩着肩膀,在门前的暗影里走来走去,炮楼里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无声地拉长,像两道鬼影。

二十七岁的饶建民从街对面走过,看见曹吉粮栈的两扇铁门已经上了厚厚的闸板,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倒是后院几米高的索伦杆子上,那个碗状的锡斗下坠着的彩带在风里呼啦啦地飘。玉珊嫂说过,彩带在飘,就是粮栈没事。彩带要是没了,就说明粮栈暴露了,或者她已经安全撤走。想到玉珊嫂,饶建民的脚步轻快多了,胸膛里热乎乎的,好像揣着个小火盆。

饶建民顺着一条胡同走下去,停在一个木门前,伸手绕过旁边的矮墙,摸到里面的门插,轻轻抽出来,门就开了。他放轻脚步走进院子,但昨夜刚下过一场雪,棉靰鞡踩在坚硬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还没走到屋门口,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从门缝里探出一颗大脑袋,怯生生地问:“是爸爸吗?”

饶建民急忙说:“豆芽菜!”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钻出门,猛地扑到饶建民怀里,哽咽着说:“爸,我想死你了——”

饶建民把九岁的豆芽菜搂在怀里,用两天没刮的胡子蹭着她的脸,豆芽菜的脸蛋太嫩,像刚磨出的水豆腐,风吹一下都会破。她像条大鲤鱼似的在饶建民的怀里左右躲闪扑腾着,咯咯地笑着。

饶建民抱着她低头走进房间。

房间的角落里传来几声咳嗽。那里有个土炕,炕头躺着一个瘦弱的老太太,正在用力地咳着痰。

“妈,这两天吃药了吗?”饶建民坐到炕沿上,不放心地打量着母亲。

老人挪动了一下身体,让饶建民往炕里坐。

“曹吉家的打发粮栈的伙计送来几副药,吃着呢,一副能吃三天。还送来一兜糖三角。”老太太说,“我这老毛病,不吃药也能挺过去。”

豆芽菜抬头看着饶建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忽然说:“爸,曹吉家的稀罕你。”

饶建民有点儿抹不开面子,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说:“小嘴瞎叭叭啥?”

豆芽菜又用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郑重口气说:“我烦她身上那股雪花膏味。”

曹吉家的,就是曹吉的老婆玉珊嫂。饶建民怀疑豆芽菜的话是母亲说的,她不过是鹦鹉学舌。

饶建民伸手摸了一下炕头,不热,热的是母亲腾热的身子,心里顿时升起一团愧疚。他一走就是两天,也没给家里留钱,走的时候米袋子都空了——他连忙解开两粒棉袄扣,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张白面大饼,那是抗联的方团长塞给他的,他吃了一张,这一张他没舍得吃,一路空着肚子走回来,饿了就在地上攥个雪团丢进嘴里。

豆芽菜钻进厨房,很快跑回来,手里擎着一个糖三角,举到饶建民跟前,舔着嘴唇说:“给爸留的,甜的。”

饶建民用大手摩挲着豆芽菜头上稀疏的头发,心里说,等抗联撵跑了小鬼子,一定让你天天吃糖三角,顿顿吃大米饭。

豆芽菜不是饶建民的女儿,是他八年前在卖豆包的路上捡回来的。婴儿脑袋大,身子瘦,他母亲就叫她豆芽菜。饶建民给街头的测字先生一碗粘豆包,让他给女孩起了个好名字:饶敏。但他母亲还是叫她豆芽菜,说叫小名好养活。

夜深了,豆芽菜依偎在饶建民的身边不肯睡。

饶建民就给豆芽菜唱歌:“铁岭绝岩,林木丛生,暴雨狂风,荒原水畔战马鸣……”

这是抗联的《露营之歌》,轻声地哼唱这首歌,歌曲的旋律不禁把饶建民带回这两天两夜的风雪里。

三天前,作为中共满洲省委新城联络站交通员的饶建民,从地下党乌鸦那里拿到一份紧急情报。那是傍晚,西北风吹得嗷嗷叫,风里夹带着冰冷的雪沫子。饶建民把卖豆包的推车停在粮栈门口,顺着走廊径直走进粮栈的后院。后院靠西墙立着一根高高的索倫杆子,杆子上挂着的彩带被风吹得笔直。

玉珊嫂从抽屉里拿出小瓶,把饶建民交给她的纸条在桌上铺平,用一把小刷蘸着瓶里的显像水刷着纸条,字迹就像云雾后面的太阳,一个个地蹦到两人面前:宪兵队和便衣队明日上午九时整进山,一共二百五十人。

纸条上还详尽地写了讨伐队进山的路线图,在字迹末尾,绘了一只黑色的大鸟。那是乌鸦,翅膀短小而凌厉。满族视乌鸦为神鸟。饶建民猜测隐藏在便衣队里的地下党是个满人。

玉珊嫂把纸条放到煤油灯上烧着,目光焦急地看向饶建民,说:“时间这么紧,得连夜把情报送到山上去。可是老秦下屯收粮还没回来!”

“要是你信得过我,我就替老秦跑一趟。”饶建民说。

玉珊嫂没跟饶建民客气,让他去四块石头屯找老瘸叔,老瘸叔会带他去见抗联三军的方团长,并把暗语告诉了饶建民,让他重复一遍。饶建民一字不落地说了。

玉珊嫂吃惊地看着他,说:“你咋记得这么快?”

饶建民被看得不好意思,讷讷地说:“穷命,就记性好。”

出门时,饶建民才想起母亲的肺病汤药吃完了,玉珊嫂说明天去南门大药房给他抓。

饶建民说:“那我上路了。”

玉珊嫂嗔怪地说:“不许说上路,要说快去快回。”

饶建民心里一热。

雪,就在这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一路上,饶建民眼前总是晃着玉珊嫂的身影。见到玉珊嫂,他不敢看她,可离开之后,他又极力回想玉珊嫂长得啥样。

凌晨时分,饶建民已经跑得两腿发软,嘴里像跑累的驴子一样,吐出大团大团的白气。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循着记忆中的路,极其艰难地摸进了四块石头屯子,去了屯东头的豆腐房。

他翻墙进去,屋里的老瘸叔就惊醒了。

老瘸叔很警惕,拿着舀卤水的大铁勺蹲在门后,饶建民一走到门口,他就把大铁勺向饶建民扣过去。饶建民躲得够快,但还是被大铁勺砸在了胳膊上。

“铁岭绝岩,林木丛生!”饶建民捂着生疼的手臂,急忙说出接头暗号。

老瘸叔愣住了,看看門口的小伙子,低声说:“围火齐团结,普照满天红。”

饶建民一步跨进屋,说:“哎呀,你是老瘸叔吧,劲儿也忒大了,差点儿把我的胳膊整折了。”

老瘸叔掌上灯,拉紧窗帘,上下打量饶建民,问:“老秦咋没来?”

饶建民说:“老秦下屯收粮没回来,情报紧急,所以我就来了。”

老瘸叔惋惜地拍着大腿,说:“方团长他们前天下午去了石砬子,离这旮旯五六十里地,我这双腿就是跑到石砬子也得明天晚上,黄花菜都凉了!”

饶建民拍打着狗皮帽子上的雪花,说:“既然这样,那您老歇着吧,我替您走一趟石砬子。”

老瘸叔看着年轻人两鬓的汗水都成溜了,心疼地说:“你已经走了大半夜,就是马腿也走乏了……”

饶建民把帽子戴在头上,说:“您老有酒给我灌两口,我就能挺到石砬子。”

老瘸叔把家里一瓶没开封的老白干拿出来,说:“是给方团长准备的,等他回来给他喝,这回你先拿去用吧。”

饶建民打开瓶盖喝了两口,用棉袄袖子抹一把嘴,用瓶塞塞紧瓶口,收进怀里,然后用麻绳在腰里把棉袄扎紧,再次匆匆冲进黑夜里。

天大亮时,饶建民赶到了石砬子,可一进村口,他就被几只枪把子打倒。

“我要见队上的——”饶建民挣扎着喊道,他被捆着,推进一户人家的大院里。

屋里,一个面相凶狠的大汉回过头,狠狠地盯着饶建民,说:“就你这熊样,要见队上的?”

饶建民见这人不太像传说中不打人不骂人的抗联战士,就说:“我要见方团长!”

大汉上下打量饶建民,问大汉:“见他?你他妈的认识他?”

饶建民见他骂人,就生气地说:“你他妈的管我认不认识,我就见他,别人的话我他妈的啥也不说!”

旁边的警卫员上去给了饶建民一脖拐,喝道:“怎么跟我们团长说话的?再不好好说话我就打掉你的门牙!”

饶建民一愣,问大汉:“团长?你就是方团长?”

大汉也不说话,用一双狠叨叨的眼睛瞪着饶建民。

饶建民想起接头暗号,急忙说:“火烤胸前暖。”

大汉一脚把身边的凳子向他踢过去,说:“坐吧,风吹背后寒!”

饶建民没想到这大汉就是方团长。方团长塞给他两张白面烙饼,让他坐在西屋的炉火旁吃饭。

东屋炕头上,方团长已经把人头码齐了,围着炕桌坐了一圈。说是团长,但编制不够,也就半个营的人马。方团长吩咐这个埋伏在路上打伏击,命令那个堵住后路截下粮草和军火。饶建民吃掉一张大饼,喝掉两茶缸子热水后,方团长的作战计划也安排完了。他跨到西屋,打量着饶建民补丁连补丁的棉袄棉裤,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说:“等我们打个大胜仗,给你弄几吊子大洋拿回去,手里也宽绰宽绰。”

“我闺女还等着我回去呢。”饶建民站了起来,把另一张大饼揣进怀里,又把怀里的酒瓶掏出来,已经被他喝掉半瓶,放到火炉子的炉台上,对方团长说,“老瘸叔说给你准备的,路上冷,被我喝了一半。”

饶建民离开石砬子时,准备出发的战士正大声唱着:“围火齐团结,普照满天红。逐日寇,复东北,天破晓,光华万丈涌——”

那声音铿锵有力,饶建民听到耳朵里就记住了。

阴险毒计

池田茂坐在盛满热水的木桶里,拧着眉头。

加贺大佐刚刚在电话里训斥了他:“你个蠢蛋,二百五十人的队伍,回来的不到一半。你就等着被撤职查办吧!”

池田茂恼怒极了,他的联队走到石砬子就遭到了伏击,伏击的抗联并不多,一百来人,可狡猾的敌人借助有利地形,隐藏在雪窝子里,等他们进入埋伏圈,敌人就引爆了地雷。他的联队被炸得人仰马翻。

他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讨伐队这次进山被袭击,完全是抗联一次有预谋的围歼。莫非是他们事先得到了讨伐队进山的路线?进山的路线是他亲自制定的,命令传出去只有一夜就泄漏了,这意味着什么?宪兵队里都是日本人,而便衣队都是中国人,难道……

不给加贺大佐一个交代,撤职的命运怕是改变不了。

池田茂腾地从木桶里站起来,取下围栏上的衣服披在身上,吩咐侍立在外屋的卫兵:“全体集合,十分钟后,包围便衣队。”

便衣队的队长冯彪、副队长细狗、副官钱胖子都不在便衣队。昨夜值班的是钱副官,但士兵是在烟馆里把他找到的。冯彪则是从家里接到池田茂的电话,开着轿车赶到便衣队的。副队长细狗一直没找到,有人说他去了赌局,有人说他去了妓院,但最后细狗是在酒馆里被找到的,他喝得烂醉如泥,被士兵背回了便衣队。池田茂让士兵提上来一桶水,把细狗的脑袋摁进水桶里。细狗咳嗽着,挣扎着,终于醒了酒。

池田茂的眼睛在冯彪、钱副官和细狗的脸上扫过来扫过去,这三个人都知道他进山讨伐的路线。他心里的恼怒越发强烈,没见过这么散漫的长官。但他控制了要发火的欲望,用低沉的声音说:“后天一早,我们再次进山,讨伐抗联。为确保部队能按时出发,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不许离开便衣队半步,有紧急事情,务必要到冯队长那里请假。事后我会一一查问。”

冯彪接了一句:“池田中佐,弹药库没啥玩意儿了,我们进山搁啥跟抗联打呀?”

池田茂一双锐利的眼睛向冯彪看过去,冯彪大厚眼皮一耷拉,说:“枪里没子弹,还没烧火棍好使呢!”

池田茂说:“放心吧冯队长,明天夜里,会有一批军火从新京准时运到,来装备你的便衣队。”

池田茂带着宪兵离开便衣队,他原本想把便衣队的三个知情者控制住,调查情报是怎么泄漏出去的。但当他看到冯彪、钱副官和细狗三人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主意,万一审问不出什么,那线索就断了,不如将计就计,设个圈套,让内奸自己跳出来。

见池田茂带着宪兵队走了,钱副官拿下鼻梁上的眼镜,从裤兜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擦着眼镜片,眨巴着小眼睛,谨慎地对冯彪说:“队长,新武器咱们有份吗?”

冯彪正走向他的轿车,不满地嘟囔道:“刚他妈的打了一仗,从坟圈子里爬回来,却连个觉都不让睡踏实,真他妈的是追命鬼!”

钱副官戴上眼镜,急忙跟上冯彪,说:“队长,弹药缺少的单子我上报好几回了,可宪兵队一直没给解决。我担心这次来了新武器,也没咱的份,顶多把他们使旧了的玩意儿丢给我们,上次给咱的,连枪栓都拉不开!您得跟池田中佐说道说道,就这套破烂枪械,打仗还让我们打头阵,这不是送死吗?”

冯彪回头看着钱副官,用手里的帽子拍打着他的脑袋,说:“你他妈还真打呀?昨日的事你都忘了?要不是抗联把我们排头的放过去,想全歼了宪兵队,我们他妈的还能囫囵个儿地回来?”

水淋淋的细狗已经在零下四十度的寒风里冻哆嗦了,嘴唇发青,牙齿打颤。他吸溜一下被冻出来的大鼻涕,对冯彪说:“队长,那新武器咱也得要,黑市上一只大镜面匣子是30担大豆(当时东北分大担小担,小担400斤,大担600斤),妈个屄的宪兵队给我们的粮草总是缺斤短两,还不让咱自己捯饬捯饬?”

馮彪说:“都别瞎嘞嘞了,我啥都想要,宪兵队给我才行!又想用我们,又他妈的不相信我们,老子真是王八钻灶坑,憋气带窝火!”

冯彪抬腿上了汽车,两手抓着方向盘,却忽然抬起两只大拳头,当当地砸着方向盘,刚才池田茂吩咐了,谁也不许离开营房半步!

饶建民早晨两点钟起来,刷锅、引火、揣面、揉面、包豆包,再用玉米叶包在豆包外面,装到锅里的帘子上,一个紧挨着一个,摆了满满一锅,盖上锅盖,用毛巾把锅盖的转圈围严实。灶膛里的火烧旺了,锅盖上冒出腾腾的热气。

每天早晨,饶建民都会推着一车豆包出去,卖完就回家。有时一锅不够卖,有时到天黑也没卖完。

这天早晨,饶建民推着豆包车早出来一会儿,来到曹吉粮栈,他掀开锅盖,用蓝边大碗装了十个豆包,又在金灿灿的豆包上面撒了一层白糖,随即敲响了粮栈的大门。

少顷,院里响起脚步声,玉珊嫂边开门边问:“这么早就来买米?没开门呢!”

饶建民将一碗豆包递过去,说:“我没在家,多亏你照顾家里。新出锅的粘豆包,香着呢。”

玉珊嫂不到三十岁,一双眼睛看人时雾蒙蒙的,脸上总带着微笑。

“真香啊!”她兴奋地接过豆包,见周围没人,压低声音说,“听见了吧?残兵败将一大早退回城里了。我一猜就是你把情报传到了。”

饶建民兴奋地说:“方团长说要打小鬼子一个埋伏,看来打成了。”

这一天,饶建民的豆包卖得很利索,中午一过,他锅里的豆包就只剩小半帘子了。路过城南大药房,他进去想结几天前给母亲抓中药的钱。

坐堂的老中医说:“曹吉家的都给你结了,还留下抓十副药的钱。”

饶建民一听,心里热乎乎美滋滋的。

拐过大药房,就是澡堂子,他假装撒尿,去了澡堂子的西房山。趁左右无人,他把房山下数第三行的一块砖抠开,但里面空空的,没有情报。他急出一身冷汗。

饶建民为乌鸦和联络站传递情报半年多了,却一直不知道乌鸦是谁,玉珊嫂只说乌鸦是隐藏在便衣队里的地下党。饶建民每周三次查看情报,如果看到房山墙上有粉笔划的“十”字,说明有紧急情报,他就打开砖看。如果是个“一”字,就是没情报。今天是他查看情报的日子,可他既没发现粉笔画的“十”字,也没看到“一”字,打开砖也没发现情报。是乌鸦忘了今天到大药房的山墙画记号?还是乌鸦出事了?对于一个打入敌人心脏的特工来说,忘记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那么粗心。那肯定是他出事了!

饶建民大着胆子推着豆包车去了便衣队,老远就大声吆喝道:“豆包,又粘又甜的豆包,红豆馅绿豆馅的豆包!”

车子还没推到便衣队门前,就从暗处钻出两个持枪的日本宪兵,冲饶建民喝道:“死啦死啦的!”

饶建民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点头哈腰地说:“太君,看你们在这旮旯冻得鼻涕流的,吃碗热乎乎的粘豆包吧,保管你立马浑身都热乎。”

他掀开豆包帘子上盖着的厚棉被,盛了两碗豆包,又往豆包上撒了一大勺白糖,空气里立刻散发着豆包的清香味。

两个日本兵抽了抽鼻子,接过豆包,冲饶建民竖起大拇指,说:“哟西,你的,朋友的干活!”

饶建民又吆喝起豆包来,这回日本宪兵没有阻拦他。可他心里越发不安,小鬼子给便衣队站岗,这到底发生啥事了?

来到便衣队门口,他对门里站岗的士兵说:“兄弟辛苦了,吃豆包不?我便宜点儿算给你,买一碗送一碗。”

站岗的士兵不高兴地说:“饶大个子,你这不是看人下菜碟吗?日本人你就送豆包,看见我们你就卖豆包?”

饶建民急忙满脸堆笑,低声说:“我跟兄弟开个玩笑,我给他们两碗,我给你们四碗,咋样?”他一边给士兵拿豆包,一边低声问,“我看你们现在老牛了,日本鬼子都给你们站岗了。”

卫兵板着脸说:“可别提了,那帮犊子才不是帮我们,而是不准我们任何人离开营房半步。”

“为啥呀?”饶建民刨根问底。

“别瞎乱打听!”士兵端着豆包碗开始吃起来。

饶建民说:“大兄弟,你去营房里问问,看有没有吃豆包的,我抓紧卖完好回家,这天贼冷,冻死个人了。”

士兵吃了饶建民的免费豆包,就屁颠屁颠地跑进营房问去了。不一会儿,他又跑出来,丢给饶建民几张银联券,买了饶建民三碗豆包。饶建民发现丢过来的钱折了几折,跟以往传递情报的纸条折叠得有些相似。

他问卫兵:“这谁要吃豆包啊?”

卫兵说:“队长、队副和副官都想吃,你给多放点儿糖。”

那折叠的银联券是不是情报呢?饶建民离开便衣队,直接去了曹吉粮栈找玉珊嫂。玉珊嫂用显像水在其中一张钱上看到一行字:明天夜里有批军火从新京运到,后天上午讨伐队进山。

玉珊嫂急忙让老秦把情报送到山上。饶建民因为没耽误情报,很高兴,又被玉珊嫂夸奖他聪明机智,他差点儿乐得找不到北了。

情到深处

今晚这场雪下得很大,饶建民担心雪把房子压倒,一直睡不踏实,半夜起来两次,裹着棉袄把扫帚扔到房上,蹬着墙头上了房顶,把雪扫下来。凌晨时分,正在房顶扫雪的饶建民,远远地看见有个人影从胡同走进来。饶建民还纳闷呢,这鬼天气还有人在外面不回家?

只见那人蹒跚地走到饶建民家院门前,仰头冲他喊:“建民,我是玉珊嫂,你快下来,找你有事!”

饶建民以为有情报,急忙跳下房顶,打开大门。

玉珊嫂急匆匆地说:“粮栈仓库被大雪压塌了!”

饶建民二话不说,跟玉珊嫂去了粮栈。

仓库的西北角被大雪压塌了,仓库里都是储存的粮食,如果不垒上墙,粮食就会丢失。饶建民用两根立柱把压塌的屋角顶起来,又到院里挖一些土,加上倒塌的墙壁和成泥。铁锹和泥不均匀,饶建民就脱掉靰鞡鞋,光着两只大脚掌踩着地上的稀泥。饧泥的时候,他又用铡刀切了一些羊草,掺进泥里,很快把塌的墙垒上了。

饶建民手臂上脚杆上都是泥,玉珊嫂烧了一桶热水让他洗澡。他不好意思在一个寡妇家里脱得光腚拉碴的,可要是转身走了,又怕玉珊嫂误会他看轻她,只好脱了衣服迈进木桶里。温暖的水像女人柔软的怀抱,把饶建民抱住。他靠在桶上,大口地喘着气,木桶里洗澡真享受啊!他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想起当交通员的经过。

半年前的一天傍晚,他来粮栈买黄米面,可粮栈前厅一个人都没有,他就顺着走廊去了后屋。

“我们要把粮食运到山上,方团长他们快没吃的了,不吃饱拿啥打小鬼子?”

饶建民走到门口,忽然听到屋里人说的话。他正纳闷,房门开了,一杆枪杵着他的脑门,竟是粮栈的老秦和一个陌生人。老秦竟然有枪,那个陌生人手里也有枪,饶建民瞬间明白过味了,他们是山上的抗联。

从屋里走出的玉珊嫂拦住老秦,让他们先出去。

玉珊嫂把饶建民让到屋里,说:“大兄弟,我知道你是好人,自己挺穷,却能把爹妈都被小鬼子杀了的豆芽菜抱回家去养。我问你句话,你我都是中国人,你跟我亲,还是跟鬼子亲?”

饶建民吭哧了半天,不敢看玉珊嫂,低声说:“我穷,那我也不会把山上的抗联卖给小鬼子领赏钱!你相信我,就放我走,不相信我,就让他们杀了我!我死后,家里的一老一少没人照顾,你帮着点儿……”

玉珊嫂笑了,说:“没人要杀你,你家里的一老一少还是你自己照顾吧。”

饶建民那晚回到家,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自打小鬼子进城,左邻右舍就没啥好事。隔壁张老师两口子都是育才学校的老师,一天傍晚,一帮凶神恶煞似的小鬼子端着大枪冲进张老师家,把一家三口全杀了。海明路口的小西门,逢年过节都要在那儿枪毙一批反满抗日分子,有剃头棚的张老三,有开裁缝店的独眼裁缝,还有冯木匠、杀猪刘……小西门那里天一黑就没人敢走。

第二天一早,饶建民去了粮栈,买三十斤黄米。玉珊嫂拿着搓子搓了半斗黄米,放在大秤上过数,然后让饶建民撑开袋子嘴儿,她把搓子里的米倒进袋子。两个人挨得很近,胸口和胸口就是一个拳头的距離。饶建民鼻子里都是玉珊嫂身上飘过来的好闻的雪花膏味。

他低声说:“我想跟你们干。”

玉珊嫂惊喜地看着饶建民,一双眼睛雾蒙蒙的,看得饶建民浑身燥热,好像平添了一股力量。

……

一缕晨曦映在窗子上,把房间分成一半明一半暗。

饶建民知道天快亮了,就洗干净身体,出了木桶,想穿他那身挂在旁边杆子上的衣服,身后忽然传来敲门声。

玉珊嫂在门外说:“大兄弟,别穿那身脏的,我把你曹大哥的棉衣给你拿来了,你换上干净的,脏的留在我这儿,我给你拆洗了,你回头再来取。”

外面的门插就开了。

饶建民急忙迈进木桶里,把光身子蹲在水里。玉珊嫂把手里拿着的棉衣棉裤放在旁边的凳子上,还搭了条新毛巾,又把饶建民那套旧棉衣拿了向门外走。不承想,地上有水,玉珊嫂踩到水上,脚下一滑,摔倒了。

饶建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木桶里蹦出来的,当他把玉珊嫂从地上扶起来,看到玉珊嫂的眼睛雾蒙蒙的,嘴唇油汪汪的,他裆里的东西扑棱一下就抻直了,像每天早晨被尿憋醒的样子,就那么无比骄傲地支棱在玉珊嫂的眼前。他臊死了,抱着玉珊嫂,撒开不是,不撒开也不是,涨红了脸,脸上都是汗。

玉珊嫂的脸也红了,她伸出手,轻轻擦去饶建民脸上的汗,嘴唇动了动,说:“抱我到里屋炕上——”那声音像耳语,但饶建民听到耳朵里却像在打雷。他像被黄皮子迷住了似的,魔怔地走进里屋。他往炕上放玉珊嫂时,玉珊嫂趁势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搂到自己的胸前,呓语似地叫着:“建民——建民——”

饶建民浑身过电似的止不住颤抖……

饶建民回家的时候,天已大亮。豆芽菜正光着脑袋站在大门前焦急地向这边张望,两片脸蛋冻得绯红。

饶建民拉着豆芽菜冰凉的小手往回走。

豆芽菜伶牙俐齿地说:“爸,你去曹吉粮栈了?”

饶建民嘴硬地说:“没有啊,瞎白话啥?”

豆芽菜说:“我闻到你身上的雪花膏味了。”见饶建民神色慌张,她又说,“我不跟奶说,可你以后别去见她了。”

饶建民发现豆芽菜这丫头片子的神态一点儿也不像九岁,好像十九岁。

“你是坏人!猪!癞蛤蟆!你抹小日本的雪花膏也是臭狗屎!你还我爸!我要咬死你!”

玉珊嫂冷不丁看见外面闪进来个人影,还没明白是咋回事,就被进来的人抓住衣服又扯又踢又骂。她还以为是个疯子,等老秦把那人拉开,她才看清那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的小人儿竟然是饶建民的干女儿。同时她也听清了豆芽菜大喊大叫的每一个字。

“你爸怎么了?”玉珊嫂有些慌,心里怦怦直跳,那感觉好像曹吉没有归来被杀死的那个夜晚。

“他被小鬼子抓走了!”豆芽菜哭喊着,“你抹雪花膏也是臭狗屎,你把我爸还回来——”

玉珊嫂仿佛一脚踩空,从高处跌下来,心都跌碎了。

饶建民出事了,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了。这可怎么办?日本宪兵队带走的人,就没有活着出来的,甚至连尸体都不会扔出来,他们那里的狼狗眼睛都是红的,都是吃人肉喝人血养大的。怎么办?饶建民怎么就被带去狼窝?谁能救救他?

玉珊嫂慌了神。老秦急忙让小马安抚豆芽菜,他手脚利索地拿起闸板把粮栈门关上,拉着玉珊嫂去了后屋,对她说:“立刻收拾细软,马上离开粮栈。饶建民被日本人抓了,粮栈这个联络点随时都会暴露。赶紧撤走!”

玉珊嫂生气地甩开老秦的手,说:“怎么就暴露了?建民他不会背叛我们的。”

老秦说:“交通员被捕,无论他是否背叛,联络站都要暂时停止一切活动,立即撤退。这是组织纪律,你忘了?”

玉珊嫂哭了,说:“我没忘,我是说,谁去救救建民啊?宪兵队那里是狼窝,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再不救他就完了,人就被他们祸害死了……”

老秦看着玉珊嫂,冷静得近乎残酷地说:“从我们干革命的第一天起,就把生命献给了反满抗日大业。我们早就抱着视死如归的心。再说,从宪兵队救人,那是白日做梦,何况只有你我两人?现在,我以党员的身份命令你,为减少组织更大的牺牲,立刻撤退,刻不容缓!”

残忍审讯

一个骷髅立在桌子上,肋骨上、脸颊上还有没剔净的肉,血淋淋的桌子,都让人想到这是一具刚刚被扒皮剔肉的躯体。饶建民被带进审讯室,一眼就看到桌子上的骷髅人形,等他眼睛适应了房间里刺眼的几盏吊灯,他的眼睛想闭上了,不敢看房间里的东西,因为在那具骷髅的对面架子上,挂着一张白白的人皮!而地上的一只狼狗,正在吃着一堆血淋淋的肉!

饶建民的浑身像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

池田茂很满意饶建民的表现,他拿起那把刚刚用以扒掉人皮的刀子,在饶建民的眼前晃了一下,刀上虽然没有血痕了,但血腥气却更浓。这把刀是东乡部队的中将石井四郎送给他的。石井四郎是他千叶县的老乡,石井四郎为了炫耀他的权力,带他參观了解剖室,观看了活体实验,把活着的人进行麻醉,大约十分钟之后,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就把一个活人解剖完,铁质的手术台上就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骷髅,而装进瓶子里的心脏还在一下下地跳动。一股寒气窜到池田茂的脚底,同时他脑子里却像开了一扇天窗,他觉得把石井四郎的医术运用到审问犯人身上,会比其他的刑具更能撬开犯人的嘴。刚才,他审讯了一个抗联队员,只可惜,那个抗联队员生前还没机会享受他手术刀划过皮肤的感觉,池田茂只好在他死后为他服务了一回。

现在,池田茂把饶建民拖到一个封闭的铁房子里,从门上的一个小小的窗口向里望,那里面的东西,会让饶建民开口的。

铁房子里黑漆漆的,好像什么都没有。突然之间,铁房子里传来一声惊叫,叫得不像人的动静,紧接着房子里灯光亮了,可以看到一个人被困在房间里。

饶建民吓了一跳,是昨天在便衣队门口跟他买豆包的卫兵。

卫兵在几秒钟之后,就忽然不像那个卫兵了,他的脸开始肥大,眼珠子开始向外鼓,越鼓越厉害,好像那眼珠子马上要掉出来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向外推着眼珠子!他的肚子也在向外鼓,鼓的速度太快了,竟然把衣服扣子胀破,裤带挣折了,可肚子还在继续鼓,比孕妇的肚子都胀大。最后,从卫兵的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浑身任何一个有洞的地方,竟然弯弯曲曲地爬出一些细细的粉红色的东西。那是人的肠子。这一切都是在几分钟之内发生的,然后一声巨响,铁房里的卫兵消失不见了,他爆炸了,房间里都是血水内脏和衣服碎片。

饶建民跪在地上,掏心挖肝地呕吐。

池田茂很得意,铁房子刑具也是从石井四郎那里得到的技术,用真空机把房间里的空气抽干,人体的内脏被挤压,就会钻出体外,继而爆炸。他看着饶建民苍白的面孔,因为呕吐而剧烈抽搐的身体,觉得饶建民很快就会屈服。

他用刀子贴着饶建民的脸,轻轻地刮过去,一字一顿地用蹩脚的中国话说:“有两种死法让你选择:一种是剥皮,一种是进入铁房子等待爆炸;也有两种活法让你选择:一种是说出新城的共党联络站在哪,一种是说出你的联络人都有谁!”

玉珊嫂去了饶建民的家,让饶建民的母亲带着豆芽菜赶紧离开,说饶建民的事情会连累她们,日本人很快也会把她们抓到宪兵队。但房间里的一老一少谁都不听她的,还一个劲地咒骂她,诅咒她,冲她吐口水,扔鞋子。老太太甚至从炕头的笸箩里拿出纳鞋的锥子扬言要扎玉珊嫂的脸,看她的脸是不是像城墙那么厚,克死了自己的爷们,又来勾引饶建民,想克死他吗?

老秦则去了便衣队,想跟乌鸦联系上,但是他走到便衣队对面的胡同口时,发现便衣队的正面侧面制高点上都有狙击手埋伏,便衣队门前也架着四挺机枪。便衣队看来已经被宪兵队的鬼子控制了,出不来,也进不去。这一消息让老秦十分震惊,乌鸦出事了吗?他急忙回去找玉珊嫂,一路上都没看到玉珊嫂,他便直接去了饶建民的家,正看到一老一少在围攻玉珊嫂。

玉珊嫂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要不是老秦横扒竖挡,锥子就落到玉珊嫂身上了。玉珊嫂哭得像个泪人,两个女人把发泄不出去的怨气怒气都往她身上发。老秦只好带着玉珊嫂离开,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玉珊嫂从饶家出来,非要回粮栈拿些东西,说重要的文件没拿,老秦只好陪着她。可她进了粮栈,说什么也不走了。

“我要等建民,他就是不回来了我也要等他!”玉珊嫂笃定地说。

女人看着柔弱,可一旦较真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老秦生气地说:“那是日本人的宪兵队,抓进去的就从没有被放出来的。”老秦又拍打着自己的胸脯,“这是血肉之躯,扛不过那些刑具,何况他从来没受过训练,加入组织刚刚半年,他才二十多岁,没啥经验,很容易暴露身份。他一背叛,你的粮栈就暴露了!乌鸦同志他不知道是谁吧?”

玉珊嫂犹豫了一下。

老秦吓坏了,说:“什么,乌鸦的事你告诉他了,就是搂一个被窝这事也不能告诉啊!我说的嘛,便衣队怎么让小鬼子给控制了,这下全完了,乌鸦肯定出事了!”

玉珊嫂哭了,她不肯走的原因,是舍不得经营了五六年的粮栈,但更重要的是,她不相信饶建民会背叛组织,背叛她,她还要等饶建民回来,还要想办法营救饶建民。饶建民是稀罕她的,那天两个人在床上,饶建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我太稀罕你了,从你嫁给曹吉大哥那天开始我就稀罕你。你别怪我,我没办法,管不住自己,做梦都会梦到你。新城的粮栈有好几家,你家是离我家最远的,可我偏偏绕弯来你家粮栈买米,就是想多看你一眼,可见到你了我又不敢看。你是玉珊嫂,不是我媳妇儿,现在你是我媳妇儿了,我要使劲赚钱,多卖豆包,等我攒够租花轿的钱,再给你买件大红袄,我就来娶你……”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珠子,烙在她耳朵里,他怎么会背叛她?两个人好成那样,交心交肺了,玉珊嫂就把乌鸦的事讲给饶建民听,本意是想告诉饶建民,他不是孤单一人在奋战,他有很多战友在跟他并肩作战。

老秦想把玉珊嫂绑走,这是危急的时刻,半点犹豫也要不得。正在这时,前院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逃跑已经没有机会了,老秦抽出腰里的手枪,让玉珊嫂跳墙先跑。

“跑一个是一个!”老秦说。

但玉珊嫂不跑,玉珊嫂觉得是自己非要在粮栈里留下的,连累了老秦,于是让老秦先跑,她断后。

玉珊嫂刚把藏了好多年的手枪从柜子里翻出来,院里就有动静了。她拿着手枪去开窗户,窗户是上下两截的,她打算从窗户缝底下向小鬼子射击。

但窗子被人一脚踢开,两个人进来了,一人伸手就把玉珊嫂的手枪夺过去了,说:“保险还没打开呢,比划个■?”

另一个闯进来的人已经跟老秦打起来了。

先进来的人喝道:“别打了,老秦,是同志!”

原来进来的是山上的方团长和他的警卫员。

方团长对老秦和玉珊嫂说:“出了叛徒,你们前个送去的情报是假的,我把队伍拉出去伏擊小鬼子的军火车,没想到让小鬼子来了个反包围,我的人伤亡一半还带拐弯。我们是来查叛徒的,找出叛徒,干掉他!”

老秦看着玉珊嫂,玉珊嫂冲着老秦直摇头,慌忙说:“不会是建民,要是建民的话,我早就出事了,还能等到现在?”

老秦说:“可便衣队现在都被小鬼子包围了,要不是饶建民告密,鬼子包围便衣队干啥?他们一直以来可是穿一条裤子的!饶建民隐藏得挺深呢,原来他早就叛变了,池田茂利用他是交通员的身份,故意给抗联一个假情报,就是为了把我们的队伍引出来,好让他全打没了!”

玉珊嫂还是不相信老秦的推论,可老秦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她替饶建民辩解道:“建民今天才被抓,他要是早就叛变了,宪兵队还抓他干啥?”

老秦说:“肯定又是日本人的诡计。他们现在还没来抓你,很可能已经把这里秘密控制了,就等着山里人来接头,好把我们一网打尽!”

方团长听明白老秦的解释,瞪着眼珠子,拿枪比着玉珊嫂的脑袋,说:“曹大哥咋娶了你这么个败家娘们,搂着那小年轻的就把什么都忘了!乌鸦要是出事了,你死一百次都不够!”

方团长带着警卫员翻墙走了,他说他要设法混进便衣队,把乌鸦救出来。

老秦也跟着去了。临走时,他对玉珊嫂说:“没有啥话说了,饶建民背叛了组织,你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小鬼子不会放过你,方团长也不会放过你,你赶紧去吧。”

外面下雪了,大雪铺天盖地,寒风呼号着,好像虎啸狼嚎。

饶建民浑身是血,被捆在宪兵队门外的一根树干上,他的身体已经冻僵了,他觉得他的手臂他的大腿好像都变成了一根没有知觉的木头。

宪兵将一桶水从饶建民的头上浇下,那是桶盐水,水流经过身体的每个伤口,都让饶建民的身体绷紧,心脏紧缩,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可这痛苦远远比不上精神上承受的痛苦。他已经从池田茂审问他时说的话,知道了他传出去的是假情报——他在便衣队门前费尽心机耍的小花招得到的,竟然是一份假情报。因为这份假情报,方团长他们伤亡过半。饶建民恨自己,也恨乌鸦,一定是乌鸦叛变了,乌鸦指认了他是交通员,他才被池田茂抓到宪兵队。

饶建民咬着牙关,向面前的池田茂说:“我根本不知道交通员是个啥,谁说我是交通员,我跟他当面对质,他一定认错人了。”

池田茂阴冷地说:“第一次进山讨伐被打了伏击,我就知道我们内部有你们的内线在传递情报。我将计就计,给便衣队一个假情报,情报果真传递出去,让我的计策得以成功。大前天去过便衣队的只有你,你就是那个传递情报的交通员!”

饶建民整个身体已经结了一层冰,他冻得上下牙齿“嘎吱嘎吱”直响。但他的心里却豁亮了,原来是小鬼子设的诡计,乌鸦没有背叛,不仅没有背叛,还没有被小鬼子抓住。池田茂说大前天,他是前天被抓到宪兵队的,他竟然在宪兵队里挺过两天的酷刑了!

“如果你不交代你的同伙,不交代那个内奸,你会发现你没了一只手。”池田茂冷笑着说。

一个是他的同志,一个是他的相好,饶建民谁也不会出卖。

池田茂没有把饶建民扒皮,也没有把他关进铁房子里爆炸,他要慢慢地拷问他,逼问出有价值的情报之前,他舍不得杀死他。

宪兵提来一桶热水,把饶建民的一只手臂摁进热水里。

饶建民没感觉到疼,只是有种针扎的感觉,那根针真长啊,一直扎进他的肉里,扎进骨头里,扎进心窝里,几分钟之后,饶建民看到他手臂上的肉像冰遇到热一样,一块块地脱落,融掉了,他的手臂就剩下光秃秃的骨头。他惊恐地看着那只左手,疼痛让他的意识很快陷入迷乱中,他仿佛看到玉珊嫂轻轻地向着他走来,他伸手想搂抱自己的女人,却发现伸出的手不是手,而是一截断骨,他惊骇地叫着……他才二十七岁,他还想抱心爱的女人,可现在他没了一只手!

池田茂发现饶建民苏醒了,拖着他的腿将他拽向铁房子。

饶建民长舒了一口气,马上,他就要爆炸了。爆炸前的几分钟肯定很痛苦,但几分钟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粉碎了……可是,池田茂并没有把饶建民关进铁房子,而是让他从铁房子的窗口向里面看,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白发飘飘的母亲被关在房子里,他的心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池田茂又把他的头扳过去,扭向后方,那里曾经挂着一张刚剥掉的人皮,现在那张人皮的旁边,捆绑着豆芽菜。

饶建民彻底崩溃了,号叫着向池田茂扑过去。池田茂却挥手将他推倒在地。

豆芽菜发出一声尖叫,她看到高大的爸爸好像比两天前矮了一截,脸瘦了一圈,浑身是血的跌倒在地上,一只手竟然变成了一根骨头!

池田茂一步步地走到豆芽菜面前,举起雪亮的匕首,在豆芽菜的脸蛋上划了下去,就像在豆腐上划过,鲜血瞬间滚落在雪白的肌肤上。

饶建民再也控制不住地号叫着:“住手!住手!”他的耳边忽然想起玉珊嫂的话:“我会等你两天,两天后我再离开。”

饶建民的耳朵过耳不忘,现在,是两天后了!他仿佛看到曹吉粮栈后院的索伦杆子上飘动的彩旗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索伦杆子像一把利剑一样指向空中。

香消玉殒

镜子里,映出玉珊嫂光洁的额头,雾蒙蒙的眼睛,圆润的鹅蛋脸,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桌子上放着两颗手榴弹,堵头已经打开,各露出一截线头。那是她的爷们曹吉走的那天,她还在被窝里没起来,她爱睡懒觉,曹吉就总把饭菜做好了再叫她起床。

那天,曹吉趴在枕头上,附在她耳朵旁边,说:“记住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我要是一天没回来,就可能出了危险,你等我一天之后就别等了,想各种办法离开新城。”

玉珊嫂没拿曹吉的话当回事,这话曹吉每次去山里送情报都会跟她重复一次,一次也没出过事,所以她闭着眼睛答应着,都没有最后看他一眼。他当晚没有回来,等到第二天夜里,她越来越恐慌,从箱子底下拿出曹吉留给她的两颗手榴弹放在身边,她不会走,她会等人来,如果曹吉回来,她就扑上去搂紧自己的爷们亲吻得他喘不过气来,要是小鬼子进来了,她就拉响手榴弹,跟小鬼子同归于尽。

但是那晚谁也没来。三天后,组织派来老秦,说曹吉在被敌人抓捕时,为了不做小鬼子的俘虏,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了,他来代替曹吉继续做联络站的工作。

这些事,那天她躺在饶建民身边,都跟他说了。饶建民半天也没有说话,晨曦中,她忽然看见他欠起半个身子在盯着她的眼睛看,然后拿起她的手,摁在他自己的心窝,说:“我不会给你留两颗手榴弹,我留给你的是一颗心。假如有一天我被抓了,你一天也不要等我,立刻跑,有多远跑多远。”

玉珊嫂说:“不,我会等你两天,两天后,我再离开。”

他们说这话时,手是紧紧地握在一起的,话是冷静的,心是滚烫的。玉珊嫂相信饶建民那时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所以,老秦走了之后,她没有逃,她就坐在房间里,点燃了煤油灯。如果饶建民没有背叛组织,她就等着给饶建民披麻戴孝正名声。如果饶建民背叛了组织,背叛了她,小鬼子来粮栈抓她,她就拉响手榴弹,跟曹吉一样,跟小鬼子同归于尽。

天快亮了,三天前这个时候,饶建民已经离开她的粮栈,回到胡同里那个小平房里蒸豆包了。饶建民被抓去两天,他现在在承受什么样的痛苦呢?

玉珊嫂走到院子里,站在索伦杆子下,仰头望着上面飘动的彩带。她多想看着这彩带一直挂着,挂到胜利的那一天,挂到永远啊!

院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跳进了粮栈,拽开了门插,粮栈里瞬间拥入大批的人,那些人带着枪,枪柄上的铁环叩击着马靴上的铜扣,发出特有的金属撞击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奔向后屋。

玉珊嫂在暗影里抬起头,眼神在那一刻一片死灰。她看见奔在前面的是个日本人,手里的长枪映在外面的雪地上,寒气森森。

饶建民真的背叛了!玉珊嫂眼前黑漆漆的,一点亮都没有,彻骨的寒冷包围了她,她拿起曹吉留下的两颗手榴弹,轻轻拉直了那截线!

爆炸的火光里,索伦杆子上的彩带忽悠悠地飘了下去……

方团长带着警卫员和老秦来到便衣队对面的胡同埋伏了很久,大雪在他们身边下了半尺厚,可他们一直没机会接近便衣队。便衣队门前的机枪好對付,但远处的狙击手却无法搞掉。他们没有狙击枪,手里的大镜面匣子最多二百米射程,打不到远处的狙击手。狙击手不除掉,接近便衣队门前的人就成了活靶子,会被狙击手从高处一一射杀。

天亮的时候,宪兵队出动了一队人马,开往曹吉粮栈方向。方团长和老秦都知道粮栈那边有情况,方团长想的是,那个败家娘们逃走了吗?老秦想的是,玉珊嫂早就走了。

粮栈的爆炸声传来,随即粮栈里起火了,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方团长借着火光发现了接近那个狙击手的有利地形,他立刻蹿房越脊接近了狙击手,举起镜面匣子射击,高处的狙击手应声从屋脊上掉了下去。

老秦和警卫员也急忙出击,用手榴弹干掉了门口的机枪手。

便衣队的人听到外面来了帮手,砸开军械库,抢到枪支,一起冲了出来。

方团长对冯彪说:“咋的,你还给小鬼子卖命?”

冯彪说:“不干了,谁他妈的干我就跟谁急眼。”然后,他回头对着跟着他冲出来的便衣队队员说,“老子不跟小鬼子干了,老子要跟小鬼子对着干!愿意走的,跟着老子和方团长上山,不愿意走的,老子也不强留!”

钱副官跟冯彪走了,还带走了六十多个兄弟。剩下的兄弟有的背着枪回家了,枪能兑换好几百担大豆呢。但细狗和十多个队员没走。

冯彪看着细狗说:“真他妈的没想到,最后不跟我走的竟然是你!”

细狗没说话,横着眼睛打量方团长,又打量冯彪,他的眼神复杂,脸上却平静异常。他冲二人抱抱拳,就带着那十来个队员向曹吉粮栈的方向跑去了。

冯彪端着枪向细狗瞄准,方团长拦住了他,说:“都是中国人,他早晚会悔悟的。”

冯彪说:“我没想打他,我就是瞄瞄他的后背,这瘪犊子背影真不受看!跟他处了这么久,还摸不透他心里的小九九,这满人真他妈的格鲁,还是跟咱尿不到一个壶里!走啦,走喽!”

他大声地喊着,像跟方团长说,也像跟他的队员说,更像跟细狗道别。

远处的细狗没有回头,却抬起手,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挥动了一下,拐过街角不见了。

紧急营救

六年后,新城,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方团长坐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楼下的院子突然乱了起来,几辆宪兵队的跨斗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开进医院,后面还跟进一队全副武装的鬼子兵,有点儿来势汹汹。

方团长的眉头蹙了起来,他的腿部负伤了,腿上还箍着厚厚的僵硬的石膏,今天是他伤愈出院的日子。他习惯性地伸手到腰里,却什么也没摸到。他的二十响镜面匣子在警卫员的怀里,警卫员下楼办理出院手续去了。

方团长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地转动,看那伙小鬼子直接冲进楼里的架势,一定是冲着他来的。他抬起左腿用力向床头砸去,咔嚓一声,石膏碎了。他的腿可以回弯了,他一个高蹿到窗台上,想爬出医院。可院子里到处都是持枪的鬼子,跳楼逃跑的机会没了。

房门突然开了,方团长伸出大手来个锁喉,紧接着下一个动作就是夺下对方的枪,但他锁喉的手触及的却不是男人硬邦邦的喉结,而是小姑娘细腻的肌肤。他愣怔的一瞬,对方已经一个反擒拿扭住他的手腕,一脚踢中他膝盖。他疼得差点儿跪下,这姑娘的力气大得出奇。

进来的是个年轻的护士,穿着白大褂,高挑,白净,柔柔弱弱,但眼神却出奇的古怪,冷飕飕凉浸浸的,不像女人的,也不像男人的,好像医院三楼太平间里溜出来的阴风。尤其她脸颊上的那道疤,让她神色更加乖戾。

她冷冷地对方团长说:“别跟我动手,我是交通员,护送你离开医院!”

方团长不相信地上下打量女护士,女护士却把手里的衣服扔给方团长,用命令的口吻说:“穿上,跟我走!”

那是件医生的白大褂,方团长还在犹豫。

女护士突然对方团长说:“朔风怒号,大雪飞扬——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方团长气乐了,这女人怎么把双方的接头暗号都说了?

门外传来鬼子的马靴踏着木质地板的声音,还有开门的吆喝声,显然是在搜查房,寻找他们的目标。

方团长急忙把白大褂穿在身上。女护士又从兜里拿出一只口罩,强硬地给方团长戴上,方团长嗅到她身上医院里特有的来苏味。果然,连女人味都没有。动作也硬得像一把砍刀,方团长觉得自己被踢中的膝盖还隐隐作痛。

女护士带着方团长走到走廊上,迎面的鬼子持枪拦住他们。

女护士用一口流利的日语,对他们说:“池田茂大佐要我找的医生我找到了,我要带他去宪兵队。”

方团长不懂日语,心里说,这回坏菜了,不会是遇到个女鬼子把自己骗了吧?还没容他多想,女护士回头冲他使个眼色,领着他从一个个鬼子面前顺利下楼,还坐上一辆汽车,顺利地开出了医院。

汽车很快驶向郊外,来到老坎子码头。一艘小船正停靠在岸边,江水还没有封冻。女护士下了车,啪的一声打开汽车油箱,按开手里的打火机,嗖地扔进油箱里,汽车呼的一下着了起来。等他们乘上小船駛离岸边,那辆汽车已经全部烧了起来,后来传来轰隆一声响,汽车炸上了天。

方团长惋惜地说:“可惜了,多好的一辆汽车啊,要是开到山里……”他回头看着女护士说,“谢谢你,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小船已经驶到江心,女护士忽然把船桨并拢,顺着放到船舱里,看着方团长说:“谢谢我?你想怎么谢?”

方团长想了想,说:“你有什么要求,我能达到的一定给你办。”

女护士说:“你只要回答我一件事就行。”

方团长颇感诧异,这女护士怎么鬼气森森的,可她救了他,毕竟是自己的同志,所以他说:“说吧,只要不涉及组织秘密,我都告诉你。”

女护士说:“六年前,就在我们刚刚离开的新城,池田茂抓住了交通员饶建民,你们为何不救他,还认定他背叛了组织?”

方团长重新打量女护士,狐疑地说:“你打听那件事干啥?”

女护士说:“老实回答我的话!要不然我就把船凿沉,让你沉到江里喂王八!”

方团长再次被气笑了,这是组织上的交通员吗?还有威胁自己同志的。但毕竟对方刚救了他,他说:“这事我可以跟你说道说道,饶建民被抓前,就曾经传给我一个假情报,我们因此被池田茂的联队包了饺子,差点儿就被打没了。饶建民被抓后,粮栈被鬼子查封,粮栈老板玉珊嫂用手榴弹跟鬼子同归于尽,便衣队的乌鸦也遭到鬼子围困。你说说吧,饶建民没叛变,还能是谁叛变了?”

“别蒙我,联络站有规矩,再说我在密营见过养伤的老秦,他也说了,一旦交通员一天一夜失去联络,或者被敌人抓去,联络站要立即撤掉,组织里的同志要全部转移。并且允许交通员被俘后的第三天假投降,可以交代空了的联络站地点,欺骗敌人,以保全组织里的有生力量。”女护士激动地说,“池田茂带人去曹吉粮栈抓人,是在饶建民被抓的两天后,按规矩玉珊嫂应该早就撤退了,她死在粮栈纯粹是意外,并不是饶建民直接导致的。你们不能因为这点就认定饶建民是叛徒!”

方团长说:“你这个交通员可真奇怪,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假投降?”

女护士说:“乌鴉没出事,就是证据。饶建民既然能把自己稀罕的女人告诉池田茂,那他早就该把乌鸦的事也告诉池田茂了,可乌鸦没出事,这足以说明饶建民没有叛变,他只是假投降,给池田茂一个空了的粮栈,以求救下他的老母和幼女!”

方团长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六年前的情景,玉珊嫂站在她的粮栈里,煤油灯的火光辉映着她光洁的额头,雾蒙蒙的眼睛。她看向老秦和方团长,无比笃定地说:“我是和建民好上了,他舍生忘死为我们的组织传递情报,一次也没有出过错,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这次假情报的事肯定不是他的错。我拿我的命担保,建民不会背叛组织,不会背叛我!”

方团长愣住了,盯着女护士看,连连问道:“你是谁?咋知道得这么详细?你说饶建民没叛变,那你就说说饶建民被抓前传递给我的假情报是咋回事?”

码头上有汽车飞速地驶过来,鬼子沿着江岸开着汽车追赶着小船。女护士飞快地滑动船桨,把小船驶进一人多高的芦苇荡。

她一把将方团长拽下船,扔下一句:“等我引开敌人你再走,过了河是四棵树屯儿,有人接应你。”

女护士划着小船向相反的方向驶去。鬼子在沿岸找到船只后,纷纷划向江里,并向小船开枪,等他们终于接近小船,却发现船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划船的人早就跳到江里逃走了。

方团长去了四棵树,那里的交通员护送他回到山里,并告诉他苏联红军就要向小鬼子宣战了,组织上让方团长保存实力,等苏联红军进入东北,配合他们作战。

方团长很兴奋,小鬼子的日子终于要到头了。他问交通员,那个女护士叫什么名字。

交通员说:“你说饶敏?她刚从苏联回来,不是女护士。我们接到组织上下达的命令,说你在医院治病的行踪已经暴露,让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救出你。饶敏同志就化装成护士混进医院救你。别看她年龄小,打仗敢下死手,平常男同志也不是她的对手!”

方团长想起六年前背叛组织的交通员饶建民,他们都姓饶,饶敏还一个劲地为饶建民不平,莫非饶敏是饶建民的女儿?

望着茫茫的林海雪原,方团长忽然忆起饶建民星夜滑雪赶到石砬子去给他送情报,他塞给饶建民两张大饼充饥,却发现他只吃了一张大饼,把另一张大饼用纸小心地包好,掖进怀里贴着胸口的地方,说是要带回去给他的闺女吃。方团长想要打个敌人的伏击,弄一些大洋赠给这个冒着生命危险来送情报的年轻交通员,饶建民却拍打着狗皮帽子,戴到头上,说:“不行,我得马上回去,闺女还等着我回家呢!”

悲剧重演

午后,便衣队里走出一个细长的人影,水蛇腰,大下巴,小眼睛,白色的苏杭绸衫被风吹得翻起了衣袂,露出腰里挂着的一杆大镜面匣子。

他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拐过一条街,走向街对面新开的一家小酒馆。

那里六年前曾开着粮栈,粮栈老板娘死了后,房子又租出去开了旅馆。一个月前,旅馆又变成了小酒馆。

细狗隔着一条街向酒馆后院张望,只见院子里高高的索伦杆子上坠着一条五彩缤纷的飘带,被风吹得呼啦啦响。

小酒馆的老板是个年轻的女人,轻手利脚,走路一阵风飘过来似的,穿着一套紫色的衣裤,一张窄小的脸蛋像日本的艺伎一样涂得雪白,腰细得一只手就能掐过来,脸上带着桃花盛开的笑。

她急忙迎着细狗走进小酒馆,一面高声唤着“伙计,快点儿给队长上酒上菜”,一面把细狗带进后屋的雅间。

门一关,女老板脸上的笑不见了,她看着细狗,说:“从今天起,我是你的交通员,原来的交通员在新城呆的时间太久,为避免引起敌人的怀疑,已被调去其他地方了,我负责为你和山里的部队传递情报。”

细狗盘腿坐在椅子上,叼着烟卷吸起来。他吐出一口烟圈,说:“你还没说暗号呢!”

女老板是饶敏。

饶敏说:“六年前,我和我爸没出卖你,而你冒着生命危险把我送去苏联,我们两人之间还需要接头暗号吗?”

细狗不说话,叼着烟卷站起来向门口走,已经推开门了。

饶敏在他身后冷冷地说:“铁岭绝岩,林木丛生,暴雨狂风,荒原水畔战马鸣。”

细狗回过头,热切地看着饶敏那张丝绸一样光滑的脸蛋,但脸颊上那道寸把长的刀疤却像一条蚯蚓,让那张年轻的脸不再青涩,显得沧桑而老练。

“你真是我的交通员?你可长大了,变模样了!”细狗激动地说。

“该你说暗号了!”饶敏冷冷地说,谁注意她脸上的伤疤,她心里就抽搐不止,仿佛回到六年前池田茂的审讯室,她最尊敬最心疼的爸爸浑身是伤,遍身是血地跌倒在地上,凄厉而绝望地悲鸣!

细狗急忙说:“朔风怒号,大雪飞扬,征马踟蹰,冷气侵人夜难眠。火烤胸前暖……”

饶敏不客气地截断细狗的话,说:“行了,我不是让你给我背歌词。”

细狗笑着说:“不是,我这不是见到同志了吗?话就收不住了!”

细狗就是乌鸦,满人。满人以乌鸦为神鸟。他在宪兵队的眼皮子底下潜伏了十四年,每时每刻神经都绷紧了,现在自己的同志面前,他真想肆意地撒欢一下,哪怕是在一个年纪小自己很多,又是个姑娘的面前。

伙计送上酒菜,饶敏给细狗斟一杯酒,自己也斟满一杯,举着酒杯对细狗说:“谢谢你六年前救了我!”说着,她仰头喝干了酒。

细狗也急忙把酒喝掉,吧嗒着嘴说:“正宗的老白干,好喝,再来一杯!”

饶敏抓起酒坛子,给细狗斟满酒。她看着细狗,一字一顿地说:“六年前,你们那么多人,为啥不去救我爸?”

细狗握着酒杯的手一哆嗦,酒杯里的酒溢出了一些。

细狗沉吟了半晌,抬起头,看着饶敏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

“当年池田茂怀疑便衣队里有内奸,缴了便衣队的械,别说救你爸,我根本就出不去便衣队的大门。方团长他们后来来了,可就几个人,营救谈何容易?再说……”细狗犹豫了一下,脸色忽然灰暗了,估计是想到了最不堪的往事,“就在你爸被抓的前两天,我误传了一个情报,导致山里的抗联损失过半,抗联已经没有力量去救你爸了。”

饶敏激动地瞪着细狗,说:“方团长就因为这份假情报,认定我爸已经叛变!可我爸在铁房子里告诉我,让我去便衣队找乌鸦,说乌鸦是他的朋友,能帮我逃离新城。我爸知道你的身份,却没有暴露你,这说明我爸是假叛变。池田茂放了我之后,一直派人跟踪我,我没法避开他们去便衣队找你,没机会说明这一切。”

细狗吃惊地看着饶敏,说:“他知道我的身份?他没叛变?那他为什么要撞墙自杀?不是因为出卖了组织出卖了同志内疚自杀吗?”

饶敏没说话,抬起手,一把将杯中酒倒进嘴里。

细狗站起来,抓起酒坛子把桌上的两个酒杯斟满酒,握着酒杯,手不住地颤抖,酒杯里的酒溅到桌面上。他用另一只手握住颤抖的手,杯中的酒终于稳当下来。

他看着洒在桌面上的酒,说:“说这次的任务吧,苏联一旦参战,小鬼子败局已定,池田茂可能感觉到战争即将结束,他要把一批我党的同志提前移交给哈尔滨宪兵队,并由他们把人员交给平房镇的731部队。被送去那里的人,无一生还。务必请山上的方团长把押送的卡车截住!”

饶敏说:“六年前你误传过一次情报,害得我爸被自己的同志误会。这次不会又是池田茂使的阴谋诡计吧?”

细狗说:“这次我亲自押解,以我开枪为号。三天之内肯定行动。”

饶敏眼里蒙上一层泪雾。

野狼谷的傍晚,蝴蝶蜻蜓在草尖上飞过,又飞到悬崖下面的野花丛里。

方团长趴在草丛里,盯着山坡下的大路。这条路是新城通往哈尔滨和新京的必经之路,他接到新城交通员送来的情报,带着抗联战士准备在此地袭击鬼子,把池田茂要押送到哈尔滨的中共党员全部截下,安全送走。

方团长看了看埋伏在周围的战士,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六年前,在此地截击鬼子的军火,不想却中了池田茂的奸计,还因此认为那个叫饶建民的交通员背叛了组织。

此次的情报应该是饶建民的女儿饶敏传过来的吧?方团长心里一惊,六年前的悲剧会不会在今天重演?他有些心惊肉跳,他的三团只有五十四个战士。

山路上驶过来两辆卡车,车里忽然响了三枪,卡车猛地撞到山路旁的大石头上,停下了,司机趴卧在方向盘上,太阳穴上被打了一枪。车里另外一名少尉也倒卧在座位上,胸口被打了两枪。坐在副驾驶上的细狗急忙踹开车门跳下卡车,向右面卡车上的鬼子射击。

前面卡车装的是中共党员,后一辆卡车是宪兵队的鬼子。

方团长带着战士冲下山坡,向卡车上的鬼子射击。

十分钟之后,战斗结束了,卡车上的党员们看到自己的同志,都欢呼起来。可欢呼声还没有落下,几辆宪兵队的卡车突然从岔道里钻出,子弹雨点似的扫射过来。

六年前的一幕又闪现在方团长面前,他要跟敌人拼了,细狗却向他吼:“快护送同志们走!”

护送任务必须完成,方团长只好留下一个班的战士跟细狗阻击敌人,他带人开着卡车,风驰电掣般离开野狼谷,钻进了大山。

身后野狼谷的枪声响了很久,方团长很为细狗担忧。他刚刚知道细狗是自己的同志,没想到立刻就分别了。这次的分别很可能就是永别!

野狼谷,细狗的身边都是躺倒的抗联战士。细狗的两条腿也都挂彩了,他浑身是血,一只手还攥着打空了子弹的镜面匣子,看着从卡车里下来的池田茂一步步向他逼近,他的三面都是持枪逼向他的宪兵,而他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报仇雪恨

1945年9月初的一天傍晚,老坎子码头旁的粥铺里,几个日本女人慌里慌张地喝着粥,看到一队苏军经过,急惶惶地跑了,她们怕苏军将她们抓住,聚集在广场里与日本士兵一同枪毙。

江边荒草丛生,碱不拉地什么庄稼都不长,只有暗红色的碱蓬草一簇一簇长得正艳,红得像一片片的鲜血。

池田茂穿着一件满洲人常穿的灰布长衫,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泥水,弄得像被鬼抓了。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破烂的草帽,不认识他的人,很难发现他曾经是新城宪兵队只手遮天的大佐。他手里紧紧地攥着半个窝头,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窝头,一边眼睛在四处溜来溜去,担心被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他要赶乘最后一艘货轮,转道去朝鲜,再从朝鲜回到日本。

一双脚忽然走到他面前,站住了。千层底的黑布鞋,上面是一条藏蓝色的裤子、藏蓝色的制服。然后是一张冷冰冰的脸,脸颊上还有一道鱼鳞似的刀疤。

池田茂不能惹事,现在他成了丧家犬,只要苏联人发现他,他必死无疑。他转过身想离开,但一柄锋利的匕首贴着他的脖子滑到他的喉咙上,他惊出一身冷汗。

“你要钱,我给你钱。”池田茂的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他在东北呆了十四年,他敢肯定没人会识破他是日本人。

但对方却冷冷地说:“我不要钱,我要你一句话。”

声音虽冷,但池田茂听出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他放心了,女人总要比男人好对付,尤其比军人好对付。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女人,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要问他什么。

“六年前,你抓捕了新城联络站的一个交通员,冻掉他一只手,还把他的母亲和女儿抓到宪兵队的审讯室。你把他的母亲关在铁屋里受刑,把他的女儿捆在一张人皮旁,要剥掉他女儿的皮,还记得那个交通员吧?”女人说。

池田茂身体一震,问:“你是谁?”

“被你杀死的那个交通员的女儿豆芽菜。”饶敏手里的刀子一压,池田茂的脖子上出现一丝鲜血。

池田茂咧開嘴,邪恶地笑了,说:“那个交通员不是我杀的,他是自杀的!”

饶敏厉声问:“他为什么自杀?”

池田茂闭上眼睛,回想着六年前的那一幕:他带着特高课的特务去曹吉粮栈抓捕共党。其实从交通员的嘴里掏出这个情报时,他就在怀疑这份情报的真伪。要知道交通员被捕两天了,有点常识的组织都会让联络站处于休眠状态,人员都会转移,或者是暂时转移。但他没想到那个漂亮的粮栈老板娘却守着一根索伦杆子枯站在黎明里,那身影就像一张剪纸。他们接近女人时,女人沉静地冲他们一笑,然后手榴弹就爆炸了,女人的笑脸消失在硝烟里。

池田茂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大怒,要回去重新审讯那个交通员,如果他不肯说实话,就用他那瘦弱的女儿要挟他,那个小女孩的皮肤嫩得像层上好的白纸,铅笔尖一用力,就会把那张纸戳破……可他没想到,审讯室里,撞墙之后的交通员已经变成了一具不能再说话的尸体!他气得想立即杀了那个叫豆芽菜的丫头。更要命的是,便衣队竟然哗变,跟抗联钻进了老林子。幸好,副队长细狗留了下来。他跟着池田茂进了审讯室。

当池田茂抽出腰刀要把那个丫头斩为两截时,细狗攥住了他的刀,说:“不如把她放掉,派人跟着她,一旦有共党的同伙出面照顾她,我们就立即抓人。”

池田茂嘿嘿地笑了,笑的声音越来越大,有点儿控制不住了。满洲人根本就不能相信,那个细狗,原以为是最忠实于大日本皇军的,没想到却是他一直要抓捕的隐藏在新城的内奸乌鸦。直到半个月前,乌鸦才暴露了身份,一批要押送共党到平房镇731部队的卡车途经山里时,被抗联截下。池田茂早有准备,第二梯队围了上去。没想到细狗却带人拼死阻击他的第二梯队,让那伙抗联带着一卡车的共黨钻进了深山老林。夏天的老林树叶关门,一旦钻进林子,神仙也找不到。

野狼谷,池田茂向打没了子弹的细狗走去,用枪指着细狗的脑袋,喝问:“把你的上线、下线统统告诉我,要不然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细狗看着面前一只只指向他鼻子的手枪,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那笑还在唇边没有消失的时候,细狗身体向后一纵,整个人就从山顶栽下了悬崖……

“你回答我,我爸为什么要自杀?”饶敏激动地瞪着池田茂,想必她也回忆起池田茂举起腰刀的那一刻吧。

历史真会开玩笑,现在持刀要杀人的和引颈待戮的,已经互换了身份。

池田茂继续笑着。他想起审讯室里那个交通员死的模样,胸膛已经被刺刀扎得血肉模糊,他用手一刀一刀地查,竟然有九刀。池田茂把交通员踢到一旁,然后他躺在交通员躺卧的地方,看到那个惊恐的女孩正在他的视线里。他明白了,交通员自杀是担心池田茂去粮栈没有收获后,回到宪兵队一定会折磨他的女儿,逼他这个父亲开口,泄露组织的机密。为了保护女儿,更为了不泄露组织的机密,他自杀了。他还生怕自己死不了,就用刺刀往自己的胸膛里连捅了九刀。

池田茂抬起目光,看着饶敏,想在饶敏的脸上找到当年的痕迹,他很满意地看到饶敏脸颊上蚯蚓似的伤疤,那是他当年的杰作。同时,他摸出藏在衣服下的手枪,对准了饶敏。但他还没来得及抠动扳机,咽喉上一凉,喉管里好像灌进了一股大风,呼呼啦啦的大风把他的血都吹出来了,他最后倒在地上时,恍惚听到远处的江面上传来一声声的汽笛……

东大坡,荒草丛里凸显一个个坟头。在飒飒的秋风里,坟上的枯草沙沙作响,好像亡灵的呜咽,又仿佛逝者的呐喊。

饶敏跪在一个坟墓前,墓碑上刻着:父亲饶建民之墓,玉珊阿姨之墓。

饶敏哽咽着说:“玉珊阿姨,您别怪我爸,我爸当年没想到都两天了,您还会呆在粮栈没走。我知道您稀罕我爸,您看我爸的眼神跟看别的男人眼神不一样,您没走,是在粮栈里等我爸回去,您可真虎,被小鬼子抓去宪兵队,还能活着出来?”

饶敏的泪眼里,仿佛看到曹吉粮栈的后院,那根高高的索伦杆子上系着的彩带,正鲜亮地飘动着。

另一个坟墓前,墓碑上刻着:张伦(乌鸦)之墓。

饶敏从背包里掏出一瓶老白干,跪在墓前,把酒洒在地上半瓶,对着墓碑说:“细狗叔叔,我杀了池田茂,给您报仇了。没有您的消息,我在酒馆里等了三天,我知道您不能来了,可我还是要等——我要等一个信念……”

远处,方团长和冯彪带着队伍在淅沥的秋雨里走过来了,战士们洪亮的声音在唱着露营之歌:

壮士们!精诚奋发横扫嫩江原。

伟志兮!何能消减?

全民族,各阶级,团结起,夺回我河山……

雨,渐渐地大了。饶敏脸颊上的伤疤隐隐作痛。每逢阴雨天,她的伤疤就一下下揪心地疼,就仿佛日寇在东北十四年的暴行,留给这块土地上难以愈合的伤痛。

饶敏仰起头,把半瓶老白干倒进嘴里。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滚落下来,沿着脸颊,滚落到东北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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