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帆杨振宁诗情画意的(有翁如画更如诗)

杨振宁先生和我聊过他写的一首诗,题为《赞陈氏级》:

天衣岂无缝,匠心剪接成。

浑然归一体,广邃妙绝伦。

造化爱几何,四力纤维能。

千古存心事,欧高黎嘉陈。

翁帆杨振宁诗情画意的(有翁如画更如诗)(1)

“陈氏”指数学家陈省身。1944年,陈省身教授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发表了一篇论文,把微分几何和拓扑学引入了新境界,并据此推导出纤维丛(Fibre Bundle)理 论 中 的 陈 氏 级(Chern Class)观念,构思十分美妙:“把一个完整的流形(Manifold)切开,再巧妙地接起来,天衣无缝地归还原形。”杨振宁先生介绍,近代物理学研究的自然界的“力”有四种:核力、电磁力、弱力和引力,这四种“力”和它们的能(Energy)都是规范场,规范场的方程式是物理学家从19世纪的电磁学方程推演出来的,令人感到震惊的是这些方程式和数学家的纤维丛观念有着密切的联系。1974年,当杨先生发现了这些方程式与陈氏级的关系后,叹为观止,特以诗抒怀;他认定陈教授具大匠之能,有划时代的贡献。《赞陈氏级》写得很有意思,起笔便将一个成语分解成疑问句“天衣岂无缝”——天上的衣服怎么没有缝制的痕迹?“天衣无缝”出自《太平广记》所引的《灵怪集》,讲的是太原书生郭翰偶遇仙女,问她的衣服为什么没有缝制的痕迹,仙女答“天衣本非针线为也”——天上的衣服本来就不是用针线缝制的呀。杨先生巧用此典设问,一语双关。紧接着,杨先生自答道“匠心剪接成”,原来是技艺高超者剪裁而成的;第三、第四句承接第一、第二句之意,高度评价陈氏级是“广博深邃”的妙论。第五、第六句虽然是近乎白话的概括,却是两位大师的心声——“‘自然而真实’的数学观念,为造化所钟爱”,让人不由得想起杜甫的名句“造化钟神秀”。想来杨先生很喜欢“诗圣”的作品,第七句“千古存心事”也融汇了其《偶题》的诗意,原作的前四句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杨先生说陈教授讲过一件往事,他和夫人参观某地罗汉塔时,很是感慨:“无论数学做得多么好,顶多是做个罗汉。”观音菩萨、普贤菩萨、文殊菩萨、地藏菩萨这些大菩萨的尊号世人或许都听过,而罗汉的数量太多了,十六罗汉、十八罗汉、五百罗汉……有多少人记得罗汉的名字呢?陈教授很谦虚,大概觉得自己在学术上的成绩只能等同于罗汉,还称不上菩萨。可杨先生认为,陈教授在几何学界的成就直追欧几里得、高斯、黎曼和嘉当,于是他在结句将陈教授定位为“欧高黎嘉陈”,五人都是数学领域的“大菩萨”。悠悠千载,各得其所,菩萨罗汉一一殊列,次第分明。

杨振宁先生自述幼年时没有学过音韵学,不会作格律诗,只读过一些古诗,但对诗词的气韵、气势有认识,他说:“诗言志,心有领悟,才有好诗。”我在杨先生赠我的《杨振宁文集》《规范与对称之美——杨振宁传》中读到几首诗,如《空间与时间》:

玲珑晶莹态万千,雪铸峻岭冰刻川。

皑皑逼目无边际,深邃凝静亿万年。

尘寰动荡二百代,云水风雷变幻急。

若问那山未来事,物竞天存争朝夕。

这是杨振宁先生1978年7月21日赴西藏拉萨途中,飞越那木桌巴尔瓦山时所作。

再如《归根》:

昔负千寻质,高临九仞峰。

深究对称意,胆识云霄冲。

神州新天换,故园使命重。

学子凌云志,我当指路松。

千古三旋律,循循谈笑中。

耄耋新事业,东篱归根翁。

这首诗作于2003年11月,那是杨振宁先生将家从纽约搬到北京的前一个月。《归根》的第一、第二句出自唐代骆宾王的《浮槎》,原作的前四句是“昔负千寻质,高临九仞峰。真心凌晚桂,劲节掩寒松”,化用古人诗句的意图于此可见。杨先生在清华园内的住所就名为“归根居”。

从杨振宁先生强调“诗言志”,我想起杨先生喜欢的一句话:“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此言典见《叙小修诗》,是明代文学家袁宏道为弟弟袁中道写的文章,夸奖小弟写诗作文时能够抒发个人性灵,不落俗套,没有真情实感绝不下笔。我又想起《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话:“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自是好的。”诗词写作正是如此,立意要真实、表达要自然,唯有如此作品才会美,才会被岁月所钟爱。中国某些落后的传统制度对个人的约束,使得个别文人缺少了求实、求是的精神和动力,假如失去了真和善,美的生命力又从何而来?杨先生的诗虽未严格遵循传统格律音韵,却流传甚广,究其原因,应当是立意高远、真实自然的缘故吧。

在《规范与对称之美——杨振宁传》一书中,我还看到陈省身教授的代序,似乎是在唱和杨振宁先生的《赞陈氏级》:

爱翁初启几何门,杨子始开大道深。

物理几何是一家,炎黄子孙跻西贤。

“爱翁”指物理学家爱因斯坦,他的广义相对论将物理释为几何。“杨子”指杨振宁先生,这是陈教授对老友的敬称,他赞美“规范场论”是大道,四句话未计音韵,字里行间洋溢着真善之情。

我曾将自己的学诗经历讲给杨振宁先生听,又把个人的旧体诗集送杨先生批评。杨先生读后对我说:“我觉得会写旧体诗的人很幸福,可以随时释放自己的情感。”

我问杨振宁先生,您说过物理学中最重要的部分和现象有关,而诗词创作也注重“言志”、注重物象和意象,那么诗词和科学有什么关系吗?杨先生答道,到了最高阶段,诗词和科学是很接近的。比如在杜甫的诗中,有许多字的用法是前人没有想到的,不少人看后,会说这样用真好;科学家在做研究工作的时候,会发现一些非常奇妙的、不可思议的自然界现象,从而带给他触及灵魂的诗一般的震动。相比较而言,“中国的文化是向诗意以及宏观整体的哲理方面去发展,向模糊、朦胧以及总体的方向走;旧体诗是浓缩的语言,它的抒情、描写可能有许多西方的诗达不到。西方文化是向准确与具体的方向走。比如说,西方的诗大多讲理,讲得太明显、讲尽了,就很乏味,诗意也就没有了”。

由诗意的美,杨振宁先生和我聊到物理的美,聊到美的多样性:“建哥特式(Gothic)教堂的建筑师们歌颂的是一种崇高美、灵魂美、宗教美、最终极的美。我想,这才是物理学的美。”“科学家常用美来形容对自然界的感受,美的含义包含了适合、奇妙、好看,让人觉得很舒服。比如物理学者经常提及的对称美……再比如文字美,必须要承认前人的文字语法结构,好而简洁,有非常美的地方,如果要继承发展,我们应该支持;假如有人向比较复杂的方向发展,我们也没有必要反对,应该百花齐放。”

我补充道,在书法创作中,“对称美”的表现也很微妙:首先汉字的结构如果不对称,就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而绝对的对称,在结构、章法上又会显得呆板、不生动;只有对称性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同时又不破坏和谐,才能让字体显出各自的特性,“您的‘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定律的适用范围很广,在诗词、书画、建筑中都有不同形式的体现,难怪熊秉明先生说您的物理学已经拓展到形而上学的层面,把诗和美都囊括了进去”。

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教授说:“杨振宁是继爱因斯坦、狄拉克之后,为二十世纪物理科学树立风格的一代大师。”1976年被授予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丁肇中教授说:“中国人在国际科学上有建立不朽之功绩者,乃自杨振宁始。”物理学家之间的公允评价令人动容。

可能有人不知道,“物理”一词并非外来,先秦的《鹖冠子》中就有文字可证:“愿闻其人情物理。”其含义颇丰,指事理或道理、规律。杨振宁先生九十大寿时,我写了一副楹联祝寿,曰:“振时应物理,宁处法天真。”典源于此。十年过去,今年十月一日是杨先生百岁大寿,《礼记·曲礼》云:“百岁曰期,颐。”大意是百岁高龄的人需要颐养,但我从翁帆女士的微信朋友圈中,看到杨先生仍像往日一样从事着研究和教育工作。开心之余,我写了一首诗以表敬意:“有翁如画更如诗,君子乾乾似旧时。振策春秋乘海月,宁心物理润兰芝。”天行健,君子乾乾,祝愿杨振宁先生福寿康宁、诗情画意,为国家培养出更多栋梁之材。(责编:张逸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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