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三首豪放词(苏轼二)

苏东坡垂老投荒,六十岁远谪海南,已无复生还之望。想不到三年后,由于徽宗登极,蒙恩诏许北归。七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可谓东坡生平第一快诗: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尾联“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是东坡名句,最能反映他历尽挫折而颠扑不破、宠辱不惊的天人本色。而此次游历所见之奇,不仅冠绝平生,而且度越群伦。中国历史上,哪个文人有过他这样的闯海经验?

颈联“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是“吾不恨”的根由。从语法上说,“空余”“粗识”的主语,是后面的“吾”。前一句用《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东坡浮海却未为行道,只能说“空余”其“意”。后一句用《庄子·天运》,“(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海上波涛,声如“张”(奏)“乐”。“粗识”是大略领悟了黄帝奏乐的本意,无非达情遂命而已。

颈联议论,尾联抒情,但一般来说,纯粹的抒情与议论都不足以成就一首了不起的诗。此诗最佳处在前一半,写景,但又绝不只是写景。

苏轼三首豪放词(苏轼二)(1)

儋州中和镇东坡书院苏东坡像

首联,“参横斗转”,参(shēn)星横斜,北斗星移,夜已深了。天气很好,下个不停的雨(“苦雨”),刮个没完的风(“终风”)也懂得消停了,个人的命运已然放晴。

颔联,用《晋书·谢重传》事:谢重陪司马道子夜坐,“于时月夜明净,道子叹以为佳。重率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道子戏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耶?’”《东坡志林》卷八因此说:“青天素月,固是人间一快,而或云不如微云点缀。乃知居心不净者,常欲滓秽太清。”所以,“云散月明谁点缀?”是无人点缀,隐含的意思是谁也点缀不了,因为“天容海色本澄清”。

苏轼三首豪放词(苏轼二)(2)

天容海色本澄清

首先,这是写景。诗人一定想起三年前渡海,其夜无月,而天水相接,星河满天。三年后的今夜,却是参横斗转,云散月明。

但是,这不只是写景,而是隐喻。奸臣被黜,元祐党人纷纷召回,朝政复归于清明了。

但是,这又不只是隐喻,而是象征。“天容海色”,乃是心相。只要是心地光明,谁又能点缀滓秽?因为这光明是内在的,是本诸自身的。东坡《论修养帖寄子由》说:“如眼翳尽,眼自有明。明若可求,即还是翳。”故云翳是外在的、一时的,本体的光明才是恒定的。所以说,“天容海色本澄清”,朴素的真理,出之以淡定的口吻,我认为比“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豪语更足为东坡襟怀洒落的写照。

苏轼三首豪放词(苏轼二)(3)

苏轼行书《渡海帖》

这首七律,尽美矣,又尽善也,却有一软肋。前面四句,“参横斗转”“苦雨终风”“云散月明”“天容海色”,都是并列结构,这在律诗是很忌讳的。律诗法度森严,短短八句中,意象、句法都不容雷同,所以古来完璧极少。如王维的大明宫诗,何等庄严华丽:

绛帻鸡人抱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偏有人说像进了服装店。又如李商隐的马嵬坡诗,何等凝练精工: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偏有人说像进了动物园。这些都犯了重复的毛病。而东坡写诗本来就凭才气,基本不改,所以常病粗率。我就发现,其七律名篇,中间四句,句法每同:

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

地隔中原劳北望,潮连沧海欲东游。(《龟山》)

天涯已惯逢人日,归路犹欣过鬼门。

三策已应思贾让,孤忠终未赦虞翻。(《庚辰岁人日作》)

但这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的问题,很奇怪,竟不成问题。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下云:“前半四句,俱用四字作叠而不觉其板滞,由于气力厚,足以陶铸镕冶故也。”为什么呢?大约违规犯禁是天才的特权吧,正所谓“礼岂为我辈设也”。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七说得好:

诗不可犯。凡景物、典故、句法、字法,一篇之内切忌雷同。然大家名笔偏以能犯见魄力。……故能犯者,必有气魄力量足以运之,迹似犯而神格不伤,然后可耳。

东坡“气力厚”是肯定的,如何叫“迹似犯而神格不伤”?我们还是各自揣摩好了。细究起来,“参横斗转”“云散月明”是主谓结构的并列,“苦雨终风”“天容海色”是偏正结构的并列。两相交错,使得文势微显不平,恐怕也是重要原因吧。

作者:江弱水

编辑:宫子 校对: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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