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内临终说的话（最后一个相思病患者）
本文系时拾史事独家原创稿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作者赵小昭
图/98版电视剧《水浒传》（下同）
水浒传是部残忍的小说。
它把关于爱情的所有想象，安排到世人眼中，最不配拥有爱情的人身上——
从古至今，虽然见过爱情的人和见过鬼的人一般少，吃瓜群众依然能一眼看出别人哪里配不上爱情。
水浒传又是部真实的作品——
恋爱不就图个伤心吗？婚姻不就图个牺牲吗？
相思不就图个一厢情愿的犯贱吗？痴情不就图个你爱的人不爱你吗？
1官二代最大的弊端就是，太高端。
普通人一见钟情的时间，大多是在法定节假日，如七夕、上元；
地点不是大街上就是青楼里，最会玩的西门庆，也不过是隔壁老王家茶馆。
高衙内却在三月二十八东岳大帝寿诞——集地方特色、帝王崇拜、民间习俗，还带有宗教信仰的日子来到大相国寺。
他期待着一场艳遇，没想到却遇见了爱情。
图/1993年香港电影《花田喜事》
在古代戏曲、文学作品中，寺庙是爱（jiān）情高发地。
《双烈记》韩世忠与梁红玉定盟于甘露寺；
《牡丹亭》，柳梦梅卧病于梅花观，梦中与杜丽娘之游魂共赴巫山；
《王瑞英元夜留鞋记》，王瑞英与秀才郭华是在相国寺的观音殿内厮会；
《西厢记》，莺莺与张生在普救寺相遇，月下联吟、酬和唱答后，就睡到了一起；
《玉簪记》，落第书生潘必正于女贞观中，与道姑陈妙常"照证两心知，誓海盟山永不移"；
永徽元年（650年）五月，李治为祭奠李世民周年忌日而入感业寺进香，与出家为尼的武则天相遇，二人旧情复燃……
——武则天成为史上第一个"宫外孕"的女人。
为了扼制"神案底下叙恩情"的桃色事件频发，《大明律·礼律》"亵渎神明"条规定，"若有官及军民之家，纵令妻女于寺观神庙烧香者，答四十，罪坐夫男。无夫男者罪坐本妇。"
不仅规定妇女去寺庙烧香是犯法的，会被打四十大板，连她的老公也要跟着挨板子。
《大清律·礼律·祭祀》中，不仅有和《大明律》禁止妇女去寺庙烧香相同条例，还多了一项"其寺观神庙住持、及守门之人不为禁止者，与同罪"，连庙方人员也要挨板子。
高衙内没生在这些法律出台的时代。他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林娘子，惊鸿一瞥令他"心里花开"；
没有早一步, 也没有晚一步, 刚巧赶上了, 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惟有在五岳楼下，把她拦着说一句：
"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
——就只是说话？没有人信的。爱情是种病，高衙内病得不轻。
2书中写"原来高衙内不晓得他是林冲的娘子，若还晓的时，也没这场事。"
也就是说，如果林冲在，林娘子就不会被高衙内"调戏"了。
——女性独自出游更容易遭遇危险，从古至今都一样。
只有很少出门的林娘子才会说："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
这个世界是否"清平"，林冲心里没数吗？
吸引林冲的，是隔壁菜园子一个身上纹满了花的裸体和尚在舞禅杖。林冲"看得入眼"又是喝彩又是报家门，然后喝酒、磕头、拜把子……
一个职业武术教练，喜好武艺没错。问题是，舞枪弄棒真的比妻子的安全重要？
是的，在林冲的心里，比林娘子重要的东西太多。
比如和陆谦出门喝酒，就比在家陪娘子重要。
林冲一出门，林娘子就被骗到陆谦家楼上。
丫鬟锦儿"一地里寻官人不见"，卖药的张先生说看见林冲在樊楼喝酒，她又奔到樊楼……
林冲赶到陆谦家，先是立在楼梯上，听见门内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
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的回转。"
他既不敲门，也不破门，而是在门外叫："大嫂开门。"
林娘子去开门了，高衙内跳窗户跑了。（是的，林娘子还能行动自由地去开门。）
这么久的时间，换了王英，霸王硬上弓早完事儿了；
换了西门庆，早用pua拿下了林娘子，林冲一来就该喝药了。
而高衙内，一直在老老实实地和林娘子说话，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叫救命那种。
男人和女人读水浒的区别是：
林冲提着刀去杀陆谦。林娘子劝他："我又不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
金圣叹认为这句体现了林娘子的"贞良"，被欺负了又哭又闹要丈夫替她报仇的，是淫浪妇人——道德绑架害死人。
在我看来，陆谦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找他算账就是"胡做"；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高衙内，有本事你去砍他啊!
再说了，难过就会哭、委屈就该闹，将受害者的沉默美其名曰"贤良"、"高情商"—— 和稀泥能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吗？
林冲提着刀在太尉府外守了三天，守不到陆谦，第四天回家了。
"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
古人说的"不共戴天之仇"是指：亡国、灭门、夺妻、杀父。
卑贱如武大郎都忍不了的"夺妻之恨"，林冲能，所以林冲不是人，而是狠人。
林冲不狠，怎会高价买刀？
与其说是买刀，不如说是买一个接近、讨好高太尉的机会。
林冲不想借刀上位，怎会在高衙内事件后，乖乖地"误入白虎堂"？
3白虎堂陷害、野猪林夺命、草料场大火……步步陷阱、招招夺命的背后，是一个父亲不择手段救儿子性命的故事。
图/1993年香港电影《水浒传之英雄本色》单立文饰演高衙内（右）
水浒里的父亲，总是这么伟大。
宋江杀了人要跑路，宋太公就能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还能装死；
两个儿子想当古惑仔，孔太公就高薪聘请黑道一哥宋江教枪棒功夫、杀人狂魔武松教为人处世.....
人们总觉得，只有才子佳人才会相思成疾"为伊消得人憔悴"。
基于这点，所有《水浒传》改编的影视剧里，高衙内都是装病。
高俅是一个好糊弄的人吗？
光靠踢球和拍马屁，就能从街头混混成殿帅府太尉?
光靠宋江的袒护，被捉上梁山后，就能在林冲和杨志的眼皮底下毫发无损安全下山回京？别忘了梁山第一任老大是死在林冲刀下。
伴君如伴虎，高俅常伴君王侧几十年，一路飙升端坐殿帅府，只有杨志才会以为钱财可以买通。
人们只看见高衙内人前的风光，看不见他背后的努力。
在笑贫不笑爹的年代，要得到一个身居高位的干爹，难于上青天。
认高俅做干爹，难就难在，他不爱钱财，也不讲义气。
高衙内是牺牲了血缘辈分、逾越了宗法人伦，把亲叔伯兄弟拜为干爹——
"原来高俅新发迹，不曾有亲儿，无人帮助，因此过房这阿叔高三郎儿子在房内为子，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
来之不易的干爹，怎会因为高衙内装病撒娇，就不惜牺牲林冲，背上一个谋害下属、夺人妻女的千古骂名？
高衙内是真的病了，相思成疾。
在高衙内生活的时代，人一旦得了相思病，就等于吃了毒药，真的会死。
元代著名散曲作家徐再思在他的代表作【蟾宫曲】《春情》里描述的相思病患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梁祝》梁山伯听说祝英台要嫁给别人，吐血而亡；
《聊斋志异》孙子楚为了阿宝断指求爱，魂灵出窍附身鹦鹉；
《游园惊梦》杜丽娘寻梦到牡丹亭，未见梦中人，思恋成病、药石不治而死；
《醒世恒言》 周胜仙不能嫁给一见钟情的范二郎，当场倒地身亡，魂魄也要去和心上人相聚......
《红楼梦》贾瑞对王熙凤一见倾心，哪怕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泼他一身屎尿，哪怕跛足道人给他一枚"风月宝鉴"，也没能治好他的相思病，最后死于不可描述。
"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马致远，在《双调·寿阳曲》里为相思病患者开出了药方：
相思病，怎地医？只除是有情人调理。相偎相抱诊脉息，不服药自然圆备。
唯有与心上人"相偎相抱"，才能治疗相思病，否则，死路一条。
在治疗高衙内相思病这件事上，林冲其实是积极配合的。
林冲刺配沧州，对岳丈说要休妻的那段话的最后一句是：
"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
他将休书交给林娘子时，是这样说的：
"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
这就是林冲休妻的真实原因。一纸休书，高衙内就能名正言顺地娶她，他才"去的心稳"。
可惜林娘子自始至终都没能明白。
拿到休书后的林娘子终日幻想着：
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提着丈八蛇矛来接我。
她没有等来他的盖世英雄，却一次次等来了高衙内。
上上次高衙内来，告诉她林冲在野猪林被野猪吃了，她不信；
上次高衙内又告诉她，林冲在沧州草料场被火烧死了，她还是不信。
当这次高衙内过来时，她终于明白，她越是不信，林冲就越得死。
她从枕下取出一条腰带，搭到房梁上，系了个死结，"官人，我等不了你了！"
多年后，三山聚义。鲁智深再见林冲，问起林娘子。
林冲的回答是：
"自火拼王伦之后，使人回家搬取老小，已知拙妇被高太尉所逼，随即自缢而死……"
从这句话里，可以得知，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林冲从没有传递过任何书信或消息给娘子或岳父。
"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临行时岳父对他说的话，他从未放在心上。
得知林娘子的死讯后，书中再没有鲁智深和林冲的任何交集与对话，嗜酒如命的鲁智深也再没有出现在任何有关喝酒的场景中。
高衙内在林娘子死后，开始无休止的痛哭，哭到没了力气，就会做梦。
梦中的他，总是和林娘子一起在东京勾栏里看戏。
台上的人吱吱呀呀地唱着，林娘子一会低头微笑，一会热泪盈眶。
戏台上的人摇啊晃啊，用带着点河南口音的官话一直在唱：
"世事看透，江湖上潮起潮落，什么恩怨过错，
在多年以后还是让人难过，心伤透；
娘子还在等我，泪不休，语沉默。
娘子，娘子，娘子依旧每日折一支杨柳..."
突然他就发现自己是在做梦，这种意识一袭上心头，林娘子和勾栏就消失了，梦中就只剩了他一个。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乱走，可他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一抬头，都会看见房梁上挂着一个林娘子。
她摇啊晃啊荡啊飘啊，她晃啊摇啊飘啊荡啊……
他捂着胸口猛然起身，窗外无星无月，只见木门边凭空现出了一双腥红色的小手，骨节是较深的炭黑色——在他的心上摸了一摸。
那里面仿佛有点什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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