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值得看的原因（这本奇书却依旧直抵人心）

1605年的初春，西班牙王国首都马德里的书店，上架了一部很厚的怪书。

它的名字很怪，叫做《天才绅士堂吉诃德·德·拉曼查》（El ingenioso hidalgo don Quijote de la Mancha）。内容也很怪，讲的是一位读骑士小说读魔怔了的乡下老绅士，身披破甲，骑着瘦马，和一位傻乎乎的侍从“四处仗义行侠”（四处挨打找牙）的荒诞冒险。

甚至，连书的印刷质量都很怪。

排字工人的文化水平实在不足以应付这位不知何方神圣的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韦德拉（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先生。手稿里各种奇奇怪怪的标点、音符和缀字法，让排版老哥们大挠其头，结果可想而知——各种错误此起彼伏，整整印错了3928处。

但最怪的是，这部书居然以前所未有的神速风靡了整个西班牙王国，不管是贵族绅士，还是仆役小贩，举国上下之人，但凡识得几个大字，都为这部《堂吉诃德》如痴如狂。

如果不是印刷术早已普及，西班牙语里一定会因为这部书多出一个“马德里纸贵”的谚语。

它为什么如此受欢迎？因为，它实在太搞笑了！

作者从一开篇就在向读者庄严宣告，自己绝对不写正事。

塞万提斯先生确实很能“塞”，每一章故事、每一篇对话都被他埋伏下了密集的笑点，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人名，他都能塞个谐音梗进去。

比如堂吉诃德给自己选定的“意中人”（按骑士小说里的说法，正经的骑士，必须得迷恋与效忠一位高贵女子），起的那个立意崇高、寓意深远、华贵圣洁的“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

英文意：无与伦比的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

这个名字倒确实很高级，但这位年轻的（且从来不认识堂吉诃德的）农家喂猪姑娘原名叫阿尔冬莎·洛伦索（Aldonza Lorenzo）。

咱老西班牙当时有句很地道的俗话：“没有女人过活，阿尔冬莎也能凑合。”

滑稽、荒诞、嘲弄、疯癫、狂欢……如果有一种元素能够引人发笑，那这种元素读者就一定能够在《堂吉诃德》里找到，以至于绝大多数的读者都坚信堂吉诃德一定是位真实存在的人物——

否则得是多么癫狂的疯子，才能想象出这么荒诞有趣的故事啊！

不过，也就是因为《堂吉诃德》实在太过搞笑，所以在整个十七世纪，它得到的评价并不高。社会认可塞万提斯是“整个西班牙最逗笑的作家“，但另一方面又认为它只不过是逗趣消遣的通俗读物，没什么更值得一提的东西——

“建议‘哈哈哈哈’就完事儿了。”

但很多年后，有一些敏锐的文学家首先发现自己“哈”不出来了，他们惊觉这部书没那么简单，《堂吉诃德》根本就不是一部单纯搞笑的怪书，而是西方世界两千余年来从未有过的一部奇书！

它就像一座深不见底的神秘矿藏，矿脉深处，甚至蕴藏着足以使人的灵魂为之震颤的辉光。

#01

转折点的钟声，是在西班牙之外敲响的。

《堂吉诃德》热潮兴起没有多久，欧洲邻国的书商们便纷纷将它引进到了自己国内，但在整个十七世纪，不管是哪个国家的读者，对《堂吉诃德》的评价都差不太多，甚至可能比西班牙读者还要苛刻。

比如某位十七世纪的英国批评家，就很是责怪塞万提斯的讽刺用力过猛，不仅把骑士小说消灭了，还连带着把西班牙的武侠精神都给整没了……

直到十八世纪到来，是的，“启蒙运动”的十八世纪。

理性至上的风潮，掀起了对于过往种种思想的反思与怀疑，先进的启蒙主义者们开始用更开放的眼光审视所有的知识领域。

于是，过去一切已有的文学法规都不再被迷信，人们不再只是用批判性的俯视去嘲笑堂吉诃德的荒唐，而是试图发现和体验《堂吉诃德》里是否还有其他值得被关注的存在——

比如，这个乡下穷绅士的心底里，到底哪儿来的一股如此无畏、如此坚定、如此严肃的信念？

这其实只是一点点微妙的视角转换，但就是这一点点的不同，便足以敲碎一百来年的思维定势，当目光不仅仅只停留在《堂吉诃德》的搞笑时，人们便逐渐在这部书里发现了许多奇妙的东西。

先说文字本身。

一些文学家们慢慢发现，《堂吉诃德》之所以读来如此有趣。塞万提斯那出神入化的搞笑水平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技巧！

比如，对于民间俗语和传说的充分运用，不同的人物使用不同风格的语言对话。

又比如，故事套着故事，叙事的视角足有好几重，而且甚至会随着情节变化而变化。

再比如，没有依着传统写作套路，把自己当成真实世界的“转述者”，而是虚虚实实，把真实和虚构不加区分地写在了一起，甚至还出现了超现实的场景。

还比如，双重人格的故事人物、用情节带动叙事，以叙事展现主题的写作方法、有着矛盾冲突的故事内核、对欲望、流浪、成长、现实、梦想、爱情、个人、疯癫种种主题的强烈表达……

果麦版《堂吉诃德》随书插页

你有没有觉得这四段“比如”有些眼熟？

没错，以上都是“现代小说”创作中最经典、最常见、最应该具备的基本原理。

但为什么这些方法会让彼时的研究者觉得新奇不已呢？

因为从来没有人用过。

不是《堂吉诃德》使用了现代小说的技巧，而是因为有了《堂吉诃德》，现代小说才有了技巧。

它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部现代小说。

当然，站在四百年后再看，这些技巧和方法可能确实也不新鲜了。

“第一部现代小说”的王冠或许也只剩下了致敬与感慨的价值，而不足以构成为当下你我的阅读理由。

别急，以上其实是只是一点必要的背景知识，接下来要讲的故事，才是这座“奇妙的矿藏”里最耀眼的珍宝。

#02

文学技巧的全新发现，也使得人们开始用更多元、更深刻的视角重新审视起了这位疯疯癫癫的老头儿。

最先发言的，是英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作者，也是现实主义小说的奠基人丹尼尔·笛福，对，就是写了《鲁滨逊漂流记》的那位。

《鲁滨逊漂流记》初版封面

他看见了堂吉诃德的孤勇，所以他无比自豪地宣称，自己笔下的鲁滨逊所具有的就是一种堂吉诃德式的精神。

其后，法国哲学家狄德罗也在启蒙运动的不朽巨著《百科全书》里肯定了笛福的观点，将堂吉诃德称作“一位真正勇敢的疯子”。

时间到了十九世纪，整个西方知识界飘扬起了浪漫主义的大旗，比任何人都更能敏锐感受人类情感的浪漫主义者们，第一次从《堂吉诃德》的笑声里，看见了堂吉诃德与塞万提斯的泪水。它因极其激烈、自由、勇敢和深情而被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谢林奉为“浪漫主义的典型”，而德国伟大的诗人海涅，更是写下了许多文章，将《堂吉诃德》奉为“浪漫主义的圣经。”

“说也奇怪，在人生的征途里，尤其是徘徊歧路的时候，那瘦骑士和那胖侍从总追踪在我后面。”

“堂吉诃德式的行为是生活中最值得赞扬的事情”，甚至‘就是生活本身’，它鼓舞整个世界，连同一切在世上讲哲学、奏音乐、种田地、打呵欠的人去从事更加大胆的飞跃。”

人们越是深入思考堂吉诃德，就越是被他身上那种所有人都能够共情的，复杂、而深邃的精神世界所感动，而《堂吉诃德》也随着这种思考的深入，益发开始传向更遥远的国度，勇敢的老骑士自西向东，跨越广袤冰原，在快三百年后，终于来到了东方世界。

1860年，杰出的小说家，也是彼时俄罗斯最具“世界视角”的屠格涅夫发表了一场影响深远的讲演，他认为，人性里有两个为止对立的最根本特点，所有人的性格无非是围绕着这俩个极点游离摇摆，而堂吉诃德，便是迄今为止所有的文学经典里，最能代表人性坚定，信仰真理，绝不动摇的典型。

伟大的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赞同他的观点——“《堂吉诃德》是人类思想的最高表征”、“人所企及的最苦涩的自嘲”。

1908年，两个中国留学生从坐落在日本东京桥三丁目的丸善书店兴冲冲地走回住宿地，手里捧着一叠刚从德国寄来的文学书籍，其中便有一本《堂吉诃德》的德译本，这两位留学生都极其喜爱《堂吉诃德》，因为可能没有人比他们更能与堂吉诃德精神共鸣。

堂吉诃德那种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牺牲生命，也要为了理想中的黄金国度勇敢冲锋的理想主义，不正是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们所梦想的吗？

当然，身处20世纪的他们，看得可能比以往任何研究者还要远，他们看到了堂吉诃德更多的侧面，也觉察到了“堂吉诃德精神”也许不是完美的。

一方面，它确有如三个世纪以来人们的赞颂——坚定、勇敢、不屈、对于超越现实的理想的永恒追寻，但另一方面，这种精神又可能被曲解成不顾现实实际的自欺欺人，沉醉梦境无法自拔，而这可能更值得先被中国的读者们看见。

所以，13年后，其中一位留学生选择用堂吉诃德（Quijote）的另一侧面为沉默的中国国民灵魂造了一个塑像——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接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03

读到这里，我猜或许你心中会浮现这样一个疑问：

“所以，《堂吉诃德》的阅读理由，就是这三百年来东西方无数的作家和学者们探究出来的意义吗？”

这当然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理由（甚至在个人看来，它那种极其出彩的幽默就已经是足够的理由），但之所以这篇“解读”要为你列叙《堂吉诃德》自问世起，几百年来的研究史，是希望你可以更直观的发现——

每个时代、每个国家、每种思潮下的人们，都可以把其时代最关注的问题与《堂吉诃德》联系了在一起，无论是十八世纪，还是二十世纪，不管是启蒙主义者还是现实主义者，他们居然都能在堂吉诃德的形象与精神中，找到自己所想要寻找的答案。

这，其实才是我最想告诉你们的阅读理由。

因为塞万提斯的伟大就在于，他塑造出了一个真正的，普适一切的“人”，堂吉诃德所触及的，是人所共有的精神底层。

堂吉诃德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呢？

堂吉诃德可以是任何形象。

理想主义热情高涨、人们执着追求真理的时代，堂吉诃德就是这种追求的化身；当世界日益世俗平庸化，内卷到一地鸡毛、个人的物质幸福成为在世的唯一目标时，堂吉诃德就又代表着一种不可理喻、不合时宜的病症。

他是一种高尚的理想或道义的象征，有着赤子般迷人的心灵，他很真诚，真诚到整个世界都与他为难，还是不惜用生命捍卫道义！，但他确实又是沉湎在怀旧幻想中的傻子……

堂吉诃德的身上汇集了一个人所可能的汇集的种种品质与状态，而他的冒险，又足以象征每个人在人生旅途上会经历的种种事件，他的理想、他的浪漫、他的天真、他的痛苦和无解的哀愁，正是我们内心所蕴含的同样的理想、浪漫、天真、痛苦和无解的哀愁。

说真的，每个人都能在堂吉诃德身上看见自己想看见的，只要你能跟随老骑士的脚步，完整经历一遍他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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