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究竟是几朝古都之一 开封究竟是几朝古都

林奎成

明清之际的学者顾炎武著《历代宅京记》，认为开封曾是五代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北宋和金朝的国都，照此说法，开封为六朝古都。清代周城著《宋东京考》则认为开封曾是战国魏、五代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和北宋的国都，照此说法，开封亦为六朝古都——二者的差别在于：前者无战国魏，而后者无北宋之后的金。近代学者谭其骧给一本名为《中国七大古都》的书作序，序言折中以上二说，前增战国魏，后加女真金，于是开封遂成战国魏、五代梁、晋、汉、周、北宋和金，共成七朝古都。这个说法延续了近半个世纪，“开封七朝古都”官方宣传，民间哄谈，差不多已成定论。

不料时光蹭蹬，杠上开花，2013年8月3日，《汴梁晚报》发表河南大学教授朱绍侯的一篇短文《夏都老丘是开封的第一代都城》，该文认定，根据《竹书记年》的记载，夏朝的第七代君王杼，约在4100年前曾经“都老丘”，而这个“老丘”被认为是今天开封县杜良乡之东的“国都里村”，距开封城45里，属开封市管辖，由此朱教授认为除谭其骧先生所说“七朝古都”之外，再加上开封县古称老丘的“国都里村”，开封就成了“八朝古都”。此说一出，举国震惊，网上颇多质疑之声，而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开封有那么几个热爱家乡的“民科”，纷纷追随朱教授而鼓噪呐喊，仅仅十年之间，“开封古称老丘”、“开封是八朝古都”、“开封是全国八大古都之首”、“开封已有4100的建城历史”等等说法充斥百度。不仅如此，2014年秋天，趁着开封菊花节期间，这些民科还鼓动有司，把两个所谓“中国古都学会”的民间组织头头重金请来，豪华酒店，吃喝玩拿，杯酒觥筹之后，这俩民间砖家餐巾一抹，油嘴光光地宣布“开封八朝古都成立”！

开封究竟是几朝古都？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应该从学术意义上把“都”的定义弄准确。“都”即“国都”，亦称“京城”，在古代“国都”之“国”是指一个朝代。中国历史上，正统、偏安；分治、聚合；割据、统一；禅让、篡攘；伪立、暂代等等政权不知凡几，并不是每一个政权所占据的主要城市都可称为国都的——此其一。其二，现在我们把北京称为“首都”，人人皆然，不以为非，其实是不严谨的。有“首”必有“次”，而事实上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除了北京之外，并无第二个城市为“次都”或“陪都”之类。古代则不然，大一统朝代往往设立两个或多个都城，称为“多京制”。例如周武王立周，以镐京为首都，称“京师”，以洛阳为次都，称“行都”。再如唐朝，唐朝三都，以长安为首都，称“京师”，而以晋阳为“北都”、以洛阳为“东都”，此二都皆称“行都”，是为次都。古代的首都或京师，是国家的象征，大政所处，天下景从，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而次都、行都、陪都等等亦称“行在”，是天子巡行驻跸，或为了更好地控制某些地区而设立的分治之所，并无多大实质性的权威，更不能脱离首都的掌控。准此而论，“古都”应该定义为：一、必须是一个朝代。二、具有首都性质，名份上是“京师”，是一个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有时也包括军事中心。三、大一统或基本大一统。

依照这个定义来衡量开封的古都，首先可以排除的就是“战国魏大梁”，因为“魏”并不是一个朝代，战国时期是“周朝”！前文已明，周朝的国都是“镐京”，即今天的陕西咸阳。“战国七雄”包括“魏”都是诸侯割据的部落国，“大梁”只是诸多割据部落国的都城之一，不具备京师的资格，既不是全国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的中心，而七雄纷争、杀伐相循，也谈不上大一统或基本大一统。

再来看看五代的“四朝”。“五代”的历史非常短暂，从公元907年到960年，总共不过53年，而中国大地上居然出现了“五代十国”计15个政权！其实不止15个，据欧阳修《新五代史》，当时各地伪立和暂代的政权不下18个之多，“五代十国”不过是个笼统的说法而已。这是一个比战国更加混乱的时期。期间除后唐之外，后梁、后晋、后汉、后周，此“四朝”均宣称以开封为都。后梁国祚16年，后晋国祚11年，后汉更可怜，仅仅3年，后周也不长，9年。“四朝”合计39年。而与此同时，吴、南唐、吴越、后楚、前蜀、后蜀、南汉、南平、閩、北汉等“国”各自占据城池，据以为都。就是说，以“五代十国”而论，当时的“国都”至少就有16个！试问：哪一个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国家混乱至此，如何称得上“大一统”？因此开封的这四个“朝代”都不能称为古都——至此已八去其五，再看剩下的三个。

金朝灭宋，享国120年，与偏安江南的“南宋”黄淮为界，分治天下，勉强可以说是“基本大一统”。但金朝实行“五京制”：上京会宁府，在今黑龙江省阿城县；中京大兴府，即今之北京市；东京辽阳府，今辽宁省辽阳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南京开封府，今开封市。金朝立国于1115年（太祖完颜阿骨打收国元年），都于上京会宁府。1153年（海陵王完颜亮贞元元年）迁都中京大兴府，在中京大兴府的时间最长，共61年，这期间是金朝的鼎盛时期，或者说，这61年期间，中京是当时金朝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然而好景不长，紧接着蒙古的成吉思汗崛起于大漠旷野之间，迅速统一漠南漠北，继而挥兵南下，先取金朝的东京辽阳府，再破金朝的西京大同府。1214年兵锋所向，直指金朝的中京大兴府，几番攻伐，几番讲和，战而和、和而战，终至金朝不敌，1232年（哀宗正大八年）弃中京而“南迁”，狼狈逃往南京开封府。1233年元蒙兵分三路，奔袭开封，金哀宗无力抵抗，弃开封城而逃，逃到河南归德府，今河南商丘，接着又逃到河南蔡州，今河南汝南县。1234年在元蒙军和南宋军的南北合击下，大败金兵于蔡州，金朝亡。这段历史比较复杂，我这里仅仅概略性地梳理了个大致的脉络而已。但从这个脉络中读者已经可以看出，金朝在开封的时间仅仅一年！而所谓“南迁开封”，实际乃是仓皇避难。实情如此，当时的开封根本不可能成为“国都”，更不是金朝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又可注意者，其时元蒙、金朝、南宋，三朝并立，并非大一统之局！

如此看来，传统说法的“七朝古都”仅剩一个北宋了。公元960年，周世宗柴荣英年早逝，赵匡胤策动“陈桥兵变”而黄袍加身，攘夺后周孤儿寡妇的天下而建国“大宋”。赵匡胤雄才大略，以结束天下动荡局面为己任，先灭南平和南汉，继灭后蜀和南唐，迫使吴越俯首称臣，并次第平定江南诸残余政权。赵匡胤薨殁，赵光义即位，又把盘踞在太原的北汉灭掉，彻底结束了五代十国的纷乱局面，除了北方占据燕云十六州的辽国之外，中国复归一统之局。后来宋朝与辽国互有攻伐，但谁也吃不掉谁，只好订立“澶渊之盟”，两国罢兵，互市贸易，至此区宇安宁，天下大定，偃武右文，物阜民丰，成为一代治世。北宋四京，以汴梁为首都，称“京师”。余则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南京归德府，今河南商丘县；西京洛阳府，今河南洛阳市。北宋传九帝，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钦宗，享国167年。其时的京师开封府，不仅是全国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的中心，而且也是享誉国际的著名东方大邑，对此读者已经非常熟悉，我就不在这里饶舌了。以上述国都的定义而衡之，北宋的开封是当之无愧的国家首都！

最后再说说所谓“夏都老丘”。请看下图：

此图出自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再看下图：

我们知道，国都指的是一座城市，或者还可以包括这座城市的四郊，在这个区域范围之内的都可称之为“市”。以上二图显示，开封属于开封市，而老丘即“国都里村”属于开封县杜良乡，两地相隔四十五里。无论从历史上来看，还是从近现代来看，老丘也好，国都里村也好，都不在开封市的范围之内。然则请问：如何能不顾历史事实和现实事实，硬要把这两个毫无关联的地方撮合到一块儿？“开封古称老丘”，谁说的？有文献依据吗？哪条史料，哪篇文献里有这个说法？如果拿不出文献证据，这不是瞪着眼睛说谎话吗？还有，且不说《竹书记年》是一本在史学界颇有争议的书籍，原书出土于晋而亡轶于宋，对其古本和今本的真伪问题从晋朝迄于至今仍然争论得没有确切结论，退一步说，就算现在能看到的《竹书记年》是真史料，则老丘存在于4100年前的夏朝，那时候有开封吗？在此我还要澄清一个被人们以讹传讹的事实，这个事实与开封城的始建史有关：许多人以为“开封古称启封”，其实错了！

春秋时代郑庄公“启拓封疆”，在郑国之东另辟一城，名曰“启封”，时在公元前700多年。战国末期，秦灭大梁，在启封城周边置“启封县”，汉代为避景帝刘启之讳，改“启封县”为“开封县”。当时的开封县之北另有一城名为“仪邑”，秦置“大梁县”，仪邑归大梁县辖属。汉废大梁县，改仪邑为“浚仪县”。就是说，启封自启封，浚仪自浚仪，二者一南一北，关系风马牛。到了隋朝，在浚仪县设“汴州”。隋朝实行地方四级管理制：道、府、州、县，在行政区划上，“州”比“县”高了一级，如此便把汴州的治所设在浚仪，而此时的浚仪改名为“开封”。隋朝存在于公元581到618年，这就意味着，开封城的历史不过才1400多年！

好了，把一个1400年历史的城市，忽焉提升至4100年前，中间差了2700年，请问：你怎么能把老丘——仪邑——浚仪——开封——汴州——东京与今天的开封市捏合为一体？况且，古称“老丘”的“国都里村”，在春秋时期归于“宋国”，在秦朝之后又归于“陈留郡”，都与现在的开封市驴唇马嘴不相符！你可以说，现在的“国都里村”归开封县管辖，而开封县又归开封市管辖，属于开封地区，所以“开封古称老丘”说得过去。果真如此，请问这个逻辑说得通吗？拿今天的辖区，套用远古的地域，这不是胡搅蛮缠吗？逻辑学有“归谬法”，按照你的逻辑，我们不妨以归谬法来作个推论：现在的开封县朱仙镇归开封市管辖，所以“开封古称朱仙镇”；现在的杞县归开封市管辖，所以“开封古称杞县”；现在的尉氏县归开封市管辖，所以“开封古称尉氏”；现在的兰考县归开封市管辖，所以“开封古称兰考”······如何？你不觉得这荒谬透顶吗？

归纳本文，可成三点：一、开封是一朝古都。北宋的开封作为京师，是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的中心，称为古都，名实相副，严谨无误。二、对于“七朝古都”的传统说法，我并不刻意反对，三人成虎，相沿成习，人们已经习惯了它，一时很难改变，可以理解。但这个说法并不严谨，有失学术意义，亦有必要予以指出。三、“八朝古都”，纯属臆造，完全不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