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伫立在一棵梧桐树旁(他望向窗外春已至)

——陛下,那只小野雀后来如何了?,我来为大家讲解一下关于他伫立在一棵梧桐树旁?跟着小编一起来看一看吧!

他伫立在一棵梧桐树旁(他望向窗外春已至)

他伫立在一棵梧桐树旁

——陛下,那只小野雀后来如何了?

戚照棠是被活活勒醒的。

她昏昏沉沉时隐约感到喉间骤然一紧,下意识地伸手去扯,那缠得她喘不上气的东西却越发收紧了。她被强行从混沌中拽回,意识尚未完全回笼,求生的本能已令她拼命仰头往后方躲去,却听“咚”的一声,后脑磕在柱子上,疼得她猝然睁眼。

萧步寰毫无血色的一张脸近在咫尺,戚照棠噌地挺直脊背,瞥一眼缠在她脖子上的白绫,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陛下?”

这又是闹哪出啊!身为宫人,守夜时打盹儿是她理亏,可无论怎么说都罪不至死吧?都说这小皇帝自出生起便病病恹恹、弱不禁风,不承想行事竟如此暴戾,真是白瞎了一副玉琢冰砌的好皮相。

想她初次入宫时,大冷天的在金阶上跪满一个时辰,这位祖宗才肯遣人慢悠悠地开门允她进去。也不知她无可指摘的礼仪究竟何处冒犯了他,她正犹自俯首叩拜,萧步寰便作西子捧心状干咳几声,星眸颤颤,嘴里却全是瞎话,数落她行止不端惊扰圣驾,将她关入祈谨阁思过。

被关了整整三天禁闭,暗无天日的狭小供堂里,戚照棠无法辨清时辰,守门侍卫似乎也遗忘了时间,吃食补给得毫无规律,她饥一顿饱一顿,以至于不得不偷食供品充饥……等到终于重见天日,她因久跪,一时站立不稳,只得狼狈不堪地匍匐在萧步寰脚下,自尊和倔强令她不再畏惧,仰头直视今上,质问为何如此对她。萧步寰却置若罔闻,只当她是故作姿态,待她发泄完,才面无表情地问:“还不肯出宫吗?”

她是太后亲自赐给他的宫女,纵然贵为天子也不能擅自遣退,最好的办法便是由她自请出宫。可她为何要遂他的愿?她千里迢迢,从小小的长鄞县城来到大睿皇宫,好不容易才从宅院倾轧的污泥里挣脱,再不必理会性行暴如雷的父亲和有两副面孔的嫡母,就算是死,她也不愿再回去,不愿死在那个根本无法称之为家的冰窟里!

她抿紧了唇,重重摇头。

于是,折磨变本加厉。

萧步寰惩处她的借口开始变得千奇百怪。她步步是错,仿佛单是呼吸就能令少年天子锁紧眉头。她的吃穿用度被克扣到扣无可扣,在祈谨阁被关禁闭就成了家常便饭。这间并不正式的供堂里甚至连个像样的牌位都没有,只勉勉强强立着一尊看不清眉目的木雕像,同她一样,身上落满了灰。许是这雕像打造得过于粗糙,被勒令跪地思过时,她将诸天神佛一一比照,依旧无法与其对上号。

好在阁中供品倒是常换常新,还意外的都是她喜爱的吃食,什么糖蒸酥酪、透花糍、五福饼……一回生二回熟,她面不改色地将它们通通据为己有。作为交换,她贴心地把那雕像擦拭干净了,可左瞧右瞧,竟莫名觉得这做工粗糙的雕像与她有几分相像,不禁悲从中来,感慨自己被关出了幻觉。萧步寰真不是个东西!

这一次,他又不知想出什么损招来,先是熬鹰似的差遣她通宵达旦地忙了好几日,又蓦地遣开其他宫人,只命她一人侍候——如若不是因为这个,她也不至于体力不支,守个夜都能疲累地厥过去。

戚照棠盯着依旧将白绫横在她脖子上的萧步寰,忽地感到一阵委屈,情绪在因为被骤然惊醒而略显迷蒙的眼中翻滚,她连敬辞都顾不上了,撇着嘴问:“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让你变着法子地糟践我?”

萧步寰喉结上下动几下,松开白绫,手腕一转,却是将她整个人都紧紧地圈在怀中。温热的鼻息无比暧昧地在她脸上游转,他的声音却发飘,像是从阴诡地狱里传来:“既是想要攀龙附凤,又何必惺惺作态,枉费太后一番苦心?”

戚照棠瞪大眼睛,魂魄像是被他的话击打得散在空中,半晌没有聚合。

“太后不就是看上了你的这张脸吗?”他扼住她的下巴,眼尾轻蔑一挑,“的确很像,可朕心仪的女子,会武,擅使白绫,喏,就像现在这样。”

他将那条白绫强行塞进她手心:“朕这便成全你,给你一个机会……”

萧步寰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借着殿中随夜风跳动的烛火,看清了戚照棠此刻的表情。

她面色惨白如纸,额间青筋暴突,似遭逢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目光狠戾,出手亦狠戾——她毫无章法却用尽全力,将他狠狠一推。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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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背闷声砸在地上,萧步寰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戚照棠不及他反应已倾身反压上来,胳膊压住他的双手,令他根本动弹不得:“你是皇帝便可以这般作践人心吗!我的确不会武,可我自小在乡野长大,什么苦活累活没做过,身上最不缺的就是力气!如若我真存了什么心思,像你这样的病秧子我能打十个!”

打从一开始,戚照棠便知道深宫不啻为龙潭虎穴。太后并非萧步寰亲母,行事独断专行,听说当今皇后还是她的亲外孙女,本该叫小皇帝一声舅舅的,眼下却高居中宫,不带脑子都能想见这是太后的手笔。萧步寰体弱多病,性情又是出了名的冷淡古怪,一锤子砸下去直往外溅冰粒子,虽无法反抗太后懿旨,可仗着自己是这一辈的独苗,自大婚之日起便对皇后敬而远之,气得太后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戚照棠心知肚明,皇帝与太后之间剑拔弩张,势同水火,恨屋及乌,她这么个在大睿皇室出游长鄞时被太后瞧上的倒霉蛋,不受萧步寰待见也是情理之中。

念及此,她略愣怔,感知到与自己贴着的那具携着微微凉意的身体也极轻地抖了抖,不由得稍稍松开他一些,放软了声音:“无论你信与不信,也无论你与太后之间恩怨为何,我从未筹谋入宫,此事非我本意。”

“既如此,为何不拒绝?”他蔫巴巴的,似乎没了斗嘴的力气。

戚照棠却瞬间气得精神了:“我为何要拒绝?忤逆太后,我死不要紧,我母亲又该怎么办?一位色艺双绝的美貌女子,就因为出生贱籍,见不得光,那个污她清白的男子曾信誓旦旦地说要娶她,却长期以来只将她安置在乡间,连做个外室都嫌脏了门楣。如今好不容易她不成器的女儿应诏入宫,她也得以被接回家中安养,我若不自量力,行差踏错,谁能为她谋条生路?难道指望英明神武、大慈大悲的陛下你吗!”

她提到母亲时眼底升腾起的郁色与怒意如有实质,萧步寰只觉得自己那颗常年麻木的心脏突然跳空一瞬。无意在她伤口上撒盐,他垂目不语,手指微微蜷起,似乎下一刻便欲抬起来将她挺得几乎僵硬的脊背抚上一抚。

戚照棠却只以为他被自己戳中痛处,抵着他的耳根继续挑衅:“你千方百计搓磨于我,为的不就是要我忍无可忍,自请离宫?既然厌恶我到这般田地,何不直接告知太后,一道圣旨将我赶出去便是?只因你不敢!陛下贵为天子,竟懦弱至此!”

因气息不稳,她说话时声音抖得厉害,一股脑儿地发泄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同何等身份的人这般说话,脑子里轰然一声响——坏了坏了,这可真是上赶着找死,戚照棠,你不是口口声声为母亲着想吗?萧步寰再混账他也是皇帝!

她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深深呼吸几口,可倔强和自认无错让她始终无法向他低头,正梗着脖子听凭发落,忽然感觉手背被灼了一下,一垂眼,撞上萧步寰面无人色的脸。他五指抵在胸口,用力到骨节煞白,嘴唇却已呈紫绀色,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乱抓——方才戚照棠就是触到了他的手,被他手上烫得惊人的温度吓得完全清醒。

咳嗽声如从破败的风箱里发出,急促得像是在追魂索命。萧步寰原本浅淡的眼瞳中已尽是血丝,眼角被窒息般的痛苦顶出几滴清泪。他连顺畅地喊出声都无法做到,只能从牙缝里溢出几声破碎的喘息……

戚照棠尚在田间泥地里打滚时,便听过不怕死的农人抖机灵,说猪浑身都是宝,而咱们的陛下浑身都是病,其中以心疾为最。她先时总以为是夸大,因着母亲体弱,出入医馆的次数多了,她陪侍时自然也见过形形色色的病症,进宫后不久,见萧步寰天容玉色,虽步履虚浮,面上却不曾显露什么,于是更不以为然。可这一回,她一眼便瞧出萧步寰所犯的确是心疾,且病症凶猛,绝非朝夕之事。

她到底不过是个小姑娘,嘴上再逞强,哪见过这般阵仗?又念及萧步寰心疾发作时自己正出言不逊,一时间心中内疚自责到无以复加,忙将他扶起来往自己身上靠,边轻拍他的后背,边试图搀他回榻上躺着。谁知他陡然使力摁住她的手腕,嗓子沙哑得如同吞了热炭:“不是恨朕欺侮你吗?现下……只你一人伺候,大可当作……无事发生。”

他喘着粗气,一字一顿艰难地说完,手上才卸了力,闭目道:“你只管转身出去……继续守夜……待天明,一切便都结束了。你放心,朕百病缠身……宫中无人不知,白日里……亦是朕命你不得入内,有内官为证……你不会受到牵累。”

戚照棠久久没有回应。熬过又一阵耳鸣目眩,萧步寰勉力睁眼,却见她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她胸口起伏,气得脸色发白,令他蓦地有些慌神。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也不知她是从何处学来的翻箱倒柜的好本事,竟一手拿着刚寻到的保心丸,一手递过水盏,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和水服下。待确定药已入腹,她才低吼道:“见死不救,你把我当什么人?”

他微微一怔,她已扭头冲着殿外,声嘶力竭地喊“传御医”。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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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才备下的辟寒香丹和熏炉被重新启用,红罗炭烧得极旺。戚照棠仍嫌不够,将汤婆子塞进萧步寰手里,又往榻尾凳上搁了个水盆,拧着湿帕给他擦脸。

他被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活像个病弱的小姑娘,只准露出眼睛,两颊被热气熏得发红,倒显得比平日里稚嫩许多,诱得人一阵心软。

“虽是御医用的药,可我及时呼救,总也该有点儿苦劳不是?”她边替他拭汗边絮絮叨叨,“陛下,打个商量成不?”

“何事?”他声音闷闷的,竟莫名地有些可爱。

“我今年十七岁了,按大睿的规矩,宫女年满二十五岁便可离宫。你便容我待够这八年可好?我保证,一定安分守己,绝不越雷池一步,只求你允我留下。”

她无形中已习惯不用敬语,萧步寰也无意纠正,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宫里有什么好,为何不愿回家?”

“那不是家。”她脱口而出,咬了一下唇,偏过头移开视线,“嫡母唆使父亲,要将我嫁给王侍郎家的大公子。”

萧步寰沉默了一瞬。他见过那人,性痴愚,生得百拙千丑不说,还天生不良于行,是个残废,如此一无可取,难怪戚照棠不愿意。

似是看穿了他此刻心中所想,戚照棠突然笑了一声。萧步寰疑惑地望向她,她却一发不可收,索性肆无忌惮地宣告:“与他形貌无关,更是与他身份地位无关。陛下,若非我自己中意,便是潘安宋玉,我亦不愿意。”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萧步寰玉雕般的脸上聚起点儿几乎可以称得上柔和的笑意,一瞬间如月华尽揽,春水初生,周遭的一切都好像跟着生动起来。

“陛下,留下我有诸多好处!”她不错眼地追随着他不再冰冷的眸光,趁热打铁道,“我歌唱得不错,做饭也好吃,母亲病中常夸我,说只要我在身边,什么病痛都能消散……啊,我没有盼着你生病的意思!我……我还会画画,讲故事!”

“讲故事?”萧步寰缓缓支起身子,目光在戚照棠身上停了停,又好像越过了她,落在极远的地方。

“是,陛下你还不知道吧?别看我那位父亲不过是区区县令,面子倒是看得比天大,我是快及笄时才被他认回府的。在此之前,我与母亲生活在乡下,因日子过得实在拮据,我便常常出去打零工,在各个铺子里做学徒,久而久之,什么活儿都会干一些。赚了钱,便往舞坊酒肆里跑,那些市井逸闻和志怪传奇听多了,自己便也渐渐心痒难耐,学着写了不少。”

龙纹寝衣浸在屋内的一片和暖中,额前碎发遮挡住萧步寰的神情,他曲起手指,往身侧轻轻拍了拍,床榻悄悄陷下去一点。

戚照棠岂会看不懂他的授意,雀跃着凑上来,大大咧咧地往他身旁一坐,搓着手道:“我写的话本可受说书先生喜欢了,不仅是在长鄞,听说其他城镇,就连咱们大睿国都都有传阅我写的故事呢!不过认祖归宗以后,家里人盯得紧,再以现今的身份写话本多有不便,于是我常杜撰个古人名姓,再与那些个茶楼戏班一合计,将我编的话本充作古籍卖。”

“古籍?”萧步寰不知何时已挺直肩背,眸色越来越深。

低沉的嗓音磨得戚照棠整颗心都瑟缩了一下,她干巴巴地应道:“是、是啊……我自知不对,可……”

“你写过什么故事?”他打断她,气息竟有些乱。

“那可多了。”两人的鼻息暧昧交缠,戚照棠笨拙地稍稍与他拉开距离,可又忍不住偷偷向他回瞟,“什么病弱少女巧遇仙缘啦,什么女扮男装做武状元当女将军还误了公主啦,再比如花草成精美救英雄啦……”

“你方才说,你还会作画?”

“嘿嘿,我自己多承担点儿插画,便可多支取些报酬嘛!不过我画别人总是差强人意,还是画自己要得心应手些……”

萧步寰不自觉地往她的方向歪过去,眼看就要触到她。

像被抛在半空失了重心,她晕晕乎乎地解释:“陛……陛下,我的确用自己的相貌为一些精怪做过参照,可这应该不犯法吧?我是编故事的嘛,往故事里多少融入点儿自己,也算是稀松平常。同行都这么干呀,有的人还会把自己爱吃爱玩爱用的通通写进去……”

“你爱吃什么?”他坐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追着又问了一遍,“什么点心?回答。”

戚照棠强撑着的那丝清明在他炽热的目光里彻底土崩瓦解:“糖蒸酥酪、透花糍、五福饼……”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萧步寰猛地扣住了她的手,一点点收紧。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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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令智昏啊。

在这教人眩晕的桎梏里,萧步寰比她更先一步地注意到此举不妥,抽回手的动作快得仿佛刚才的亲密不过是一场错觉。

他始终不曾许诺戚照棠什么,可自此之后,他再没刁难过她。

可他也并不喜欢她。

确切地说,他不喜欢除了“不可说”姑娘以外的任何女子。

“不可说”姑娘,是戚照棠私下里为萧步寰的那位意中人起的诨号。她不是傻子,打从被他用白绫勒住脖子按在地上、听他亲口吐露“心仪女子”的那一刻起,那些她曾经想不明白或者不愿深究的东西,便已拨云见日,照得她心底那一丝隐秘的私欲无所遁形。

她入宫,的确是身不由己,可当太后意味深长地端详了一番她的面容,说出那句“是个可心的孩子,不过孤这儿不缺人手,往皇帝那儿送吧”的时候,她顺着太后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所指,一眼望见萧步寰拒人千里的面容,不知怎的,心尖默默抖了抖。他像是长在冰雪之地的草木,不畏冷,不可即,但她霎时起了个突兀的念头,那就是如若有人愿意暖他一暖,草木梢头,是否也能开出花来?她渴盼自由,不愿认命,可她意外地发现,即便这宫墙较之先前的闺阁苦牢更为深重森冷,倘使要陪伴的人是萧步寰,她是甘愿的。

坊间传言,陛下自生母柔妃早逝后,与嫡母也就是当今太后之间不睦已久。他不满后族盛势欺人,更不服太后严苛的管束,早年曾私自跑出宫去,却突发心疾,被一位神秘女子所救。回宫后,他对此女念念不忘,为那位不知名姓,可念却不可说的姑娘手绘过不少小像,更摆出一副非卿不娶的架势,无论太后送来多少美貌女子,通通被他原封不动地晾在一边。太后虽恨得牙痒痒,可苦于他是先帝留下的唯一子嗣,不好逼得太紧,除了硬塞给他一个皇后外,别无他法。

如今看来,传言并非只是传言,萧步寰的确情有所钟,而戚照棠之所以被相中,靠的就是这副与“不可说”姑娘肖似的容貌。她亦清楚,太后所图,绝非是要她做个宫女侍奉君主而已。萧步寰弱冠已过,帝后大婚也五年有余,膝下却无一子半女,太后犹在盛年,萧步寰却身体孱弱,若再无嫡系血脉为继,一旦萧步寰一病不起,母子一体的朝局必定一触即溃。因此,太后费尽百计千谋,破格选她入宫,为的就是利用她的皮相俘获帝心。

可世间最难谋划的便是人心。太后不会知晓,于戚照棠而言,萧步寰是明月,而明月本就该高悬天际,奔她而来的,便不是月亮了。他们二人虽身份之别宛若云泥,但同样在用自己的方式坚持走自己的路,而他身为天子却犹如囚徒,所负甚重,她很佩服。

戚照棠总想得到许多,不仅为自己,也为饱受摧折的母亲,可于“萧步寰”这三个字上,她觉得,能陪着他就够了。

她陪了萧步寰五年。五年里,一如她最初许诺的,从未逾矩。她熟悉他的每一个习惯,谨记他的每一个喜好,她被接纳进他最私人的领地,得以探知他身为帝王的抱负与担当。

早在萧步寰登基前,大睿便已风雨飘摇,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起义军斩木为兵,而太后穷奢极欲,耽于享乐。这些年,是他拖着羸弱病体,为天下、为他的子民殚精竭虑,谋取福利。

翻开萧步寰自出生起到如今已堆积如山的医案,戚照棠很想把他的病情轻描淡写地略过去,可是她过不去,白纸黑字,密密麻麻,每一个都像是长了利齿,能咬进她的皮肉里。胎中受损,先天不足,耳鸣脑响十载有余,心疾久治不愈……病危数次,御医甚至断言他活不过弱冠……她眼眶就快要兜不住什么东西了,冰天雪地沉进心底,大片的水泽涌出来。她根本无暇去擦,因她知它还会满。

萧步寰二十六岁了,她要陪着他继续撑下去。

她在困苦中长大,心知有些痛楚本就无法消弭,譬如母亲的境遇、父亲的凉薄,又譬如她直到及笄才被正视,并非父亲突然生了慈心,而是戚家试图与王侍郎家攀亲,光大门庭。偏偏王侍郎痴迷周易八卦,瞧不上嫡母所出的几位小姐,着高人算出未来儿媳的合宜的生辰八字,不偏不倚,正是她的。她将它们编成趣事,用轻快的口吻,并着其他志怪传奇一起说与他听,她想告诉他,苦痛或许永远无法彻底消散,但可以被分担。

至于萧步寰能否感知到,已无须多言。他同样待她极好,会听她的劝,承她的情,会低低唤她“阿棠”,每一年生辰为她备下贺礼,亦会在有氤氲雾气的夜里,喝过药后倚在床头,不动声色地把被子拽过来,将她冻得通红的手覆住,再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讲生母柔妃的旧事。继而,却不知是谁的困倦先排山倒海地袭来,伏在床边,双睫微颤如鸦羽,绣满十二章纹的斗篷轻轻落在身上。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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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照棠动手之前就知道自己少不了这顿打。

可她仍是动手了,微如草芥的奴婢,从大睿最为尊贵的皇后娘娘手中抢夺东西,甚至抓上皇后的手臂,迫使对方吃痛松开手,再眼睁睁地看着一国之母狠狠摔在地上。

皇后是拣着萧步寰上朝的工夫前来闹事的。被当成摆设供了这么久,积怨一旦爆发便不可收拾。她实在想不通,为何萧步寰愿意待在宫里任何地方,宣政殿、勤政殿、翰林院甚至太医署,独独不愿去她宫中歇息哪怕片刻?

她想了这么些年,终于懒得再想了,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满头珠翠哗哗作响,同被她掀落一地的物什争着比声音大,博古架上已无甚可摔,又去糟蹋书案,攥起边上一个不起眼的九连环就要丢出去,却被谁一把按住,一时竟动弹不得。

“皇后娘娘,这是柔妃娘娘在世时亲手为陛下做的小玩意儿,扔不得!”

“本宫一个大活人,难道还比不上这些破铜烂铁吗!”皇后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可想必心里也清楚地知道答案,终究只能愤愤然松开手,眼风扫过周围一遭,又从白玉镇纸后头抽出了什么。

那是一幅画,萧步寰并没有刻意遮掩,甚至连墨迹都未干,画中人连眉间、眼角都是春天的模样。

是戚照棠的模样。

戚照棠也愣了愣神,脱口便道:“这不是我!”

陛下画的,不是我。

是“不可说”姑娘。

皇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你也配?”

说着,她又重新往画上看去,好像眼神可以是利剑,画中人也可以有血肉,手指越捏越紧,顷刻间就能把这张薄薄的宣纸揉烂:“他是越来越疯了,把这女人供起来拜还不够,存心给我找不痛快!”

戚照棠心头一震,原来祈谨阁里那尊不辨眉目的“神像”就是“不可说”姑娘……当年的木雕像尚显粗糙,如今的画像却惟妙惟肖,时移世易,为何萧步寰心之所系,反而愈加清晰坚定?

眼里隐隐闪着什么酸楚难当的东西,一路颤进心里去。可她顾不得自怜,在皇后即将撕毁画像时扑了过去,动作又狠又急,满心想的都是——夺过来,藏起来,和那个九连环一起,但凡是萧步寰珍惜的,但凡是他所爱的,她都要替他护好了……

皇后从地上爬起来,挥开宫人们的护持,指着戚照棠,抖如筛糠。

不愿见她便不见,不愿碰她便不碰,终归她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就算必须在皇帝面前隐忍怨气,想要惩治一个小小宫女,谁敢阻拦?

廷杖一下又一下地掼下来,戚照棠被打得从凳上扑到地上,双手死抠着砖石缝隙,硬生生地挨着,不让自己彻底趴下去。疼痛激得她双目赤红,恍惚间,她想起幼时贪玩摔伤了腿,母亲坐在床边垂泪,说:“阿棠啊,痛的时候就想想自己喜欢的东西,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她爱什么呢?她爱自由,爱画画,爱写话本子……

廷杖落得越发凶狠,施刑的见她嘴唇被咬得惨不忍睹依然死扛着不吭声,索性连着掼了十几下。

她爱母亲……

一声痛呼被死死堵在咽喉里,她不能喊……

她爱萧步寰,她不能喊。

这场酷刑终结在萧步寰的一声喝止里。

戚照棠记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他的眼圈也红得骇人,惊得她忘了礼数,想抚上去问,他是不是哪儿也伤着了,又或者,又犯了什么病痛。

她看见皇后瘫坐在地上,抽噎道:“我知她是外祖母选中的人,我不该这般沉不住气……”

她听见萧步寰的声音清晰沉静:“她是我的人。”

再然后,她被他稳稳当当地抱着往内殿走去。她借着疼痛把脑袋更靠近他,并且偷偷妄想,这一生都不想摆脱他的怀抱。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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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照棠趴在明黄色的床铺上,御医已经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有余,萧步寰依旧没让她从自己的床上下来。

他侧坐在她身旁,脸色极差,目光沉沉,不知看向何处。

她费劲地偏头去看他,想宽慰几句说她这点伤不算什么,一连串的咳嗽率先冲破喉咙。

他视线立时回转,玉白的手抚上她的额头,停了好一会儿,确定烧确实退了不少,才端过案上用小火炉煨着的一碗汤药:“喝完好好睡一觉。”

饶是从不在他面前自称奴婢,戚照棠还未狂妄到不知尊卑有别,忙不迭地要起来:“我自己来就好!”

动作自是被半道截住,她的头又陷进软枕里去。

萧步寰执着勺,汤药并着蜜饯一起喂进去:“倘若朕没能及时赶到,你是不是就打算那么硬扛着,也不知道喊一声?”

“我喊谁去。”她小声嘟囔。

“喊太后啊,”萧步寰恨铁不成钢,往她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是太后让你伺候朕的,皇后再霸道,能越过太后去?”

“可你说了,我是你的人……”

她声音越发小了,萧步寰权当没听到,放下药碗准备起身。

“陛下要去哪儿?”戚照棠一开口便知自己逾越了。

所幸他并不恼:“差人再送个手炉来,方才你梦中喊冷。”

“已经不冷了。”她见内殿并无外人,于是胆大起来,攀上他的衣袖晃了晃,“陛下,我睡不着,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她自余光里瞥见萧步寰极难察觉地牵动了下唇角。

“你想听什么?”

“想听陛下说说自己的事儿。”她追着他那点儿若有似无的笑意,心里忽地痒起来。

他将她不安分的手重新塞回被中,竟甘心纵她到底:“你起头吧。”

戚照棠把头埋得更深,声音软得像是在呢喃:“陛下,这么多年过去,那位姑娘或许早就嫁人了。”

像她这般早就及笄但还云英未嫁的有几人呢,他还不能放下吗?

“嗯。”他只沉默了一瞬,不露情绪。

“陛下还觉得可惜吗?”

“可惜。”这一次,他应得极快,“朕一直想给她一些傍身之物,金银若难久存,宅子、商铺……总有靠得住的。又或者,她如你所言觅得良缘,朕也可以备下贺礼,东海珠,北山玉,姑娘们应该都会喜欢吧?”

戚照棠迟迟没有吱声,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因为过于用力,双肩止不住地发颤。

萧步寰以为她又冷了,扯过被子裹好她,哄孩子似的摸摸她的脑袋。

她哭得无声又凶狠,好不容易忍住哽咽,生硬地扯开话题:“陛下再讲个别的故事好吗?”

她以为时过境迁,他的深情会变,她的不甘和嫉妒也会变,可事实证明她错得离谱。她不想再听到和“不可说”姑娘有关的任何事了。

今夜萧步寰的脾气好得过分,闻言颔首道:“朕常年缠绵病榻,有一年深秋,天气已冷得像冬天,宫里飞进来一只小野雀,不怕冷,也不怕人,赖在朕的窗台前不肯走。骂也骂了,赶也赶了,敞开窗子让它飞,就是不走,还跳着脚唱歌。”

“唱得好听吗?”

“好不好听的,那也是朕身边唯一能听到的歌声了。”

“……陛下,那只小野雀后来如何了?”约莫是药效开始发作,戚照棠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为何我从未见过它?”

萧步寰安抚她的动作直到她睡着也不曾停下:“朕也不知。”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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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开春,戚照棠已经活蹦乱跳,除了背上密布丑陋的疤痕,那顿杖刑仿佛并未抽走她的半分精气神。

但萧步寰却倒了下去,一病不起。

其实直到这一刻真的突然降临,戚照棠才发现惊慌失措的只有自己。阖宫上下,朝野内外,似乎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笃定,他们的君主不曾拥有强健的体魄,不可能带领他们走向千秋万代。

至于御医,那些自他幼时起便宣告他活不过二十岁的老头,他们根本无视他苦苦支撑的这六年光阴,把这一切归功于他们的医术高明,而现在,不过是命不由己,大限将至而已。

天子又如何,一切还不是老天爷说了算,半点儿希冀都不肯再施与。

遗憾自然也是有的,札子一沓沓地递上来,明里暗里,无一不是在心怀怨怼,指责萧步寰大婚多年一无所出,致使大睿嫡系血脉断绝,即使他日另立新主,到底是旁支别系了。

他们遗憾的是新主血统不纯,只有戚照棠,在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里熬红了眼,奔波于太医署和勤政殿之间,拼着股不死不休的劲头,为他求取一线生机。

可始终求不得。他日渐衰败,高热把原本莹白的肌肤折磨成通红,咳出的血却是暗的。

太后来探望过他一两次,金丝锦帕抵在眼角,用沉痛的语气对戚照棠道:“皇帝若是有个孩子就好了,后继有人,也算是个盼头。”戚照棠木然地应着,她看见太后那块锦帕平整崭新,上头不曾有过半点儿泪渍。

可是,是不是也能算个法子呢?让他在心底留些牵挂,给药味经年不散的内殿注入一丝朝气。她知道她是病急乱投医,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于是把犹豫和羞耻通通抛诸脑后,身上只留下一件薄纱,绕到龙榻前,胆大包天地想要爬上去——然后,意料之中地被他擒住手腕。

戚照棠终是由着泪水划破沉寂,砸在萧步寰脸上:“陛下,从前那位姑娘救过你,你惦记了她一辈子。我不需要你惦记,你能让我救你吗?”

萧步寰凝视她半晌,缓缓伸出手,有那么一刹那,戚照棠几乎以为他即将抚上她的脸颊,可是他没有。举着的手轻轻垂下去,他叹息了一声,却是笑了:“阿棠,你早知朕心有所属。”

她突然发了狠,捏紧他的手,明知他吃痛也不放开,像是孤注一掷般,抓紧了最后一根稻草:“既然那么喜欢,为何不去找到她,接她进宫?”

他迎着她的目光,撑起身子贴至她的耳边,一字一句虔诚得如誓言:“我舍不得。”

他说“我”。

这便是戚照棠与萧步寰的最后一面。

若真要寻出个理由,她那一晚胆大妄为的后果,别说被遣散出宫,死一百次也绰绰有余。

但萧步寰只字不提,反倒称赞她机敏稳妥,侍君有功,提前归家,是赏非罚。

宫门外,站着她红光满面的父亲,身边破天荒地跟着她的生母,两人身上都像是沐浴着什么天大的荣光,尤其是她的父亲,望向她的眼神极尽慈爱,是她这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

有小宫女跌跌撞撞地追上她,说陛下还有东西要赐给姑姑。

她想说君恩太重,白日里赏的那些已是她此生都受用无穷的,话未出口,忽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

那小宫女哪肯给她时间细细思索,把两件东西塞进她手里,转头便走。

戚照棠怔怔地打开上头的红纸,字迹清隽,竟是萧步寰的亲笔,上头写着赏东海珠、北山玉……满目琳琅,多得好似要漫过边际去。

后面紧跟着的是一道圣旨,上书婚姻之事,可全凭己意,不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拘。

她茫然四顾,明知他不会来,明知他听不到,可一声一声,依旧字字泣血,想要越过宫墙去:“陛下万安,陛下……万安。”

直到最后,萧步寰想,他到底是成功了。

在药石罔效、病入膏肓的如今,成功地把他心爱的姑娘送出宫去,成功地摒弃自己最后的私念,成功地骗她到底。

他也是血肉之躯,也会害怕。幼时,眼睁睁地看着生母柔妃被灌下鸩酒死在面前,对外却只称病逝,他怕;稍大些,查出自己之所以体弱多病,全因在娘胎中便被太后多次施计陷害,他怕;彼时太后一心想让他胎死腹中,不曾料到许是天理昭昭,她一生无子,到头来只能去母留子,于是一面不得不靠他这个病秧子巩固地位,一面继续寻找合适的替代品,他怕得日夜难安。

他不愿亲近太后为他安排的皇后,也不敢亲近其他女子,他知道,一旦自己有了子嗣,生母柔妃的悲剧绝不会是特例。

因此他有了个主意,自导自演一场民间游历的好戏,杜撰一段美救英雄的传奇故事,为自己找寻一个不存在的心上人,放心地将她供起来。木雕像粗制滥造又怎样,足够被他充作挡箭牌。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本古籍竟是做旧得极度逼真的伪作,上头最合眼缘的精怪画像的原型竟确有其人。这个傻姑娘,明明那么向往自由,却甘心待在他身边画地为牢,还想陪他一辈子。

从此他有了最为惧怕的事,怕他的一辈子不是她的一辈子,怕他贪图这一丝光亮将她锁死在身边,更怕天不见怜,他筹谋不及,救不了她。

幸好最终,一个被削断臂膀的傀儡,也能胜天半子。

他望向窗外,春已至,玉兰花挤挤攘攘地在风中欢欣摇曳。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日戚照棠问他的话——“陛下,那只小野雀后来如何了?”

他终于可以告诉她了。

朕也不知。

因为朕放了它,而它再也没有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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