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庄文强简历(庄文强 故事操控者)
拍完《无双》,庄文强发现,自己操控着别人的故事,但故事里的片段都是曾经的自己
“生存是需要有一点精神的支持的,我的浪漫是一种支持”
庄文强 图 / 本刊记者 大食
1997年7月1日,雨,香港回归。庄文强和几个朋友在南华会天台喝酒,电视里直播着回归仪式。滂沱大雨中,军枪轰鸣,英国国旗降下,爱尔兰风笛声回荡在维多利亚港上空。
庄文强并未被电视和风笛声吸引,他正在和太太冷战。喝醉后打电话给太太,说了一些话,声音淹没在雨中,他大哭一场,泪水迅速和雨水混在一起。“那是个复杂的场景,背景舞台那么大时代,而我却在烦恼一些很无聊的事情。”
这个画面当时的庄文强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他从香港浸会大学电影专业毕业不到三年,在TVB(无线电视台)宣传部担任撰稿人,每天的工作是从当晚要播的剧集中找出零碎片段剪辑出一份预告片。拿着微薄的薪水,为生计发愁,业余时间靠写剧本自娱自乐。两年后,他才拥有了第一部编剧署名作品《阳光警察》。
香港回归草蛇灰线渐渐显露,他的代表作《无间道》系列、《窃听风云》系列和《无双》都被学术界认为暗含对港人身份认知的探讨。香港电影式微,他随大流北上,开启合拍片的征程。在他的作品中,港片味道尽可能得以留存,2018年10月上映的《无双》呈现出的完整香港气息让观众为之一振。
市场做出了积极的反馈,《无双》累计票房为12.73亿。“港味十足”被认为是其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这并不是庄文强第一次收获这样的评价。由他和麦兆辉共同担任编剧、导演的《窃听风云》系列被认为是内地标准与本港特色成功结合的范本之一;刘伟强、麦兆辉执导,他与麦兆辉编剧的《无间道》系列则早有“香港电影最后辉煌”的声名。在“港片已死”愈演愈烈的当下,庄文强或与麦兆辉联手,或只身作战,一次次重给观众和市场以希望。
《窃听风云》 2009
庄文强自认是“一个讲故事很好”的人,九次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提名、三次获奖证明了他并非盲目自信。庄文强早早发现自己在操控故事上的天赋,在他署名编剧的23部作品中,不乏极具张力的故事。
《无间道》里,两个身份混乱的男人分别为警方和黑社会的卧底,在内心与现实的缠斗中,他们决心要寻回自己。《窃听风云》中,三名情报科窃听小组成员在利益诱惑下进行窃听交易并销毁证据,以为一切平息时,陷入劫境,连遭杀戮。《无双》在警察局开场,一个失败的画家成为假钞集团首领,他虚构了身份编撰故事,在警方审问下成功逃脱。
《窃听风云3》 2014
在自编自导的电影《无双》中,庄文强将故事讲到了极致,不仅是因为剧情的三重反转,更在于这部电影集他所有观影经历之大成。他一直想拍一部电影版的《K歌之王》——这首陈奕迅的粤语歌曲由几十首粤语歌词拼贴而成。
拍摄《无间道》时,庄文强正式担任编剧不过三年,在片场边拍边改,跟导演刘伟强、搭档麦兆辉学着调度、现场协调,“很粗糙、很业余”。到了《无双》,他已经能够自如完成剧本,让演员在此之上发挥。
庄文强自认身份割裂且思维矛盾,他是地道香港人,却说着流利的普通话,还担任过普通话配音员。父亲受左派思潮影响,却将他送入了右派学校。读了一年理工大学,重新报考传理专业。在TVB做到监制却离职到电影行业从头做起。他向往着剧本构思过程中的天真浪漫,又不得不直面担任导演时浪漫镜头背后的一地鸡毛。
他说话逻辑清晰,严格区分戏剧逻辑和生活逻辑。太太偶尔会因为他过于理性分析问题气到失控。他喜欢黑泽明的《天国与地狱》、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白》,去年最爱电影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办公室书架摆着村上春树、《导演功课》《蛤蟆的油》《十年一觉电影梦》和马丁·斯科塞斯、罗伯特·德尼罗那群新好莱坞电影家伙的书。
拍完《无双》,庄文强发现,自己操控着别人的故事,但故事里的片段都是曾经的自己。而他以为命运尽在己手,人生却充满了跟命运的不断抗争与握手言和。他在割裂的身份、矛盾的思维、波诡的命运中不断摇摆,成就作品。
庄文强在电影《无双》拍摄现场给周润发、郭富城讲戏
入行
从事电影,庄文强似乎天命所归。
他本在理工学院读工程,第一学年结束时,18门课程拿了14个A。手持成绩单,他心里没一点感觉,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喜欢的专业。“我一直觉得,主修课目和找到的工作是两回事,想想自己还是更喜欢电影。”
小时候,庄文强帮家里戏院的小卖部看铺,在戏院完成了电影启蒙,也培养了对电影的兴趣。在他成长的年代,香港电影走向繁荣。香港电视节目《铿锵集》在1980年针对香港电影新浪潮做过一期节目。时值楼市发展,但香港依然保有84家戏院。李小龙红遍亚洲,日本、东南亚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功夫片打开市场,配上英语字幕在欧美一样受到追捧,非洲也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大批二三十岁的导演投身电影业,他们受过专业的影视教育和训练,胸怀电影抱负,经历了西方潮流的熏陶,为香港电影带来新的面貌。32岁的许鞍华已经拍出了《疯劫》,获得第17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被视为香港新浪潮电影代表作。在接受采访时,她称:“人们常讨论电影的商业价值和艺术价值哪个更重要,我们常思考这个问题,好好衡量自己的工作。”
香港电影的蓬勃发展让庄文强饱受滋养,成了电影爱好者。看到《地下情》,庄文强对电影的认知被颠覆。这部电影明明在讲述凶杀案,讲到一半案子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开始讲感情和人为什么要存在。结尾周润发饰演的角色快要死去,梁朝伟饰演的角色去医院看他,两个人发生了一段关于人生意义的对话,这让庄文强感到痛苦,十几岁的他第一次发现电影还能这么叙事,人生还能这么无趣。“原来我的一生都是没有价值的。无论多么努力,都不会对这个世界有任何贡献。”
他看了相关影评,发现影评的世界那么大,开始研究电影,重新认真地看《教父》。“看电影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没有电影看是奇怪的。好像吃饭,你不会研究每一天吃饭是怎么样的,但遇到一道好吃的菜你会想这是怎么煮出来的。”确认心中兴趣后,他报考了香港浸会大学传理系,成功入学,想之后从事文化研究。进入电影行业成为未来的一种可能。
到了大二,庄文强发现自己无论在哪儿,都能轻易走进另一个世界。一两天就能写出一个剧本。他尝试写了一个自己身边的故事,在片场打工时,他做摄影助理,每天运镜头到摄影师身边。有机会跟制片人聊天,问他之前做什么,他会说自己有写剧本,并给他们看了那个故事,所有看过的人都说“你应该当个编剧”。那个故事成了将他带入行业的入场券。
毕业后找工作,他先去片场打工,做过灯光师、摄影助手、收音师等等。有一天,片场打好灯,还未开机。他叼着根烟看着,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但他又知道演员入场,拍下来,观众看的时候会觉得一切都是真的。“这种事情很神奇。那时候我就跟自己讲,我一定要留在这个行业,不管做什么。只有这一个地方,能够让我感觉到真实的存在。”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度不敢对人言,直到多年后拍《无间道2》,吴镇宇对他说“你快开机,不开机我的人生都是假的,只有你开机了我的人生才有意义。”他猛地找到知音,才发现自己没有想错。
零散的打工并不能维持生计,他穷到口袋里只剩下60元,去TVB应聘,获得宣传部的工作。他每天3点就可以下班,赶忙去电影公司和之前认识的人一起创作,不收薪水。后被陈可辛看中,请他为自己的电影剪预告片,因此他认识了一些朋友,带他入了行。
此时进入电影行业,庄文强生不逢时。
从1996年开始,全球最大的盗版窝点生产基地已经转移到香港。盗版DVD横飞,影院生意大受影响。导演林超贤作品《野兽刑警》上映时,为吸引观众,电影票价由50港币降到25港币。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10月下旬,国际炒家移师香港,矛头直指香港联系汇率制。台湾当局突然弃守新台币汇率,一天贬值3.46%,加大了对港币和香港股市的压力。这场金融危机波及了香港的方方面面,本就空有其表、大厦将倾的香港电影受到重创。
这年,香港电影产量不足百部。80年代以来,年均超过200部电影产量的盛况再也不见。这一天来得太快,毕竟1992年,港片还创下票房纪录,《阮玲玉》和《新龙门客栈》让张曼玉风头一时无两,下一个香港电影宠儿袁咏仪在《阿飞与阿基》中初露锋芒,周星驰的《审死官》和《武状元苏乞儿》延续了他的喜剧之路,成龙有《警察故事3:超级警察》,李连杰有《黄飞鸿2之男儿当自强》,梁家辉奉献了《棋王》和《92黑玫瑰对黑玫瑰》,林青霞出演了《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与《绝代双骄》……怎么看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只是那年的精品,与之对应的是更多工厂流水线产品。庄文强记得,90年代有一年,一共出了364部电影,“差一部就一天一部上映。”80年代港片主要依靠的台湾市场与东南亚市场因港片泡沫化对其兴趣大减,加上好莱坞电影全面进入,香港电影逐渐失去了最大的外埠市场。
金融危机将从前累积的矛盾全面展现,香港电影本活在黄金时代的余晖下,很快溃不成军,电影产业遭到灭顶之灾。在这期间,众多导演发现,香港电影圈的人都在等工开,有的同事白天在公司守着,下了班去机场开出租车补贴家用。
庄文强如同拿了“地狱模式”的剧本,在业内艰难前行。
但命运并未亏待他。1995年,陈木胜导演拍摄《欢乐时光》,麦兆辉担任副导演,庄文强负责剪片花,两人因此相识。在嘉禾,两人再次碰面,合作一部电影《险角》,这是一部与澳门黑帮有关的电影,由庄文强编剧,麦兆辉担任导演。项目流产,直到2001年由导演邓衍成拍摄。这年,麦庄二人开始正式合作,拍摄爱情电影《愿望树》。创意来自麦兆辉,一个警匪卧底故事和陈木胜聊着聊着就成了爱情小品《愿望树》。庄文强担任编剧,飞车仔邂逅富家女,等待他们的是一场爱情悲剧。
《愿望树》拉开了麦庄合作的序幕,两人成为朋友,合作模式也以庄文强编剧、麦兆辉导演的形式固定下来。庄文强写剧本三个月可以出,喜欢反转。麦兆辉则需要半年以上时间思考,钟意直来直去的对抗。剧本完成后两个人会讨论修改,拍摄期间一起到场监督。
大环境每况愈下,并没有给这对搭档任何希望,他们早期一系列电影的命运和《愿望树》一样:票房惨淡,部部不过百万。
直到《无间道》出现。
《无间道》 2002
《无间道》
1999年,麦兆辉拍完第二部导演作品《周末狂热》后,想到一个双雄的故事,杜琪峰导演让他构思好再写。杜琪峰的《暗花》《真心英雄》、吴宇森的《变脸》都是双雄电影的典范。在《变脸》中,FBI探员亚瑟追捕恐怖杀手凯斯特长达8年之久,为了调查致命炸弹的放置地点,亚瑟自愿取下自己的脸皮,换上昏迷中的凯斯特的脸,两人的身份因此发生对调。这个概念十分吸引麦兆辉,但他觉得易容的戏太过奇特,希望找到一个方法既可以让两个角色对调身份、又能避开“换面”的难题。
麦兆辉的父亲是一名警察,他在警察宿舍长大。小时候看到父亲和一个黑帮的人打招呼,父亲告诉他,那个人以前是警察,现在是黑社会。过了两三年,他放学回家在警察宿舍又碰到那个人,转身就跑回家告诉母亲自己遇到了坏人。父亲告诉他,其实他不是坏人。“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很难理解的,一个人原来是警察,后来变成坏人,现在又是警察。”再大一点,父亲告诉他,其实那个人是卧底。从那时候麦兆辉就觉得,卧底是一个很特别的职业。在构思《无间道》剧本的时候,他再次想到了这个职业,警察卧底在黑社会,黑社会卧底在警察局,两个人的身份便能因此对调。
2002年1月3日,麦兆辉开始写《无间道》剧本,“我跟自己说如果不开拍,就离开电影圈。”三个月后将剧本交给导演刘伟强,刘伟强认定这是一部A级制作,要和他合作导演,主角由刘德华、梁朝伟担任。麦兆辉原本打算拍中级制作,演员用次一档,输了损失也不会太大。“更恐惧如果这部A级片惨败,香港电影将一蹶不振。”麦兆辉说。那一年,香港最安全的电影类型是喜剧和爱情小品。
剧本初稿写出后交由庄文强修改,拿到剧本时,离庄文强婚礼还有七天。他原本只想担任顾问,但当他看到剧本,忍不住动手修改。他将整部戏的人际关系拉大,角色的地位也往上提。原本曾志伟饰演的是地方小头目,他改成了帮会龙头。郑秀文本饰演一个普通OL,改成了小说家。原本刘德华和梁朝伟只在最后一场天台见面,庄文强认为他们至少要见三次。那段时间麦兆辉在玩HIFI,老是聊到相关的事情。庄文强便加了开场那出刘德华买音响的戏,刘伟强找来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作配乐,那一幕成为《无间道》经典场景之一。几个配角傻强、张SIR等人的戏份都加重了,原本傻强的台词“如果你见到那个人,他很不专心地看着你做其他事,他就是警察”只出现一次,庄文强让这句台词在傻强人物命运的重要节点出现了三次,成了经典台词。剧本完成,庄文强打电话给麦兆辉说:我们的剧本从主角到茄哩啡(特约演员)人人有戏演。他深知剧本的重要性:找到刘德华和梁朝伟,平凡的喜剧也能在香港收到两千万票房。但如果要更高,那整体制作、剧本没有突破表现就没有办法达到。
开拍后,三人组边拍边改。警局里曾志伟与人对峙,曾志伟扫盒饭撂狠话离去是初版剧本。刘伟强和麦兆辉看了都觉得太夸张。庄文强改了很多版本,包括曾志伟带着小弟拜警察局里的关公像,最后一版是曾志伟在房间里抓一盘棋。曾志伟看到剧本说这个角色不会下棋,要求看别的版本,一边看一边说不行,到最后他叫来剧务,让他去买60个小菜,10个饭。庄文强才知道他要用初版。刘伟强知道后火了,不肯拍,其他演员拿的都是下棋的剧本,到现场看到一桌子菜也觉得奇怪,纷纷不满。最后不得已开拍,全场人员都沉浸在不满的情绪里,跟戏中的氛围刚好一致。曾志伟说出“那只有大家在殡仪馆见啊”宣告结束,演员纷纷散去。这场戏只有梁朝伟一个人说好,但上映后也成了经典。
结局天台的戏也有多种版本,两个演员和导演都有各自的坚持,本来计划让两人在电梯里决斗,动作指导找替身将戏拍好,但各方依然不满意。一天,梁朝伟找庄文强要剧本,看了说这样演没有戏。让他当刘德华,两个人对戏。庄文强说打算在电梯里解决梁朝伟,梁朝伟问怎么解决?庄文强回,刘德华不行,林家栋好不好?他们改好剧本,在人最多的时候把剧本发出去。梁朝伟说:无论怎么改,我就按照这个演。这成了观众看到的结局:梁朝伟的尸体被夹在电梯门间,电梯开开合合,背景音乐《再见……警察》响起,女生哼唱,悲壮苍凉。
《无间道》上映后引起轰动,收获了5500万港币票房,名列2002年香港电影票房排行榜首位,第二名是张艺谋的《英雄》,2664万港币。在次年举办的第2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上,该片获得了16个奖项的提名,并获得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编剧、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导演在内的七项大奖。16项提名一度是香港金像奖提名纪录,直到今年才被庄文强导演的《无双》以17项提名打破。《无间道》同时获得了第40届台湾电影金马奖13项提名,并收获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导演在内的六项大奖。市场和口碑的双丰收促成了续集的诞生。
《无间道2》写到一半,庄文强遇到阻力。当时香港仍未完全从金融危机中恢复,又遭遇SARS,社会呈现出空前的脆弱感。他与妻子前往泰国找寻灵感,在超市买奶粉时,接到短信,得知张国荣自杀离世。他愣住,在他心中,张国荣是香港的公子。他坠楼,是一种优雅的终结。他问自己这个社会最坚强的时候是什么?脑袋里是1997年香港回归的画面,在直播现场的每一个回归仪式上负责升旗和吹号的人,他们的神情和动态十分清晰。他明白自己的剧本其实在写香港。
“我们在香港土生土长,对香港有特殊的感情,我在香港得到的所有好处,让我对这个地方有一份感恩。当我们想写好事情时候,这些事情就出现。反之亦然。我们不会拍出《冬冬的假期》或者《童年往事》,我们拍出的是《记得……香蕉成熟时》,一点点咸湿、一点点下流。”
香港回归一幕被拍进了《无间道2》的结尾。“我觉得那是故事的出路。”庄文强说。《无间道》系列,麦兆辉最喜欢《无间道2》,他对媒体称,“它提醒大家可以再出发。”
《头文字D》 2005
告别英雄
庄文强创作情感内核的诞生,比接触《地下情》更早。高一那年,他遇到一个姑娘,第一次心动。他不敢跟姑娘讲话。那种想而未得、交杂着荷尔蒙的羞赧与冲动被他记住,他开始重复那种感觉,并用那种感觉去处理一段情节或者一个故事,让别人也感到心动。“里面不只包含你喜欢一个人,还有你常常碰到她但你得不到她的失落,你知道得不到她仍然会产生的幻想。你想如果我得到她,今天的我还会这样吗?她的存在启发了好多好多幻想,习惯了幻想就可以开始创作。幻想会很细致,第一次讲话是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庄文强的创作欲望就这样被激发了。当他看到《阳光灿烂的日子》,感动到泪流满面。夏雨面对宁静,正像是他的经历。多年以后,他将这段故事写进了《无双》,张静初是那个女孩子,他是郭富城饰演的李问。
这并不是庄文强第一次将自己的故事放到角色中,事实上,他几乎所有的电影都跟自己的经历有关系,《窃听风云》中刘青云、吴彦祖和古天乐三个人物代表着庄文强人性中的三个方面。刘青云有正义感,但看到不合法的事情却又不能及时制止。吴彦祖为了钱而不顾一切,只是在庄文强身上没那么极端。古天乐经常处于无奈的选择和生活窘境中。《无间道》里的梁朝伟也是失败的,当一个警察十年都没破案,最后还被人干掉。“那个天台就不应该上去啊。现实逻辑是不对的。但戏剧逻辑是对的,他要为恩师报仇,要在同一个地方亲手把凶手抓下来,也要表达一件事情:我才是警察。”庄文强分析。
左起:庄文强、刘青云、麦兆辉、吴彦祖和古天乐在拍摄《窃听风云》时合影
麦兆辉认为:“陈永仁的角色比较不真实,他相信善必能胜恶,要当个清清楚楚的英雄,但香港是一个容纳不了英雄的地方。”
“我大部分感情都是失落的,然后我每一部戏里男人都跟女人隐瞒好多事情。我所有电影里的男人都是失败者。”庄文强说。
只在两个角色上,失败者换成了英雄,一个是《窃听风云2》的吴彦祖,因为庄文强觉得“那个时候香港需要出现一个英雄了”。一个是《无双》里的周润发,但那更像对过往岁月的缅怀。
《窃听风云2》 2011
在那个年代,周润发是香港人的英雄。《英雄本色》刚刚上映时,星期六的午夜场只有80%的上座率,第二天第一场12点半,500个座位只卖了80张票。“这是个危险的信号,那时候什么电影都是爆满的。”他看着小卖部,看到一半溜进影院,正好看到周润发和狄龙告别的那场戏,然后是经典的枪战。他看傻了,“怎么能这么拍枪战呢?”散场出来两点半,正好看到母亲,他说,妈妈,对不起了,我要再去看一场。
这部电影迅速口碑爆棚,场场爆满,延续了一个月,他也跟着看了一个月。本来同期上映的《刀马旦》不得不推迟上映。庄文强记得那时候电影票6块一张,最后《英雄本色》拿到了1800万票房。那年香港人口556万,超过一半的香港人进了戏院看这部电影。庄文强和同学看完电影都去买大衣和墨镜,模仿周润发的装扮。他看到铜锣湾的行人装扮都一样,个子不高的同学大衣拖在地上,看上去好笑极了。因为对电影的痴迷,他还特地去服装店定制了原版风衣,花了三百多块。
“他不是告诉你我要耍威风,是告诉别人自己失去的东西,会自己拿回来。他能根据自己的意念,为了正义感,去帮朋友做任何事情。他就是英雄。”此前,叶问、李小龙、成龙都以武功的形式成为了香港人的英雄。但渐渐地,英雄形象绝迹了。刘德华在《天若有情》和《旺角卡门》里有一些英雄的影子,梁朝伟一直在演文艺片,张国荣是公子,美感的表征。再出现英雄,是周星驰,他以失败者的形象成为香港人的英雄,“他是loser,嘴巴从来不饶人,演的都是好混蛋的小人物,但都能靠自己改变一个事情。”
在庄文强看来,周润发代表的英雄形象极尽浪漫,他是那个时代的写照。庄文强住在北角,见过楼下古惑仔打架,大家砍来砍去,一地血,这被认为是“江湖事江湖了”。他理解的英雄是“侠”,以武犯禁。“以前法律没有那么严格,现在不行了。发哥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犯法的,都是不对的。”
《无双》中,他重新将周润发拉出来,将他经典作品的场景复刻,让观众感觉到当年的周润发又回来了。周润发问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他说:“想把以前大家以为是对的周润发放在今天再给大家看,大家会觉得他好可怕。你想想,如果你有个朋友叫周润发,他听到你被欺负了,拿着枪把欺负你的人打死了,你害不害怕?害怕极了对吧。”
拍完《无双》,庄文强了了一桩心事,“我终于跟那些不讲道理的情怀告别、对以前的浪漫说再见了。我跟李问一样,在怀缅一种过去的光辉,但是我也深深知道那些光辉其实都是假的。”
《伤城》 2006
失败者
庄文强越来越娴熟于对电影故事的操控。《无双》的创意至少来自三部电影。谢贤曾演过一部《含泪的玫瑰》,讲述两个画家的友情,一个成功,一个失败,成功的那个帮失败的朋友搞画展,这个朋友也成功了,但两人因抢女友决裂,到后来这个一直失败的朋友成功了,才发现他所有的画都由成功的朋友买下。这两个人对应《无双》里周润发和郭富城饰演的两个“画家”。将假钞与画家身份结合及真假身份则来自庄文强第一部看懂的外国电影《偷龙转凤》,欧妮的父亲靠制造赝品谋利,他把一座赝品雕像借给博物馆展览,无意中签下了技术鉴定书。面临着被揭发的危险。夜晚莫特在欧妮家中调查赝品画像,却被欧妮误以为盗贼。欧妮为了救父亲,要求莫特偷出博物馆展览的雕像,由此展开了盗窃之旅。在影片精巧的设计中,真和假的价值判断变得含混不清。电影名字来自1981年的神怪电影《无双谱》,故事叙述有《非常嫌疑犯》的影子。
片头郭富城和张静初住的地方屋外不停有火车声,是复刻《秋天的童话》;片中女警官抽烟的镜头来自《志明与春娇》中的余春娇抽烟,他们还刻意制作了反光;片尾郭富城跟张静初在酒店床上那场戏,是参照庄文强小时候看的陈惠敏电影《舞厅》处理“事后”的方式。周润发双手掀开衣服露出炸弹的场面,参照了《英雄本色2》。飞跳持起双枪扫射,那是《辣手神探》的经典画面。为父报仇的桥段则与《英雄本色3:夕阳之歌》相似。
最终,《无双》延续了庄文强以往作品的口碑,被认为是2018年香港电影的佳作之一。在4月14日结束的第3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礼上,《无双》获得了包括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在内的七项大奖。
《无双》 2018
有评论认为,庄文强和林超贤代表着香港导演北上的两种出路:后者用香港电影工业拍摄内地市场喜欢的题材,庄文强则利用两地社会差异,在香港的江湖气上发力,获得了票房的成功。无论《红海行动》还是《无双》,都是2018年香港导演的成功作品。
但庄文强一直自我定位为“失败者”。他的人生时常处于矛盾之中。他住在北角的侨湾大厦,楼里有许多左派人士,父亲也深受左派思潮影响,但他去的是一个右派幼儿园。庄文强的爷爷是菲律宾华侨,香港回归那年,家里人先后拥有了菲律宾身份,但他一直持有香港身份。
他自认所做的事都源于内心的冲动:理工科固然稳妥,但心中想的还是电影,遂重考大学。29岁在TVB成为监制,同样能做到的此前只有两三人。但他偏偏在监制培训结束后辞职,投身电影,只因“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很好的编剧,我应该有很多电影问世。”他的过去让他选择了今天,在人生岔路口作出的抉择是命运早早埋下的种子。
他早早看到了自己的天花板:写《听风者》剧本的时候,他直觉这个故事有潜力去打破叙事方式,讲更多情感的内容,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保守,回到传统讲故事的方法。“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没什么天分,我没有那个能力,没有开创性的想法。我只是一个操弄故事的人。”
《听风者》 2012
比起《无双》,他更怀念执导第一部影片《飞砂风中转》的日子。那部影片是一百多万的低成本制作,老板让他放手拍摄,尽管剧组只提供了三个镜头,但片场依然欢声笑语。他解构了《无间道》《古惑仔》,拍一场陈子聪拿着芦苇棍发表感言的戏,他说,“感谢姑妈带我看《英雄本色》,感谢《古惑仔》导演刘伟强。”拍的时候演员们都收工了,但大家都不愿走,等着看那场戏。“我好像做了一件无聊的事情,但首映礼结束回家的车上不停有短信给我,谢霆锋和陈奕迅都给我打电话,说他们笑翻天了,感谢我拍了一部那么无聊的电影。”
这几年,他最大的满足就是听到别人说现在过年除了看《家有囍事》,就是看《飞砂风中转》。
《飞砂风中转》 2010
2011年,靠着《飞砂风中转》,庄文强从王晶和许鞍华手中接过最佳新晋导演奖,这是他第一个独立导演奖项。这也是一个极具张力的画面,左手是香港商业片的探路者,右手是香港文艺片的代言人,他夹在中间,对大家说:“香港电影真的很好看啊,我真的很喜欢香港电影!我会再拍一些很香港的香港电影。”
庄文强 图 / 本刊记者 大食
我没什么天分, 只是一个操弄故事比较好的人——对话庄文强
港片是用不可理喻不讲道理的速度感去制造一个效果
人物周刊:对《无双》,我们有一个很大的感叹:它很有港片的感觉,从头到尾都是香港的审美。
庄文强:有些地方我们很故意的,故意得有点过分了,要呈现以前港片的感觉,比方说泰国的枪战,还有在那个酒店里面那种枪战,我也做得很过分的。但我没办法啊,我必须要做一次。
人物周刊:你为什么会觉得过分?
庄文强:就好像不合这个时代的美感。
人物周刊:你觉得那场戏太浪漫了。
庄文强:我已经好克制了,我本来试过好多慢镜头的,我的剪辑师一直不要,后来那些慢镜头都没了。我们的剪辑问要不要叫特技加只白鸽飞过去(注:《喋血双雄》中,吴宇森为周润发设计了枪林弹雨中白鸽飞起的镜头)。我说你不要这种意思啊,是怀疑我的审美吗,哈哈。
总之这部电影充满了我对港片的感情,各种港片都在里面了。所以我说这个戏就很好玩啊,都是在作假,故事本身也是作假,整个过程、整个创造的方法也是像作假。
谁敢拍这样一部戏啊,《无双》这种。这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我很喜欢的一个导演塔伦蒂诺,他的第一部电影《落水狗》把整个《龙虎风云》解构了嘛,解构是我们这一代人很喜欢的一种方法。好玩咯,又好玩又赚钱,多好。
人物周刊:我们依然觉得它非常香港。
庄文强:对啊,很简单,那种不可理喻不讲道理的速度感,那种效率,我要把一个想法用尽方法去做,就是港片。要制造一个效果,一个笑点,不择手段地去做。
人物周刊:这是你看到的港片最大特点吗?
庄文强:对啊。要不然怎么会有一场发哥戴那个眼镜,去买纸那一场。那太过分了,我想出来我也觉得自己很过分,发哥去试了一些造型,我说哇这个比我想的更过分。演的时候我说,发哥,我知道这一场是喜剧,是以前的港片常常用的伎俩。你可不可以把前面那几句演得比前面更英雄一点,我们就不要一开始就搞笑。他一听就明白了,才有那场戏。
我们有一个浪漫的想法,但是现实我们还是要干活
人物周刊:你之前也说周润发和郭富城的角色有对抗在里面,就是你刚刚提的现实和过去的对抗,他们为什么要对抗,这其实是一个更迭过程。
庄文强:不,因为他们有根本上的矛盾,那很简单的现实跟浪漫,浪漫原来只能是幻想,我们有一个浪漫的想法,但是现实我们还是要干活。
人物周刊:会不会太消极了。
庄文强:不消极啊,每个人都在过这样的生活,我拍戏的时就想如果我是一个像王家卫那样的导演多好,那我肯定行,但我不是啦。
人物周刊:你觉得王家卫是活得浪漫的。
庄文强:不,我看他是,可能他也是(和我一样)不觉得自己浪漫。
人物周刊:每一个人都会有他的浪漫。
庄文强:每一个人都需要,生存是需要有一点精神的支持的,我的浪漫是一种支持,我们想买漂亮一点的衣服,这也是一种浪漫。
人物周刊:现在你生活中的浪漫是什么?
庄文强:有一天晚上我在铜锣湾跑步,12点多了,整个维多利亚公园都关灯了,但是铜锣湾那些广告牌还是很亮,我跑到铜锣湾地铁站一个出口的时候,我看到两个大概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她们在接吻,光从背后打过来,我觉得很浪漫啊。看到这些我就觉得自己还是活得不错。
人物周刊:你是一个浪漫的人,当你面对现实的时候会觉得很撕裂吗?
庄文强:经历了好多痛苦的事情,我想到一个很浪漫的情节,但是原来背后摄影机要放、演员要几点钟到场……在处理这些的时候,怎么样保持你还能去抓到那个浪漫的感觉,这很不浪漫。
人物周刊:拍的时候会痛苦吗?
庄文强:要想值不值得,如果值得的话,我就忍受着痛苦去造出那个浪漫。
“其实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的,不需要每一次都这样妥协”
人物周刊:《无双》最后,为什么警察最后回山里面找张静初?
庄文强:我这剧本写好了,大部分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女人的电影——当然郭富城就是一个失败者的故事,这很重要——其实这真是一个女人的故事,女警和她在讨论一个事情:什么叫爱嘛。
现代人觉得爱有很多条件,但那个女警和假的张静初有一段对话:其实爱没有条件的,当爱出现就是爱了。我觉得后来她要去找真的张静初,让她有一个完满的结局,那个完满的结局就是:原来爱来得很容易,也很脆弱。可以因为你旁边住了一个邻居,他喜欢你而你不知道,但是他摧毁了你所有的爱。对我来讲那个很重要。
拍那场戏我们花了很多时间等云,那个云等了大半天,但大家就觉得很值得,因为那场戏实在很重要。那种环境很容易让人感觉到,人生的所有东西都不能掌握。其实那个也能呼应到郭富城,很希望能做一个画家,但是完全一点做画家的能力都没有,希望有宿命感那场戏。那种宿命感很可怕。
我说我自己很像他,是感受到了那种宿命感,我选择了拍电影,拍到一部发现其实自己的天分是不够的。
人物周刊:拍哪一部的时候。
庄文强:拍到《听风者》。因为我没什么天分,只是一个操弄故事比较好的人,但是我没有开创性的想法。
人物周刊:你觉得谁可以?
庄文强:贾樟柯就有这个能力哦,他的故事总能找到你没有见过的东西,我的故事都是大家见过的。《小武》让我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站台》里面那个世界也是我没有看过的。王家卫、杜琪峰、拍《一个字头的诞生》的韦家辉,还有张艺谋、姜文、陈凯歌,他们好像很久以前就找到了。贝托鲁奇也是,《巴黎最后的探戈》。贾樟柯拍《江湖儿女》也有一点,但是他很冒险,他处理一个他不大懂得处理的类型,那个类型反而是我能处理得很好的。因为他在处理一样他不大了解的东西,会没有安全感。在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会让你把最有安全感的部分拿出来,所以就会有重复。这是每一个导演都会面对的。
人物周刊:你也有重复吗?
庄文强:当然有。我的故事没有开创性的。其实王家卫导演、杜琪峰导演都有鼓励过我,叫我尝试一下用他们的方法去拍戏:一直赌,没得到你最好的状态你就不关机。但我没那么大的胆量啊,我就是那种人,我不想亏老板的钱。王家卫导演、杜琪峰导演会把那个制作费压缩,压到很低。你看他们的戏,每一天都是两个人一个空间,都是文戏,他们有能力去把制作周期拉长,一直在跟演员去折腾怎么样找到演员最好的状态。
人物周刊:你想创造出像贾樟柯那样有创造意义的电影吗?
庄文强:其实自己每一次都会想,但是可怜的地方就是每一次都做不到。
人物周刊:你觉得自己能突破那个天花板吗?
庄文强:不知道,真的要看,其实应该这样说吧,我自己也有想过,原因是我不够任性,我是一个比较愿意遵循规矩的人,这句话已经有决定性的宿命在里面,其实创作好像不应该遵循规矩。
人物周刊:我们会觉得,浪漫的人不应该遵守规矩。
庄文强:我也想啊,但真正在做的时候。因为电影是一个团队的工作嘛,我不习惯骂人,不习惯任性,其实有些时候任性是会伤害人的,我就不大愿意去做。本性的问题。
人物周刊:这会成为你突破的阻碍?
庄文强:对啊。有些时候我的工作人员,尤其是我的副导演会告诉我,其实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的,不需要每一次都这样妥协。
人物周刊:你意识到这一点你也不会去改。
庄文强:什么叫本性?本性就是你不能改变的东西,当然我也拥抱这样的事情,因为我遵守规矩,所以我在执行上面会比较顺利啊,我没有那么多意外。当然,没有意外就没有意外惊喜,然后我又因为有规矩,在讲故事方面还是比其他人好。因为故事就是一个规律,你必须要对规律有好一点的执着,所以我好不好没所谓啦。我很喜欢的一个电影导演叫Billy Wilder,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他是最会讲故事的人。《日落大道》《双重保险》《公寓春光》……他写的剧本到今天还是教材。
2019年4月14日,香港,第3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庄文强获得最佳导演、最佳编剧两项大奖
“只看到黑跟白的人永远都是失败者”
人物周刊:你觉得你最好的剧本是哪一部?
庄文强:我觉得《窃听风云1》应该是我最好的剧本,只是剧本,不是电影。
人物周刊:你觉得它好在哪里?
庄文强:对人性的(展现),《窃听风云1》在最初剧本三个主角都不是好人,都互相害对方,想对方背黑锅,勾心斗角。
人物周刊:你之前说相信人本善,但这三个人都是坏人。
庄文强:相信,我的剧本一直在讲这个,本善是前提。
人物周刊:但是会因为现实的无奈……
庄文强:对,他们肯定会走向不好的地方。恶都是有理由的,他们三个都发现其实这样害来害去害不到对方,只能害到自己,然后才走在一起。所以我们才会有电影。我们在提醒大家,记住你本善。
人物周刊:你觉得这是电影最重要的意义吗?
庄文强:电影跟故事都是,这是最重要的。你常常叫人家要善,我自己觉得会孕育出更多的坏人,坏人怎么样去做极端的坏人?他用善去掩饰自己。你不断去告诉人怎么样去善,他们就得到更多的材料去假装善了。
人物周刊:那你觉得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吗?
庄文强:当然有,我是有逻辑的,这不是感性的,我相信人有求生的本能,人是不会毁灭自己的。你说有人会疯狂,但是我相信必然会有很多人去阻止他。
人物周刊:在善恶探讨上,《无间道》触及很深,善恶的边界没有那么清楚,之前类似的作品比较少。
庄文强:也不是。《龙虎风云》已经有正面去讲这个问题,《英雄本色》也有涉及,发哥跟狄龙根本是贼,张国荣说的没错,怎么样说黑也不会变成白啊。
人物周刊:但是《无间道》是能看出单纯的善恶之外人性暧昧的部分。
庄文强:我们把善恶人性立体了。以前香港片大部分坏人就是做坏人,坏人会做出坏人样,其实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坏人都是装出好人的样,一个人不是因为要去使坏才变成一个坏人,其实每一个人都想做好人。你想一个贼为什么去当贼,不会因为他生下来就是贼。没有一个宝宝一出生就想到毁灭地球,毁灭了地球你住在哪里?
大部分人都偷过东西,为什么会去偷东西,得不到才去偷,如果你有别的方法,比方说叫妈妈买,妈妈会买给你,就不会去偷了。妈妈没钱买,是不是得去偷啊?当这个偷的动作变成了习惯,偷如果广义讲,是去伤害其他人,如果你伤害其他人变成了一种习惯,你就会用各种方法去伤害其他人。所有的贼都在讲一句话,我做完了这一票我就不会再做了,但是有可能吗?他没有其他的生存技能。所以所有好的东西其实都是要来掩饰坏的东西,所有坏的东西,出发点都是好的。我们是想去做这样的一个事情,所谓性本善,是这个出发点。
人物周刊:最后呈现出来,很难用一句性本善概括。
庄文强:所以你没有发现吗,《无双》里面发哥不是告诉你了吗,“只看到黑跟白的人永远都是失败者。”
人物周刊:但是人们拆解、看清了这些立体的东西也并没有成功。
庄文强:对。如果有一天人类真的能看清所有的东西,那可能就不再需要有故事和电影了,因为人类都太聪明了。
香港人就像奶茶
人物周刊:2002年开始,你的作品隐约有时代影响在其中,但你似乎没有主动去表露。
庄文强:有有有,应该没有主动去意识到这些。我写故事的时候最怕的事情是什么呢?是我太客观。故事要写得好必须主观。冲进去那个世界,你就活在那个世界,所有的反应都会是真的,如果我去设定设计,就不好看的,戏都是这样。
人物周刊:你刚才提到了身份认同的问题,成长经历和香港回归造成身份认同上的暧昧感会影响到你吗?
庄文强:会,我最近很确定这是一生的,起码是我这一代人都不能改变的。我常常说这一代人怎么样去比喻呢?我们就像香港的奶茶一样。你知道奶茶是从哪里来的吗?奶茶最先来自英国,在茶旁边有奶,有柠檬。香港人觉得这个蛮好喝的,但是不够劲,茶都很淡,他们就把中国的普洱、大红袍,印度的锡兰茶加进去。因为没有茶包,就用丝袜做出来,但是奶加进去不滑,他们就在茶最热的时候冲奶进去,经过一些化学作用,奶本身的蛋白质被破坏,反而弄出了另外一种味道。
我们这代人就是这样。西方跟东方的东西混在一起,我家里讲中文,但是我上学都是讲英文。后来我念电影,有些是跟中文有关的课肯定要讲中文,但是我在念工程的时候,我到暑假才知道那些老师会讲中文,平时上课他们不讲一句中文。其实这是习惯了。这些让我们在文化上变得不中不西,一生都不中不西。
人物周刊:但你不会在作品中明确地表达这种感受。
庄文强:还没有。这不是我的兴趣。什么叫时代,时代还是人创造出来的,有些创作人可能更宏观,要创作与时代相关的事情,会做得很好,但是我还是在意人物,对于我来讲,还是有很多很有趣的人物值得我去讲。
(参考资料:《黄昏未晚:后九七香港电影》《别来无恙》《香港电影的血与骨》《香港电影的秘密》《麦兆辉、庄文强谈及创作》《时代的记录-铿锵说:庄文强-Good Take! 再嚟多個!》。感谢邢人俨、刘悠翔、李慕琰、沈河西、林德禄和苏慧在采访中提供帮助,实习记者牛岩青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12期)
张明萌 南方人物周刊 实习记者 余佳 蒋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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