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多大了(坂本龙一再看满月升起)

2022年12月18日,坂本龙一的全球线上音乐会《坂本龙一:钢琴演奏2022》在中国大陆上线。一周前,这场音乐会先行在全球其他地区上线,播出时,同时在线观看人数接近4万。

这是一场事先录制好的、全球乐迷期待已久的音乐会。由于体力每况愈下,宣称“与癌共生”的坂本龙一已经很难再完成常规时长60-90分钟的现场音乐会,于是他在日本的NHK509录音室,将包括《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末代皇帝》在内的13首经典乐曲分次演奏、录制,再剪辑好,以这样的方式呈现了一场特殊的、看上去像现场的音乐会。“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以这种形式演奏。”坂本龙一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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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度罹患癌症两年后,坂本龙一录制了自己的钢琴演奏会。(腾讯音乐供图/图)

2020年12月12日,再次罹患癌症的坂本龙一在东京的演播室里举行过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直播,现场没有观众,“面向彼时正在新冠疫情的昏暗隧道中徘徊的全世界”,可惜那场直播没有留下任何影像存档。

更早之前,坂本龙一原本有一次中国行,他于2020年2月底曾受邀前往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演出,但随着疫情暴发,音乐会被被迫取消,只能改为线上举行。坂本龙一在他位于纽约的公寓参加了线上演出。黑白画面中,他穿着高领毛衣,戴着圆框眼镜出场,即兴表演了 30 分钟:用石头敲击,用琴弦摩擦,用钢琴与合成器演奏,让多种乐器相互交融。当他用黑色马林巴木槌敲击20英寸铙钹时,镜头给了铙钹一个特写,上面清晰地写着:“Made in Wuhan, China”(中国武汉制造)。很多观众对这段镜头的解读是:20英寸对应2020年,钹象征武汉,这是坂本龙一用他自己的方式向中国观众表达问候。

“音乐和文学就像沙漠中的一滴水,可以滋养那些在获得水、食物和医疗后处于极度压抑状态的人。我想这就是人类不断创造,艺术不间断的原因。”在一次与好友、日本《GQ》杂志主编铃木正文的对谈中,坂本龙一这样说。

“戏剧性”的时刻

坂本龙一第一次与死亡靠近,是2014年,这一年,他被确诊为喉癌三期。“几乎有一个月,我没办法聆听、演奏或者创作音乐,因为我太紧张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在个人纪录片里说。

纪录片导演史蒂芬·野村·斯奇博从2012年开始跟拍坂本龙一,持续数年,在得知坂本龙一罹患癌症后,斯奇博难过到打算中止拍摄。“我让他继续,因为我想,现在他的电影有了一个非常戏剧性的时刻。”坂本龙一后来在接受采访时笑着说。

第二年春天,他再次回到音乐中。

坂本龙一接到的新邀约,是为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执导、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主演的电影《荒野猎人》制作配乐。导演伊纳里多是坂本龙一十分喜爱的导演,他“无法拒绝”。

导演以画面忠实呈现旷野的蛮荒之气,阴暗的色调贯穿全片,配乐也着重营造沉静、悠远、压迫的绝境感。片中角色对话极少,于是配乐承担了引导观众情绪的主要工作,最终,坂本龙一完成的配乐长达2小时,其中有无数来自大自然的声音,如风声、虫鸣,也有模拟耳鸣的刺耳泛音、电子噪音,还有缓慢的弦乐低鸣着,仿佛共同诉说着“猎人”和坂本龙一都是“从死亡幽谷回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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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猎人》(2015)是坂本龙一罹患癌症后配乐的第一部电影。(资料图/图)

这次经历让他对生与死有了更多的思考,这也体现在他的作品里。2017年,在作品《生命,生命》中,坂本龙一邀请音乐人大卫·希尔维安朗读了俄国著名诗人塔可夫斯基的诗:“生命是从奇迹而来的奇迹,又创造着奇迹;我献出我自己,像孤儿一般屈膝;孤寂,透过镜子,我反思着自己;城市与海洋,斑斓着、加剧着,像一个母亲带着眼泪拥抱她的孩子。”

“现在我很好。我感觉好多了,感觉内心充满活力。但你永远不知道,癌症可能会在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后复发。”他在纪录片中说。

在确诊喉癌六年后,坂本龙一再次与死神交手。2020年,他被确诊罹患直肠癌。2022年6月,在经历了大大小小六次手术后,坂本龙一从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纽约搬回了日本,此时,体内的癌细胞已扩散至肝脏、淋巴及肺部,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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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的双手。(腾讯音乐供图/图)

其间,他在接受《日本经济新闻》采访时说:“有句话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是从当代音乐大师约翰·凯奇那里听来的故事,我从十几岁起就很崇拜他。我有机会采访了约翰·凯奇,他说,他在旅途有三次弄丢行李的经验,行李没找回来,但是每次都是让人生重启的契机。”

“人生往往背负着很多行李。我也曾是行李多的人,很难减少。但有时候真的要有勇气,像断舍离般,丢掉包袱。”坂本龙一说。

那次长谈之后,坂本龙一几乎丢掉了生活中除音乐以外的一切,他加速,甚至超负荷地、更加拼命地创作。他不仅与艺术家高谷四郎共同创作剧场作品《时间》,还为许鞍华导演的《第一炉香》、网飞推出的动画电影《例外》制作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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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为许鞍华电影《第一炉香》(2020)配乐。(资料图/图)

坂本龙一最近一次“发声”,是在日本《新潮》杂志2022年7月刊,他发表了一篇名为《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的文章,文中写道:“夏目漱石死于胃溃疡,终年49岁。相比之下,即使在最初发现癌症的2014年于62岁去世,我也足够长寿了。患上新的癌症,如今迎来了70岁,虽然不知道在今后的人生中,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但算是难得活下来了,我希望能像敬爱的巴赫和德彪西一样创作音乐,直至最后一刻。”

“感知艺术之外的声音”

作为音乐大师的坂本龙一之所以被大众称呼为“教授”,在于他音乐内涵的丰富性,他创作的音乐是立体、复杂多面的,它们不能被简单概括为“好听”,有些甚至可以用“刺耳”来形容。

“一个艺术家作品的伟大并不真正取决于艺术技巧,而在于他如何感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艺术之外的事情。”一位乐评人写道。

坂本龙一2017年问世的专辑《异步》就很有代表性。专辑中有一首名为《解体》的作品,作品开头是一段钢琴弦被闷住而发出短促、刺耳,同时令人不安的声音。这个声音,是坂本龙一用一架具有特殊意义的破损钢琴弹奏而成的。

这架钢琴的故事可以追溯到2011年,那年3月11日,日本东北部发生9.0级大地震,海啸随之而来,席卷周边的福岛、岩手、宫城三县,其中位于福岛县的第一核电站受到严重损伤,导致核泄漏,成为禁区,史称东日本大震灾。据最终的资料统计,“3·11”大震灾导致15895人死亡,1115人失踪,其震级在人类历史上排名第五,而核泄漏留下来的后患,直到今天也未被完全解决。

次年3月,坂本龙一来到位于宫城县的农业高等学校探寻一架钢琴。在经历海啸的一番侵蚀之后,这架钢琴成了最后的幸存者。巨浪淹没了钢琴,退潮之后,钢琴又奇迹般地浮出水面,只是外观变得残破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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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与3·11地震中幸存的钢琴。(资料图/图)

坂本龙一揭开琴盖,弹了起来,“竟然还能发出声音”。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幕。坂本龙一用这架严重走音的钢琴,完成了《解体》的前奏。琴键的声声重击,仿佛将人带回浩劫现场。

“3·11事件中自然和人类之间的象征意义,正好反映了我对自然和音乐的思考。在某种程度上,音乐就像核电站,是完全人工的,你看一架钢琴,是用木材和铁组装的,仍然使用的是自然界的一些材料,核电也是如此,使用来自大自然的材料。但它被人类操纵,就产生了一些不自然的东西。”坂本龙一在接受日本版《GQ》采访时说道。

坂本龙一是一位坚定的环保主义者,福岛核泄漏事故后的第二年,他除了拜访这架具有象征意义的钢琴,还前往核泄漏禁区,向暂住在避难所的灾民献上了一场音乐会。不仅如此,坂本龙一还与作家大江健三郎在东京发起了以“再见核电站”为主题的10万人集会,持续呼吁人们反对重建核电站。“若要我装作没有看见,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平日嘴上挂着保护自然、环境之类的话,其实脑子里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人类很弱小但却总是不知深浅,科学和技术都是人类傲慢的表现。”他在接受采访时说道。遗憾的是,坂本龙一的抗议没有达到效果,在福岛核泄漏事故发生后的三年内,日本共恢复重启了9台核电站机组。

如果说鲍勃·迪伦把他对世界的看法写进了歌词里,坂本龙一则将他的态度泼洒进了音符里。

2004年,坂本龙一曾发行专辑《裂缝》,在专辑发行前一年,美伊战争爆发,他后来在自传《音乐使人自由》中透露,他是在愤怒驱使下完成了这张专辑;2008年,他参与一个艺术计划,到格陵兰岛看全球气候变暖可能产生的后果,他大为震撼,后来在专辑《无噪音》中,坂本龙一加入了北极冰雪融化的声音。

少年时代,坂本龙一受到约翰·凯吉等现代音乐家影响,认为万物皆是音乐。1980年,他去巴厘岛旅行,看到当地人在鸽子脚上系上鸽哨,在鸽子飞行的时候,鸽哨发出忽远忽近的声响,加上风声、森林的声音混在一起,大自然的奏鸣曲让他念念难忘。后来坂本龙一在2014年担任札幌艺术节总监时,设计的开幕式“音乐”,就不是传统的音乐,而是一群飞翔的鸽子脚上的鸽哨声。

随着年岁增长,自然的声音在坂本龙一的创作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中,有相当多的镜头,就是在展示坂本龙一如何采集生活与自然界中的各种声音,他头上套个蓝色桶子,站在雨中感受雨滴敲击的声音;还有一次在巴塞罗那,一辆巡逻车响着汽笛驶过,他赶紧掏出手机录音,为没有错过这个声音而开心;他也会随时随地敲打看到的东西,聆听它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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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喜欢倾听自然的声音,并把它们放进自己的音乐中。图为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2017)剧照。(资料图/图)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想听到更多音乐细节。我想以冥想的方式深入聆听音乐,因为我离死亡越来越近了。”他笑着说,“音乐不仅仅是声音的设计,而且是传达一些东西,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

他改变了电影配乐

坂本龙一成长于文学氛围浓郁的家庭。父亲坂本一龟是河出书房的编辑,也是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的编辑。“一直以来,所有这些非常年轻的想成为作家和小说家的人都来家里,喝很多酒,直到天亮。我家屋子里有很多书,我们不得不避开它们,以免书堆倒塌压在我们身上。”坂本龙一回忆。

不过,坂本龙一似乎无意走上文学道路,反而在热爱音乐的母亲和舅舅的熏陶下,他六岁开始上钢琴课。坂本龙一的音乐喜好广泛,既喜欢巴赫,又喜欢甲壳虫乐队和滚石乐队。“我一边听流行音乐,一边听巴赫和海顿。但在我 13岁的时候,德彪西进入了我的耳朵。关于情绪和氛围的音乐,而不是东方或西方。亚洲音乐影响了德彪西,德彪西又影响了我——这是一个巨大的圆环。”坂本龙一在《音乐使人自由》一书中写道。德彪西是坂本龙一的终生偶像,他是印象派音乐的代表,擅长创新,能把“复杂”的音响效果运用得行云流水。

1978年,坂本龙一与友部正人、细野晴臣、高桥辛宏组成了一支时髦的电音合成乐团“黄色魔术交响乐团”(YMO),开创了用电脑和合成器进行创作的崭新音乐风格,不到两年就获得国际成功,尤其在欧美地区掀起风浪。他们的作品《面具之后》一度成为经典,引来迈克尔·杰克逊的翻唱。

1983年,YMO解散,理由很简单:坂本龙一不太喜欢做明星的感觉。相对于做一个被大众喜欢的偶像人物,他更倾向于不被打扰地独立做自己的音乐。比起在乐团,坂本龙一个人的风格更前卫大胆。他曾创作过一张专辑《千万把刀》(ThousandKnives),专辑中坂本龙一用变形金刚一样的奇妙电子气泡音朗诵《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即使放到现在来看,也极具先锋色彩。

世人皆知的坂本龙一成名曲。那首惊艳世界的经典《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是他为大岛渚导演的同名战争电影制作的主题曲,也是坂本龙一首次尝试电影配乐。

大岛渚原本找坂本龙一是看中了他俊俏的外貌,请他来当演员的,这部电影的主演还包括大卫·鲍伊、北野武这样日后响当当的明星。坂本龙一对表演意兴阑珊,他真正的兴趣还是在音乐,于是他乘机向大岛渚提出配乐创作的请求,没想到,大岛渚爽快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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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主演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1983)并创作了经典同名音乐。片中与他演对手戏的男一号是英国音乐家大卫·鲍伊。(资料图/图)

坂本龙一后来在采访中回忆:“当时业界留给配乐的时间一般只有两三天,但我有自己做音乐的方式,于是我跟大岛渚导演要求了三个月。”由此成就了一首时代经典之作。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坂本龙一的世界巡演,总是会被要求演出这首曲子,这一度令坂本龙一感到厌倦,他试图逃避。直到有一年,他在瑞士听到一座教堂里传来这首曲子,平静中透着动人的力量。此后,他不再抗拒,一遍遍地弹奏,抚慰了无数人心。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1983年在戛纳电影节上展映,大岛渚导演携坂本龙一一行来到戛纳,在大岛渚的引荐下,坂本龙一认识了意大利导演贝托尔多·贝托鲁奇。那时,贝托鲁奇正在筹备电影《末代皇帝》,他邀请坂本龙一再次以演员身份参与演出,在片中饰演日本特务甘粕正彦。

戏剧性的是,在拍摄溥仪登基时,贝托鲁奇临时叫坂本龙一为这幕剧情配乐。坂本龙一在长春各地遍寻钢琴,好不容易找到一架年久失修的钢琴,他闭关创作,在两周时间内完成了48首配乐。坂本龙一选择了自己熟悉的管弦乐作为基调,加入大量中国传统乐器,管弦乐的磅礴激情如历史般豪壮,琵琶、二胡等中国传统乐器不时穿插其中婉转细语,给观众带来了更有层次的听觉体验。

《末代皇帝》的电影配乐,让坂本龙一拿下了第6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配乐奖,也让他在电影配乐大师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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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为电影《末代皇帝》(1987)配乐并客串出镜。(资料图/图)

《末代皇帝》成功合作后,1990年,贝托鲁奇再次邀请坂本龙一为自己的新电影《遮蔽的天空》创作配乐,这段配乐同样成为历史上的经典。在《遮蔽的天空》片尾,有这样一段话:“因为我们不知道死亡何时降临,我们才会以为生命是一口永不干涸的井。然而每件事情都只会发生一个特定的次数,一个很少的次数。你还会想起多少次童年的那个特定的下午,那个已经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没有它你便无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也许还有四五次。也许更少。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

许多年后,在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中,坂本龙一说:“也许还能活二十年,也许能活十年,也可能只有一年,一颗心还是提着的。所以为了不留遗憾,我想创作出更多拿得出手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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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钢琴演奏2022》中的场景。(腾讯音乐供图/图)

2023年1月17日,也就是坂本龙一71岁生日当天,他的新专辑《12》将正式上线,收录了他在疫情期间创作的12首新歌,每首歌都以创作时间命名。他像一位斗士,在音乐的道路上,创作不息。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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