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坛之明星梅兰芳 剧坛之明星梅兰芳

今日推送之《剧坛之明星梅兰芳》录自《京剧二百年之历史》，作者波多野乾一（1890-1963），日本新闻记者、汉学家。《京剧二百年之历史》原名《支那剧及其名优》，民国十四年（1925）出版。民国十五年鹿原学人译成中文，由上海大报馆出版，改今名。书中第四章第二节，为“剧坛之明星梅兰芳”。

当代中国剧坛明星梅兰芳，因后援者缀玉轩同志用心之良苦，今则非青衣，非花旦，完成一种新式女脚色，余今置彼于「青衣」章下者，似觉较为适当，且其本艺原为青衣故也。

梅兰芳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祖父梅巧玲，为昆旦名手，别有传，父二琐为巧玲次男，字竹芬，亦唱青衣，患肺病，以光绪二十二年殁（见前），遗儿裙姊（一云裙子），时方十二岁，四岁丧母，今则又失怙矣，一时抚育无人，伯父大琐，爱若己出，养育有加，大琐者，即巧玲之长男，字雨田，为当时胡琴第一名手，此裙姊者，即梅兰芳。

年渐长，貌渐美，识者皆谓颇类乃父二琐，实一宁馨儿也，自七八岁时，承继家学，二琐逝后，大琐之家计不如意，家道益衰，裙姊遂入朱小芬之门，小芬者，霞芬之子，幼芬之兄也，时在韩家潭经营云龢堂私寓，裙姊遂被质而成其弟子，自此始名兰芳。

兰芳少时，性极驯良，虽大家闺秀，亦不如彼之温婉，朱幼芬者，师弟也，屡虐待兰芳，然不少忤其意，孜孜焉勤其所业，厥后叶春善设立喜连成科班，包拥童伶二百余人，兰芳亦入该班，学习青衣，同学中有老生金丝红、武生康喜寿、青衣律喜云、武旦兼小生云中凤、花旦兼刀马旦元元旦、架子花脸侯喜瑞、丑角小百岁等，与兰芳同附学者，有老生贯大元花脸穆子等，然其容色皆不及兰芳，迨正乐育化会成立，京僚文博彦，出钜金为兰芳脱籍，而私寓亦由是禁止，兰芳之艺亦成，即受文明园中和园之聘，各班演唱，然人不知新进之彼，故其声誉亦不甚著，独樊增祥（樊山又云门）、易顺鼎（实甫即哭庵）、罗瘿公、奭召南、冯耿光（幼薇）诸氏，谓兰芳为巧玲之孙，极力捧扬，幼薇尤其尽力，为营住宅于北芦草园，凡有利于兰芳者，挥金如土，不少吝惜，兰芳甚德之，曾语人曰「他人爱我，实不知我，知我者其冯侯乎」，则冯在缀玉轩之地位，即此亦可推知矣。

梅兰芳与冯耿光

民国以来，兰芳之名大噪，当其出演于田际云所经营之天乐园（在前门外鲜鱼口今名华乐园）也，满都子女，如饮醕醪，心醉彼美，易哭痷之「万古愁曲」中，所谓其唱为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者，诚欲一见彼之颜色，有不远千里而来，日奔走于鲜鱼口者，尤在女子为更甚，前门外长巷，有名为丁姓之女，于兰芳往戏园时，必通过其前，未几恋爱情切，相思成病，学校亦因而中辍，然以忧心如焚，思念不已，于忍无可忍之余，一日遂往东安市场吉祥园后台，要求面会，司阍者拒之，彼则曰，「余为兰芳许嫁之妻，妻求会夫，有何不可」，批阍者之颊而闯进，一时骚然，事为兰芳所知，答以决无此事，后台方面，遂拘引彼女于警察署，后为其家闻知，设法赎回，犹复日夜喃喃，誓嫁兰芳，啼哭不已，两亲无可如何，遂速嫁于远方，此种奇闻笑谈，极一时之纷嚣，想当为世人所记忆者也，兰芳为人，温婉而有媚骨，每与人接谈，则两颊潮红，一经化粧而出现于舞台时，则有使人不辨其为雌雄者，日本小幡公使，曾因我国方面招待，观梅兰芳演剧，归而欢曰，美哉女伶也，留此一笑柄，故彼成男女两性观客精神上之目标，虽欲避之，其势有所不能。

当在云和堂时，有一名郭逋仙者，世家子也，年仅弱冠，貌颇俊美，略似兰芳，一日相见，心焉倾倒，常鹄立门前，注视彼美，虽风雪交加，无日或已，落花有情，流水有意，兰芳亦感彼心诚，郭生终成入幕之宾，民国二年正月十二日，郭生与兰芳，携手同行，游于香厂，夕阳无限，时近黄昏，两无嫌猜，共饮于煤市街之致美楼，忽警报飞来，京师兵变，（即曹锟军队之变）抢掠频起，全城震动，当此人声鼎沸之际，两人心胆俱裂，拥抱一室，哭泣达旦，幸风平浪静，致美楼亦得安然无事，然经过此一番患难，彼此之感情益深，固结不解，无奈好事多磨，佳期不再，后有强有力者出，遂被阻隔，水天各一方矣。

国会开幕，议员入京，饮食徵逐之不足，继之以渔色选歌，故于奔走八大胡同之余，时出入于戏馆之内，忽一日在天乐园发现兰芳之美，惊叹为绝世美人，故当大总统选举时，竟有投一票于梅兰芳者，议员宣告破产，即于此见端矣，民国二年，第一舞台落成，其经理卑词厚礼，聘请兰芳，兰芳意稍动，义将成矣，天乐园主田际云，闻知此事，大惊失色，速驱往其家而谓兰芳曰，君朝行，则天乐园夕倒，请君勿行，兰芳怜之，在第一舞仅半年即去矣，而第一舞台，亦以内讧故，营业不振，事为上海丹桂园侦知，特派人员，聘兰芳及王凤卿等南下，兰芳遂以此为机会，欲脱去田际云之羁绊，询诸田，田亦为半年之合同，至此不能再强留，遂许其请，而于致美楼头，公开饶别之宴，时有一人，频从室外，注视兰芳，曾不少动，兰芳低头不语，同席者大怒，挥之不去，兰芳仆役，饱以老拳，方始逃去，彼何人斯，盖为王姓之一医生，以与二琐有旧交之口实，坚求与兰芳交际者也。

梅兰芳早年访沪留影

越数日，兰芳遂得南下，时彼年方十九岁，所谓「去时冠剑是下年」也，当欲叙彼在上海成功之前，于兹不能不记述者，即当时梅兰芳之真实艺术是也，彼之容貌，虽可以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形容女性美者形容之，然其艺术不能以纯粹之青衣，即谓为可集大成，于是后援者冯耿光、李释戡、齐如山、张豂子、许伯明、舒石父、文公达、吴震修、胡伯平、赵叔雍诸人（按时人有称为梅党者），组织梅兰芳后援会，名为缀玉轩，专心致志于指导之任，此团体今日犹依然存在者也，至兰芳出演于丹桂园也，当时执上海剧界旦角牛耳者，为河南秦腔花旦贾璧云，然到底不及绮年玉貌之梅兰芳，上自名士美人，下至贩夫走卒，莫不互相倾倒，行动如狂，奔走相吿，此行演唱四十余日，遂北归矣。

时樊增群旅居上海，极力擒扬之，曾为兰芳制有「梅郎曲」，如下：

梅郎盛名冠京师，才可十九二十时，绣丝底是佳公子，传粉居然好女儿，海上歌台封故步，拂弦难得周郞顾，遂走金台选妙伶，左骐史姘知何处，梅郎娇小建章莺，巧啭春风第一声，东阁仙花是侬姓，左徒香草是侬名，渠侬家在韩潭住，姓名传遍江南路，丹桂园中第一台，须第一人作钱树，吴天飞下凤凰雏，朝阳一鸣万目注，霓裳法曲世间无，锦掷缠头不知数，吴儿听郎歌，金雁斜飞唤奈何，吴姬见郞舞，含情欲语防鹦鹉，沉醉江南士女心，衣襟总带梅花谱，岂知郎意重老成，传语樊山问安否，易五寄我琼瑶音，道郎美慧知我深，采云两曲略上口，琴楼一梦屡沉吟，癸丑冬月初七日，郎来引入芝兰室，渡江洗马无此容，琼树一枝照瑶席，不言早识玉性情，微笑如闻花气息，执经即是张雕武，学诗愿从黄鲁直，翻笑世家无子弟，未入学堂知法律，我如汝年游上京，汝祖椒掖皆知名，俊察复见汝诸父，砑光帽底花奴鼓，十年来去景和堂，一朵朱霞映门户，南台御史李会稽， 亲将第一仙人许，倘教玉川今尙存，定夺锦袍来乞汝，是日尽醉酒家楼，凤卿素云皆汝俦，合为白玉连环样，同引珍珠一串喉，夜入梨园第一部， 听郎清歌见郎舞，万人如海看红妆，万炬无烟照海棠，才揭绣帘犹掩抑，徐登锦毯故回翔，腰支一捻灵和柳，学得篏钱堂下走，看似轻盈极端重，才欲收光更迟久，燕去红襟双剪齐，莺来一点黄金溜，引吭敛黛歌一声，齿牙伶俐丝清簧，声声到底有旋折，字字入耳俱分明，促节紧打摧花鼓，曼音细咽云和笙，竹云初过玉初振，潜气内转丹九成，歌声九变俄复贯，锁骨观音法身现，锦勒罗襦不动尘，微微头上宫花颤，吁嗟乎，九流百家俱本末，此郎佳处玉在璞，徒于歌舞去赏音，皮相固知非伯乐，琴书静对两忘言，淡似幽兰驯似鹤，专门才技何足言，以外有条方是学，我见梅郎如饮醕，吴中但说好伶伦，亦如七十樊山老，只把文章动世人。

兰芳荷此空前之声誉而归北京，不久即为俞振庭所强迫，在文明吉祥两园演唱。

色艺俱进（李释戡于最近所著「兰芳小传」以「民国二三年间，艺乃大进，色亦愈艳，容光焕发，俯仰如神」形容之）之兰芳，于京剧界独步之间，缀玉轩同志，早已虑及其将来，谓以独立之脚色，趋重于青衣一隅者，非其所利，不若远法紫云（余），近取瑶卿（王）艺术，合一炉而冶之，翻出一种新花样，造出一种，新局面，盖所谓旦角者，原不能不具现女子之各种色相，仅演其善之一面，以作青衣之型，使以此为畴范，不许其超越一步者，未免局限优伶之能力，缀玉轩同志，以此种思虑理由之下，为兰芳编出几种新剧本，其堪列为第一者，当为「嫦娥奔月」，然自其典型言之，则歌舞剧也，自扮相服装言之，则古装剧也，次乎「嫦娥奔月」而现者，为「黛玉葬花」更有所谓「天女散花」而，古装歌舞剧，划出一新时代，以上诸剧，成于缀玉轩中坚份子李释戡齐如山吴震修诸氏之手，罗庆公亦与有力焉，

梅兰芳之《黛玉葬花》

张豂子于民国七年八月时，有「最近之中国戏曲观」一文，评兰芳之歌舞剧于下，纯粹之新剧，不足号令社会，于是乎新排戏起，其事实新，其情节新，其编成新，而于一切排场，则不得不伏而走于旧剧之麾下，盖其名虽称为新排戏，然其唱工与锣鼓，则不得不一一取诸旧戏之法，此种新剧，可目为新旧过渡时代之产物，而现在之最有名者，为梅兰芳之歌舞剧，例如「天女散花」「嫦娥奔月」「黛玉葬花」「麻姑献寿」之类，皆是也，此外「邓霞姑」「童女斩蛇」等剧，亦为兰芳所编，虽既施时装，然有唱工，有锣鼓，则终不能谓为纯粹新剧，梅在现今剧界，有盛名之人也，以彼之伟大魔力，以彼之玉貌珠喉，编成新剧者，洵有一时风动，万首攒望之盛况，然彼终不能脱旧套，旧剧势力之重大，可想见矣。

于歌舞古装剧，得空前成功之兰芳，旁及昆曲之硏究，于此方面，亦得举相当之成绩，然民国六七年时，由野台戏以至京剧复活而来之韩世昌一派昆弋班，亦有影飨，伶俐如兰芳，敏捷如兰芳，亦于此新学方面，示相当之进步，故在今日北京剧坛之旦角，其不善昆曲者，不能称为有名伶之资格，虽然无论自何方面言，歌舞古装剧之魔力颇大，前年以来，梅之新作，如「洛神」「西施」等，依然歌舞剧也，又如「霸王别姬」「红线盗盒」以舞剑为主之剧，亦大受世之欢迎，

题风扬帆之兰芳，此后将以幸运终乎，民国八年，应日本帝剧（帝国剧场）之聘，演唱十二日，博得中国剧坛空前之现象，所演之剧， 「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御碑亭」「虹霓关」「贵妃醉酒」「琴挑」等，想尙为世人所记忆者也，自日本归后，益努力于新曲之硏究，民国十一年，始出演于香港，受彼地热狂之欢迎，民国十二年，又应上海共舞台之聘，当时包银，实为一万五千元（一月）（路费宿膳费在外）， 昨年五月，再与帝剧之约成，十月东渡，归途曾在宝塚歌剧场演唱。

去岁兰芳新编「太真外传」一剧，曾在北京演唱，马二先生有「春明观梅记」一则，即述此剧之梗概者也，如下：

畹华既排太真外传，出演于开明戏院，连卖三夕，座客之盛，得未曾有，黄子秋岳，以柬相召，因扶病而获覩其况，是不可无纪，以告我海上之谈剧者也，道宫遇艳起，分钿定情止，全剧之场子，主要者不过三，其一，道院之回廊，其二，金殿之册封，其三，华淸宫之窥浴，而附丽穿插之场子，亦只「明皇思艳」，「野狐闲谈」，及「扬国忠之幸遇」，「高力士之迎环」而已，以结构言，尙称紧凑，无拖沓之病，演剧时间，不过五刻许，观者亦不至有座久生倦之意，太真生盛唐之世，以绝代容华，宠幸一时，其奢侈程度，自当超迈陈隋，故剧中衣装之绮丽，正不妨铺张，而畹华容止雍容华贵，非余子所能企及，以状太真，允称恰如其分，至于寻声按谱，翻陈出新，以皮黄之旧律，谐动作之神情，匠心别具，足见聪明，余座中若樊山老人，疑始先生，皆大欢喜赞叹，以为是真今世之羽衣霓裳，此曲不应人间有也，他日畹华倘复南来，此邦人士，当可亲聆雅奏，以证斯言，此记特其先声耳。

梅兰芳之《太真外传》

兰芳之家庭，祖母陈氏（昆曲名伶陈寿峰之妹），为巧玲之妻，昨年六月十二日，以八十五岁而病殁，伯母梅大琐之妻，执掌家政，妻王氏，为武生王毓楼之妹，妾福芝芳，会为坤伶青衣，亦曾有名于一时，此外有「兰芳小传」二，毁誉褒贬，各异其词，且颇有参考之处，姑两存之，以求世之公判。

燕山小隐曰：

梅兰芳，名澜，字畹华，小子裙子，淮扬人，或传安徽籍，未知孰是，祖巧玲，以花旦享盛名，隶四喜班，其私寓曰景龢堂，固常以应徵侑酒为业者也，巧玲有子二，长曰大琐，为胡琴名手，次曰二琐，世父业，技既庸劣，色尤平常，常为景龢堂少主人，容之过从者，盖皆推巧玲之爱也，娶某氏，生兰芳，年未三十以病死，兰芳四岁丧母，十二岁复丧父，乃依于伯氏，大琐无子，抚兰芳若己出，未几家道中落，遂典兰芳于云和堂私寓为弟子，仍继祖若父之业，云和堂主人，朱姓字小芬，又字蔼云，名伶朱霞芬之子也，小芬妻梅氏，实为兰芳之姊，至是复兼师弟之谊矣，私寓子弟，虽以侑酒为业，多习艺为后来计，故兰芳曾入喜连成科班学戏，京僚中有文博彦者，嬖兰芳甚，出钜金为之脱籍，民国初元，袁寒云张忠武辈，皆赏识兰芳，自识冯幼薇后，相得愈甚，余人遂鲜问津者，兰芳之学戏也，老伶吴菱仙，实其开蒙师，嗣后问业于李宝琴戴韵芳王瑶卿路玉珊辈，民国初元，演于天乐园，实居王蕙芳之亚，而循规蹈距，力求上进，论者方期其为青衣后进人才，未几即排所谓古装新戏，以出奇制胜之计，为朦世欺人之举，自梅技得售，而皮黄戏之成规，遂为之破坏无遗，世鲜知音，群事盲从，可发一叹，至梅之艺术价值，容当详述，兹不赘。

李释戡氏曰：

性温婉谦和，恂恂儒雅，从无疾言厉色，与人交，久而能敬，平居相对，如饮醕醪，不期而醉，闻人誉己，恒谦抑不敢当，而人愈重之，喜文字，恒与当代名士游，樊山实甫，交相爱重， 一新剧出，每作诗歌以张之，实甫客死都下，赐以钜金，樊出谓有祖风，演剧助脤百余次，捐金万计，旁及日本震灾，好施不惜，绝少世俗嗜好，惟爱藏书画，究心绘事，其精抚佛像，足入冬心之室，今年供奉内廷，赐古月轩珍品，且命为庙首，召见养成殿，都人传为佳话，九月二十四日，为三十生辰，门人发柬徵文，海内名流，诗文题赠空箧笥，簪裾雅隼，极一时之胜，于戏盛矣，夫人材缺乏，未有如今日者也，苟有一技，即可成名，况协律世家，天赋美质，益以聪颖好学，能于艺坛独树一帜，如兰芳者乎，余识兰芳二十年，每与谭艺，即如越女之论剑，日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得之，过从既久，重其为人，所以着之于篇者，可知人贵自立，芝草醴泉，固不必求诸士大夫也，此外关于梅兰芳之记载甚多，如村田乌江氏之「支那剧与梅兰芳」及穆辰公之「梅兰芳外史」，均有成书，于兹不赘。

（《京剧二百年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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