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正斯文的知识分子)

编者按:本文是安徽省淮北市公路局纪委书记陈雪松推荐,陈雪松同志系枞阳县横埠后方人本文主人翁是枞阳义津人现将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王新撰写的吴进仁文章转发如下,标题为编者加 ,下面我们就来说一说关于?我们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

(一个真正斯文的知识分子)

编者按:本文是安徽省淮北市公路局纪委书记陈雪松推荐,陈雪松同志系枞阳县横埠后方人。本文主人翁是枞阳义津人。现将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王新撰写的吴进仁文章转发如下,标题为编者加。

一向清淡的汪曾祺先生,把晚翠园曲会写得腴润婉丽。

汪先生笔下,一大群文人知识分子,不惧人心飞腾,在偏僻一隅,恬静自守,高歌低咏,于风雨飘摇中,接续着中国文脉。

晚翠园,就在云南大学。云南大学是一所有着六百年古典文雅气质的大学。讲读于斯,俯仰于斯,我有了一个切身体验:大学,教知识容易,教见识难;教见识容易,教教养难;教教养容易,教气质难。

对于一所大学,当学统上升为道统;对于一个学人,当学问融化为生活,气质就改变了,斯文就接续了。

在这里,我要讲讲我的老师吴进仁先生,一位万人如海一身藏的大师,一个真正斯文的知识分子。

(一)

十多年前,我还在新闻系读书,一天,博雅班一个灵秀的小师妹跑来告诉我:吴松校长亲自请来了一位老先生,讲诗歌,不光讲,还吟,好听极了;他讲杜甫诗,讲到王昭君“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边吟诵,边连连说,“那个皇帝(汉元帝)是个坏人,是个坏人”,眼泪就流下来了,一脸天真。

云南大学会有这等人物?我撒腿就跑去旁听了。

一株经霜的玉树。

八十岁的吴先生,眉目俊朗,神采苍润。是时,他正讲李白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他没有直接讲诗,而是讲了一个故事:武则天有个面首,叫张宗昌,小名六郎,当时炙手可热,人皆追捧。遂有人著文趋附,言,“莲花似六郎”。

“注意啊,不是六郎似莲花,而是莲花似六郎。多美啊!”

诗之喻贵奇,言人如花,俗;言花如人,奇也。联系浮云如游子意,落日像故人情,李白的妙处就出来了。

真真是妙赏!最妙的是,讲完一首,吴先生就会兀自沉醉,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他那口桐城方言,听来似懂非懂,但高歌低咏朗吟曼诵间,缠绵悱恻,完全是一块玉。

我被彻底折服了。课后,战战兢兢地拿了一首我的七律习作,向他请教。他很高兴,轻轻吟去,忽然停下来,指着其中一字,“这个字,不合平仄,回去查查。”

他朝我微微一笑,我们便相识了。

此后的一天,我在东二院食堂吃饭,一抬头,吴先生也坐在我对面。我赶紧坐过去,他便边吃饭,边和我聊起了诗歌。 “石梁高泻月,樵路细侵云(李商隐),写得多好啊!”

“多好啊”,“多美啊”,这是吴先生惯常的措词,品赏诗词,他绝少用华丽的形容词,但就是这几个最简单不过的词,一到他的嘴里,一到他由衷喜悦与温柔的气韵里,就分外动人。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王维),也好啊!”

我一下明白了:他是在说,两组诗在摹写物态上,都曲尽其妙。

我接过话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李商隐),如何?”

吴先生赞赏地点头。

我常常为我这点好学生的举一反三的能力,而有小小的得意。现在想想,也许,这正是诸多师长们喜欢我的直接原因吧。

告别的时候,吴先生一口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暗暗惊叹他的记忆力。后来接触多了,才知道,于他,这实是太小儿科:他能背诵近万首(篇)诗文。至少,在我与他交往的十多年里,李杜全集、李商隐全集,甚至是佛经中任意的句子,一提到,他张口就能将上下文完整背出来。

流传最广的故事是,词学大家叶嘉莹先生曾来云大演讲,提到李白的某首长诗,忽然卡住了。吴先生便出来解围,轻轻把全诗完整背出来,一口气,行云流水,气定神闲,全场为之叹服。叶嘉莹先生遂专程造访,还为他的桐城派诗词吟诵法录音。

我考上上海的研究生,复试回来的第一天,就遇见了吴先生。我告诉他,我考上了美术学的研究生。

“为什么不学新闻,学美术了呢?”他问我。

我告诉他,我在上海面试的时候,老师也问我,为什么弃热门的新闻而取冷清的美术。我认真地告诉他们,我曾经遇到过一个老人,领略过一种学术的幸福和庄严。这个老人,80岁了,每天都会牵着他的夫人,步履蹒跚地到食堂去吃饭;那些神采飞扬的学子们,每天都会路过这个老人,像路过云南随处可见的叶子花一样,没有人知道,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大师……

忽然,吴先生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吧嗒吧嗒打在他的灰布鞋面上。

(二)

诗歌要天才,学问靠笨劲。吴先生是诗人气质,学者本色。

吴先生88岁了。有次,我去家里看他,他的沙发上、桌子上、柜子上,到处是摊开的书,他翻着一本段玉裁注的《说文解字》,凝思良久,感叹道:扎实的学问,多么感动人啊!

其实,吴先生更深的功力在小学功夫。他先师国学大师刘文典,后又从王力、周祖谟诸大家学习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其小学功力之深湛,可想而知。90岁以后,吴先生腿脚不那么灵便了,便很少出门,整天呆在家里,读古今小学名著,以为消遣。奇怪的是,看那些蝇头小字,他还不戴眼镜,更奇的是,那些诘曲聱牙的文字,一到他那里,似乎就变得山清水秀。他常跟我说:真学问是假不了的,做好了,也很美。

做学问,他要我立定超过王国维的抱负,为什么呢?联系王国维说过,“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大概是寄望于我,学问立身品级要高。

次之,吴先生强调,对学问真理,须有为之生为之死的理想主义精神,他拈出了段玉裁的故事。一代宗师段玉裁,临死前几年,指出了“脂、之、支”,分属三部,但无法刊明原委,遂向小他好几十岁的毛头小伙江有诰请教,原话是:“仆老耄,倘得闻而死,岂非大幸!”

这就是真正问学的精神。

他多次希望我能搞搞音韵学,我动心了,问他,“入门难不难?” “不难,不难,一部《广韵》,全力以赴一年,其他什么都不干,就可以入门了”,吴先生忙说。

我一听,凉了半截。

但是,我还是从他那里得到了有关小学的良多教益。

我自不敏,无法深研音韵之学,吴先生并不以为忤,出于对我的知赏与爱惜,还是耐心为我一一讲授“古无舌上音”、“娘日归泥”等音韵知识;戴、段、钱、王,顾炎武、章太炎、杨树达、叶德辉,也一一让我有所知悉。

当然,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跟诗词相关的音韵学。

“群山万壑赴荆门”,“群”字换成“青”字就不行了,“青”字飘,“群”字浊声,才压得住。

李白、杜甫、李商隐、苏轼等大家,都爱用双声叠韵,如杜甫“风尘荏苒(双声)音书绝,关塞萧条(叠韵)行路难。已忍伶俜(叠韵)十年事,强移栖息(叠韵)一枝安。”李商隐“十年泉下无消息(双声),九日樽前有所思(双声)”。

才华大,怎么写都行,都那么自然。

吴先生在此领域的卓识,真是触手成春,他有一文,刊明《孔雀东南飞》“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句中,“恨恨”当作“悢悢”。其文之笃实与颖异,远非我能评价,但可以补充的一点是,此文,是他学生从其手稿笔记中,随手抄出来的,这恐怕也是他此生公开发表的唯一一篇文章。

熟悉他的人们,经常说,吴先生恪守着古人“述而不作”、以学问为生活的传统:这只说对了一半。

师母过世后,吴先生颓唐地叹息:“80多岁的时候,夫人还在,我还想到南京和北京去查查几个版本,想搞出点名堂;现在她一走,我心如劫灰。”

现在我明白了,吴先生为什么要我立定超越王国维的决心;也明白了,他不发表文章,是因为他一生都默默以中国一流的大师为对手。

记忆尤深的是,一天晚上,我去看他,他面色凄惶,执意要我一字一字对勘李善注的《洛神赋》与六臣注的《洛神赋》。待我勘毕,他说,“我现在记性仍好,但学问无法理出头绪了,可能不久于人世了……”

“不能做学问了,活又何益?”他一声长叹!

是年,先生90岁。这就是学人的抱负与雄心。

(三)

吴先生一生宽厚温文,亦慈亦让,勿固勿争。很多人说他是个书呆子。

果真如此吗?

他曾问我刘备最信任的人是谁。当然是诸葛亮!

他说,不是。是法正。

因为刘备为给关张二人复仇,执意要伐东吴时,诸葛亮无奈地叨了一句:假使法正在,就好了。可见刘备信法正,超过信诸葛亮。

“你们湖南有个王夫之,读《三国志》时,读到这,就读出来了;在别人看不出的地方,看出名堂,就是洞见。”

吴先生接着告诉我,法正是个“粒饭之恩不忘,睚眦之仇必报”的人。

“很仗义,不很好吗?”我反问。

“做大事的人,不计较那些的”,他回答。我猛然一惊,望着一向温润蔼然的吴先生。

多么有洞见!

吴先生顺着说道,刘备蔽于法正,但他看明了诸葛亮信任的马谡空疏;诸葛亮看明了法正的狭隘,但却为马谡所蔽:大人物,亦有所短。

了知吴先生洞明世事的识见,这是最难得的一次。绝大多数时候,他把历史当成文学来读。他教我,《史记》塑造人物,可当小说读;《新五代史》是文学家欧阳修所撰,辞藻修洁,蕴义精微;《左传》他能背诵如流,为了说明此书措辞最讲究,他举了个例子:有个坏人,看见一个美女走过,于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一个“逆”字,把坏人之坏与美人之媚,都写出来了。

果然高明。

有一次,我偶然提到了佛教,吴先生一口气,背诵出《心经》,然后问我是谁译的。我说不出来。

“玄奘译的。玄奘的文章,也写得不错。”

他随口背了一段,全是工整的骈文,“是以如来膺一子之大悲,生兹秽土;镜三明之慧日,朗此幽昏。慈云荫右顶之天,法雨洒三千之界。”

诚然,他的老师刘文典先生,是很看得起骈文的,认为这才是文学。

(四)

前年,与先生相守53载的师母过世,先生终日以泪洗面。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吟元稹的悼亡诗,吟苏轼的悼亡诗,吟杜甫的、贺铸的,吟李商隐的,吟遍了中国古代所有悼念亡妻的诗句,他说,“世界上,只有妻子,才是最美丽的人。”

我知道,师母长年抱病,但见寒作热,一直与吴先生相知相守;她虽然职业为医生,但志业在诗词。听他们的女儿说,吴先生经常半夜三更想到好诗词,就爬起来,叫醒夫人,共着烛光,两人一起称赏或驳难……就是这样一星相扶相惜的温情,让他们渡过了多少风雨如晦的长夜!

有一天,吴先生破天荒拈出一首他填的词,“豪杰乘时会赤壁,龙拏虎掷争雄,入天怒火塞长空。烟飞战骨黑,霞锁满江红。百二关河仍旧是,只今处处东风,游人指点笑相逢。乾坤丽日里,山水画图中。”这首壮词,是他唱和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他告诉我,当时电视里播《三国演义》,到这插曲,师母提议:为什么不和一首呢?

他便和了。

他有很多这样为师母而作的诗词,但他从不示人。也许,有些东西,确实是只能为一个人而在。

吴先生师刘文典,刘文典师杜甫,杜甫师宋玉,宋玉师屈原,一脉千年,师什么呢?风流儒雅。

千古斯文,如是而已。

(作者:王新,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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