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一窗春色(沾衣欲湿杏花雨)

点绛唇一窗春色(沾衣欲湿杏花雨)(1)

杏,是甲骨文就出现了的汉字。记录杏树的文献,最早应该出现在《山海经》一书中:“灵山之下,其木多杏。”“又东北三百里,曰灵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其木多桃、李、梅、杏。”在春秋时代《管子·地员》篇中,也有“五沃之土,其木宜杏”的记载。比《管子》时代稍晚的《庄子·渔父》中,曾经有记录孔子授课场景:“孔子游缁帷之林,坐杏坛之上”。从此杏坛一词,便成了教育界的代名词。但奇怪的是,孔子这个授课场景,在儒家的典籍中反而没见有记载,一直到了宋代,孔子的第四十五代孙孔道辅在曲阜增修祖庙时,才“以讲堂旧基甃石为坛,环植以杏,取杏坛之名名之。”也就是说,孔道辅其实也是附会庄子的文章而在孔庙“创造”了一个杏坛出来,并非是孔子当年授课的所谓杏坛。

建安三神医中,医圣张仲景与华佗,这都是世人所熟悉的,而还有一位是神仙般的人物,叫董奉。相传他行医从不收钱,当患者痊愈后,只需要他宅旁的山坡上种上杏树即可,重症者五棵,轻症者一棵。这样没几年,坡上便形成了一片杏林。当杏子成熟后,凡需要摘杏子的,董奉便让对方用等量的粮食来交换。而换取过来的粮食,他便又用来救济贫苦百姓。建安末年,那是个兵荒马乱、饿殍遍野的战乱时代,所以一点口粮都能活人无数。由于他的高风亮节,从此杏林便成了医学界的代名词,后世人称誉医德高尚、医术精湛的医生时,通常便用“杏林春暖”、“杏林妙手”等词语来赞誉。

杏花有着与众不同的特点,她的颜色会随着花期而变异:含苞待放时,朵朵艳红。这些含苞的花骨朵,像那些情窦将开未开的怀春少女,对异性世界充满了憧憬好奇,总想探头出闺房外去探究一下外面世界的风景,于是这时便有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景致。随着花瓣的伸展,红杏开始绽放,这时的鲜红色彩相对要淡化一些,会呈现出些粉白之意;这时二月春风,欲暖还寒,蜂蝶也因此纷纷过来了,便有了“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景象;当花期渐老,即将无可奈何花落去时,当日的红色这时已经完全褪掉,浑然的雪白一片,便又成了“恻恻轻寒剪剪风,杏花飘雪小桃红”的另一番景象了。就如那些在成长期的少女,一天一个样,似乎在诉述着光阴荏苒,韶华之易逝,大有让人欲挽而留不住的之意,这是对匆匆岁月无法挽留的伤感情怀。

一般来说,百花凋谢时,才会勾动我们对青春凋零的幽伤感慨。但杏花不同,通过她姿色的变异,你就晓得韶华是刹那刹那间的流逝,正如杨万里咏文杏坞:“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这个跟“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诗人对杏花观察是十分细致的。

点绛唇一窗春色(沾衣欲湿杏花雨)(2)

落花凋零,通常是个教人很伤感的景致,但王安石在《北陂杏花》诗中,他所吟咏的落花,却别有一番风味:“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陆游在咏梅时,曾有“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是广为世人熟知的名句。但真实说来,这“落花碾作尘”的意境,他还是借鉴了前人王安石这首杏花诗。王荆公在诗中说一般的落花凋零落在路边,被过往的车轮无情地碾作了尘土,这个真是香消玉殒不足算,还要惨遭蹂躏一番,确实是挺悲惨的。但杏花在他眼中就不同了,一般的花枯萎时都是非常难看的,可水边这树杏花却不同,它脱落时变成雪白的了,在风中飘拂,如就朵朵白雪在飞舞,轻轻的落在水上,随流水而远去,景致是相当好看的,大有“优雅地老去”的感觉,所以王安石赞誉此时的杏花是“纵被春风吹作雪”,在脱离枝头零落的最后一瞬间,也是优雅潇洒地飘然而去,比那些零落于大路被车轮碾压成泥的花就强多了。

杏花的颜色虽然会变异,但品种相对来说还是单一的。古籍中记载,杏花有多色之说,如粉红色、梅红色、红色等等。譬如《西京杂记》中有云:“东海都尉于台,献杏一株,花杂五色,六出,云仙人所食。”《述异记》中说天台山有五色的杏花,其花六瓣,名叫仙人杏,核内双仁。这些只停留在古籍之中,现在应该是找不到了,也许是绝迹了,也许记述本来就是杜撰的,无法考究。

杏与桃一样,虽然很早就有记载,但其普及和受欢迎的程度,却远不及桃,这是什么缘故呢?原因桃是一种非常养人的水果,非但凡人钟情,连神仙都喜欢。所以小说之类,言神仙多涉及桃,寿桃、仙桃、蟠桃等等,琳琅满目。但什么杏、李之流,就没有这个受宠份儿了。所以民间有句谚语:“桃养人,杏伤人,李树下面埋死人。”是说这三种水果中,桃是养颜延寿的水果,而杏吃多了会有损健康,特别是李子,害处更大,吃多了会要命的。说得虽然有点夸张,但这三种水果的江湖地位,是一目了然的了,这也是杏树的普及程度远不及桃树的原因。

杏花,她给世人的感觉,是普遍带有伤感情调的,如温庭筠的“杏花未肯无情思,何事行人最断肠”,算是悲情色彩最浓厚的了;陆游的“桃花烂漫杏花稀,春色撩人不忍为”,是在令人陶醉的烂漫桃花中夹杂着淡淡的杏花忧伤,春色虽好,光阴易逝,大概是这种情怀吧。而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村虽然成了酒家的名片,但这酒是在淫雨纷飞的清明时节饮的,是借酒而消愁,悲伤凄恻自然是免不了的。再如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中就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句,杏花时节的春雨,最令游子销魂,可以说“杏花雨”是清明时节的代称了。

而真正说来,杏花最大的特色,是她不安分地“出墙”本色,成了女人不守妇道偷情的象征。宋朝叶绍翁《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诗人访友,小心翼翼地在行迹罕至、长满青苔的小径上蹑脚行走,生怕自己的硬底木屐将路上的青苔踩踏坏了。柴门掩闭着,他小心地敲了许久,但始终没人来开门,主人大概是不在家了。诗人失望之余,抬头一看,惊喜发现,一枝含苞欲放的红杏,偷偷地从园内探出墙外来,好像背着主人偷偷出来欢迎诗人的到来似的。诗人也因此猜想到院内此刻是开遍了杏花,春色满园,即使院门紧闭,也是无法将杏花那春心关锁住的,她总归是抵不住外面的诱惑,爬出墙头来与人幽会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句诗定格了红杏出墙的形象,红杏成了不守妇道、热衷于偷情女人的代名词了。

如果红杏会说话,肯定会质问叶绍翁为什么这样污蔑。但如果你也这样想就错了,因为红杏出墙并不是叶绍翁的首创,早在唐朝,红杏就纷纷“被出墙”了。唐朝温庭筠的七律《杏花》诗:“红花初绽雪花繁,重叠高低满小园。正见盛时犹怅望,岂堪开处已缤翻。情为世累诗千首,醉是吾乡酒一樽。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此诗说起来,的确不及叶绍翁那首来得简洁精炼,但诗意大抵是相似的,写的也是红杏重叠高低满小园的开,在春光明媚艳歌依稀的晌午,悄悄的隔着朱门探出墙头来了。因此完全可以说,叶绍翁是炒了温庭筠的冷饭,不过他的厨艺高超,回锅肉做得比原来味道更好罢了。

点绛唇一窗春色(沾衣欲湿杏花雨)(3)

另一位诗人吴融的《途中见杏花》诗:“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长得看来犹有恨,可堪逢处更难留。林空色暝莺先到,春浅香寒蝶未游。更忆帝乡千万树,澹烟笼日暗神州。”吴融明显对红杏出墙也颇感兴趣,他另外还有一首《杏花》诗:“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软非因醉都无力,凝不成歌亦自愁。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裴回尽日难成别,更待黄昏对酒楼。”温庭筠去世时,吴融大约才十岁,所以他眼里的杏花出墙,是在温庭筠之后。他先炒了温的冷饭,再轮到叶绍翁炒。不过从厨艺看来,吴融的厨艺水平一般,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他的第一首途中见杏花,也就只提到了红杏出墙,然后便顾左右而言它,又莺又蝶又忆帝乡树的,这出墙的红杏早就遭他冷落、多情小妹遇上薄情郎了。第二首杏花诗,对于这出墙的多情红杏,他倒是流连忘返,缠绵悱恻。相对于温诗来说,除了出墙,此诗并没有过多的沿袭前人的诗意,但都离不开一个愁字,都在借酒消愁,与温诗格调大抵是一样的。我们将这几首红杏出墙诗放在一起,高下立判。从时间上说,叶绍翁的诗虽然作在最后,也袭用了温庭筠的“春色满园、红杏出墙”的诗意,但构思写境,都脱颖而出,不入前人窠臼,所以后来追上,反客为主,成了红杏出墙的代表作。

如果说红杏出墙还写得隐晦,是羞答答的话,那另一位唐朝诗人薛能的《杏花》诗,直接就是将杏花写成风尘了:“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楼。谁知艳性终相负,乱向春风笑不休。”诗人眼中的杏花就是一位风流成性的女人,虽然长得十分姿色,遍体生香,但却水性杨花,轻薄无状,这杏花应该是直接移植到青楼旁,跟青楼中那些风尘女子物归其类……杏花形象,到了他的笔下,可以说是被糟蹋完了。

无论是杏坛杏林的高大上品格,还是出墙偷情、青楼卖笑得轻薄无德,这一切都是人为赋予杏花的。于杏花本身而言,可谓是推诸圣境,自有理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杏花自开自落,自然不会因人之好恶而枯荣的。正如唐末的科举落第专业户罗隐的《杏花》诗所云:“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春暖花开,次第而来。梅花是百花中开得最早的,通常天还寒气逼人,她就冒雪而开了。但开得早,自然谢得也早,梅花凋谢时,杏花便步其后尘接着开了。在这花园里,半是凋谢之梅,半是盛开之杏,半枯半荣,就像尘世间的人一样,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飞黄腾达春风得意,有人穷困潦倒心若死灰。得意者若盛开之花,失意者若凋零之花。但花无百日红,今日的盛开,终归有天会凋零萎靡,不可能永远长盛不衰的。这便是生命的轨迹,也是物理的必然,只有放下了,任庭前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了无挂碍,这时才会释然微笑罢。

忽然想起宋代僧人志南的《绝句》:“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朱熹说过志南的诗清丽有余,格力闲暇, 无书生气,他尤其喜欢“沾衣欲湿杏花雨, 吹面不寒杨柳风”这两句。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点绛唇一窗春色(沾衣欲湿杏花雨)(4)

【作者简介】

梁国德,岭南洪拳名家,广东省社科院国学研究中心理事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日报》《诗刊》《羊城晚报》《广州日报》《中华诗词》《诗词百家》《环球日报》《茂名日报》《南方城市周刊》《诗词月刊》《当代诗词》《岭南诗歌》《诗词报》《高凉诗词》《新华在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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