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岗观鸟节（弄岗观鸟我行我不虐）

弄岗，位于广西龙州县，一个边陲隐秘之地，在鸟界却如雷贯耳，鸟人闻之莫不血脉贲张。多少次碎碎念我要去弄岗，却总被某种牵扯拽住了脚。狗年伊始，终于踏入这片秘境，以第二届龙州鸟赛参赛者的身份。

放眼弄岗，皆奇秀的石灰岩峰丛与峰林，似极桂林。桂林因为有似青罗带的漓江，迤逦如簇的翠峰，风光便甲天下了。可是，在鸟人眼中，弄岗才是梦中情人。虽然同为喀斯特地貌，弄岗因为地处北热带到南亚热带的过渡带，交替受西南季风与东北季风的影响，季节性降水丰沛，动植物资源丰富。如弄岗保护区简介所言，弄岗是具有石灰岩季节性雨林生态系统特征的珍稀濒危物种的生物基因库，是我国热带北缘岩溶森林生态系统的典型代表。不用说，鸟类资源是不可等闲视之的，印支绿鹊、蓝背八色鸫、长尾阔嘴鸟、白翅蓝鹊、蓝须夜蜂虎等明星鸟，随便数数便一箩筐，而头牌则非弄岗穗鹛莫属。这只全身黑黢黢、俗称小黑的小鸟儿，是2008年在弄岗发现的世界鸟类新种，也是1949年后唯一由我国鸟类学家发表并命名的鸟类新种。没有鸟的风景是少魂的，鸟人们当然是奔弄岗而去，谁得闲多瞧一眼桂林呢？

弄岗的喀斯特地貌。（太阳神鸟队供图/图）

行前看朱雀会发的英雄贴，称此赛为史上最“虐”鸟赛，三天赛时六十小时，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减去吃喝拉撒，剩余时间不够打个小盹儿，对我这种缺睡便残的懒癌患者来说，想想都心惊肉跳，暗自盘起小九九，是时候发扬一怕苦二怕累的精神了，苦了趴下，累了也趴下，随心，随遇，不强求。

一脚跨进弄岗，行走在千岩万转的弄与岗之间，方恍然大悟，所谓的虐，虐的不是身而是心。每天观鸟时间不超十二小时，胳膊腿尚能撑得住。但观鸟体验却超乎寻常的窝心，你知道，鸟儿们就在身边灌丛里，但是你听不到也看不到，即使听到也看不到，即使看到也拍不到，即使拍到也拍不清，各种没心没肺的撩，直撩得你春心荡漾继而口吐白沫。幸亏咱太阳神鸟队几颗老心脏俱久经沙场，尚不至被虐得直想找根甘蔗一头撞了。

本队名太阳神鸟，源自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金乌负日金箔，祈愿古蜀人崇鸟崇日的图腾保佑三千多年后的今蜀人，在异乡弄岗天人合一，人鸟和谐。队员四名，三尊大神加女汉子一枚。队长鲁酩，来自成都鸟会，观鸟清单700 ，吓得我趋步上前怯生生求被捡，抱棵大树好乘凉嘛；队员甲惠营，来自北京自然力量，曾感动得我泪水稀里哗啦的纪录片《我们诞生在中国》中的雪豹拍摄大拿之一，仰止仰止；队员乙飞鸟与鱼，来自广州自然观察协会，同一鸟窝的鸟友，天南地北满世界追鸟，不在追鸟就在追鸟的路上。队员丙也就是本人，佛系鸟人，卸去锱重，挂一台双筒就来了。来了，见了，便知足了；来了，不见，因为心中有鸟，也所谓眼中无鸟。

太阳神鸟队赛后答辩。（太阳神鸟队供图/图）

比赛线路八条，首届鸟赛的六条（弄岗及周边）之外，今年新增的两条，在中越边境的大青山及水口。三天时间，八条线路，如何走？两位川人生性散淡，友谊第一嘛，随处走走，寻寻高光种蛮好，南北二鸟人则具竞赛精神，追求更高更远更强，于是拟扫全鸟线，刷高鸟种。

在弄岗，刷种真是闹心的活儿。首先，你得耳聪目明。可惜，我队有鹰的眼，却无狼的耳。其实，我队原本是有一位辨音大神阙大师滴，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橘树老师把他揪出当评委，太阳神鸟活生生被剜掉双耳，弄成五级伤残，只能眼巴巴看着柳莺儿欢鸣，却傻傻地分不清黑眉与灰岩，冠纹与华南冠纹。其次，你得心如止水。像乌鸫、八哥等连根鸟毛都飘飞不见，你不能怨；像麻雀、白头鹎、家燕等也多是惊鸿一瞥，你不能恨；任何菜鸟儿，都不得轻视。比如，第一天清晨，远远瞥见“电线版”某伯劳，懒得停车辨个清楚，因为歧视，伯劳家族此后三天便不相见。因为心大心细，人品没有爆发，刷种刷得泪目啊，三天总共刷鸟不足九十。第一天颇有些信心满满，后两天他队蹭蹭往前窜，而本队加一新难过攀我古蜀道。除了上述原因，赛后与兄弟队闲扯，原来我们还走了假鸟线。

颜值高的海南蓝仙鹟。（太阳神鸟队供图/图）

七号线，穿越龙州最高峰大青山，山高林茂，非喀斯特地貌，生境异于弄岗。此线好鸟都藏于山腰某崖边密林，有隐蔽的小径可深入，我队经过却匆匆飘过，苦哈哈行走在风乱吹的山顶，以致与灰腹地莺、棕腹大仙鹟、中华仙鹟等等失之交臂。

八号线，中越边境的农田生境线，最佳刷种线。水边多各款山鹪莺。在中越2号界碑，离开主道，沿界河溯流而上，歪打正着，遇一波鸟浪，混群大小鸟儿十余种，其中褐背鹟鵙，此后不再见于他处。

白喉冠鹎。（太阳神鸟队供图/图）

一号线，呈Ｙ字型通往核心区，我队摸到了东支5号界碑方向，却舍正道拣左道，好端端的弄底鸟线不走，去攀爬乱石层叠错立的陡峭山路，当我们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吭哧吭哧喘着粗气时，鹛儿们一定在平畴灌丛里翻着树叶嘲笑一帮蠢鸟人；西支３号界碑，弄岗穗鹛的模式标本产地，则连门都没摸着。

五号线，惟一全线都在核心区的鸟线，有猴猕出没，拦路牌上写“今天猴子没来，谢绝入内”，赛程结束才发现居然漏走了。

叉尾太阳鸟。（太阳神鸟队供图/图）

四号线，号阔嘴鸟大道。到分叉口再次误入左道，歪打正着撞上冤家白眉棕啄木鸟，我的怨念鸟，曾赴黑石顶专程寻它而不得。目标鸟长尾阔嘴鸟不见踪影，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迷途知返，哪只绕到板岭屯，它们就在路边电线杆双双营巢，一路收获“10 ”。天上掉馅饼，真的砸中了自己。这帅气的鸟儿胆忒大，我美滋滋看爽了一只阔嘴在电线上筑窝，然后往前走，刚走出三五米，一只阔嘴神兵天降，忽然飞到眼前一根树枝上，吓得我呆若木鸡拄在原地，除了转转眼珠子，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了它，而那小哥却无比淡定，完全当我透明之存在。我在心里威胁说：你走不走？不走我拍你啦！你真的不走？我真的拍啦！任我百般恐吓，它自岿然不动，继续枝头摇晃长尾，我只好掏出手机，啪啪啪了几张糊片。这呆萌的鸟儿，羽色翠绿染明黄，造型卡通，妆容精致，艳而不俗，其巢却不敢恭维，枯藤细丝乱糟糟织就，像长长的鱼䉕挂在电线上，这条窄窄的乡路，不过两三百米长，挂了四五个鸟巢，如果不是高人指点，我会当它一堆杂草而飘过。这位时装大咖，泥水活实在蹩脚。不过，如果不是为建这些蹩脚的巢，阔嘴鸟们才懒得行出密林深闺呢，我们也就无缘相见了。因为阔嘴的爱情春天来了，竹枝上一对小情人对摇长尾诉衷肠，竹林中四只鸟妈爸同框闲磕牙，我愣生生将高光鸟看成了大菜鸟。

二号线，八条鸟线中，惟有此线，我们是一直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此线就在我们投宿的陇亨村后山，沿陡峭的碎石小路爬上石峰再下到一个深弄。据长江鸟浪队传经，此线需得慢慢走，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停下来耐心等候，凡弄岗鸟都有可能在此遭遇。溜达一个上午，传说中的各种鹛儿不入灌丛不相见，即使入灌丛也未必能相见。惟一收的弄岗穗鹛，是从深弄折返爬上半山腰，见三五鸟人围在崖边，腆着脸凑上去打探，得知观的正是著名的弄岗小黑，马上厚颜无耻地挤进去，透过灌丛的缝隙往坡下望，一只小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悄无声息地跳上一块大石头，不紧不慢地踱过石头，再跳进灌丛消失无踪。终于见到你啦，奔波千里，就为望你这一只眼。虽是蹭了个二手货，却也聊解思念之情结，不必再赛后去蹲坑补课啦。

弄岗“头牌”弄岗穗鹛，是2008年在弄岗发现的世界鸟类新种，也是1949年后唯一由我国鸟类学家发表并命名的鸟类新种。（太阳神鸟队供图/图）

收不到小鸟儿，大鸟儿还是给足了面。红原鸡傲骄的喔喔声在深弄回荡，印支绿鹊、黄嘴栗啄木鸟从身后的林中窜出来快速飞进对面山林，蓝须夜蜂虎则不那么性急，悠悠地挂在远处崖边高枝，看成群的白翅蓝鹊尖声鸣唱着在奇崛险峭的峰丛中间来回穿梭。

蓝喉歌鸲。（太阳神鸟队供图/图）

这就是我的弄岗不虐完整清单。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赛前不扎实做功课，鸟线的东南西北都没摸清，遑论生境，便仓促上阵打无准备之仗。比如，自家门口就是个好鸟点，居然舍近求远，不曾哪怕稍稍驻足扫上一眼。离开陇亨那天清晨，仅在村口瞎晃十分余钟，便收鸟十余种，全是好鸟，包括个人新种棕胸雅鹛。技不如人也罢了，如此乌龙，只能赛个友谊第一哟。可是，一帮老鸟却不及时反省，怪罪司机小赵没有指引正确方向，走了假鸟线。这是典型的瓦漏怪椽子稀。

刷鸟虐人，随送景观，却赏心悦目。每日穿行于喀斯特石峰之间，“或曲而左，或曲而右，旋背一崖，复潆一嶂，既环乎此，转鹜乎彼……如梭之穿纬，如蝶之穿丛，应接不暇”，非盗用徐霞客舟行左江这段文字不足以描述鸟人迷失于峰丛洼地之观感。尤爱峰景随时辰而变化之美。清晨，蔗林飘散淡淡清冽的香，雾霭也淡淡的，缓缓飘升，缱绻参差错落的群峰之间，恍若身临烟涛微茫的蓬莱仙山。正午，阳光如流水洗净尘埃，千峰万岫，峥峥露骨，攒作碧莲玉笋世界，峰丛若碧莲舒展，峰林似玉笋亭立，美得坦坦荡荡。傍晚，霞光明灭撒落蓊郁蔗林，尖峭如削的石峰渐渐隐去锋芒，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太阳神鸟队供图/图）

观景之新发现，更令鸟人沾沾自喜。峰丛把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大大小小的洼地星罗棋布于群峰之间。峰间洼地，当地人称为弄，洼周峰丛则为岗。弄与岗，仅两个字，便形象地诠释了喀斯特峰丛的地貌特征。当穿越二号线下到终点深弄，环顾四周，危峰森然壁立，山势高峻，直插云天。乡党鲁酩说，他想买下一个山头来修仙。而我则觉得自己正深陷一个巨大的窟窿底部，仿佛一只掉入井底的蛙。脖子仰成直角望天，我忽然想，这洼地不就是群峰塌出来的窟窿吗？粤语里，称孔或洞为“窿”，比如莫抠鼻窿，玉树临风底裤穿了个窿。两广先民同为古百越族，看见孔与洞，异口同声喊出一声“long”，弄岗的弄，陇亨的陇，与窟窿的窿，字形虽异，字音相同，字义也应该相通吧？

弄岗，我来了。我行，我观，我不虐。

弄岗，我走了。我挥一挥手，带走了众多鸟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