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鉴赏(人间草木)

01我不太知道一长段的完整回忆要从何叙起,像是人生的一本回忆录,总是要等到老时再挑着幸存的记忆去写,借岁月遗忘来提前过筛一遍但我才三十六岁,也可强行自夸为年轻漂亮,偶尔才想起自己已是一名八岁女孩的母亲,下面我们就来说一说关于人间草木鉴赏?我们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

人间草木鉴赏(人间草木)

人间草木鉴赏

01

我不太知道一长段的完整回忆要从何叙起,像是人生的一本回忆录,总是要等到老时再挑着幸存的记忆去写,借岁月遗忘来提前过筛一遍。但我才三十六岁,也可强行自夸为年轻漂亮,偶尔才想起自己已是一名八岁女孩的母亲。

而离开那旁缪吉日山脉也有整十年了。

在姥姥走后,我常会再梦见那片山脉,这次因着要送老人家的骨灰回故土,终于不得不重新踏上返乡的路程。八岁的女儿很坦然接受生死离别,坐在车子的后座,看车窗外青翠飞驰而去,犹自为要去到睡前故事的真实发生地而兴奋。

她摇晃着双腿,说妈妈,山神真的存在吗?真的是一棵丹参化成的神灵吗,我会见到她吗?她的问题很多,又问我人参化成的神明和龙凤相比、到底谁更厉害。我以专心开车的理由假装失聪,在雨刷的来回中沉默不语,坐在副驾驶上的丈夫替我回答。

是存在的。他说,我和你妈妈都曾在那旁缪吉日上拜见神灵。

丈夫和我都曾是那片土地上的原住民,或许他还要比我更地道一些。我认识他在十八岁夏天,那年我刚参加完高考,在绿皮火车上一路叮叮咣咣坐回去,铁路一直蜿蜒进不通高铁的深山里。

低矮的老房子已经四年没住过人了,大门的锁孔有些涩滞,等我燃起一个蜂窝煤炉子的热度,耗子就开始在阁楼上以吹拉弹唱迎我归来。

我本来不在乎这,然而住了许久的大城市,似乎惯出一些矫情的毛病。拿鸡毛掸子草草扑了灰,实在躺不下去,想和衣靠着床沿凑合一晚。本有一股兴奋劲儿撑着我,不知何时它像是气球破了洞一样从我身体里溜走,我就陷入了昏迷一样的睡眠中。

02

次日,我站在山脚下,精神恍惚,困得要死。

这里是青海省南境,那旁缪吉日山脉如母亲般牵起黄河,我如同一滴水一样被洒进山野间,如果就像这样因为困倦而一脚踩空跌下山崖、也不会有谁知道。后来,我在乱岩中费力地跋涉,那时有鹰忽然从我头顶高高飞过,落在地上一团阴影,像是快速掠过的麻雀影子,而你永远无法知道神灵要怎么从高空中去发现如此渺小的人。丹参不知何时站在了山崖之上,她惊讶地看向我,半晌才叫了我的姓名。

“你怎么来了!”她必须要大声呼喊才能让我在呼啸的山风间听清她声音,想了想越觉着不对,于是又继续喊道:“你妈妈呢?”

我仰头看着她,被阳光晃得眯起眼睛,把背包从肩上卸下时如释重负。

丹参从山崖上跳了下来,她的头发如同水中海草一样在风里散开,来到我身边把我抱进怀里,于是我也用力搂紧她的腰,把脑袋埋进她的颈窝里、嗅她身上熟悉的苦味。

中药有很多,走进中药铺子里肺腑之间便都是浓郁草木气息,但没有哪种纯粹而带有感情的药味会让我这么想哭。

“妈妈来不了,她在陪姥姥住院。”我说,“我高考完了,就来看看你。”

她沉默了一会,似乎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地“噢”了一声,半晌后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丹参做为药材时色赤味苦、气平而降,成神之后却是耿直率真的脾气。在她笑起来时,我才重新看清了她从前张扬肆意的模样,她用一种我很熟悉的语气骂道,“妈的小兔崽子,几年不见长这么高,念书念得营养挺好?”

我跟着笑起来,挺直腰杆站在这片我终于走到头的乱石滩,站在那旁缪吉日的土地上。我用手掌抚摸过山神的脸颊,咬牙切齿地质问她:“你不是老妖婆吗?你头发,什么时候白的?”

早就白了,她挑挑眉。

回去的路上,丹参低声哼着歌,她看上去心情不错,这也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我从背包后头摸出个手机,开机的过程中手机发出了点叮咚响声。她颇惊讶地探头过来,问,这什么?”

我说,给你买的新手机。

丹参呦了一声,带着点不可思议和嘲讽。

无恶意,这只是她对现代一切头次见到、理解不了的新鲜玩意儿的习惯性表达,或许这种抗拒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她很快就充满好奇地开始摆弄。

她是有个旧收音机的,还是我母亲在好几年前买给她、教她去用。对电子设备毫不敏感的母亲在三百多岁的神灵面前也算是个时尚人士,如何拉长天线、调整频道讲得头头是道,两个女人凑在一起,用了半个多小时才让那个小盒子响起咿呀唱词。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唱薛湘灵的正旦把凄切慢板提快了三眼,丹参从这里开始才算学会了几句: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她哪里理解唱词,夏虫不可语冰,神灵看着人间悲欢也就是弹指一挥。但她依旧在唱: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悔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早就提前给她就下载好了网易云等一系列软件,只需要教她使用即可,但指纹解锁是万万不能开的,草木化成的神灵哪有那么精细的皮肤纹理。丹参在嘴里哼了两句我没听过的调调,可能是学的新曲,她避开了我想帮忙的手,有些得意地笑,说,拿回去给地精老头看看。

人参又名血参、神草,她非要挑着个最难听的叫。

我忍不住笑,说,你俩现在关系挺好?

好个屁。她翻白眼,两条胳膊往胸前一抱,神情却是笑起来的。她说,我恨不得他赶紧滚嘞。

丹参女士我姑且还敢勾肩搭背,人参是真不敢。这世上神灵和神明还是有几分字面意义上的不同,神灵重在灵,神明才重在神,往往意味着存在于神话之中传颂至今的那些大佬,一般你能在商周封神榜上看到他们姓名。

而人参自古就是帝王贵人家的良药,拿几千年的龙脉和信奉养着,等续命吊气时拿出来用,又把亲人满腔希望都寄托在这一株药上,想不成神都难。

丹参向来对他没多少好脸色,我多少还会恭敬地行个礼,她则直接把手机扔给摇椅上的白发老头。

人参穿一身玉白衣,淡金色的线给袍袖缝边。我们进来前他正在喝茶水,刮了刮茶碗边的沫就是一大口,这种牛饮方式看得我胆战心惊。人参忌浓茶,最开始本是丹参跟他关系不对付、为了恶心他而日日泡茶,许多年下来倒成了习惯。

“这啥?”他听了风声就睁开眼睛,伸手捞住手机,正反翻着看了看。智能机还在熄屏状态下,黑色的屏幕映出我们几个的脸。

“丫头说能听歌。”

我看他们两个人头挨着头研究一台手机,没过一会人参就撤了手,重新靠回躺椅里端起茶水,斜着脑袋在一旁悠悠地看。不帮忙也罢,他还偏偏总要给出点意见,诸如:你得往右划划才是‘发现’呢,那才能找歌,你没看见那上面的小圈带个点儿吗。

丹参像我没带老花镜的姥姥一样全神贯注一通操作,罢了说,啊?

人参摇头,“就上面,啧啧,你点一下,点一下!得了,你给我吧。”

“就你他妈的会!你来!”人参叹一口气,不屑一顾地从丹参手里接过去手机,修长的手指屈尊纡贵点了上面的搜索,然后对着弹出来的输入法看了几秒钟,说:“这是啥?”

我极其尴尬,忘记拼音是1958年才出的了,赶紧凑过去帮忙调成手写输入,又想起来手写输入好像识别不了篆体字。

丹参咂咂嘴,从旁边的矮桌上摸下来收音机,说行了,滚他妈的蛋。

带着点电流嘶哑的曲子在屋里响起,我才算安稳了点,人参拿“什么东西”“你非得给她买这玩意儿干啥”的不赞同眼神横了我好几眼,丹参没看见,她忙着研究我背过来的旅行包。

里面有不少东西,赤色的BEASTER小恶魔笑脸卫衣,还有衣衣裙裙,更换下去她身上有点泛旧的衬衫。我很想过去捂住人参的眼睛,因为丹参竟然就直接脱光、袒露上半身大剌剌地更衣,但见他那似笑非笑多见不怪的样子,我猜想这两位祖宗私下里相处可能也是百无禁忌。

“石头也是送我的?”那头丹参接受良好地换了一身潮牌,不知道又翻到点什么,举着转了过来。我瞧见一块蓝汪汪的石头躺在她掌间,先是一愣,然后才想起来,“啊,来的路上别人给的。”

“谁啊?”

“当地人吧。”是个黑皮肤睫毛长长的十八九岁少年,以为我是来上山观光的外地人,就热情地操着蹩脚普通话来跟我攀谈、想当次导游赚点零花。没跟多远,他就有幸救了一把因为困倦而一脚踩空的我,因为这我也懒得再去解释自己对路熟的很,索性掏了张红票子算是雇了他。只不过我走得越来越深,他逐渐开始犹豫,最后停下。

他也好心劝我不要再深入,我谢了他但是没听。独自踏上返程前,也许是为了表达歉意,他给了我一块漂亮石头,被我顺手装进了包里。

丹参啧啧两声,把石头放进手心里捏了捏,吹一口气,我竟隐隐约约看到有一条雾蓝色的线从石心慢慢里延伸了出来,漫过堂屋,钻出屋门,一直向外没入绿蒙蒙的林中。她的眼神也随之看向人参,似乎在征求什么意见,但人参只是单纯地和她对视,没给出任何反应。

她又望着那条雾蓝的线看了片刻,最后还是把石头放回我手里。好好留着,是个有缘的,她说。

后来,我和丈夫说起此事。他的普通话已经说的很好,咬字温柔而缠绵,他说,那日的山神可能也是窥见了什么冥冥因果。

我笑了笑,轻轻摸着旁边熟睡女儿的头发,不置可否。

你相信缘分吗?我问道。他看了我一眼,于是我耸耸肩靠进了他的怀里。

“我当然信”,他说。

03

我和山神之间的交集绝不只这一次,事实上是在高考之后反而多了起来,原因是逐渐才意识到这场幻梦一般交情的可贵。

等我要再回去时,我坐在姥姥的床旁边在网站上查余票。老太太最近身体恢复得不错,从医院回了家,但她却得寸进尺,又提出想跟我一起回山里。

“妈,你等明年的,等你身体再好点的。”母亲陪着小心哄劝,然而谁都知道明年更不可能。向来稳重的姥姥头一次摔了东西,床头一碗水洒湿了半床,先是毫不留情面地质问怎么不行,随后发现闹起来也不会得到应允,便持之以恒地开始磨人、颇像孩童耍赖。

我几乎是默默熬着日子等着要出发的那天,好避开老太太在我身上天天充满希望的眼神,然而终究还是输了。“实在不行,我给丹参打个电话?”母亲听完后的目光惊讶得像看精神病患者。

丹参一定是不会用手机的,就算会用,她也不会给我打电话。去见她只是我们这些凡人一厢情愿的不舍,她足够慈悲和温和,让我总生出她是我亲人的错觉。

但至于我们在神灵心中的位置,我不敢妄言。

八岁我第一次见到丹参时,就是母亲牵着我的手一直走进了那旁缪吉日深处。后来,我很少再爬那么高,丹参也不常去山脉的巅峰,就好像费劲千辛万苦的攀爬只是一场朝圣、是信徒和神灵都是为了完成不得不做的一场仪式。

日在藏语中是山的意思,母亲领我恭敬地跪下去,额头磕在海拔三千七百米的冻土之上,连洒在身上的日光都是凉的。而丹参没有笑,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她无动于衷,她高踩着风、淡漠地俯视群山。

母亲由姥姥带去参拜神灵,而姥姥也自有她的母亲。中医世家传了几百年,到我这辈早断了好几代传承,但与这位神灵的交情却始终还在,长辈引路,如何相处看自己。姥姥骨子里带着老一辈人对神灵的敬畏,母亲面对丹参还稍有点羞涩,我则和她一起疯跑过每一座山头。最后母亲也服了软,叹口气,说,带你姥姥一起去吧,咱娘仨一起走。

母亲怕姥姥的身体坚持不住长途跋涉,就算能扛过路上坐车颠簸,如何上山也是个难题。但姥姥看样子是死也要死在路上,母亲便咬咬牙,说,“就带她走这一回,就算是背我也给她背上去。

姥姥眨着眼睛,真到了启程的那天反而没有很兴奋。她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一路过了安检、由两位儿孙辈推上又推下火车,回到她儿时生长起来的地方,后来就在旧塌上睡熟了。母亲也是瘦弱的女子,暗地里发了狠,一定要明天把自己的妈妈背上山。她也靠着床头迷迷糊糊打盹,我坐在炉子前看着她们两人发呆,煤炭在稍高一点的地方噼啪炸开细小的火星,像是过年时隔着玻璃窗子听到的呲花声音。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愣住,起身就往门外跑。

边跑边拎起门口的书包,在里面气喘吁吁一通翻找,夹层里果然还安静躺着一块石头。它自然不会在我手里生出雾蓝色的光芒,但我紧紧攥着它,还是一头扎进外面滴水的夜色中。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但他姑且算是这个地方我所剩不多还有交集的人了,没有年轻人会愿意停留在百年如一日的山下,我不知道他是假期返乡还是怎样,更不知道去哪里……

再跑出去不知道多远,渐渐能听到水声,这条溪流会在更远的地方拓长扩宽、最后汇进滚滚黄河,但在这里它还只是安眠着的少女。我胸膛剧烈起伏着,慢慢停下脚步,而男孩在水边惊讶地直起身子。

夜色中他望着我,半晌后不确定的问,“你?我是不是见过你?”

“是我,去年找你做过导游。”我说,一边平复着呼吸、迈开步子向他走去,几乎没意识到石头依旧攥在我手中。“求你帮个忙,我可以出钱。”

他挑了挑眉,倒是没问什么,弯腰把浸在溪水的竹筐拿了起来,里面的苹果不一会儿就带着凉润递到我手里一个,他自己嚼着果肉没说话。我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气氛有些尴尬。所幸他先开口,说,那就先加个微信?

我说,啊?啊,好好好。

我本以为他没有手机,没敢先提出来。通过验证消息,一个小蓝表情包被发过来,男孩说他叫阿赫连。

次日,他的肩膀真的沉稳背起了百十来斤的重量,母亲和我一左一右搀扶着,磕磕绊绊地上了山。走过清晨雾气弥漫的山林,走过一踩一个小水坑的洼地,而丹参始终没有出现。

我慢慢才意识到,渔人是无法自己再见到桃花源的。

你们先走吧,母亲擦擦汗,从阿赫连的背上抱下自己的母亲,终于还是执拗地把那份重量压在了自己身上,说,我陪你姥姥再往上走走。

姥姥这时候反而好像清醒过来一点,她伏在母亲背上,轻声喊着母亲的姓名,说咱们下去吧。

母亲摇了摇头。

她们两人一直到傍晚才回来,我和阿赫连从开始的相对无言已经发展到了勾肩搭背。下午时他回家拿了肉和铁网,我们两个翻箱倒柜凑齐调料,就着敷衍的火候吃了顿烤肉。母亲回来时,我们两个人正一躺一靠地用3G网络打吃鸡,卡得满地图乱闪。姥姥是由母亲搀扶自己走进屋的,我俩几乎是同时窜起来,阿赫连很拘谨地问了声好,上前过去帮忙。

姥姥接受了他的搀扶,把干瘦的手臂搭在男孩麦色的皮肤上。她嘴角含着笑,慢慢地把眼神从阿赫连那儿又转到我身上,带着些亲切的慈爱。等坐到了床上,她仿佛是满足了的叹息了一声,像是电影慢镜头一样把自己慢慢放平躺好。

我送阿赫连到门外,回来时拉着母亲到房间外,问她:见到了吗?

事实是见到了,我们走后不久,丹参就出现在林中。她有些愕然地摸着姥姥稀疏的白发,好像抱一个小姑娘一样把她拥进怀里。她照例问道,你妈妈呢?话说完后自己咂吧出来些不对劲。

如果神灵是这世界的一部分,那她应该是姥姥在世的唯一长辈。

姥姥依偎着她,她应该也是没有气力了,不能再遵循理智或者习俗而跪拜下去,终于放任潜意识里的依赖出来破坏规矩。但临走前,她偏偏又拉着丹参的手,安静又沉稳地说道:我走了。

她说,我走了,您多保重。我年纪大了,以后不会再回来这里。

04

我依旧保持着一年回去一次的频率。我的大学离家很远,每一寒一暑,暑假分给了那旁缪吉日。

二十一岁,即姥姥回去后的第二年,她再次住进医院。

二十二岁,阿赫连来我的城市找我,我请他吃了顿火锅,喝醉后两人在马路上东倒西歪地走着。第二天醒了酒,发现我给丹参乱七八糟发过去一堆短信,不知哪来的勇气拨电话过去,甜美的女性电子音提示我对方已停机。

暑假回去看丹参之前,我给她交了三百块钱话费,但再没打过电话。

二十三岁,我教了丹参一个贪吃蛇的小游戏,她抱着手机坐在屋里,终于开始正视这个被她忽视了四五年的小盒子。她的头发已经彻底染为雪白,某天夜里,我跟着她一起去山泉里洗漱。她脱下衣服,站在泉眼里,冲我笑笑,皮肤在周身淡蓝色的光晕里慢慢变的松弛褶皱。

光晕聚集,连同柔滑的布料一起披回她身上,她却似乎懒得再掩盖。平日里精神奕奕的年轻女子失去神力的伪装,原来是个步伐矫健的老太太,或许这才符合人们心中神灵的威严模样。

进屋,和地精老头坐在一起,这回更像是一对情人。人参偏头有些惊讶地看她,问道,“受什么刺激了?”

丹参冲他翻白眼,道:“你装什么装?”

人参眯了眼笑,周身温润的光芒一闪即散,坐在那里的是个眸如墨玉的青年。这回看上去像是祖孙了,我愣愣地呢喃出一句卧槽,丹参和我同时爆了粗口。

又怎么了,人参说,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个老头?

我早该想到的,人参早已成真神,不死不灭,怎么可能垂垂老矣。但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年轻,若不是那一身清雅贵气过于独特,我甚至想起了当年读神话绘本里意气风发的莲花三太子。丹参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瞪大眼睛猛地拍过去一掌,被人参笑着接住。白发的神灵看上去有点气呼呼的,又有点伤心,任人参捉住她的手牵进掌心,骂道:“我知道你不是老头,但你他娘的怎么这么年轻?”

丹参不是真神,神明是不会老的。她又名山参,圣人点灵的时候稍稍叫错个音节,些许神力被分出去,就将本该成灵的一株草木破格托成了山神。百年灵靠那一丝日益消耗的神力硬生生撑了三百多年,一辈子没离开过山,世界不知是广阔还是狭窄,最终还是避免不了如人类般老去。

“那我变回去?”人参提议。

随后就又挨了一巴掌。

二十四岁,我带着生日蛋糕上山。丹参对蜡烛燃起的火焰瑟缩一瞬,很快也凑了上来,充满兴致地分了一盘子奶油。她把没吃过的甜蜜送进嘴里,眼睛里闪烁着小姑娘般的喜悦,罢了舔舔嘴角。

“嗳,来尝尝?”她回头喊人参,人参依旧倚在摇椅里捧着个碗,里面终于由茶换成了酒,他摆了摆手。

我犹豫了两秒,道,“我今晚能不能留在这儿……”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不解我在纠结什么,说想睡在山上就睡呗。

神灵无需睡眠,其实连这房子都是他们两个幻化出来的,必须要丹参领着我走才能找到。她不知道从哪给我搬来了一床羊毛毡,也算勉强在树下给我打扫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我抱着羊毛毡站在旁边等待时其实就已经开始后悔了,这意味着今晚我可能要在两位祖宗的双双注视下进入梦乡。人参没出屋,他向来对我们两个人的活动没什么兴趣,而丹参像是给来自己家做客的小朋友认认真真打地铺。做完这一切,她起身,伸了个懒腰。

“你自便,”她边说边善解人意地往外走去、向着有巨岩的小断崖旁,“我在那儿。”

松树下面悠悠地燃起了一团篝火,丹参收回手,冲我笑了笑。

这一夜我睡得不太安稳,破旧的羊毛毡在深夜里被山间露水打湿,浸入梦里,全是摇晃破碎的冰凉剪影。梦见小时候的我光脚跑着,有时去林下阴潮处掰白蘑菇,有时在丹参的怀里一同跨跃幽深的山崖,有时我什么都不干,就只是躺在有阳光的草地上打盹。九岁那年,人参造访,莫名其妙定居下来。他的到来对我的生活几乎没有影响,我依旧跟着丹参满山遍野地胡闹。

有次丹参问我,“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到处玩?”

我心想您老还能有什么正经理由,明明是自己掌管的山,却好像是什么新鲜的旅游景点一样。有回拉我去看高山积雪湖,结果因为满山大雾连一滴蓝都没看见。还有一回,领我沿着山脉一路北行去看v型河谷,结果赶上枯水期,只能站在山崖上看底下呈放射状的深邃河床。

但我不能这么说,中华语言艺术博大精深,我稍微加工了一下,做出大胆猜想,“是不是您想巡视一下自己的领地呢?”

“……”丹参说,“我发现你是真的脑子有病。”

我大笑起来,又似乎在梦中飞快地长大、身量抽长。不同的身影在身边波光似浮现,母亲和丹参坐在桌前聊天,忽而姥姥年轻时候穿着布裙又跑上了山。她们路过我身边,头也不回,我慢慢睁开双眼,这才才后知后觉感到一片寒冷。

火焰早就熄灭了,白发如瀑的山神依旧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坐在岩石上,像是融进那旁缪吉山的万古生命中。

凌晨两点,天色还是朦胧一片漆黑。她跃了下来,在脚尖落地之前,恢复了曾经一成不变的年轻模样。

“去看日出。”她说。

三点多时,天边终于溢出半边浅蓝,我们在摸黑的山间夜路上一直走到晨光熹微,终于能稍微停下来歇歇脚。我弯腰试图拿纸巾拯救新鞋,一双蓝白色的Converse联名Coca Cola,被我一脚踩进烂泥里香消玉殒。

丹参在前方催促我,她急切地盯着天边,已经能看出兴奋劲头。我深呼吸了一口,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的肺里已经失去了氧气,但后来头晕目眩的感觉逐渐被压了过去,催动着身体继续向前。自八岁后我再也没重新爬过这么高,真不知道自己还会有轻微的高原反应,没有草木,没有道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踩上了终年不化的冻土。

凌晨四点二十分,太阳光芒刚刚映出天边温暖的轮廓。山风呼啸着从身边经过,直直扑下崖边坠入云海,而能生长在近处的树木并无长叶供它摇晃。

或是浓成深色的松针,或是干虬的枝干,铺缀在莽苍山野下,此刻可让我沉默地俯视。弗朗西斯·培根写在《论友谊》里,说以孤独为乐者,不是野兽就是神灵。不知道岩羊是否会用蹄踏过陡峭岩壁、在冻土中舐一口不会消融的咸。

回去的路上失了几分气力,像是疲惫的船终于乘上离海的波浪。丹参说昨晚一场夜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我说怪不得呼吸时满肺都是清新味道。我稍微矮了身子,钻过一串还挂着雨珠的蛛网,彻底不想去拯救又踩进泥里的鞋。

丹参身上依旧是我买的衣服,大小正合身。

远处隐隐有个人影站在那里,定睛一看,玉衣金袍。人参头一次离开了屋,站在半山腰拢着袖迎接我们,他冲我们遥遥一笑,我的心脏忽然就怦怦狂跳起来。丹参回以微笑,平和又感慨地向他走去。

我愣愣地站着,直到丹参向我招手才机械地迈开步子,一步、两步,忽然就跑了起来,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手臂环着她的腰,拼命地将她向我的方向搂过来。丹参还在说话,起风了,她的声音被裹得遥远模糊,“活得也够久了,差不多了,早点结束你早点交差。”这句是对着人参的。

“丹参补新血,留点回去给你姥姥,我能再延她十年。”这句是对着我说的。

人参的笑容淡了,他看着丹参,头一次清浅地皱起眉头。丹参似乎能听懂他未出言的不认同,耸了耸肩。她说,既成神,就有一份担当。

我喊她的名字只喊出两字,丹参,这世界上有无数棵丹参,我在喊哪一棵?不要,别,在等等,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没资格去说。她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头一次充满爱怜地笑语一句:“这小丫头……”。

那一点点的神力如同打吊瓶结束后滴管里的丁点药水,悬而不滴,在自断了命脉后到底始终维护着她的年轻模样。声音一寸寸地弱了下去,在清晨的阳光中披散开一头白发,她的皮肤被风吞掉,落回尘土。我紧紧抱着她的身体,到最后变成抱着那一身自己买的衣服,依旧懵懵地站在原地。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早晨,我甚至没说告别,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消散干净。

似乎理所应当,她回归大地是那么自然,草木怎么会畏惧枯荣呢?没有一株草木会在盛开之时来我梦里轻声对我说话。

但太突然了,我来不及反应,眼泪都来不及掉,就失去了她。

人参看着我,眼神沉静,似乎从没有和我度过相识的十六年。这才是他,人参本就一念救人一念杀生,草芥凡人在千年岁月前又算什么。真神与圣人有几分交情,他原是来收回因乌龙而成神的草灵,十几年却弹指一挥间。

他伸手在虚空中一点,赤色的粉末被凝住一团,逐渐显出药草的模样。

“五参五色配五脏,丹参入心曰赤参。”他开了口,每个字都是偿还过去的交情,一段丹参慢慢跌落我的手中。人参轻拂袍袖收了手,视线从半空中收回。他说,是她要如此,我不干预,说罢,转身离开。

我捧着那段让我失去她却仿佛又偷回来十年人生的草药,浑身发冷。我浑浑噩噩地开了口,连着不知道向何处倾泻的委屈、惊诧、愤怒等等好像都在他身上找到突破,不知道何时就喊了起来,像是在报复。我问他,“你没有一点儿的不舍得?”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神明远比我能放得下,将自己不知何起的十数年陪伴研磨成灰埋葬一腔欢喜,全当不曾识过一颗凡心。只三百年的灵而已,他也是要唤丹参为“这小丫头”。

我向山下走,走走停停,又重新折返山中。昨晚睡觉的地方残余一堆篝火灰烬,竟被我找到,然后看到不远处躺在地上仿佛被人遗弃了几百年的收音机,山还是山,从小山崖旁巨岩跃下定然会粉身碎骨,不会有奇迹发生。我捡起那个收音机,扭开旋钮,它呲呲啦啦地响起来。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唱完这哽着的几句,它彻底在哑下去的电流声里失了声。

……

05

姥姥的骨灰盒在祖坟里落脚,比起先人的坟冢显然过于节省空间,像是误入大学学堂的幼女。

我领着女儿磕头,她似乎此刻才意识到天人永隔的真正含义,尽管没哭,但到底是生出了难过情绪。

从小女儿就知道,高寿又爱说笑的太姥姥会在十年后的某一天安静睡过去,不会有痛苦和艰难挣扎。她似乎从一碗续命的药里继承了神灵的豁达,对自己的命运无比通透,最后还是要打破孙女试图挽留她的卑劣伎俩、安详地去见一个故人。

我们在老屋里生了火,煮一袋面,慢慢地吃。吃净后洗净盘碗,出门依旧是高耸绵延又青翠的那旁缪日。陶渊明在《归园田居·其三》写道: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我们很难向他去借到那份在戚戚中悠然不足惜的心境。没有神灵,更没有山中精魅,女儿很快失去了兴趣,走到一大半就腿软走不动。生活在城市里的小孩的体力终究有限,她趴在阿赫连的臂弯里昏昏欲睡,被动跟随我们二人继续向上攀登。后来,我在海拔三千七百米的山顶上轻声喊她起来,她揉了揉眼睛,视线被脚下苍茫的山与云所吸引。

我心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念着那个名字,牵起女儿拜下去,阿赫连也在跪这片他生长起来的土地。我们谁都不曾拜过神灵,我只由母亲牵着拜过第一次,现在轮到我成为一名母亲。

我想起母亲在年轻时也不会计较与丹参之间的相处尊卑,但神灵在为自己的身份扛起一份担当,我们同样也有要做的事、要崇敬的自然。这时隐约才懂为什么要爬上这么高的地方、为什么见故人的第一眼是始终是要向她袒露自己半面虔诚,或许是让她觉得人间值得来一趟,但抛开如此,人难道不需要信仰吗。

越来越长大,失去的童年,似乎也是山顶里的日光一样开始遥不可及。在无数个被现实压垮的梦里,我惊醒,然后恍惚想起从前的瑰丽故事。我将回忆渐渐地尘封起来不敢再回忆,它与我所学的一切知识还有脚下石子路的泥土缝隙脱节,关于本草化为神灵,关于我那素未谋面的太姥姥也是在她的掌下被摸着头长大。

我们都在流逝的岁月中追寻,我们都在长大,学着去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会走过的路。

我想起来某次与丹参的闲聊,她难得谈起人参,到最后笑着叹气。她说,有时候她也不知道本草之灵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们因药效而被供奉成神,甚至分出三六九等,这片要白银十两,那棵给三枚铜钱就成交。可抛开这一切,他们活着的意义就是熬成一壶药汤吗?无论丹参还是人参,只不过都是生长在山野中的草。

罢了,成神一趟。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说。

那旁缪吉日,姥姥说不会再来看它了,母亲难以逃脱既定命运带来的伤悲,而我在夕阳下沉的傍晚,衣襟被露水打湿。我说,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再来这片草木生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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