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关于红叶的文章（一个日本女人的时代沉浮录）

日本批准了山口澄子和儿子山口昇回国探亲的申请。

1992年11月10日，山口澄子由儿子山口昇陪同，在北京乘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客机抵达日本大阪市，在机场受到了“中国残留妇女实现归国市民会”人员的热烈欢迎。山口澄子手捧献上来的鲜花，禁不住热泪盈眶。市民会理事长薮木和律师陪同母子二人，乘坐轿车驶向宾馆。

路上，山口澄子不无担心地自言自语道：“他们能瞧得起我吗？”半个世纪没说日语，突然开口，她说得十分蹩脚，颠三倒四。薮木理事长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安慰她说：“不会瞧不起的。”来到宾馆，在理事长和律师的联络下，山口澄子首先同二哥大野木正义通了电话，二哥已退休在家，之前在四国岛开服装商店。二哥问：“你是澄子吗？你还活着？”山口澄子回答：“是。”之后便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山口澄子的兄弟姐妹（照片由山口昇先生提供）

在二哥的联系下，六兄妹到宾馆同山口澄子母子见了面，骨肉重逢，同胞兄妹挥泪倾诉离别半个世纪的愁苦，久久地拥抱着。这时，她这才知道，大哥大野木正二已去世。当年在丹东跟随八路军走的妹妹大野木米子，于1953年回到了日本。

在兄弟姐妹的陪同下，山口澄子母子前往四国宇和岛町立正寺祭祖，山口澄子用极不流利的日语断断续续地说：“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对不起。”她哭着向九泉之下的父母做了回国汇报。

11月12日，在市民会会员柴恒博一的陪同下，山口澄子来到前夫山口连的户籍誊本所在地福冈县，在那里她才知道山口连曾被苏军俘虏，押送到西伯利亚，回国后病死。山口澄子想给前夫扫墓，但不知道墓地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的亲属在哪里，连管理户籍的人也摇头说难以查找。最后，总算费尽周折找到了山口连的妹妹，可惜她是个精神病患者，说不清哥哥墓地的位置。祭扫前夫之墓的愿望落空，这使得山口澄子非常遗憾。

在户籍誊本所在地，山口澄子还了解到她和儿子山口昇是在昭和27年（1952) 10月3日被除籍的，除籍的原因是死亡。

这次回国探亲，山口澄子在申请书上用的名字是岩田澄子，市民会收到申请书后委托原籍所在地福冈县查找此人，福冈县无法确认岩田澄子的信息。市民会再次询问本人，山口澄子这才说出隐瞒多年的实情，澄子虽是本名，但岩田是并非本姓，她一直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

11月20日，律师须田为取得山口澄子的身份证明材料，同柴恒博一一起，带着山口澄子母子，乘飞机从大板机场来到松山机场，二哥大野木正义的次子开车到机场迎接。在二哥家，亲人们再团聚，他们边哭边说：“澄子，你竟然活下来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为什么在中国把姓改成岩田？”澄子含泪内疚地回答：“我是为了活命才和王忠文再婚的，可心里总觉得对不起前夫山口连，所以才隐姓埋名。”亲人们都表示理解。确实，这是那场战争酿成的悲剧，谁还能责怪她与中国人结婚呢？更不会因此而歧视她。山口澄子这才消除了积压在心头半个世纪的阴影，松了一口气。

在亲属的证明之下，山口澄子母子恢复了日本的户籍。

在日本探亲期间，山口澄子母子走马观花般观光了几个城市，接触了日本社会,还在市民会监事小林君夫家住了两天。小林君夫领着他们参观了大阪市的名胜古迹和新斋桥的百货商场，还在奈良瞻仰了鉴真大师的塑像。

在中国长白山区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山口澄子，通过本次日本远行，大开眼界，感受到了日本物质文明的发达，甚至在闻所未闻的现代化设备面前，手足无措，连连瞠目结舌。

她看见85岁的大姐和82岁的二姐每天涂脂抹粉，还戴着墨镜照相，风度翩翩。耄耋老人的好美之心让她深有感触，于是这位半个世纪以来几乎没化过妆7旬老人也开始打扮起来，从日本带回来不少化妆品。

日本新闻记者采访了山口澄子母子，并在发行量首屈一指的《读书新闻》和“中国残留妇女归国实现市民会”主办的《望乡》杂志上发表了多篇文章。

半个月后的11月26日，山口澄子母子结束日本之行回到中国。临行前，女书法家、律师夫人小林伸子女士贈送给他们一册书法精品集，其中有小林伸子书写的陶潜《四季歌》：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孤松。

日本探亲归来之后，山口澄子回日本定居的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

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政府曾动员山口澄子回国，但她无论如何也不回去。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更为她敞开了回国的大门，通化县公安局领导又一次登门动员，山口澄子摇头说：“我自个回去，孩子怎么办？俺们家老头怎么办？孩子还太小，还有三个孩子没成家，我这当妈的有责任把他们拉扯大。我舍不得孩子，舍不得老头！”

如今，四个孩子已成家立业，丈夫已过世，她也到了风烛残年，总觉得应该落叶归根，把骨头埋在祖国的青山，也想让儿子山口昇回到本家族名下。而且，此时她也消除了无颜见家乡父老的心理障碍。不过，她有一个回国的原则，要走就要把全家都带走，否则自己宁肯死在中国。

这个想法是在日本产生的，她目睹了遗留中国的日本妇女纷纷把家庭迁回日本定居。仅1992年度，在日本埼玉县的所泽市、大阪市和福冈县的粕屋郡宇美町三个中心，就预定接收233户归国者。所以，市民会薮木理事长问她是否愿意回国定居，她立刻答应下来。

当然，回国定居必须有担保人担保，遗憾的是有经济能力的二哥大野木正义不予担保，担心自己的经济利益受到损失。金钱伤害了兄妹之情，山口澄子为此在日本伤心地流了一夜眼泪。

1993年以来，山口澄子由儿子山口昇代笔，给日本写过数封信，申请回国定居。在“中国残留妇女归国实现市民会”的努力之下，山口澄子打通了回国定居的渠道，于1995年12月13日接到了回日本政府的回信：“厚生省（相当于中国的民政部——整理者注）收到你希望回日本定居的来信。依据你本人的希望，厚生省正在努力，早日实现你的愿望……”

1996年秋季，山口澄子收到了日本寄来的《回国定居旅费支付申请书》和《支付决定通知书》，并将归国日期定于1997年3月。

最终，山口澄子决定全家8人回日本定居，把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和三个孙子一并带走，还带走一张已故丈夫王忠文的照片，让它陪伴自己走完生命的最后一个旅程。

初春3月，正值冰雪融化的时节，山口澄子告别了中国，告别了她生活了52年的第二祖国，告别了她坎坷人生中留下爱和泪水的热土。是的，她曾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倾注了深情。这里的乡亲邻里也对她情深意浓，告别时，她跟乡亲们说会将这份恩情永远铭刻在心。

当最后回望房间里面时，她仔细端详了墙上那副为她祝贺75岁寿辰的寿联，上联是“鉴真东去晁衡西来一衣带水视兄弟50年黄梁成一憾却留下不尽波澜千古姻缘”，下联是“树人上野角荣华夏唐乐在续鱼网曲旧扶桑云起悠悠琴瑟共重鸣永叙秦晋”。她心潮起伏，不能自已：我把两个儿子带到日本，把两个姑娘留在中国，一颗心拴着两个国。中日两国几千年前就友好，从今后再也不要有战争，要永远和平，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让子孙万代永远生活在和平的环境里。

走到村头，她一步一回首，挥泪告别，频频招手，她舍不得朝夕相处的乡亲，舍不得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两个女儿。

临走时，山口澄子领着全家人到丈夫坟头拜祭，给他满满地斟上一杯告别酒。她趴在坟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最后怀揣一抔坟土，带回了日本。

她走了，回到了她出生的日本。

她那坎坷的人生历程，却给人们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思索。（完）

落叶归根的山口橙子（照片由山口昇先生提供）

编后记：历史不经意间荡起的一片涟漪，之于那些无助的个体，便可能是波澜万丈的一生，更何况像山口澄子那样被卷入时代惊涛骇浪中的女性，人生的沉浮只能任由命运的摆布。山口澄子为了求生，倾尽了一切，付出了所有。好在，她最终的归宿如其所愿。

2005年6月，这片飘零的红叶长眠于她的子女生活的福冈县，魂归故里。留在中国的两个女儿后来也定居日本，全家最终在日本大团圆。如今，在长兄山口昇的团结之下，四兄妹其乐融融，他们的子女也都顺利地融入了日本社会。

在此，小编谨向山口昇先生致以真诚的谢意，他不但为小编提供了家族的各种资料，还热心地为小编介绍受访者并陪同前往。各位看官阅读本文时，我和山口先生已经从福冈出发，前往熊本县，去采访山口先生介绍的另一个战争遗孤。

25年前的山口昇先生（照片由先生本人提供）

跟各位看官一道，我也要向本文的两位作者致谢，正是他们的认真记录，才留下了主人公的诸多生活细节和特别的心理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