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为什么需要精读(为什么要读二流的书)

按:为什么要读二流的书?为什么要读一位作家的失败之作?我们也许可以说,看最好的书,是阅读者最美好的享受,然而,读一本没那么好的书,你的确会少点享受,甚至有咬到沙子的不舒服之感,却有机会换取思维的更丰富线索以为的补偿。

不按照顺序的阅读

我们通常对阅读的程序有种有条不紊的理想假设,由浅入深,由一般的、基础的书再缓步进入高段的、最好的书,如同看电影由普级到辅导级到限制级再到A片一样,这基本上是对的,你是得这样子。

但我们也很容易发现某种诡异但再真实不过的阅读现象,那就是不管社会整体,抑或我们个人的经验,书,总是从最好的那一些读起,尤其是那些舶来自“第一世界”的翻译著作,出版社先供应的总是最好那一级的,读者买的读的也是最好那一级的书,我想,这种“不合程序”的有趣现象,不适宜把原因赖给寥寥几个出版公司选书人操纵我们的阅读走向,他们绝没有这么大的野心、能耐和霸权,这是由集体的、普遍的心志所共同决定。

有关此一集体的、普遍的心志,有各种描述方式,这里,我们仍尝试由“时间的压缩性”这个概念入手——我们要以一当十用二十年来读人家的两百年,要在短时间里把人家长期思索经历的东西转为己有,我们再自然不过会做的,首先,如列维斯特劳斯所指出的,我们会试图先掌握其基本整体图像而很少直接钻入某一部分细节之中,因此,横的展开重于纵的深入,走马看花的多样性优先于孤注一掷的专注性。其次,在横的、多样性的基本原则下,你选的、读的当然就是“每一样”中最好或说最有名的那本书(当然,最有名和最好不见得等同,但重叠度不低)。比方说,你要用仅仅十本书的规模快速掌握人类小说书写的总体成就,毛姆的做法便是找出他心目中最厉害的十个小说家,将他们各一部代表作组合,于是我们看到的便是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巴尔扎克《高老头》云云这么一组的确可称之为最好的小说。

于是,很长时间中(至今依然),我们眼中的书籍世界遂有一堆伟大的“一书作家”,比方说梅尔维尔好像只写过一部《白鲸》,塞林格只有《麦田里的守望者》,马克·吐温只有《汤姆·索亚历险记》,吉卜林只有《丛林故事》,圣·奥古斯丁和卢梭好像只各自完成了一本忏悔录,而纳博科夫几十年灿烂的创作人生只交出了《洛丽塔》一书,这当然都不是真的。

这样的书籍出版方式、阅读方式,基本上当然是聪明的、有利的,这是后来者、追赶者的必然优势,他可以挑拣,去芜存菁,减少摸索的时间、心力和资源耗损,还能避开错误发生的代价——然而,如果说书写者有什么得时时提醒自己的必要警觉,便是最是在最有利、最聪明、最讨巧、最方便、最不耗力的顺境时刻。只因为阅读追根究底有着自讨苦吃的一部分面向,有很多重要的东西只能在困境中发生并存留,我们拿它一点点办法也没有。

两种失败之作

时间有限,我们只挑最好的书读不好吗?还是我们干脆问,为什么要读“二流”的书呢?为什么明明知道这本书不是这名作家或此一领域的代表作或公认失败之作(比方说海明威的《过河入林》或托尔斯泰的《复活》),还傻傻地读它?

书为什么需要精读(为什么要读二流的书)(1)

这里,我们先来看一句反数学的好话:“整体永远大于部分的总和。”这是什么意思?多出来那一部分是什么玩意儿?藏放哪里?我个人的想法是,在部分与部分之间,一本书与一本书之间的关系之中,在它们彼此的交互作用之中,这形成了纵横交错的网络,呈现每一个单一部分不包含、只有整体才具备的“结构”,就是在这里,整体的容量和力量大大超越了部分的总和,超越了纯算术的1 1。

我们权且只用同一作家的全体作品来讨论,先不扩张到领域这更大范畴,这只是为着方便。一个作家的失败之作,通常可粗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失败方式,一种比较常见的,是纯粹的失败、崩毁、瓦解、惨不忍睹。失败的原因琳琳琅琅,可能牵涉到自身的用功程度、牵涉到自身书写被市场名利的不当诱引、牵涉到丧失了勇气让自己像笼子里的白老鼠般不断自我重复云云,这种失败,非常残酷的,通常代表一名作家的终结,只因为他再难以补充已然掏空殆尽的“内在”,而居然可以没品管的交出这样的作品,如果不自觉,那代表他不可能反省,如果是自知的,则代表他对自身要求的松懈和不当宽容,如此顺流而下通常不会就此打住,你几乎可以预见还会有更糟糕的作品在短期内出现。

这种纯粹的失败不胜枚举,几乎你在每一位曾经才气纵横但忽然像丧失了所有魔力的作家的最后一两本书都可看到,为着不伤感情和做人好继续在台湾存活,这里我们只举遥远异国不识者的实例。依我个人看,像聚斯金德的《棋戏》就是这么一本书,宣布这位独特诡谲小说家的书写终点。我们阅读者如何看待这样的作品呢?我建议我们温暖一点,别生气最后那三百块钱和几个晚上的虚掷,人死不仅不记仇,而且通常我们会哀伤且深情去回忆那些不复的最好时光。是啊,《香水》多好看啊,那个魔鬼般浑身无体味“宛如香水完美画布”的格雷诺耶,还有他炼成的那些带着我们起飞的神妙“形而上”香水;《鸽子》也多好看,正如朱天心说的,写一个人发疯绝不是无逻辑、无厘头地跳着乱写,他得是自身对眼前世界的重新编码,一种迥异于、背反于、歪斜于我们“正常人”的惊骇编码,疯得严谨,疯得有条有理还步步为营;还有《夏先生的故事》,一个提前窥见了死亡从而迷蒙深奥的童年幸福题材故事;甚至《低音提琴》都好,你知道书写者是个多奇怪的人……

书为什么需要精读(为什么要读二流的书)(2)

送君一程,山高水长,我以为这是作为一个读者几近是义务的礼仪。

至于另一种失败则是我们真正要谈的。格雷厄姆·格林在他《问题的核心》小说中有一段话说:“绝望是替自己定下一个万难达到的目标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有人说,这是不赦之罪。但一个堕落或邪恶的人永远不会犯这种罪,他总是怀着希望,从来不认为自己彻底失败而落到沮丧、绝望的冰点。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有力量永远背负着这受到永世惩罚的重担。”我们借格林的这番话来谈这种书写者极可能是必要的、更是光荣的失败。

一个了不起的书写者,尤其是愈了不起的书写者愈难以避免的失败,我们也可以说,这正是他替自己定下一个万难达成的目标所必须支付的代价。除非你是一个二流的书写者,你才能一直停逗在明白、没困难没风险没真正疑问的小小世界之中,从而让书写只是一场万事俱备的表演而已。真正的书写同时是人最精纯、最聚焦的持续思考过程,是最追根究底的逼问,是书写者和自己不能解的心事一而再再而三的讨价还价,我们诚实地说,这并不是一场赢面多大的搏斗,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成功其实也只是程度和比例的问题而已。因此,我们谁都晓得,广大无垠的书籍海洋之中,并不存在一本通体完美的书(那种认定人间只需要留存一本《古兰经》或《圣经》,其他书籍都可应当烧毁的穆斯林或基督徒神圣主张,和我们所谈的阅读无关),每一本再好的书,都有它不成就、不成功的残缺部分,而且说起来吊诡的是,还非得有如此残缺的部分,才恰恰见证了这是一本够好的书。理由再简明不过了,正因为这个不成就的部分,我们阅读的人才看到、感知到一个够遥远也够分量的目标,如《堂·吉诃德》电影主题歌讲的,做不可能的梦,伸手向不可触及的星辰,在思维的纯粹路途上,取消了瞻望,丧失了勇气,我们所真正计较的东西还能剩多少呢?这至多只做到了不让人看到失败而已,当然绝不等于成功,事实上,它更快速地在远离成功。

也许,在书籍世界中,“成功”这说法是不恰当的,我们该说的是“进展”。

托尔斯泰《复活》一书的不成功,我个人以为,是属于第二种“为自己写下一个万难达成的目标”的可敬失败,他要为人找出灵魂的终极解答,为此,他甘心放开曾为他带来巨大声名的武器,包括他那个锐利到具“腐蚀性”的怀疑能力,这是他《战争与和平》书里已充分展现的骇人能力;包括巴赫金指出的,《复活》一书中,托尔斯泰的笔调转为简单、悲凉,如枝叶凋落的冬日街景,不复《安娜·卡列尼娜》那样华丽、丰盈而且穿梭自如的小说巨匠技艺。总而言之,用以赛亚·伯林著名的譬喻来说,托尔斯泰甘愿放弃自己智机百出的狐狸本性和能力,去扮演一只万事万物归一的笨刺猬,并丢给小说书写一件能力极限之外的不可能任务。但《复活》可以不读吗?如果你要看一部伟大的小说,那《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都是不必怀疑的选择,但你如果想整体地理解托尔斯泰这个心灵、这个人最完整也最深奥之处,包括他的梦想、抉择、烦恼和生命变化,以及他一生最想做成的事,再没一部书会比《复活》告诉我们更多了。

至于海明威的《过河入林》失败得比较暧昧,我个人以为,这部小说掺杂了两种失败,包括当时全世界文学评论家打落水狗所指出的,这是这位诺贝尔奖大师的江郎才尽之作;但也正如加西亚·马尔克斯所看到的,这是一向书写目标简单,只以明亮文字、流畅节奏和生动短篇小说书写技艺取胜的海明威,在他创作的晚年退无可退的窘境和一次最困难、最沉重,也最英勇的背水一战。加西亚·马尔克斯因此甘犯文学史定论地慷慨指出,这部小说正是海明威最好的作品。

书为什么需要精读(为什么要读二流的书)(3)

然而,尽管像是对他的命运的一种嘲弄,但是我仍然认为《过河入林》这部最不成功的小说是他最美丽的作品。就像他自己披露的那样,这部作品最初是作为短篇小说来写的,后来误入长篇小说的丛林中。在一位如此博学的技师笔下,会存在那么多结构上的裂缝和那么多文化构造上的差错,是难以理解的。他是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善写对话的能工巧匠之一,在他的作品中同样存在若干那么矫揉造作甚至虚伪的对话,也是不可理解的。……那不仅是他优秀的长篇小说,而且也是最富有他个人特色的长篇小说,因为这部作品是在一个捉摸不定的秋天黎明写的,当时他怀着对过去岁月的无法弥补思念之情和对他所剩不多的难忘生命岁月的预感。在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中也没有留下那么多有关他个人的东西,也不曾那么优美、那么亲切地表现对他的作为和他的生活的基本感受:成功毫无价值。他的主人翁的死亡看上去那么平静、那么自然,却神秘地预示了他本人的自杀。

我想,在满纸文字死伤狼藉的悲惨景象中,加西亚·马尔克斯清楚看到,这里头洗去了那个浮夸、卖弄男性肌肉和沙文猪情谊、找寻战争却一弹未发永远只躲在安全距离之外、枪支只用来对付手无寸铁动物的浅薄海明威,他第一次诚实面对自己,面对他闪了一辈子不敢处理但终须面对的难题。一方面,他系在虚耗之后的衰竭时日才来打这最困难的仗,的确已经来不及了,但另一方面,这仍不失为一次深刻且美丽的失败,有海明威前所未见的深度、情感,以及,质地真实的痛苦和不了解。

也正是《过河入林》的如此失败,才带出了海明威一人独语的著名中篇《老人与海》。书中,这位昔日在加勒比海域无鱼不抓、心中总念念惦记着远远扬基棒球队和英雄狄马乔的古巴老渔夫圣地亚哥,如今不运的整整八十四天时间捕不到任一条鱼,而他最终历经几天几夜艰辛搏斗逮住的一条十八尺长超级大马林鱼,却在返航途中被嗜血的鲨群掠食一空,只带回一架壮丽动人的大鱼骨头——海明威的象征一向浅白无隐,这大鱼骨架子就是《过河入林》,掠食的凶狠鲨鱼就是那些文学评论者,而温暖的古巴哈瓦那正是海明威最终二十年的寓居之地,最后,他开枪猎杀了最后一头残破的老狮子,那就是他自己。

一九五四年,诺贝尔奖颁给了这位差不多已写不出东西的老作家,他无意也无力去瑞典领奖,他的得奖答辞如同自省甚或忏悔:“写作,充其量,不过是孤单的人生。……对真正的作家来说,每本书都应该是全新的开始,他再次尝试未可及的新东西。他应该总是尝试自己从来不曾或他人做过却失败的东西。然后有时候,运气好的话,他会成功。”

专业者的阅读

因此,可以的话,我个人强烈建议阅读者能对同一书写者(当然是够好的书写者)进行完整无遗的整体阅读,因为文字的符号性缺憾、文字的隐喻本质,有太多东西无法直接说出来,无法不遗失地用文字全部呈现,无法原原本本放入一本书里,你需要更多线索才有机会捕捉,因此,你还得为这一个单点一个单点的书重新接上一道时间纵轴,好寻回思维曾绵密走过的路,你也得翻找书与书之间交织成的网络,这些存放于书本之外的东西才可能被掌握。也就是说,如果你习惯斤斤计较,这会是个更划算的阅读方式,你会发现你每多读他一本,它的进展不只是1 1的算数级数增长,也许讲呈几何级数暴增是太夸张了,但多数意想不到的红利却是真实可保证的。

是的,包括书写者失败的作品。失败的作品一样有你要的线索,搞不好还更多——这绝不是鼓舞人的善意谎言,这是真的。最好的那些书往往太接近完美了,浑圆,找不出接点的缝隙,如同一体成形,不存在时间的痕迹,而是自在的原有的像天地之初就造成好端端摆在那里。如同我们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这样的书,即使你也在访谈文字中看到他本人明明白白告诉你,他书写的速度极慢,慢到甚至一整天下来只写一句,他总是反复修改到近乎神经质,写个短篇长度的稿子就得用去五百张打字纸,但这两个“事实”你就是联不起来,这样流丽如亚马逊河奔流的小说若非一气呵成写完如何可能?相反的,一部不那么成功的作品,却四处留着缝隙、留着坑坑洞洞和斧凿痕迹,把书写者的烦恼和书写过程给暴露出来。我没记错的话,国内的小说名家张大春在他还用纸笔书写(如今他“进步”成电脑打字),并用修正液涂改时,曾有过一个神经质的职业性忧虑,那就是立可白修正液的化学成分抵抗时间的能力究竟如何?它会不会在油墨褪去、纸张腐朽之前就先剥落?果真如此,那手稿的存留就是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威胁了,届时,你不欲人知消灭掉的那些失败不愿见人的句子和想法,不就再次立可白落石出了吗?张大春书写的忧虑,老实说,正是负责处理手稿的老编辑行之久矣的不为人知窥秘乐趣。作为一个编辑如我,最趣味盎然的、觉得比一般读者多点特权的,就是可看到作家手稿上大笔划去的作废文句,哦,原来如此,原来他是这样想事情的、这样子选择的,原来这里也可以而且差一点就往另外那一头写去……

正是这样,失败之处、失败的作品通常会留下更多线索,尤其是珍贵而且不容轻易察见的思考过程和书写判断。我们也许可以说,看最好的书,是阅读者最美好的享受,然而,读一本没那么好的书,你的确会少点享受,甚至有咬到沙子的不舒服之感,却有机会换取思维的更丰富线索以为的补偿,这样的阅读,于是很适用于进阶的、野心勃勃有想事情习惯的阅读者。

书为什么需要精读(为什么要读二流的书)(4)

作者: 唐诺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10年8月

本文节选自《阅读的故事》,作者:唐诺,经上海人民出版社授权发布,编辑:禽禽、姜妍,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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