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庆走到哪打到哪(当王耀庆遇到培尔)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4期,原文标题《当王耀庆遇到<培尔·金特>》,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人生在世,是要做自己,还是只为自己?自作聪明,最后如何不忘初心?好人难做,做人好难,怎能看破情欲痴缠?浑浑噩噩,颠倒梦想,归途尽处又见泪光。往来追逐,最后全是错误。迷路失足,却有痴心人一生守护。培尔·金特的故事就要登场,且看浪荡子是否仍有人生方向。”

文/安妮

王耀庆走到哪打到哪(当王耀庆遇到培尔)(1)

王耀庆演出的《培尔·金特》剧照

观众听到这段预录的声音后,灯光渐起,舞台左侧的上场门打开,演员王耀庆用两种声音说着台词,快步来到舞台中间指挥台边的谱架旁,他饰演的一对母子正发生激烈争执。交响乐剧《培尔·金特》用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开头打消了观众对这种新形式的疑虑。音乐厅里,管弦乐团、合唱团、演员统一在一起,像一支规范的乐队,又像一个完整的剧团,音乐与戏剧,格里格与易卜生,在21世纪的中国舞台上相遇了。

挪威剧作家亨利克·易卜生(Henrik Ibsen)在1867年完成了诗剧《培尔·金特》,在他的晚期作品备受推崇的戏剧界,这出戏算不上最出名。它共有5幕,合计38场,完整地演一遍全剧需要9个小时。1874年,易卜生在罗马结识了挪威民族乐派代表人物爱德华·格里格(Edward Grieg),邀请他为《培尔·金特》配乐,这部音乐后来不仅成为了格里格的代表作之一,也位列全世界知名度最高的古典音乐之林。

看完交响乐剧《培尔·金特》后,我与几位音乐界、戏剧界的朋友聊天,很奇怪,玩音乐的朋友竟大多不知道格里格的这组音乐背后有如此丰富有趣的故事,搞戏剧的人也鲜有听说易卜生的戏剧原来还有专属配乐。台湾著名乐评人焦元溥惋惜于这种错位,如同当年格里格遇到易卜生,焦元溥找到王耀庆,为他量身定制,改编剧本,与全本音乐一起,来到了观众面前。

一个演员与两部名作

2016年,出于对职业精神的困惑,王耀庆和团队伙伴一起自主策划、全资制作了文化纪录短片集《职人访谈录》。刚做完演员李士龙的采访,从北京人艺回去的路上,王耀庆突然有了一个灵感:他希望全片配乐都是古典乐,微弱地垫在下面。

团队找到焦元溥之前,他们已经在台北看过他与张艾嘉合作的交响乐剧《仲夏夜之梦》,莎士比亚的文本熠熠生辉,搭配的是门德尔松的同名组曲,焦元溥改编剧本,张艾嘉一人分饰多角,让经典喜剧焕然一新。

听说是为纪录片配乐,焦元溥说:“这是我10岁就开始做的事,很简单。”他从小就在学校做广播电台,后来一直从事音乐。合作当然很快敲定,不过焦元溥提了另一个条件,“我有个作品,想请王耀庆来演,这个演出很难,需要一个人演很多角色,他如果愿意,我就动笔来改”。他说的作品就是《培尔·金特》,数年前,他在伦敦国王学院求学时曾看过一个英国的演出版本,形式是将朗诵加入合唱与交响乐。

《培尔·金特》是格里格与易卜生的唯一一次合作,在格里格生前,全剧配乐既未出版也未完整演出过,后来的整理版本颇为混乱,目前收录乐段最完整、考证最详尽的,是《格里格作品全集》第18集。不过,即便是一般观众,也对《清晨》《山妖王的大厅》等名曲耳熟能详,现在乐团演出大多是组曲,最多也只演奏8段,焦元溥觉得可惜。“这个作品里有很多其他精彩的地方值得大家好好欣赏,但其中好几段都只有1~2分钟,甚至更短,把它们作为独立的音乐来听,有点奇怪。”因为本身就是戏剧配乐,用剧情串联音乐顺理成章,早先也有人找上门来,请焦元溥做改编,但他始终屏着气。“要把剧情串起来,需要一个人,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那我就永远不改(编)。”

王耀庆几乎毫不犹豫地接下了挑战,理由是他听说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浪子颠沛流离的一生。焦元溥对我讲起这件事时突然哈哈大笑,语气有些幸灾乐祸:“对于观众来说,耀庆很讨喜,而且他表演能力很强,他来了,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剧本改得很难。”拿到剧本的那一天,王耀庆正在香港演出林奕华导演的舞台剧作品《聊斋》,他当晚就把剧本读了一遍,录音发给焦元溥,焦元溥很快传回另一个音频文档——他将王耀庆的声音与格里格的音乐剪在了一起。

在诗剧《培尔·金特》中,易卜生以乡村破落户子弟培尔·金特的一生为线索,毫不留情地讽刺当时的挪威社会,下笔极狠,让人很难不在读这部剧作的过程中自我审度。多年来,繁忙的中国戏剧舞台上很少出现这部名剧的身影,一方面是因为剧作很长,又是诗体,排演起来有极大的难度;另一方面,剧中涉及到的场景众多,当时的挪威与今天的中国之间存在显而易见的文化隔阂,难以引起观众共鸣。

以音乐为主体,表演为音乐服务,源生地挪威变得模糊,培尔·金特就像一个生活在今天的中国人。100多个人物被删减至22个,王耀庆以说书人的方式亮相,一人包揽全部角色,用声音带观众走过挪威森林、摩洛哥海滩、撒哈拉沙漠、北海峡湾,陪着培尔·金特从年少到年老。坐在观众席望向舞台,王耀庆一个人站在整个交响乐团中央,他被两位大师的作品包裹着,看起来很陶醉。

王耀庆走到哪打到哪(当王耀庆遇到培尔)(2)

《培尔·金特》排练花絮

一个说书人与22个角色

在商业时代,演员王耀庆不可避免地被贴上标签,想起他,脑海中的第一个画面总是西装革履的霸道总裁——优雅、自律、积极向上。从这个角度看,浪子培尔·金特与他的既往形象相去甚远。

培尔·金特是个放荡不羁爱幻想的人,他年少时遇到爱情;去婚礼上劫持别人的新娘又抛弃她;到山妖洞穴勾搭山妖王的女儿却拒绝与她成婚。他的一生都在坑蒙拐骗,去阿拉伯冒充先知,到美洲淘金……家乡的人评价他“此人从来没有真面目”,说到底,他永远惧怕承担责任,始终选择逃避。

我很好奇王耀庆对这个角色的评价,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提出他在这个人物身上发现的现象:“其实培尔·金特跟很多中国男人一样,每天都在外面,很辛苦,你为什么不体谅我?”

在东方视角下,家庭与事业往往处于两难的对立面,下班后独自在楼下抽一根烟再回家的东亚男人形象深入人心,男性逃避责任会受到舆论的谴责,这是19世纪的培尔·金特与当代中国社会之间的关联,也是王耀庆给作品的题眼。“无论男女,现在压力都很大,我能不能逃?逃跑后会承担什么?浪子就一定是被大家讨厌的吗?”

没有戏剧舞台的布景、服装、道具,甚至没有导演,王耀庆任务繁重,他需要把故事讲得清晰,同时要让观众听到音乐时想象得出画面。“排练前我有很多疑问。是脱稿吗?是要演吗?从头演到尾?我们怎么跟乐团配合?音乐到底什么时候响?”因为形式的限制,王耀庆将自己想象为乐团中的一件乐器,这件乐器可以在不同的时候发出不同的声音,将情绪传递给观众。

王耀庆对表演的心得很有趣。他说,当演出开始,舞台上其实站着三个人,一个是角色,一个是演员王耀庆,一个是他自己。“我会观察演员王耀庆扮演角色的状态,提醒他时刻调整,注意控制。”当需要一人分饰多角时,他就成为一个指挥,安排“演员王耀庆”在多个角色间来回切换。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地向“演员王耀庆”提问,再一起解决。“这次要在22个角色间转换,怎么才能做到22个独特且具有标志性的声音呢?”

这样的表演方法让舞台上正在发生的事清晰而准确。譬如培尔·金特遭遇海难上岸后,他的声音就变得苍老,有些滞后,带点沙哑,观众很快就能捕捉到角色的阅历;隐身妖怪博格的声音、童年记忆中铸纽扣人的声音与培尔·金特年轻时的声音一致,我们于是听到培尔·金特心里的声音,他一直在与自己的良知、善念、本性斗争。这些角色的台词其实都是他说给自己听的话。

声音表演的重头戏在音乐《山妖王的大厅》出场之后。这首乐曲是《培尔·金特》全篇最著名的音乐之一,被戏称为“挪威第一首摇滚乐”。格里格曾说它“像牛粪”“过于挪威风味”,在今天看来,这种表述太过自谦。音乐与文字共同打造的山妖世界光怪陆离,妖与人在同一时空共处,一如今天读到的各种奇幻小说。培尔·金特闯入山妖王宫是一种隐喻,我们在那个时刻必须思考:“人为什么是人?与妖有什么不同?”

王耀庆为塑造山妖王花了一番心思,这是一个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的角色,在一段不算长的台词中,他放入大量夸张的英文单词、方言,加上诙谐的表情,与音乐本身的幽默感相得益彰。创造这个角色需要想象力,而王耀庆打开想象力的钥匙是情绪。“声音只是一个媒介,重点是情绪,我认为这是一个演员最珍贵的资产,也是最有效的一种武器,是生活经验给你的。情绪让演员能够把角色传递出去,与观众直接交流。”

实际上,培尔·金特是戏剧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如同哈姆雷特,每个人都有对他的想象。王耀庆的表演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东方感,连焦元溥也说,王耀庆跟他起初对角色的想象不太一样,“看着他的表演,我都忘记我一开始的构想了”。

忙碌的生活中,王耀庆每天都会花一点时间让自己放空,待在房间里,抽雪茄、打游戏,或者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对他来说,看起来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其实在处理很多事。就像《培尔·金特》里,乐团演奏乐曲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陶醉在音乐中,或者想接下来的戏。“很多问题、很多计划,会在放空中慢慢找到答案。”王耀庆说。

专访王耀庆:“慢下来,活在当下”

三联生活周刊:培尔·金特这个角色最吸引你的特质是什么?

王耀庆:活在当下。不得不说,每个人一定都有一部分的“培尔·金特”,这是我感受到的,也就是所谓的“浪子”。听起来有点自私,好像今宵有酒今宵醉,但其实不是。这个作品提出的一个核心问题是:“人和妖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我觉得就是一念之间,你是利己还是利他?我所说的“活在当下”,是此时此刻我在做一件事,就要尽力做好。比如,如果在工作的时候想放假,放假的时候又焦虑着工作,当身处这样一个境况时,其实就是地狱。

三联生活周刊:一个人面对整个乐团,感受如何?

王耀庆:非常享受。你试过站在音响的正中央吗?如果你是发烧友的话,那种感觉是非常幸福的!但我们这次都不是环绕音响,它是一个乐团。我右手边是小提琴一部,左手边是中提琴,后面是管乐、打击乐,合唱团的声音环绕着。我不是古典乐发烧友,但美好的东西都会吸引人。我总在想,它为什么这么优美、这么好听?

其实我上大学的时候觉得听古典音乐是一件极其做作的事情,大家都还在听流行歌曲、摇滚音乐的时候,有人说“你看我车上放的都是古典音乐”,太做作。但是我现在车里就有古典乐电台,它能够让人沉静下来,感受到一个作曲家的情绪,可能是浓烈的,可能是澎湃的,可能是哀愁的,娓娓道来。了解一种艺术形式背后的情绪,是很有趣的体验,对于演员来说,它是一种滋养。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王耀庆:现在已经是极其多元化的一个世界了,超乎想象。我们现在用的是4G,马上要5G,时间在不经意间就已经被压缩了。我昨天跟做视频平台的朋友聊天,他们有数据,85%的用户在用1.5倍速甚至更高倍速看视频,很可怕。这时候就更需要让大家知道“慢”的美感。也许到了一定年纪,生理节奏慢下来,就可以接受慢这件事,或者说经历了很多,才能够理解慢下来的含义,看到它的美感。这跟审美、阅历、感知度是有关系的。

三联生活周刊:以前你也经常提到“慢下来”,这对于你,一个演员,除了自我整理,还意味着什么?

王耀庆:活着。Every second counts,舞台上也好,生活中也好,每一秒都有意义,慢一拍、快一拍,都很重要。慢下来的时候你才会感知到每一个当下,才会明白,哦,活着真好!

三联生活周刊:到今天,你觉得表演这份工作对于你来说,最大的难度在哪里?

王耀庆:难度在于如何维持第一次表演时的状态。比如一个作品排过十次百次千次,怎样让观众觉得你是第一次演?这个角色要像第一次说这个话、做这个动作,表演才会恰如其分,观众才会相信。我现在跟你聊天,我需要思考、组织语言,听起来比较自然,而不是像台词一样说来就来,张口就是。时间久了,尽可能地做出自然的反应,挺难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现在还有什么想挑战的角色吗?

王耀庆:我想演不说话、躺着就能挣钱的角色。植物人怎么样?而且是每一集都出现的植物人,或者舞台剧,他就一直躺在床上。这对观众和编剧来说也有挑战。这个人为什么一直都在?要他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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