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音下面一个升记号什么意思 颤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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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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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817期)

颤音下面一个升记号什么意思 颤音下(1)

编者按:这是一部现实主义力作。虽然是十多年前的作品,但其形象场景、情节细节,对今天的生活来说,仍然具有较强的社会意义和现实针对性。全篇通过农民工讨薪回家过年的典型事件引入,展开了一系列扣人心弦的善恶搏杀故事,较为生动深刻的展示揭示了人性复苏、救赎的过程和意义。《黄河》杂志主编黄风曾在评论中说:“贺虎林的小说《颤音》,让我读出了真诚,读出了血性,让我感动。

耿连发从六楼神经外科回来,屁股后跟着喜贵和另外两个护工。喜贵进门的时候,就想把那俩人挡在门外。他觉得他有那个特权,他跟耿连发,是患难兄弟。那俩人不依,强推开门进来。进门就东瞅西瞅,想寻点活替他们的发哥干干,献献殷勤。喜贵不屑地瞥瞥他们,干脆又把耿连发拉出门外。

“连发,那个差事,给俺吧?”喜贵说。

在护工里,惟独喜贵,不叫耿连发“发哥”。一来,他俩一村,他比耿连发大六七岁,虽不同姓,上几辈延续下来的习惯,耿连发该叫他叔,不过耿连发也没叫过他叔,就叫他喜贵。二来,他们是“苟富贵、毋相忘”的陈胜吴广,那年闹工资,他也跟着进去了。不过,他只在里头呆了三天,就出来了。他在公安面前下了软蛋,他按照公安的意思,录了口供,说是耿连发先动手打了吕老板,还耍流氓,揪了老板的乳罩,侮辱老板。耿连发后来都知道了,一度非常恨他。他给耿连发一再解释,说熬不住呀,那个王大队亲自过堂,不说就叫人拿警棍电,拿手枪把子敲指头。说说了就没事了,就放人。耿连发开始不听,后来想想,踩在猫爪下的耗子,由人家撕来由人家咬,不承认,多遭些罪!自己不是最后也在那张行政拘留处罚书上画押了么?但是,总有些气恨他们几个没骨头,要不,他的小腿骨也不会叫人家踹折了。后来,耿连发还是原谅了他们,喜贵能来当护工,就是耿连发觉得能赚钱,又把他从村里叫来的。

耿连发说:“这回不中。”

喜贵说:“咋不中?俺手上的那个,明儿出院。”

耿连发说:“出院了也不中,人家是女的。”

喜贵说:“女的怕啥,又不是没护理过女的。”

耿连发说:“人家嫩,你不合适。”

喜贵说:“咦!你是想霸俩茅坑吧?”

耿连发说:“霸你娘个脚,俺也不干。”

喜贵说:“恁好的买卖,你要给谁?这吧,你干,俺不说了,你把这个让给俺。”他朝房门努努嘴,“要不,俺干那个,咱俩对半分?”

耿连发说:“俺也不干,你也不能干,给云大姐干。”

喜贵睁大了眼:“啥?云大姐?她又不是护工,你傻了,一天二百哩,恁好的买卖!”

耿连发说:“俺说给云大姐就给云大姐,你别麻缠了,等别的吧。”说着进了病房。

喜贵跟了进来,说:“你不是吃老姜,跟那个云大姐,勾搭上了吧?”

耿连发指着病床,大声说:“滚逑!你咋现在看见钱,也跟这混蛋一样,不说人话了呢?!”

喜贵瞄瞄床上那病人,不认识,不明白耿连发啥意思。耿连发没有告诉他那家伙就是当年那个王大队,他怕他舌头长,坏了他的事。喜贵再等等,见耿连发还虎着脸,知道不沾了,于是一甩手,“去逑就去逑,俺见钱不说人话?是你现在钱多了,牛逼了,不认自家人了!”说着气咻咻地出了门。

那俩护工,一看喜贵都没揽成活,知道没戏,就跟耿连发寡淡几句,也走了。

耿连发拧着脖子,心里不痛快,踌躇着,跟不跟云大姐说。一个护士进来了,说,耿工,协助协助,给病人吸吸痰。耿连发表情冷漠,说吸吧,要我做啥?护士说,让病人把嘴张开,把压舌管放进去。耿连发接过牛舌头状的空心扁塑料管,用手指拍一下王天一腮帮,大声说:咳!张开嘴,给你吸痰哩,不然噎死你!王天一好像听懂了,又像听不懂,嘴微微张了张,又合上了,呆滞的眼神,望着天花板。耿连发再说一次,见还没反应,就从床头柜上一个搪瓷饭盆里,拿过一把不锈钢汤勺,掉过勺把去撬他的牙。

护士看见他粗野的操作,说,耿工你小心点,别硌掉他牙。耿连发说,没事,这领导,铜嘴铁牙,硬着哩!心里却在骂:奶奶的,你还记得你是咋逼俺屈招的?你当年不是说,俺就是铜嘴铁牙,你也要叫俺这个河南佬开口!想到这里,手就用了股劲,喀嚓一别,那嘴居然张开了。他顺势把牛舌头管往里一塞,说:领导同志,别咬,咬掉牙,自个儿往肚里咽!

护士看见他居然把压舌管塞进去了,笑着说,你还真行。然后揿了电动吸引器的开关,再把一根细软管,沿着压舌管伸进病人喉咙。软管随着吸引器的振动,嘶啦啦从咽喉深处,抽出一团团黏黄的浓痰,也强烈地刺激了咽喉的神经,只见王天一浑身猛抖,头上的青筋憋胀成一条条筷子粗的蚯蚓,喉咙里发出杀猪似的尖锐狂嚎。耿连发就说,给你吸痰,又不是杀你,嚎啥嚎!杀猪哩?护士不满地瞥他一眼,继续操作,一边说:老同志,您咳嗽咳嗽。但是,王天一哪里有咳嗽的能力。于是护士说:耿工,你给他捶捶背。耿连发也不答话,揪住王天一的一只肩膀,像掀一扇猪肉,然后抡起巴掌,啪啪啪使劲捶打一通。护士说你轻点,拍大象呢你!耿连发说,咱领导的皮,比大象也厚实!

吸完痰,收拾仪器的时候,护士带着一丝奇怪的眼神,问耿连发,耿工今天怎么了?跟病人过不去。受媳妇气了?耿连发挤出一绺冷笑,说:你问问他!

耿连发等护士走了,摁住输液调节阀把滴液速度调慢了,找块医用纱布在水龙头上投湿,敷到王天一嘴上。然后迫不及待离开房间,朝17病房走去。

17病房是6张病床的普通病房,连病人带陪侍家属,还有探视的加串门的,每天热闹得像老北京的四合大杂院。耿连发进去的时候,一拨穿蓝白条病号服的病人和陪侍家属围在一张病床上打升级,其他病人,或输液,或看书,或吃东西,或和家属唠嗑。见耿连发进来,顾得的和他打招呼,顾不得的自顾自啪啪地甩牌。他一边和大家回应,一边瞅最里边靠窗台那张病床,问云大姐哪去了?一个病人家属说,去水房了吧。睡在那个病床上正输液的病人听见问,翻过身来,说,是耿工,啥事找我闺女?耿连发说大娘您甭动,小心针头挪了。俺给大姐找了个钱路,想跟她商量,看她干不。白发苍苍的云大姐的母亲,满脸如核桃仁般的皱褶里,就漂浮起一些感激,说那敢情好,只怕她干不了。这时病房门开了,云大姐端着一盆洗过的衣服进来。没等耿连发开口,老母亲已经絮叨给女儿。云大姐就问是什么营生。耿连发说,你先把衣服晾出去,俺跟你说。云大姐就去了阳台上,往横着的一根塑料绳上搭衣服。绳子高,矮瘦的云大姐搭起来有些困难,就从房间拿了一个铁腿圆凳。耿连发说,俺来吧。

耿连发替云大姐晾好衣服,回到房间,说,神经外科今天收治了个女病人,车祸,要寻个护工。俺寻思着,大姐你要不嫌低贱,你去吧。一天二百,俺知道你需要钱。云大姐没有马上回答,看看病床上的母亲,似有些犹豫。母亲听了这个情况,也不像先前那么态度积极了。其他的病人和家属,不同程度露出狐疑的神色。耿连发看出来,大家有点怀疑他的用心。于是说,大姐,俺没别的意思,喜贵和隔壁马六他们,都抢着想干,俺没答应他们。护士长跟俺说过你家的情况,昨天她拿着住院部的欠费催款单,俺看见了,护士长说,再不续交,就要……他没说下去,他看见云大姐脸庞变成猪肝色,母亲也把脸朝窗掉过去。他改口说,六楼那个病人,其实碰得不厉害,俺看出来了,不是大官的太太,就是大官的情妇,院长都亲自出面了。那个撞了人的,是山西的一个煤老板,说是驮着一麻袋钞票,来北京买房的。听那口气,有钱着呢,花多花少不在乎。刚才当场就撂下一整捆票子,说住多少天,包多少天。另外还有保险公司呢,你别怕白干了。俺想,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服侍她一百天,大娘的住院费就够了。

耿连发解释了半天,云大姐还是不表态。耿连发就说,大姐你慢慢考虑考虑,俺等你话。俺先下去,照护一会儿,不然人家会有意见。说罢走了。

耿连发一走,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开了。大家都知道云大姐娘俩的处境,多数人撺掇云大姐答应下来,说这么好的差事,天上掉馅饼呢,云大姐侍候老母亲积下德了。也有的说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就是有,也不会掉咱这些人头上。耿护工是不是腾不开身子,转手活计从中抽头分成呢。现在什么行当都有倒爷,医生护士给他们介绍病人,还要收介绍费呢,他肯白送?

一个年轻病人说,云大姐,接了吧,想那么复杂干啥,大不了,支点辛苦,你怕啥?

一直没吱声的云大姐,捋了捋鬓角花白的短发,说:“不是怕啥,我是想,不该抢了人家饭碗,他们打老远来,就指望这活呢,也不容易。再说,我妈这里,也离不开。”就听见有人唏嘘,说这个世道,像云大姐这样的好人不多,却偏偏好人都命苦。另一个说,现在是有权有钱人的世界,平头百姓,都在人家夹缝缝里讨活法呢。有这机会,不要错过。

病房门忽悠开了,耿连发回来了,手里还捏着一卷纸。一位年轻女人一见赶紧说:云大姐,你去吧,大娘这里,我替你照护着些。云大姐看着耿连发,耿连发等着她说话,就有其他病人家属说,去吧去吧,大娘我们替你照应。云大姐眼睛就湿了。耿连发说:“大姐,俺把工钱都给你拿来了,先支一个月的,6000块,你在这两份协议上签个字,然后俺领你下去,见见病人。”说着把手里的协议递过去,同时伸手从夹克兜里去掏钱。

云大姐没有马上签字,犹豫一下说:“耿工兄弟,要不这样,我替你护理高干病房那个病人,你去护理这个病人,这样,我也方便,不用麻烦大家,你也不容易,多赚点钱。你看行不?”

耿连发马上说:“不中不中,那个病人,活不了几天,弄不下几个钱,没啥意思,你需要的钱多哩,还是这个好。俺,你甭操心,有的是活儿干。”说着,把一沓粉红的票子搁到云大姐手上。云大姐的泪就流出来,手指抖着抽出一小半,说:“这些是给你和护士长的介绍费。”耿连发一把摁住云大姐的手,连说不用、不用,护士长那里,大姐不用管,有俺呢。

云大姐在护理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大家好奇地问耿连发那个高干病房的病人是个什么官,害的什么病。耿连发说:啥官?狗官!过去是一个区公安分局副局长,现在狗屁不是了,老婆也离了,儿女都在国外。快要死了,也没个鬼来瞧瞧,等着挺尸呢!

听着耿连发说出这么损人的话,房间里的人有的投来开心的笑,有的收敛了笑,眉头皱出一溜困惑:这家伙到底是个好人还是赖人?

橘红的夕阳,徐徐点燃了高楼里的灯火,冬日铅灰的天幕上,就烘托出一钩新月,挂着黛玉式的忧伤。

自从接手了王天一的护理,每当夜幕降临,耿连发就有一种快意的兴奋。今天晚上,他尤其地感到兴奋快慰。6点左右,医生护士们快下班的时候,云大姐提着几个塑料食品袋进来,告诉他,试用了三天,那个病人对她的护理很满意。然后满脸绯红地说:“耿工兄弟,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给你买了点吃喝,你甭嫌寒碜。”说着把东西放床头柜上,转身又从衣兜里掏出个报纸裹着的包说,“这点钱,你还是收下,我不能坏了你们规矩。”耿连发一把把钱塞回云大姐口袋里,说:“别介意大姐,啥规矩不规矩,俺说不要就不要,那是你的辛苦钱,俺咋能要!这些吃的,你既然买来了,俺就接了,俺对你说,俺今天还真想喝两盅哩。”云大姐还要给,耿连发就往出推她,说赶快侍候大娘和那个病人去吧,忙不过来,言语一声。

耿连发不会用“赠人玫瑰、手留余香”来形容自己帮助别人后的欣慰,但他老感觉着骨子里有种舒坦惬意。

耿连发给王天一喂完流食,在一个精装笔记本上登记了进食量,再掀开被子看看他有没有拉下,然后到洗面池前擦上香皂细细地把手洗干净。他解开云大姐拿来的大包小袋:两瓶瓷瓶老白汾,两条红塔山,一只锡箔包装烤鸭,一只德州扒鸡,一箱蒙牛酸奶,还有一大把香蕉。都是普通人家勉强拿得出的礼物,说不上多贵重,但是耿连发却觉得盛情滚烫。嘴里不由就哼起了:“亲家母呀你坐下,咱们拉拉家常话……”

耿连发崴下一根麻点香蕉,剥了皮,三口就下了肚。撕扒鸡包装袋的时候,心里想,一人不喝酒,要不要叫喜贵来?转念一想,叫他来了,他又要瞎扯,夜壶打了把儿,光剩了一张臭嘴,去逑!自个儿喝呀。于是拿过老白汾,掏出打火机,点燃封口皮,眼睛仁仁里,就哧溜溜闪烁起两朵红红的火花。

扒鸡的肉香和烧酒的清冽甘醇,让他陶醉在了一种幸福的享受中,再加上那种心灵上的舒坦惬意,他自斟自饮得有滋有味酣畅淋漓,暂时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自当护工以来,耿连发很少能有这么高档的享受。他现在的收入景况,倒也不是就连这点消费也支不起。但是,打小艰苦生活养成的俭朴习惯,还有筛子窟窿眼一样多的支出,他实在不忍心烧鸡美酒地享用。隔个半月二十天,或者老乡弟兄们偶尔打伙热闹,弄瓶三块钱一斤的二锅头抿抿,也是有的。其余时间每天都在病床前侍候病人。开饭的时候,不是给病人买饭,就是给病人喂食,人家吃好喝好了,自己才能跑下去买盒最便宜的快餐,或者叫当保洁员的媳妇给送点吃的,草草填满肚子了事。遇着开通些的病人,还能从容吃顿饭,遇着不把护工当人看的,或者娇气得跟肥皂泡一样挨都挨不得的,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让你消停。睡觉就更可怜了,一张二尺宽的帆布简易折叠床,狗一样蜷缩在人家脚下;三百六十五天,难得有脱衣服睡个囫囵觉的日子,像火线上的战士一样枕戈待旦,随时准备跳起来投入战斗。

不到半小时工夫,多半瓶酒已经下肚。渐渐地,耿连发的脑袋开始往大里膨胀,血管里像有蚂蚁排了队往头顶奔涌,头发梢梢好像点着了火,四肢不觉得要手舞足蹈。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几声来自身边的勾咕勾咕声。

“谁?”他扭回头瞅瞅,王天一正大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手中的扒鸡烧酒,一脸饥饿贪婪的渴望,青紫的嘴唇半张着,时而翕动一下,翕动一下。

经过几天的治疗,基本恢复了神志的王天一,第一本能就是渴望吃,渴望喝。但是脑萎缩使他失去了语言功能,也失去了吞咽的功能!

可是,他的视觉没有丧失,他的嗅觉没有丧失,他的味觉也没有丧失,这对生命是多么残酷!他只能用眼神表达对生命需求的渴望,他只能靠鼻胃管和血管来获取生命需要的东西!现在他的视觉、嗅觉、味觉、感觉,能给予他的,是涸辙之鱼看着太阳怎样将最后一滴水烤干!

“谁?你是谁?”耿连发俯下身,醉眼朦胧地盯着身边躺着的这个怪物,这个长满触须的怪物。他闻到一股口腔牙垢的恶臭,作呕地哦呜一下差点吐出来。

“哦,对了,俺想起来了,你是王局长,天下老子第一的王局长王大人。”他喝高了,舌头打着卷,但是他没有丧失记忆,也没有丧失神志,他酒醉心里明。

“你怎么睡在这里呀?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你不是有那个吕老板小情妇,天天陪着睡觉么?噢——俺想起来了,你被那个婊子害死了,那个婊子看着你没用了,就害死了你,是刘大夫又把你弄活了,梆!”他拿手里的酒瓶子,在王天一的胸脯上一杵,“用电,用高压电,把你又电活了。”他记起了他是他护理的病人,那个死了又复活的病人。

王天一的眼珠子,随着耿连发手中的酒瓶鸡腿移动,同时挂起一连串问号。

耿连发的身体前后摇晃着,血红的眼睛开始窜出火苗。他不能想起吕老板和王局长,一旦想起这对狗男女,仇恨就会立刻在胸中燃烧。他认出了他是他的仇人,是已经陷入了他掌控之中的仇人,他控制不住忽地挥起了手中的酒瓶。

咚!酒瓶砸在王天一耳畔的枕头上,有酒洒出来,溅在王天一脸上。“俺,俺不能砸死你,俺砸死你,俺就成了杀人犯,俺还得给你顶命!你死了,还想拉俺垫背?没门!”

其实,到现在为止,耿连发并没有明确的复仇计划,他没有设计如何整死这个仇人。但他又有明确的复仇目的,他随时都想置他于死地。

王天一居然伸出舌头去舔嘴唇上的酒渍!在酒瓶砸下去的瞬间,王天一并没有躲闪,他也没有力量躲闪。或许,他还以为是哪个认识的朋友在发酒疯。所以,他居然不顾及危险和恐惧,却努力想用舌头舔食那一滴酒渍!

耿连发看见了他吃力地伸出来的舌尖。

“嗯?你还想喝酒?你狗日的这辈子还没喝够?你不是酒精考验出来的狗官吗?你不是婊子肚皮磨炼出来的赃官吗?”他用另一只手里的鸡腿,点着王天一的额头,“你都要见阎王了,你还想喝?好,老子今天成全你,挨枪子的上路,也给碗酒喝哩!来,张开你的狗嘴!”他把酒瓶子支了过去。

但是王天一没有张嘴,反而把嘴唇抿紧了。看来,他意识到了危险,他听出了敌意,他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咋不喝了?不喝老子灌你!你想不喝就不喝?”耿连发用手里的鸡腿骨,往开撬王天一的嘴巴,他要把酒瓶嘴儿塞进他嘴里。

“耿工,你干什么!”随着一声尖叫,一名护士猛地推门进来,冲过去一把夺下耿连发手中的酒瓶子。她是给隔壁病人换药后经过门前,从门玻璃上看见这可怕的一幕的。

“俺,俺给他喝酒,他香得不行,叫俺喂他。”耿连发酒气熏天地说。

“你胡闹,他怎么能喝酒?他已经不能吞咽,一口酒进去,会呛死他!呛死你顶命啊你?”护士大声呵斥他,“你是不是喝多了?你喝了酒,还怎么护理病人?”

范护士的突然出现和申斥,让耿连发的酒醒了一半,他嘿嘿嘿嬉皮赖脸地笑着,说:“没有,这点酒哪能把俺喝醉,俺和喜贵几个老乡圪抿了几口,四个人一瓶,哪能醉了?”他居然还清楚撒谎,“范护士你歇着去,你歇着去,没事。俺是看见他馋,让他闻闻。王局长啥人物,喝茅台五粮液喝出来的,还稀罕这酒?你说,王局?”

范护士听他那张猴嘴吧唧吧唧,反而笑了,支在洗面池上倒过酒瓶,果然里面没几滴酒流出,就相信了他的话,笑嗔说,不要再胡闹,他要香,你可以用棉棒沾点果汁什么的,给他舌尖上舔舔。说罢,习惯性地伸手调调输液阀,再说声“操心液体完了摁铃”,然后把酒瓶往垃圾篓里一扔,出去了。她没有注意到王天一无助和哀求的眼神。

王天一失望地闭上了眼,又很快睁开来,带着凶恶和疑惧审视着眼前这个可怕的醉鬼。

“你看啥?”耿连发从门玻璃上看着范护士走远了,把门磕上,回头恶声恶气地问,“你不认得俺?你想知道俺是谁?俺现在告诉你,俺行不改名,坐不换姓,俺是诸葛亮的老乡,曾经被你平白无辜逮过。俺姓耿,忠心耿耿的耿,耿耿于怀的耿!俺的大名,耿连发!记得记不得?”

王天一的眼球上罩着一层迷蒙的灰雾。

他的确记不得了,他当了几十年的公安,办过很多案子,抓过很多人,这么一个满口河南腔的乡巴佬,在他的辉煌人生历程里,大不了捻过的一只臭虫,怎么会留下印象?

耿连发看见他眼珠子不动,就又说:想不起来?记不得你大爷了?俺再提醒提醒你。你可记得你的情妇吕莎莎吕老板那个婊子?那年她赖了俺们钱你还把俺们抓了,你抓了俺你还打折俺的腿,你打折俺的腿你还判俺坐大牢!这回你该想起来了吧?

王天一眼睛眨巴了一下,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否认。

耿连发见他不回答,他忘记了他已经失语,不能说话了,但八年前的情景却清晰呈现在他的眼前。“你奶奶的,记不得了?记不得了老子帮你记!”他端起床头柜上的半杯凉水,啪地照王天一面门泼过去,“你记得不记得,你审老子的时候,老子和你要口水喝,你说喝尿吧,交代了才给喝。你不是人呀,你不把俺老百姓当人。你不是人,俺不能不是人,俺给你水喝,喝吧,俺教你喝个够!”他把空杯子卡在王天一的嘴巴上,“喝!俺不但给你喝,俺还要给你吃,你刚才不是馋得要死了么?俺给你吃,吃鸡,你就爱鸡,恁好吃!”说着,把一根鸡腿骨塞进王天一嘴里,又拿起另一根也塞进去,憋得王天一呜呜地呻唤。耿连发说:“哼啥哼?教你吃你还哼,不识好歹!这里还有个鸡屁眼,香着哩,也赏你!”

王天一被撑得太阳穴要爆裂,但是没有了呼救求饶的能力,他像被勒住脖子吊在树上的狗,无力地挣扎着。谁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记起眼前的这个黑煞神是谁,但是可以肯定,他明白自己落到了仇人的手里,他已经没有了做人的尊严,没有了生命的尊严,也没有了维护自己尊严的能力,他现在只有卑辱的愤怒。

听着王天一咽气像狗一样的呻唤,耿连发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有的只是仇恨和报复!他捋起裤腿,把脚蹬在床头,指着上面两条三寸长的紫红疤痕咬牙切齿地说:“狗杂种你看看,这是啥?这里头至今还夹着两块钢板!”他拧住王天一的耳朵,“你没尝过骨头折了的滋味吧?今天俺让你尝尝!”他绕过床走到洗面池跟前,从垃圾篓里把范护士扔进去的空酒瓶捡出来,没忘了瞅瞅门外边有没有人,想了想,拿起卫生纸撕下几绺,朝门上方的椭圆小玻璃上呸呸吐几口唾沫,然后把卫生纸一绺一绺粘上去,再回身取了条毛巾,缠在酒瓶上。

在耿连发做这一切的时候,王天一僵硬的脖颈艰难地跟着蠕动,血红的眼球吐着蛇芯子般的凶光和色厉内荏的颤栗。而耿连发也瞪着同样歹毒凶狠的眼睛,一把掀开下面的被头,照着那两条浮肿的腿骨,梆梆就是两瓶子。

那两条自入院以来还没有自己伸缩过的腿,立时如皮影表演似的抽搐弯曲起来,又扑通跌倒。

王天一的双腿痛彻骨髓,而更痛如刀剜的,是他的精神和那颗还在跳动的心。他连挣扎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越打越不解恨的耿连发举着瓶子,凶神恶煞地骂着:“王八羔子,抖什么抖!疼?你也知道疼?你奶奶的,老子当年喊疼的时候,你骂老子什么?老子河南佬装相!今儿个你咋也装相?俺以为你的骨头硬着哩,不许抖!再抖,再抖老子再敲你!”说着,照王天一脚踝骨又是几下子。“还抖不?还哼哼疼不?当年你是阎王,俺是冤鬼,你叫俺跪下,俺不敢站起;今天俺是阎王,你是小鬼!俺叫你喊爹,你不许喊娘!”他像魔鬼似的哈哈狂笑起来,“王天一呀王天一,俺就想问问你,俺河南人把你咋了?俺河南佬拷你娘了,还是挖你祖坟了?你披上那张皮,你就不是人了!你也是警察,俺河南的任长霞也是警察,你是局长,俺任长霞也是局长,俺们任局长给百姓办了多少好事,你当局长却祸害了多少好人!俺河南那么好的局长死了,留下你这样的混蛋活在世上,是该你死啊!你一百个王天一,也抵不上俺们任局长!今天,俺就代表祖国,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耿连发双手端着酒瓶子,瓶口抵在王天一的眉宇间,做出枪崩人的架势,“叭……咦?对了,”他又停下来,“俺忘了,你还没画押哩!你不画押,俺就没有执把,你到了阴曹地府告俺的黑状,俺咋办?来,你教俺的,”他撂下酒瓶子,左右瞅瞅,拿起块卫生纸,“这是你的判决书,往上面画押!”他抓起王天一的食指,唾口唾沫,往纸上摁,然后看了看,“不中,上面没字,没字你就嘴说,你就对着老天说,你王天一,冤枉了耿连发,打折了俺的腿,逼死了俺的爹,罪该万死!”

蹂躏与被蹂躏,曾经的主宰成为羔羊,人类生存状态的两个极端角色,王天一竟戏剧性地都充当了。

耿连发拔出塞在王天一嘴里的鸡骨头,鼻尖抵着鼻尖,怒吼道:“说!你罪该万死!”

清空了口腔的王天一,突然青筋暴突咳呛出一口奶豆腐样带血的痰块,不偏不倚,喷在耿连发的人中处。

咦——你敢唾俺?靠你奶奶!临死呀,你还耍威风。”耿连发一把薅住王天一的病号服,左右开弓扇出两记耳光,“俺叫你威风!俺叫你威风!”他扔下他,回身操起丢在被子上的空酒瓶子,嘶哑着吼道:“老子今天,就叫你见阎王!”然后高高抡起,狠命地砸下去……

“连发,你要死呀!”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伴随一声凄厉喑哑的呼喊,把耿连发像投掷手榴弹一样连人带酒瓶朝前扑倒,身体重重地趴倒在王天一肚子上,酒瓶砸在窗帘遮着的暖气片上,沉闷地碎成数块。

冲进来的人继续撕拽捶打他的脊背,带着哭腔带着乞求数骂着他:你疯了你?你憨了你?你喝了马尿你要出人命你?你要当杀人犯你?

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扑倒的耿连发,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使股劲,把身后的人一屁股蹶出老远,然后跳起来扑过去,拦腰抱住,一把摔在折叠床上,又冲过去把那人揪起来,扬起巴掌就要扇下去:“你个扫帚星,俺打死你!”

被揪住的人并不躲闪,压低声哭喊着:“你打,你打!你打死俺,你先打死俺,再去打死人家,然后挨枪子!你老耿家家门呀,辈辈孩儿们先死娘,后死爹!”

耿连发伤心地松开了手,颓然跌坐在水磨石地板上,他哭了:

“红莲呀,你咋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会儿来?俺要杀了这个狗杂种呀!”

红莲捶着他的肩膀,“俺再迟来一步,俺孩就没爹了!”

俩人抱着头,哭了起来。两壁厢已经熟睡了的病房,被这面的响动惊醒,有人走到走廊里。红莲就站起来,过去把门磕上,再关了灯。黑暗就把先前发生的一切,悄悄掩盖起来。

红莲把丈夫拉起来,要他坐到床上。耿连发酒全醒了,但是余怒未息。走廊里的灯光,从门的玻璃小窗照进来,投在病床上一个罗汉纸钱样影子。他多么希望那里躺着的是一具僵尸!他开始回忆几分钟前发生的一切,但是,想着红莲的那句话,他就有些害怕了。他呼地站起来,去开床头上方的小夜灯。红莲以为他还要折腾,一把拉住他:“俺的亲爹呀,你真要杀人呀?俺给你跪下求你了!”耿连发摇摇俩人的手,再替媳妇揩揩泪,说:“俺看看他不会真的死了吧?”

红莲不说话,拽着丈夫的胳膊,站起来,先过去开了床头灯。

灯光刺激得王天一的眼皮子像怕挨鞭子的牛眼,挤成一条缝忽眨着。红莲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庞,见他的嘴角有血迹和黏液,就取了卫生纸撕一块替他擦拭。一边就问耿连发,这人是谁,你为啥要那样折腾他?耿连发说,你别管。红莲说俺咋能不管,你是俺男人,你出了人命,俺就没指望了。耿连发说,他就该死!红莲说,他是病人,你是护工,他该死不该死,关咱啥事?耿连发说,就关咱事,俺才收拾他。红莲说,关咱事?关咱啥事?耿连发说,俺说了,你甭管。红莲说,他欠咱工钱了?耿连发说,他欠咱人命!红莲一听,睁大了好看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丈夫,再看看床上的病人:啥?你是说……咱娘?是他害死的?耿连发说,咱爹!红莲奇怪了,说,咱爹自己病死的,关别人啥事。耿连发说,要不是他狗杂种把俺关进大牢,咱爹能死?红莲明白了,又瞅住王天一,看了半天,说:他是警察?

耿连发没回答,坐回折叠床上,抱住脑袋,又伤心起来,用手背擦泪水。红莲也不言语了,轻轻走过去,双手搂住丈夫后脑勺,把他的头贴到自己怀里。

耿连发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红莲也无声地跟着丈夫流泪,泪珠吧嗒吧嗒顺着前襟,滚落到丈夫头发里。耿连发就紧紧箍住了媳妇的大腿。

“连发,能咋哩,爹已经死了,死了的人,不能再活过来。要能活过来,咱要他顶命。可是,爹活不过来了呀!”妻子摸着丈夫的头发,泪眼婆娑地说。

“俺知道,可是,俺看着他,俺就有恨。”丈夫像孩子跟母亲诉说委屈似的,呜咽着说。

媳妇比耿连发还小三岁,可是耿连发在媳妇跟前,经常有一种说不清的恋母情结,尤其在此类情景下。或许是因为母亲死得太早了。耿连发对媳妇好,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红莲疼耿连发,也让村里很多男人羡慕嫉妒。自从耿连发那年出事后,红莲再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面闯荡,耿连发始终有娘不明不白喝农药死了的阴影,也不放心媳妇孤身一人呆在村里,红莲就来了北京。红莲来了北京就跟着耿连发一起在医院保洁公司当清洁员,后来耿连发做开了护工业务,护工比保洁员赚钱多,保洁员一月工资不足500块,抵不上护工半月收入,但是耿连发死活不让红莲做护工,耿连发有他耿连发的想法。

“恨也没差,他害过咱。不过,现在他都这样了,咱还用那样待他?”红莲慢慢开导说。

“他死了,俺都不解恨!”

“人都死了,还恨啥哩?不用再恨。”

“就这么让他死了,太便宜他!他作的孽太多了。”

“命都没了,还啥便宜不便宜,杀人不过头顶命,还有比死更难活的?作孽太多,有政府管,政府要杀要剐,是政府的事。咱要管了,咱得顶他命,咱还落个杀人犯骂名,咱图啥?”

“政府?咱那冤枉,政府没人管。”

“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就当没有过。你看他现在成了这样,咱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人作践咱,咱没办法,咱不能自己作践自己,你说哩?”

耿连发不说话了。

红莲见丈夫不说话了,继续说:“不管过去咋的,现在他是病人,咱是护工,咱护工做好咱护工的事,咱挣他的钱。咱做不好护工的事,坏名誉出去了,谁还雇咱?没人雇咱,咱靠啥活?你的腿,不能再干重活。咱咋给孩子攒钱上学?咱不能教咱孩儿们跟咱一样,早早就不上学了。”

媳妇说到孩子,耿连发想起了女儿,就问:你来这儿,娇娇呢?红莲说,娇娇自个儿睡了。耿连发问你咋撂下娇娇想起来这儿?媳妇说保洁公司值班的叫她的,说心肾科的护士打电话,说你喝酒喝高了,怕耽误了病人,叫俺来替你,俺就来了。俺走到门口,玻璃缝上瞅见你发酒疯,把俺吓死了。

耿连发笑了,说俺那是吓唬他。红莲知道丈夫要面子,也顺着他说,你没吓唬死人家,差点吓死你老婆!耿连发就把媳妇一把横过来,让她躺在了自己怀里。红莲挣扎要起来,说干啥哩,当着病人面。耿连发越发来劲了,说干啥哩,亲俺老婆哩,当他面怕啥,他跟多少女人鬼混,怕过谁?俺还要当着他的面,做那事!说着,他真的把红莲搁到床上,动手解媳妇衣服扣子。

“你真弄呀?”红莲一边搂紧衣服,一边推丈夫的手,“你看你学成啥了,快成流氓了!”耿连发不依,继续拽扯媳妇的衣裤,说,他弄别人家老婆,大队长还提拔局长哩,俺弄俺老婆,咋叫流氓?你看他现在心衰肾衰,那都是弄女人弄的,现在逑也不沾了。俺就要当着他面弄,活活气死他!红莲说,你看你,又来了,咱不拉扯他,中不?你要弄,咱回家弄,回家你想咋弄哩。在这儿,护士进来了,还不丢死人!再说,娇娇一个人搁在家,你放心?

耿连发一听,一下就停止了冲动,已经伸进衣服里的手,就搁在媳妇圆圆的奶包上,捏一下,捏一下,既不甘,又无奈,就俯下身,在媳妇的脸蛋上,啵啵亲了两口。

耿连发的家,就在医院后院家属楼下,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不到7平方米。一张双人床占了房间的四分之三,留下一角,搁个液化汽罐,一个单火煤气灶,算是厨房,就构成“家”了。家里二十四小时,只要有人,就得开灯。墙上那个大电子钟,就成了家里晨昏早晚的北斗星。虽是陋室,耿连发却很满意,还文绉绉地跟红莲说:大牢里有窗户,可是心灵的窗户给堵死了。咱这屋虽然没窗户,可咱心灵的窗户透亮着,咱透亮的窗户上,还有俩小鸟。红莲,你就是咱小黑屋的窗户,咱淘淘娇娇就是那两只小鸟!

被女儿哭声惊醒的耿连发,揉揉发涩的眼睛,一看表,已经7点10分,来不及给女儿热牛奶了,就赶紧给女儿穿衣服,同时给女儿衣兜里塞两块雪饼,一瓶娃哈哈,说,娇娇,今天爸爸送你去幼儿园,妈妈上班去了。还没睡醒的女儿,由父亲摆布着。幼儿园,是她的天堂,这个小黑屋,只是一个窝,她的小生物钟告诉她,天亮了,小鸟该出窝了。

昨天晚上,媳妇替他在病房守了一夜。他从来不让红莲替他护理,尤其不让红莲替他护理男病人。这就是他为什么不让红莲做护工的原因。他对红莲说,你是俺媳妇,你一辈子只许看俺的,不能看别的男人的,只许侍候俺,不能侍候别的男人。红莲说,你不讲理,你咋别的女人的就能看?耿连发耍赖说,女人就是生来给男人看的,你看满世界挂的日历牌广告牌,上面都是三点美人像,可你见有几个光腚男人?

耿连发留恋自己的小黑屋,那里是全家的避风港,心灵湾,小爱巢,装着他们全部的希望。北京不是他们的根,他们迟早要叶落归根,他们只希望拼命赚钱,把孩子养活大,让孩子也能跟人家北京的孩子一样,将来上大学,出国还不敢想。更不敢奢望在北京买房子。他们近期的目标,是由地下转到地上;长远目标,是在家乡盖座小二楼,将来颐养天年。除此之外,他们小两口的全部精神生活,除了听收音机,就是做爱。只是可怜,他们做爱,比人家有些人的偷情还窘迫。他们很少有整夜整夜的时间在一起,多数夜晚,他得陪在病人身边。

耿连发把娇娇送到幼儿园,就急着往住院部赶,他得在7点40分前,赶到病房,让红莲赶紧去保洁公司点卯,不然,每迟到一分钟,要扣10块钱。当然,他还想着,那混蛋早上要拉屎!

电梯门前站满了人,耿连发等不得,顺着楼梯气喘吁吁往上爬,一口气爬到十四楼,不歇气往病房跑。还好,红莲正在照着镜子梳头发。他进门第一句话就问:他拉了没?红莲知道他的毛病,不动声色说:没有。红莲问他娇娇哭了没有?他说娇娇和俺亲热哩,哭啥!就催红莲快去上班。红莲叮嘱说:你可千万别再做傻事!他说,走你的,俺不憨!

红莲前脚一出门,他就赶紧掀开被子检查,看见王天一屁股底下的尿不湿干干净净,有些狐疑,跑到垃圾篓前看,吃过的香蕉皮鸡骨头还在,放了心,笑一笑,去看王天一的脸。

王天一好像睡着了,闭着眼。脸有些虚,像吹起的猪尿泡,但是很干净,花白的背头梳得整整齐齐,就是络腮胡子有些长,像奶瓶刷子。耿连发伸出食指中指,贴到他鼻窟窿跟前,感觉有气呼出,再撩起被子瞅瞅那两条腿,还是浮肿着,拿指头摁摁,一摁一个坑。他把手衬到他的腿肚底,掂分量似的抬了几下,看王天一有没有疼痛反应,王天一睁开了眼。

“咦!这家伙,狗骨头,恁硬!”他心想,就冲着王天一,带着侮辱挑衅的口吻说,“俺还以为你死了呢,没想到你还活着。王大队,王局长,王大人,俺想开了,俺媳妇说得对,你可要好好活着,你不敢死了,俺还要靠你赚钱哩。你多活一天,俺就多赚60块。俺还要感谢你,要不是你,俺还当不了护工哩。俺告诉你,俺现在,每月起码一千八,俺媳妇四百,俺每月收入两千二,俺四口人,扣了房租水暖电,全年人均4000块,够得上小康水平了!那年那个吕老板,为了赖俺三千六,叫你抓了俺,你说,你们恁有钱又有权,还把那点钱看在眼里,你们咋恁心黑,恁眼小?你看看,现在俺活得挺好了,你活得快要死逑了!你没想到吧?”

几个护士推了一张带轮子的床,把王天一从28床倒到了14床。14病床是双人房间,在原病房斜对面。耿连发协助护士把王天一抱上抱下,整个换房过程,没超过10分钟,很快,也很乱。耿连发像使了障眼法,让护士们没有注意到王天一的一些变化。

13病床的病人和家属很讨厌王天一洪亮的呼噜噜,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满。耿连发知道这是有人陪侍的,也不想多搭理,塞了耳机,听自己的音乐。这时候马六进来了。

马六刚做了三个月护工,年轻,虚岁才十七,没经验,安徽桐柏山区挨着河南地界,就跟耿连发拉老乡。马六说已经五六天没活了,发哥得招呼着点小弟。耿连发说好说,再有就给你。正说着,忽然走廊东头传来两声女人的哭声,也就两声,然后就停了。耿连发说,来活了。马六说,在哪?耿连发说你等着。

果然,不到三分钟,一个护士进来说,耿工,护士长寻你。耿连发拍一下马六肩膀:怎么样?马六讨好地说,发哥英明。耿连发说,走!

一会儿,马六又尾随耿连发回来了,嘴里一个劲地解释说,他怕死人,他一个人不敢去太平间。耿连发说那俺给别人了。马六说再找个人俩人干。耿连发说谁愿意俩人干?一人干四百,俩人就成二百了!你不挣这四百,俺叫喜贵了。马六有些犹豫,又舍不得四百的诱惑。耿连发说,去吧,俺是真想照顾你,要不俺自己干了,20分钟的事,抢都抢不上。马六说,朝楼下拉还行,从车上往下抱死人……耿连发说,死人怕啥?一堆不会说话的肉,你只当抱扇猪肉。马六为难得快要流泪了,耿连发可怜他也是没爹的孩,要不,该在学堂上学呢,于是起了恻隐,说,走,俺跟你去。

搬运完死人,马六一直从太平间追耿连发追到病房,非要给他二百。耿连发死活不要,说,这回是俺带带你,以后再这样就分。马六感激得都想喊他叔了。

红莲这时候又进来了,耿连发就问你不好好上班,又来做啥?穿了水粉色保洁员工作服的红莲说俺不放心。说罢走到王天一跟前,细细察看他的脸色,然后对丈夫说给他吸吸痰吧,难受死了。耿连发拉了脸说有护士呢,用你多管。

红莲说:“啥话?咱是护工。”

耿连发说:“他害过咱,咱不害他,就算不错了,咱犯不着把他当亲人,他不是咱亲爹。”

红莲说:“他不是咱亲爹,但他是他孩的亲爹,他死了,他孩就没亲爹了!他孩跟咱又没仇。”

耿连发说:“他孩回都不回来,还啥亲爹不亲爹哩。”

红莲说:“那是他家的事。天下冰雹,人没办法,人不能下冰疙瘩。”

耿连发说:“天下冰雹能躲,人下冰疙瘩没躲!”

红莲闻见一股臭味,就说病人是不是拉下了?耿连发立刻催她离开。红连说怕啥?都是吃五谷的,谁能不拉?但是想想男人的忌讳,还是打算离开。耿连发说,对了,俺还想跟你说个事。红莲说你先给病人拾掇屎尿。马六感激发哥的帮助,就说你们去说事,俺来给他拾掇。夫妻俩就出了房间。

马六替发哥完成了任务,又要邀请夫妻俩下馆子喝酒,红莲问凭啥要你请客?马六说这是俺弟兄们的事。红莲说病人跟前不能没人,要留下来。耿连发想王天一刚拉了,刚才红莲也同意他求附近小学的李校长,说说淘淘来北京上学的事,心里高兴,就不介意了。

红莲打发他俩走了,马上到护士值班台,叫范护士来给病人吸痰。俩人仔仔细细把王天一嗓子眼里的浓痰,一点点吸干净了,然后范护士教她,用镊子镊纱布,再给他清理口腔里的痰块。

红莲没做过护工,现在真有些不习惯。瞅着那些稠稠的痰块,闻着呼出的浓烈口臭,令她作呕得几次要吐,她只好掏出口罩戴上,并用说话的方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捏紧小镊子,夹着消了毒的小纱布块,把王天一口腔里的痰块,一点一点慢慢粘出来,粘一块,换一回纱布,清理了舌头上面,清理下面,然后是牙缝里外,唇齿之间。她自言自语地跟他絮叨:王局长,你不要见怪,俺连发是好人,就脾气赖,从小没了娘,早早地又死了爹,少爹没娘的孩儿,可怜呀!你看他,看见人家云大姐有个生病的老娘,都眼馋,说有个生病的老娘老爹能侍候,也比没有强啊!

她说着说着,竟自己有了泪,吧嗒一滴,淌在了王天一的腮帮上。她赶紧用指头替他擦去。王天一角膜浑浊,再次闭了眼。

红莲给王天一清洁了口腔,就去问护士病人中午吃什么,护士说灌流食,一次600CC。红莲按照护士说的,从床头柜里找出一袋奶粉,一袋黑芝麻糊,用开水冲了,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用粗管注射器吸了,小心翼翼地顺鼻胃管注进去。一边灌还一边关切地问:“烫不?甜不?好喝不?不舒服你就作声。”她不知道,鼻胃管进食,已经没有了酸甜苦辣冷热咸的感官刺激。

耿连发和马六没敢多喝,昨天晚上喝得伤了胃,另外他还惦记着,下午要寻李校长探讨儿子淘淘来北京上学的事,于是俩人喝了半斤二锅头,给红莲捎了份河南大碗面,就回来了。

一进门,他看见红莲背对了门,正在给王天一搓脚心,很是恼火,大着嗓门说:“你真把他当亲爹了,发贱!”待要伸手去揪红莲的肩膀,她直起身来,回身说:“你怎么这么粗野?”耿连发一看,狼狈地钉在那里。原来,这个也穿着水粉色上衣的,是个老女人,不是红莲!

耿连发脸红脖子胀地问:你,你是谁?那老女人说:我来探望王局长。你是那个护工吧?耿连发说是,你咋知道?那老女人说,刚才不是你爱人吗?耿连发清楚了怎么回事。说弄错了,弄错了,俺把你看成……哎,她人哩?他问那老女人。

那老女人没有回答他,又伏下身去给王天一搓脚心。耿连发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服,心想俺看错了,又不是故意,看来跟王天一打交道的,没几个好人!就扭头去找红莲,走出几步,又返回来,粗声说:咳,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耿连发到保洁公司给红莲送面,抱怨她不该离开病房,红莲说怨你自己大大咧咧粗心。耿连发说,你弄清她是他啥人了,就把病人丢给她?红莲说,那女的说王局长是她家的救命恩人,救过她老头的命。耿连发说,咦!你信她胡扯哩,王天一那号人,还会做好事?红莲说,看你说的,王天一也不是娘生下来就是坏人!再说了,他当那么多年警察,从小兵当到局长,要是一直干坏事,能上得去?耿连发说还不是拿钱买的!红莲说,他都六十多了,人家当警察时,你还没出生哩,七几年八几年,那阵子谁买官?耿连发不说话了,知道自己理屈。红莲说,他害过咱,他不对,他对咱不对不能说人家啥都不对,你恨他不能叫人人都恨他。耿连发说俺也没叫人人都恨他。红莲说不说了,俺吃过了,这碗面你自个儿吃了吧。耿连发说俺不想吃。红莲说不吃就留给咱小鸟晚上吃。耿连发就笑了。

红莲见丈夫软了,就继续开导他,说啥事都有个了结,现在咱恨也撒了,气也出了,不能没个完。咱护工跟病人闹别扭,咋做事嘛?俺就是担心你弄出点事来。耿连发说不会。红莲说,那最好,咱本来这么善,为啥要摆出个恶人的眉眼?耿连发听得孩子似的发起嗲来,说,老婆老婆,你干脆回乡里,当个乡长吧!

一场冷湿的薄雾,笼罩了北京,雾里的太阳,像羞涩的少女。但是,早晨的太阳,总是给人带来希望。

耿连发等查房过后,就匆匆离开了病房。他要去就近的银行取钱。

医院住院部结算厅里,有的是自动取款机,但是耿连发他们不敢用信用卡潇洒。他们的钱,都是一分一厘算计着花的,银行卡每年要收取10元钱管理费呢,舍不得浪费。他们宁愿用存折。存折看得见,存进多少,取出多少,一目了然。把每月的必要开销留在折子上,其余的统统存定期。他们按照自己的近期目标长远目标,一月一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往上累积,累积着生活的希望,就累积了生命的意义。

今天的钱必须取,取2000块,为了淘淘能来北京上学,再多点也舍得花,现在不花钱,谁给你办事?

耿连发跟银行营业员要了个红纸袋,把钱揣在怀里,急急地往医院赶,不知道自己揣着的是希望,还是失落。住院部楼前那排高大的柳树,光溜溜的,主干细梢,疏疏离离,清晰地勾勒出生命的线条,婀娜得令人有些伤感。

回到病房,不见13病床的病人,也不见了刚才替他看护的云大姐。见一个女人,前俯了身体,跟王天一说话。耿连发以为又是什么人来探望他,不敢再像大前日那么莽撞了。这时,那个女人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这一瞥,让耿连发一下睁大了眼睛。

他的第一反应,是想立刻冲过去,狠狠地给她两记耳光!但是,他突然看见她手里,捏着一个卡着透明塑料封皮的什么材料,上面印着黑体的字迹。那个女人,刚才正把里面的几页材料,展在王天一眼前,跟他说话。耿连发多了个心眼,想看看这个恶毒的女人,到底要干什么。于是,他装着是13床的病人家属,整理起床上的几件内衣和散乱的报纸。

果然就听见那个女人说:“王局,你看清楚了,你在这几个东西上签个字,你能不能写字?”她盯住王的眼睛,王天一不说话,也说不出话来。耿连发就悄悄扭回头,但是,那女人的身体,挡着他视线,看不见王天一的表情和眼神。他就大模大样地过去拉开阳台门,走了出去,去收阳台晾衣绳上搭着的一双袜子。返回身的时候,从窗户玻璃上,看见王天一的眼睛跟着他转,似有求助的神情。

那个女人就动手解绑缚王天一胳膊的纱带,一边解一边柔声说:王局,你这么丢下我走了,许多事情都要我一个人承担,这不公平。你在这些材料上签个字,将来大家都过得去。这个遗嘱,是我找律师写的,我咨询过了,遗嘱赠予,完全符合法律,西直门外的那套房子,你留下个遗嘱,我好过户。不然,你的儿女,还有那个黄脸婆,怎么肯给我?你签个字,摁个手印就行,公证的事我去办,公证员要来核实的话,你承认是你的意思就行了。

耿连发听出里面有名堂,提高了警惕,找个地方坐下来,手里拿了一张报纸,看那个女人耍什么把戏。

那女人解开王天一的右手,从坤包里找出一支碳素墨水笔,揪掉笔帽,把笔塞进王天一的拇指食指间,说:“王局你捏住。”笔从王天一的手指间滑落。那个女人就说:“你是不能拿笔了,还是不愿签?”耿连发就侧了身体,窥视王天一的表情。那女人等了一会儿,像是思考了一下,说:“你要是已经写不了啦,那就只摁个手印吧,好吗?”说着,从坤包里摸出一个红色印泥盒。

那女人抓住王天一的手指,琢磨着是摁拇指还是摁食指,最后决定摁食指,就拉了王天一的食指往印泥盒里摁。王天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手臂无力地向后挣扎着。那女人就强拽住他的手,把印泥盒朝指头上凑过去。

“慢!”就在王天一的食指沾上印泥,被强拉着朝塑料夹里的纸张摁上去的瞬间,耿连发终于发出一声断喝。那女人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断喝吓了一跳,手中的材料和王天一的手,同时从她手里跌落滑脱。她猛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足有半分钟,才问:你,你是谁?

“我?你别管我是谁,”耿连发慌乱了片刻,随即镇定下来,他从她惊慌失措的动作和表情里,知道她比他还心虚,而且他断定她没有认出他来。于是,他操着尽可能地道的普通话,反问她:“应该我问你,你是谁?”

那女人用疑惑而恐惧的目光,审视着他说:“你有什么权利问我是谁?”

耿连发便做出傲慢且又很有修养的样子,说:“对不起,所有来探望和接触王天一同志的人,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谁给你的权利?”那女人问。

“对不起,无可奉告!”耿连发硬邦邦地说,同时迈着方步踱到王天一的病床前,盯着那本掉到地上的材料。

那女人便赶紧弯下腰拾起来,往坤包里塞。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他什么人?你来找他什么事?”耿连发开始变被动为主动,连连向她发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有什么资格盘问我?”

“对不起,我不但有资格盘问你,我还要进行登记,请亮出你的身份证或者工作证!”耿连发一副不可冒犯的样子,从床头柜里找出那本记录王天一每日灌喂流食的精装笔记本,煞有介事地打开作记录状:“姓名,年龄,职业,和王天一关系!”

那个女人被耿连发的举动完全搞懵了,脸色惨白,弄不清眼前这个黑封着脸的人,到底什么身份,赶紧提了包朝外溜。耿连发追到门口,喊:喂!你还没有登记!那女人故做强硬地说:我找你们局长去!

耿连发把先前发生的惊险故事,讲给媳妇的时候,红莲捶着他肩膀,笑得都直不起腰来了,说:“你好大胆!”耿连发说,当时俺也紧张哩,但是俺不怕,俺知道她心里有鬼,做贼心虚。俺倒是怕护士进来,更怕马六喜贵他们突然进来。还好,他们谁也没来,你却来了!你来得迟,你要早来一步,那戏,就全砸场了!

他开心地在老婆面前,大吹特吹地炫耀自己:

“那个婊子还聪明,没敢骗俺说她是王天一的老婆,也没敢瞎编个名字来糊弄俺,要不,俺一下就兜了她老底!奶奶的,不怕她再整容,再化妆,走到天尽头,剥了她的皮,俺也认得她,嘴巴上趴的那颗绿头苍蝇,俺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红莲说你咋能想出那些话来?真像个公安说的哩。耿连发说,侍候那么多病人了,啥人没见过?还不会那么两句?

耿连发给红莲比划着描述那个女人的发型染色衣着打扮。红莲说你不是也要俺跟城里女人学着打扮?耿连发说学谁也别学那妖精!

红莲拿了丈夫替换下的两件内衣裤泡在洗面池里。

耿连发看着媳妇圆圆的身体,红毛衣蓝裤子,像几只圆的长的彩色气球完美地拼装在一起,紧凑而富有弹性。脖子上系了他给她买的那条红丝巾,还时髦地特别在侧面挽了个蝴蝶结,觉得自己的媳妇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耿连发告诉媳妇,今天他打电话给电台,为她生日点了歌。媳妇说,咦,你还洋哩,咱又不是人家阔太太!耿连发说,逑!她们是人,咱也是人!她们能点,咱咋不能点?媳妇问,你给俺点的啥歌?耿连发说:你猜。

媳妇说:《祝你生日快乐》?

耿连发说不是,那咱自个儿唱,叫咱娇娇唱,咱娇娇唱得甜。

红莲又猜,说是豫剧,《谁说女子不如男》?

耿连发说,也不对,你唱的也比他们有味。

红莲说,俺猜不来了,到底啥?

耿连发说,那就等收音机给你唱,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红莲说,点个歌还恁神秘,你先告俺,俺早高兴。

耿连发说,俺要给你一个惊喜。

红莲说,唱个歌,啥惊喜哩!要是李校长给咱淘淘弄北京上学,那才叫个惊喜呢。

耿连发见媳妇心思不在他的包袱上,就说:你最爱听的。

红莲说,俺爱听的多了。

耿连发说,你最最爱听的。

红莲说,俺知道了。

耿连发问:啥?

红莲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耿连发美滋滋地看着媳妇,媳妇也美滋滋地瞅一眼耿连发。

红莲洗干净了一件上衣,拧干了,要耿连发搭到阳台外拴的绳子上。

耿连发出去搭衣服的时候,范护士进来给王天一量血压和体温。她分开王天一病号服上襟,发现王天一里面的背心湿透了,就奇怪地问:老爷子,您的背心怎么这么湿啊?是您出汗了吗?您感觉很热吗?

王天一嘴里呜呜着,范护士就问耿连发,病人怎么出这么多汗?耿连发说不知道,刚才来了个女的,俩人亲热了半天。范护士就笑了,说耿工你一天油嘴滑舌的,他现在还顾得上亲热?耿连发说俺不哄你。范护士取了体温计察看,说体温正常,耿连发说俺告你真的你要不信。

范护士登记了血压体温出去了。耿连发过来检查一下,王天一的背心果然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用手指拍拍他的腮帮:王老头,是刚才急的吧?还是吓的?俺问你,那婊子来,是不是没安好心?

耿连发看见,王天一的眼睛里,第一次对他流露出一种善意感激的目光。

耿连发居然怦然心动了一下!

在短短十几天时间里,王天一经历了死,又经历了复生,当然,他仍然面临着死。不过,他不怕死了。因为前一次死,他毫无知觉,他是在几分钟之内,就画圆了生命的那个句号;几乎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感悟,也来不及遗憾,生命之门就关上了。这本来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休止符!可是,上帝偏偏不接纳他,要安排他来体验一回人类的另一种角色。他是从地狱之门走进炼狱之门的,他看到酆都城里所有油炸火烹、剖心沥肝的劫数,不是在阴间,而是在阳世!他亲历了善与恶,亲与仇,爱与恨,是与非的因果报应。遗憾的是,我们无以知晓他现在在想什么,也无以知道假如他还能站起来,还能回到工作岗位,他将作何感思。他那眼神,是回归初生婴儿本真的光芒,还是从十字架上走下来的耶稣的瞳辉?

耿连发居然被那眼神感动了一下,不过也就一下。然后,很快,那一下感动就变成了得意、鄙夷和可怜的情绪。

红莲说:“连发,给他把背心脱下来,顺便洗洗。”

耿连发瞄瞄媳妇,再回头瞄瞄王天一,想说什么,又没说,闷着头脱下了王天一的背心,撂到13床上。红莲回身拿了去洗。

红莲把已洗干净的裤子给了丈夫,要他搭出去。耿连发有些不情愿,说你自己搭吧。红莲说俺够不着,俺得踩凳子。耿连发只好去搭。

红莲顺势看看王天一,说,给他刮刮胡子吧,恁长了。

耿连发说,你事真多,你过生日,给他刮啥胡子?

红莲说,俺过生日,咋就不能给他刮胡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今天过小年,灶王爷爷上天,多说咱点好话,不好?

耿连发说好好好,刮就刮。说罢去自己洗漱包里,拿了双刃剃须刀,再用毛巾沾了水,抹上香皂,给王天一的络腮胡子上抹。

耿连发一边给王天一打香皂,一边说:“老王头呀老王头,你看俺媳妇,多好的人,你当年咋害俺来?俺现在咋待你?你看你找的女人,一个个啥东西?老婆老婆,因为你混婊子,跟你离了,你都病成这样了,也不来看你。你那个婊子,看见你要见阎王了,还来鼓捣你的钱,鼓捣你的财产!你看看你,打交道的都是些啥玩意儿?都是你那根祸根呀!”他用手拍拍王天一的小肚子下面,“你这个祸根,上祸害国家,下祸害百姓,最后害了你自己!”

红莲说你刮胡就刮胡吧,瞎说些啥?难听死了。

耿连发把毛巾扔到洗面池上,说:“瞎说?你问问他,俺说得差不?刚才俺要回来晚一步,那婊子就把他的一套楼房遗赠走了!”他用嘴吹吹剃须刀刃,开始刮,坚硬的胡须发出哧啦啦的声音。耿连发说,我拷,比你娘割麦子还硬!红莲就嗤嗤地笑。

耿连发给王天一刮完胡子,红莲又要他给他擦擦身子,说今天天气好,不怕感冒。

耿连发说,你今天咋啦?你过生日,又是给他刮胡子,又是给他擦身子!俺这孝敬老丈人呢?

红莲说,你点的歌不是唱今天是个好日子么?好日子就多说好话,多做好事,大家都高兴,多好!

好心情的耿连发,不想叫媳妇不高兴,就催媳妇赶紧把那件洗了,回家拾掇午饭去,他要吃她的长寿面。说罢去水房打来热水,再羼了冷水,试试不烫,才投湿了毛巾,给王天一擦身体。

耿连发给王天一擦了前身后背,擦大腿小腿,又给王天一解开手臂上的纱带,给他擦胳膊。

红莲把洗净的背心拧干,见耿连发手不空,就拿了圆凳到阳台上去搭。耿连发说,俺搭吧。红莲说中,那俺给他擦身子?耿连发一听就又犯毛病了,说:不用!红莲笑着乜斜他一眼,仍旧自己去搭。

室外刮来一阵风,把王天一的背心掀下了绳,红莲本能地伸手去抓。在耿连发为王天一擦身体的时候,王天一眼眶里浮起一汪热泪。他不想让耿连发看见,歪了头一直瞅着阳台,看着窗外那朵红霞似的身影,在那里忙碌。突然,他“哦、哦”地叫唤起来,一只胳膊猛力朝窗外探去。耿连发说你干啥?同时下意识地抬起头,霎时,他惊呆了!

红莲脚下踩的圆凳倾斜了,啊地喊了一声,身体晃了两晃,朝阳台外闪出去!

红莲!

耿连发一个箭步扑向阳台,奋力伸长手去抓。

那朵红霞已经飘离了阳台,像一名做空中跳伞表演的运动员,从十四层楼高处飘落而下!气流和风把红莲的衣衫张得圆鼓鼓的,像一只红色的大气球,但是,不是向上飞升,而是朝下坠落、坠落、坠落,急速地坠落下去!

没有一只圣手把她托住,也没有一种神力让时空凝固!

“红莲——孩他娘——”

耿连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疯狂地朝电梯间冲去。

在红莲跌出阳台,耿连发冲出病房,楼里楼外一片混乱的时候,王天一抬起那只松了绑的手,瑟瑟而又毅然决然地,揪掉了鼻孔里的吸氧管,拔掉了另一只手臂上的输液管,鲜血从留滞针头喷涌而出。

十一

耿连发走了将近一个钟头,也没走完从住院部到太平间这段路程。

这段距离,7年来走了多少次,他记不清了,大体至少在百次以上。这是一段谁也不愿走的路程,连空中的鸟儿也绕着飞。耿连发以前一遍一遍地走,是为了生计,是迫不得已,他不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那不是他的职业。也不是因为高尚,他就是为了生计。所以,每次推着那张白布单罩着的活动病床走过的时候,他都是大步流星,以最快的速度,走完这段“太平之旅”。有时心里还会数着脚步,无聊地计算每一步的含金量。不是他太冷酷,太不近人情,拿别人的痛苦和悲哀来开心,拿死魂灵来恶作剧,他只是用种种方法,来排遣自己初期的恐惧和后来的百无聊赖。

但是这回,他真正懂得了死亡的含义,也懂得了,谁的生命都会终止。

今天,他不是以米为尺度,来度量这段距离,而是用毫米微米在丈量。每一步,都迈得那么沉重,那么艰难。他真不愿意去啊,再走进那间小白房!

天上飘着箩筛一样的雪齑,已经飘了一夜,就这么不大不小。老天爷从来不急不躁,冷漠无情,任由着自己的性子,做着一切他想做的事。耿连发就在这如雾的雪齑里,一步三气绝地挪蹭。

云大姐母亲说,红莲不会死,这么好的人,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一定会驾着云头托住她!

喜贵,马六,云大姐,还有好多好多人,都给医生跪下磕头,求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救活红莲!可是,观音菩萨没有显圣,奇迹也没有出现!耿连发小黑屋的那扇窗户,还是永远地关闭了……

(全文完)

( 原载山西作家协会《黄河》杂志2007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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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贺虎林 1950年11月出生在山西太原,祖籍山西吕梁。1968年随知青大军上山下乡,务农10年。1978年考入山西大学政治系(后分入经济系)。毕业后当过党校教员、国家公务员,曾任地委办公室主任等职。中共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紫丁香之恋》(百花文艺出版社),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数十篇,诗词多首。中篇小说《颤音》、《老光荣》被《小说选刊》收入《佳作搜索》;《颤音》获山西省优秀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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