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老家的菜园散文 乡土散文:村庄的树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熟悉村子里的每一棵树。

村子是公社驻地，有八个生产队，四百多户，一千五百多口人，二十多个姓氏，几百年的历史，东南有山，可以登高、采药；西北有河，可以游泳、滑冰。

在不登高、不采药、不游泳、不滑冰的时候，同学们几人一伙，满村子乱窜。未经规划的村庄，茅屋低小，院墙近无，星罗棋布，恰如迷宫。尽管街巷曲曲拐拐，死胡同却不多。家家养狗，但没有哪条狗是一块熟地瓜或半截煮玉米驯化不了的，驯化后狗与我们至少能保持半年的熟络。成了朋友的狗具有巨大的磁场，深深影响着它周边的狗，那些狗看见我们也只是远远地探头摇尾而懒得叫了。

还是说树的事。

村子里树不少，但我们更关心果树。杏树、桃树、梨树、石榴树、山楂树，村子里院里院外的，只要是果树，没有逃出我们的眼睛的。

从见花开始。

春天来了，村里除了毛白杨抖抖索索的垂了毛穗穗外，杏花开得最早。杏树几乎家家都有，花开时节，村子里像到处落满了团团白云，蜜蜂嘤嘤嗡嗡，穿梭不断。我们便折了枝，拿到学校，秧到瓶里。老师一进教室，看到满桌的花，心情也不一样吧，于是就撇开书本，教我们若干诗句，“居邻北郭古寺空，杏花两株能白红。”“借问酒家何处有，牧人遥指杏花村”等等。

尔后是桃花，火红的桃花一定也能带来不少美妙的诗句，但老师却指导着我们练了速写。美术课上，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几朵桃花，然后让我们手拿桃花，旋转着、调整着找相似的姿态，用铅笔画到美术本上。真的就有同学画得很像，全班同学传着看，一边看一边自叹不如地赞美着。

但杏花、桃花很快落去，接下来就是榆钱、梧桐花、楸花和槐花。这些花花期长，都有能吃的部分，所以特别受小孩子的青睐。

榆钱能吃的时候，榆叶还没有伸展开，我们爬到树上，折下树枝，枝枝鼓嘟嘟地长满榆钱，边撸边吃。吃榆钱没必要文雅，是敞开肚皮吃的那种——可以当饭的。

梧桐花和楸花落下来的时候，那底部的花蒂处会有蜜，那种甜不比水果糖差。带蜜的花，自然脱落的才有。花熟时节，我们每天都到树下捡拾那些落花。班空里就有同学在树下仰着脸，伸着双手，颇似祈祷的样子，阳光透过密密的花穗印在脸上，明明暗暗的，那桐花也心软，等你伸开双臂的时候，就总有耐不住性子的飘飘悠悠落下来。花蒂蜜多的，满满当当，有同学拿了眼药瓶一点一点地吸，一会竟也能吸满半瓶。

槐花能吃的部分就更多。未修剪的槐树枝杈低垂，弯转盘虬，个子高的人走在树下，花一嘟噜一嘟噜地砸头。树枝有刺，摘花只好小心翼翼。但花摘下来了，就没必要再矜持了，吹一吹上面的浮土，把整穗槐花塞进嘴里，上下牙齿轻咬，抽出花筋，就放心地享受那种清甜了。槐花雪白，花托有绿有红，红托的槐花远比绿托的要甜。

等槐花吃过，时令已近五月中旬，孩子们的注意力又转移到杏树上。此时青杏鼓胀，核刚开始变硬发白。杏是酸的，但已是孩子们口袋里的常客了。不怕酸的“喀嗤喀嗤”大口吃， 吃得眉开眼笑；怕酸的“滋咕滋咕”小口啃，啃得挤眉咂嘴，这样一直吃到麦收，吃到黄杏下市。

石榴的花开得晚一些，但一直断断续续地开着。那种红，也只有木瓜花能比。石榴常有大小年之说，遇到过冷的冬季会冻死一大批，而那种树几近灌木，冬天也难裹上玉米秸、麻袋片之类的防寒，不几年冻死一批好像就是它们的宿命了，成了宿命的东西大家也就没有啥不好接受的。石榴树和杏树一样，家家都有，爱靠墙栽植，遇到大年的时候，拳头大的石榴挤满枝头，将根根枝条压得弯弯的，诱惑的人不想摘都不行，可偏偏那不熟的石榴毫无滋味。

山楂的叶子和花其实是都能吃的，即使那叶子变得黑绿，过了夏天，仍然是酸溜溜的味道。但山楂果不行，山楂果即使八分红，吃起来还是如同嚼蜡。五一节前后，山楂里面的硬核尽管还没有分瓣，却已经是硬硬的，中间带孔了。这时候的山楂核可以取出来，小心地将那层又涩又木的青皮去除，而将没分瓣的硬核穿链子的。倘若晒干后，再用粉红色或天蓝色一染，链子就会十分俏丽；如果用深红色或橙黄色一染，就有了复古的味道了。

暑假过后，大家再吃的就是枣了，特别是酸枣。学校西邻丹河，丹河水缓缓地从茂密的芦苇丛中欢快地向遥远的渤海流去。河的右岸陡峭成崖，崖的中间长满酸枣树。一到九月份，满坡的红。喜鹊唧唧喳喳，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挑挑拣拣，恣意逍遥。而我们却上不去下不来，眼馋够不到。后来，我们拿了长长的麻绳，中间拴上一根棍，崖上一个崖下一个，像跳绳一样抡起来，不消一个中午，就将整个崖间的酸枣全打了下来。收集起来，放到课桌里，竟从秋天一直吃到来年的春天，以至到最后那鼓饱鲜红的酸枣变成了仅是干瘪的一层皮包着硕大的核。除了那层皮还有酸溜溜的味道，已经吃不着什么东西了。

秋天除了酸枣，我们惦记的就是那些柿子树了。柿子不比杏和酸枣，柿子青青的时候涩得要命，没人愿意啃第二口，因此柿子可以安然地在树上待到淡黄。如果不及时摘的话，叶子落尽，那火红的柿子还一直挂在枝头。我们村的柿子树有好几种，棵棵都高大粗壮。树粗的搂都搂不过来，就更不用说爬上去了。树高得窜过屋顶，以至秋天在村外只看见村庄上空一簇一簇的火。没有高的梯子，人们也只是摘摘能用竿子够的上的，其余的就留给鸟儿吧。但我们却总不甘心，常常在树下捡拾那些恰巧被喜鹊晃动树枝而落的柿子。这种柿子已经熟得透透的，在坠落的过程中就已经成为一滴了，到了树下，如果不是恰巧有柴垛或树叶接着的话，会成为薄薄的一滩，而被柴草或树叶接住的，我们仍然可以揭去厚厚的柿子皮，嘬食里面的浆液，那种甜与梧桐花、楸花花蒂的蜜又不是一种滋味了。有时捡的多了，我们双手捧回家去，等摊煎饼时，将柿子涂抹在煎饼的上面，烙出的煎饼软软的，甜甜的，大家都爱吃。那种柿子偶尔有个带核的，那半月形的核就成了特宝贝的玩具了，有手巧的同学拿刀子刻成袖珍的梳子送给要好的女同学，竟也能两指捏着梳开长长的发辫。

村里的枣树也不少。好友徐中辰家的最大，结的枣又长又粗，而且特别多，叮叮当当地压弯了枝头。偏偏他家又在街边，火红的枣子一入秋就格外显眼，每年打下的枣晒满院子。他的父母年老体弱，打枣时总是找我们帮忙，帮忙就意味着随便吃以及有限度的带。因此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这棵枣树的树干黝黑，树皮粗糙龟裂，打枣时须通过梯子爬到几人高的树杈上，骑在上面，手持竹竿，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敲打。而硕大的枣像子弹一样划着弧线落下来，打的树下的人头皮生疼。拣枣的小伙伴便都戴了斗笠，只听得斗笠上劈劈啪啪地响个不停，地上来不及拣走的枣子很快成为厚厚的一层。后来就干脆不拣，躲在一边仰着头看，看那一簇簇红色从树上渐渐地铺满到地上。鲜枣子吃过了，又从晒得半干的枣一直吃到晒得好的枣。晒好的枣浑身褶皱，枣肉缩了水却增了甜。那枣核又细又长，吃完枣舍不得扔的同学天天拿着玩，很快就形成了包浆，深红色呈了半透明状。如果懂得收藏，保留下来的话现在兴许成传家宝了。

村里还有一棵木瓜，就是那种学名叫贴梗海棠的，一丛，七八棵圈在一起，花红蕊黄，煞是好看。但我们感兴趣的是果。秋后，那种金黄和郁香，以及像脆瓜一样的可人形状，让我们惦记很久。可惜，木瓜树主人有些凶，而且很早就全收摘了，切成片晾在苇席上，据说可以治腹胀的，这在孩子们眼里显得颇为珍贵。

枸杞也算是一种树吧？整个村子有三棵枸杞，一棵长橙色果实的，两棵长红色果实的。长橙色果实的栽在了同学邻居家的大门旁，枝条长长地垂下来，像那截粗树干的头发一样，叶片灰白，像喷涂了一种粉药。两棵长红色果的栽在了村支书家的屋门两旁。村支书家的院墙垒得极严实，狗很凶，因此只能从偶尔开着的大门望进去。这两种枸杞树的果实差别很大，橙色果实有钝钝的头，头粗尾小，而红色果实呈纺锤形。这种长红色果实的树野外也常见，但野外的都是从地面伸出几支细条，人们把那种叫“狗奶子”，并且一再嘱咐孩子有毒不能吃，但却常常用来笼鸟。

如果桑树也算果树的话，村东的地头有很长的一排。树很粗，但却不高，而且枝枝杈杈得很好爬。这排桑树极为茂密，在树的这侧看不见树那侧的人。在六月初摘桑果的时候，经常遇到鸟窝，有白头翁也有黄莺，窝都很精致，有时是几枚蛋，有时是几张张得硕大的嘴，一边从窝里高高地伸出来，一边焦急地叫着。同学们刚开始发现鸟窝时还悄悄的，但终于忍不住告诉了最要好的同学，但不用几天，往往就被另外的同学掏走养起来。尽管用小米用虫儿喂着，却总担心那鸟儿活不长。而鸟妈妈很是聪明，能很快找到她的孩子，在头顶的树枝上焦急地跳来跳去，但也只能看着着急，无法将鸟儿叼走。能叼走鸟儿并迅速消灭的只有猫咪。倘若小鸟能幸运地活下来，到后来也多半是放飞，小孩子其实是没有耐心一直养下去的。

对了，要说果树的话，村里还有一棵软枣，开一种很硬朗、很规则的花，拣一把落花，撒到水泥地上会纷纷弹起来。果实黝黑，满是半月形的核。果实形如小型号的柿子，果核也像小型号的柿子核。但这种软枣并不好吃，核也不好玩，因此，这种树是很容易被我们忽视的。

好像那时村里的果树就是这样一些了，桃树、梨树虽有，不多；苹果和核桃只是在村里的果园里有，果园离村三里，我们就很少去了。而樱桃、栗子都只是听说过，树么，村子里和周边都没有。

但有些树形似果树的，我们也不放过。同学徐立勋家里有围着院子的一圈防贼树，枝干密密匝匝，长满了绿色的长针。据说这种树就是用来做院墙的。不用说人，那枝、针密得鸟都飞不过去。这种树的果实特别多，圆圆的，像插满了一树的绿色乒乓球。果实又极硬，非得使劲跺才能裂开，满是籽，味道怪异，不用说吃，有些女同学一闻就得边捂鼻子边跑，生怕那味道沾到衣服上抖落不去，而男同学有时则用这果实在班空里三五成群地当足球的踢。

我们校园里还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树，虽然栽在了墙角，但花开时香气笼罩着整个校园，花期也很长。往往春天开花时，上年的果实还在枝头上，像一些白白的花生仁。但这花生仁一点也不好吃，有那种地道的臭味，没人拣。

有一天，有个同学还在村子的边上发现了一棵长着长须状果实的树，那果实像一条嫩豆角，只是没有豆角那种豆的骨节，树叶像极了楸树。我们用石头打下了果实和树叶，拿着到处问，却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一棵什么树，成为压在我们心里好几年的疑问，现在想来可能是梓树。

还有个同学在村头的兽医站里面发现了一棵长满元宝串的树，课下我们都去看，但谁也不认识那是棵什么树。后来老师告诉我们，那叫枫杨树，也叫枫柳树，其树皮、根皮可以入药；叶子可以提炼杀虫剂；树叶含水杨酸、内酯及酚类，树皮果实含鞣质；种子含脂肪油，树叶煎剂对金黄色葡萄球菌、绿脓菌、伤寒杆菌有抑制作用，对絮状表皮癣菌、狗小芽孢菌、白色念珠菌都有治疗作用。后面我们一直奇怪，那时候又没有百度，老师怎么知道这么多？

小孩子的好奇就是总想开发一些吃的。于是，总有大胆的同学爱做尝试。木槿的花全年都可以吃，可以早上摘下来洗洗，和上面煎，或者煎鸡蛋，只是那时候家家都吃地瓜、玉米，缺白面，更缺鸡蛋，因而还是白白浪费了，可惜了那些只灿烂一天的花。

干榆钱老了，变白了，落到地上厚厚的一层，我们把圆形的薄翼扯去，吃里面那粒小小的可怜的种，其大小恰如是一粒被压扁了的小米；我们还吃过笨槐树豆里的一层薄薄的、透明的膜，在牙齿间发出“嘎地嘎地”的声音，有些黏牙；还尝过臭椿树上长的鼓鼓翅的种子，可惜不能吃。

我们还打赌香椿开不开花，当然是开花的，为此不惜跑到邻村去看，香椿只要春天不掰去它的嫩芽，只要是树大一些，都会开花，并结一嘟噜一嘟噜的果实，有点像梧桐树的果实，有人说可以治高血压。

村子外的田间地头上、水渠边栽满了棉柳和腊条，那是生产队用来发展集体副业编筐编篓的。每年一割，不几年就能留下膨大的树墩，春天再发出茂密的芽。我们知道哪一丛棉柳的边上有光滑的鼠洞，也知道哪一丛腊条的上面缠着白白的蛇蜕，也知道夏天的时候哪一丛树枝上多了一个大蜂窝。

村子里茅屋低矮，院墙稀疏，柴垛点点，树林子颇多，尤其杨树林。杨絮飘飞的季节，树林里像堆满了轻盈的雪。杨絮、柳絮混在一起，团团的，在微风的拥动下忽左忽右，里面裹着几乎辨认不出来的种子。这种东西和芦花一样是极容易引燃的，每年我们都被父母嘱咐不要点，尽管充满了好奇，却真的就一次也没有尝试过。村里大大小小的十几处树林，我们知道哪片林子夏天的知了候特别多，哪片林子下长满着薄荷以及别的什么中药，以及哪片林子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蘑菇。

夏天，杨树林、柳树林里面的物产也最为丰盛。地下，是不断涌动着的知了候，差不多能从六月上旬持续到七月上旬；而天上，晚上会飞满跌跌撞撞的金龟子。尽管物种不同，大小身量不同，但他们的处理方式都一样：洗洗后盐腌，然后翻炒或者油炸，金龟子的香气要比知了候的香气大得多。

无聊了，树上的昆虫也是很好的玩具。臭椿树上有一种腿长长的、硬壳的虫，黑底间着白花，我们唤作“杠狗蛾”的，这种虫很会装死，放在手心里，它便将腿一收，不再动了。这时候，你要用另一只手的三个手指在它边下的手心上轻轻地叩，边叩便缓缓地说“杠狗蛾，杠狗蛾，你死啊是活”，一般说上两三遍，它就会迅速地复活过来，并企图快速地逃离你的手心。此时，如果手指一笼，就又把它罩在了纺锤形的黑暗里，它便再次假装死去；榆树上有一种叫“童童连”的昆虫，像大个花生米那么大，圆滚滚的身子，有坚硬的翅，飞起来嗡嗡直响。我们常捉来，让它们表演推磨的游戏。这种游戏须用一根铁丝，穿在一截干透的玉米秸的中间，使玉米秸横着能绕铁丝转。玉米秸的两头各用细线拴一只“童童连”，刚拴好的“童童连”是垂着的，但将铁丝晃几晃，两只“童童连”便拼命地飞起来，从而带着玉米秸绕着铁丝飞快转动，仿佛永远也不嫌累，只是嗡嗡的声音吵的心烦；桑树上有时还有那种小小的野蚕茧，与家养的蚕茧没什么两样，只是个头小了很多。我们摘了来，用温水泡过后缫丝，竟也能拉出几百米长的细丝。

而大家最痛恨的是树上的刺毛虫。常见的刺毛虫有六七种花样，但被它“刷”着的感觉通通一样，都是火辣辣地疼，外加起一片包，挠狠了后破一层皮，溃烂成一个疤。几乎哪个同学都对刺毛虫恨之入骨，无论见了刺毛虫的什么形态─爬着的幼虫、飞着的成虫以及静静地藏在硬罐里的蛰伏者，一律灭之而后快。究竟消灭了多少，若论数量，我们在小学阶段就在刺毛虫的身上完成了今生最多的杀生了，而今生杀死的苍蝇、蚊子等的数量恐怕要远远地、远远地向后排。

小学毕业后，同学们离开村庄出去求学，对于本村树的梭巡宣告完成。以后随着村庄的规划、房屋的改建、街道的扩通，越来越多的老树没了踪影。我们这些在外上学、在外工作的人脑海里却还是栽满了那时的树木。有些树恐怕已经没了三四十年了，但我们聊起村庄里的往事时还是以那些树为位置坐标，那些大大小小的树已经永远地扎根在我们的心里了。每当想起家乡时，想到的永远是那些郁郁葱葱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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