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文小说断更5年再写会签约吗（一场排雷引发的网文作者与读者自杀风波）

在晋江文学城，互评互看，曾让这里的网文作者与读者之间关系紧密，气氛独特。但如今，更宽松的留言氛围，反而激化了作者与读者的矛盾，并最终导致了这场双方均宣称自杀未遂的“排雷”风波。

失踪的网文作者

洛拾意失踪了。

7月12日凌晨一点半，室友兼闺蜜小猫去趟洗手间的功夫，再回到房间时，已经发现里面没了人。小猫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发信息也只得到了简短回复，再连打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这么晚了，外面还在下雨，小猫隐隐有些不安。小猫和洛拾意都是晋江文学城（后简称晋江）的签约网文作者，当晚是洛拾意今年第一本新书上“夹子”的关键时刻。“夹子”是晋江首页的新书千字榜，这也是晋江流量最大的榜单，新书在夹子上的位置、数据，会直接影响作者收益，对流量相对较小、读者分散的耽美小说作者尤是如此。

这天晚上，洛拾意一直紧盯新书的数据变化。很快，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有网友在新书评论区接连发布了110条“排雷”相关帖，几乎占领了评论区首页。“排雷”，就是读者寻找书中“雷点”公开发布，类似商品“差评”。

《欢乐颂》剧照

这是洛拾意2022年的第一本新书。上“夹子”前，她已经按规则花了10余天，免费发布了七八万字。现在正是激活付费阅读的关键期。微博上，她连续发布了新书主角的卡通形象，号召粉丝“快来看”。

洛拾意今年27岁，已签约晋江全职写作4年，创作7本小说，共约350万字，此前一直算晋江“腰部”作者。新书一度冲上了“夹子”第4名，给她带来新的职业期待。

但排雷帖一出，数据就开始掉。洛拾意写的是原创耽美小说，按照过往经验，小猫说，小说上了夹子，顺利的话，收藏可日增一万，初期每天收益能达到1000元。之后，数据涨幅会减小，但起码三个月内，每月能有一万左右的收入。但这只是理想状态，如果上夹子当天数据不好，新增订阅不够，日收入会降到每天100元左右，一个月的收入总和，刚够洛拾意还房贷。

更让洛拾意情绪崩溃的，是这些帖子，排的不是新书的“雷”，而她四年前的一部旧作。在那部耽美小说的番外篇里，有读者认为洛拾意更改了主角的主动被动关系，是对原文读者的欺骗和背叛，需要“排雷”警示。当时的风波，以洛拾意道歉退钱告终。

《二十不惑2》剧照

在评论区，有人提到，在新文下排旧“雷”，是“因为有前科，怕被刺。” 也有人反对， “几年前的文，也要在新文下面排雷吗？”但更多人的态度是，“找对地方了，先占个位置摆摊，前排板凳卖瓜子矿泉水，西瓜奶茶老冰棍，来看热闹的不要乱发言拱火哦。”

被“排雷”的凌晨，洛拾意投诉了。十几分钟后，一些评论被删除，但很快又出现了，并且跟评越来越多。当时小猫陪在洛拾意身边安慰她，等新的章节出来，讨论度上来，这些评论就会被压掉。洛拾意对安慰未置可否，而是趁小猫上洗手间时，走出了房门。

随后，小猫在洛拾意的微博上看到一条新信息：“靠写文挣钱，生活压力那么大，写文那么累，一万字要写十个小时，还要拿四年前的错不停折磨我。这本夹子废了，文也就不会再有成绩了，我也累了，就这样解脱吧。”

几分钟后，洛拾意又在微博发布了一条视频。视频中，她正在黑乎乎的户外，将一把白色药片塞进嘴里，没有水，就着雨水干嚼着咽了下去。小猫刷到视频后，立马打了110和120，然后跟警察和医生一起，去附近的药店、医院，还有空旷的大街上搜寻。大约30分钟后，7月12日凌晨2点29分，警车和救护车在一处工地旁，找到了躺在水坑里的洛拾意。

日更六千

因为发现及时，洛拾意被抢救回来。

7月19日晚，我在派出所见到洛拾意和小猫。当时洛拾意套着一条白色的睡裙，趿着一双拖鞋，刚做完笔录，正坐在派出所大厅里的长椅上掉眼泪。擦眼泪时，她抬起的手臂上可以看到多道浅浅的刀痕，看起来是近期的伤，刚结痂。

第二天中午12点，我们在她和小猫合住的家里碰面。我到时，她们刚醒来，洛拾意还坐在床上。床摆在客厅，没有窗户，开灯后依然昏暗，显得很压抑。小猫解释，她最初是想把客厅装修成酒吧的样子，所以灯光偏暗。

我去得太早了。平日里，洛拾意都是下午三四点起床，吃个晚饭，然后工作到凌晨三四点。她昼伏夜出的作息不算特殊，晋江头部作者张爱华告诉我，网文作者，有的是灵感型，灵感来了就写一个晚上，也有的压力太大，晚上睡不着，所以大都没有良好的作息。

《小欢喜》剧照

洛拾意属于压力大睡不着的那种。她以前是晋江的老读者，想写出自己的故事，2018年开始在晋江兼职写网文。兼职期间，洛拾意的写作节奏是日更三千字，时间紧，热情高。

与大多数作者一样，她写网文的收益来源包括订阅、打赏以及版权销售等，一般以订阅为主。对没有固定读者的普通作者来说，上榜单是获得订阅的快捷方式。晋江站内榜单分为自然榜和人工榜，自然榜就是以积分自动排名，签约年限、更新字数、收藏等，都会影响积分高低；人工榜则由运营人员手动处理，一般会考虑题材等。很多兼职写手日更字数不多，很难获得更好的榜单排名，也就收益了了，只能单纯地“为爱发电”。

为了更好地写作，也为了获得更多收益，2018年，洛拾意与晋江签了20年的合同，成了全职网文写手。此后，洛拾意的日更字数从3000变成6000（简称日六）。这在晋江，是大多数作者的基础日更水平。还有日更字数更多的，比如小猫，日更一万字。

适应这个节奏，洛拾意有些费劲。全职做网文作家前，她只短暂进入职场，自觉阅历浅、文笔稀烂，共情也慢，写六千字，差不多要10小时。洛拾意告诉我，一个简单的情节，她常常要看很多影视作品、书籍寻找灵感，再拿一个厚厚的本子，把剧情梗概一点点写出来，“写一千删五百，写一千又删五百，反复去写。”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除了完成每天的更文任务，坚持也很重要。谢明慧在晋江全职写网文已经5年了，也是日六。她说自己曾断更一天，结果订阅掉了1000多，涨不回来，此后再也不敢断更。实际上，根据晋江的规则，超过三个月无故断更，所有付费章节都将解除付费并退费。因此，即使没有写出想要的东西，临近更新时间，谢明慧也会硬着头皮把更新的文字发上去。

一本小说写到中后期，谢明慧经常卡文，变得非常焦躁，坐立不安，严重时还会呼吸困难，经常从上午拖到下午才开始写，赶在截止前发出。因为挂念每天的更新任务，她渐渐拒绝了朋友邀约，社交圈子越来越窄，也越来越少出门。她有个朋友，经常因为进入不了状态，一直到晚上10点才不情不愿坐到电脑前，天天凌晨三五点更新，昼夜颠倒。

洛拾意刚开始写文时，还保持白天工作晚上休息的节奏。但渐渐地，因为压力，她变得整晚睡不着。洛拾意的压力，除了来自写作任务，也来自读者评论。文章是一章一章发布的，一发布出来，就有评论。有一次，洛拾意在一篇文中安排了反派角色伤害主角的情节，虽然后文有主角反击，还是有人不满与威胁，洛拾意说“当时脑袋都炸了，感觉压力巨大。”

《丈夫得了抑郁症》剧照

那段时间，每晚睡觉她都忍不住想，如果情节处理不好，对方会做什么呢。举报？去论坛挂人？辱骂刷负？理智告诉她不用害怕，但她还是紧张焦虑。她竭力在个人风格和市场喜好间寻找平衡，想和和气气挣钱。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她常常焦虑到凌晨三四点才睡，于是干脆把作息改成晚上睡觉，白天休息，因为“到了后半夜，我真的困得不行了，我就一定能睡着。”

相比洛拾意，小猫性格更开朗，但同样在意读者的评价。她记得，自己写第一本文时，被嘲文笔烂，她不服，但越想写好，压力越大。“每写一章，我都特别紧张，特别怕写崩掉了。”情绪不断拉扯，慢慢地，小猫的身体也出现了反应，经常呕吐，之后就是胃疼，没有食欲，被确诊抑郁症。“那时候我每天一定要买一只烤鸭，25块钱一只，我也不吃的，我就一定要买，就放在这儿。”小猫说。

作者与读者

网文作者重视评论，并不只是因为评论影响心情。还因为，在晋江复杂的积分计算公式里，评论字数和打分都是影响收益权重的主要因素之一，也就是说，读者评论是与作者收入直接挂钩的。

晋江对读者评论的重视与其论坛基因有关。晋江文学城的前身是福建省晋江市电信局创办的“晋江万维信息网”，其下有文学论坛板块。2003年，晋江电信局不再支持论坛运营，网友众筹购买了第一立服务器后，晋江文学城才以晋江原创网的名字正式成立。此后，晋江一直保持匿名属性，2008年才开始付费属性，2015年要求用户实名注册。

高度自治的创作环境，培养了读者的留言习惯。据曾在晋江写文的头部作者张爱华回忆，“晋江读者喜欢留言，最初读者和作者都是互评互看的。”也因此，在晋江的首页推荐上，为了保证读者评论得到展示，作品介绍都是折叠的。并且，无论读者的身份和权限，均可对作品点评和打分，作者没有删评权限。

《我们与恶的距离》剧照

这和其他网文网站有明显的区别。比如张爱华提到，在其他文学类网站，一般会要求读者达到一定粉丝值，才可以评论或优先展示其评论；在管理上，人身攻击性质的评论，会被预先删除，作者也有禁言读者的权利。即使读者评论发出来了，也都在文章内部或需二次跳转。而在晋江，文章和评论被同时展示在榜单上，比例约为2:1。

读者高度自治一度是晋江的特色。2014年，晋江发起“网友扫黄”活动，有超100万人参与。至今，晋江读者仍然可以通过审核晋江评论区、论坛和文章，或者对文章内容进行举报，获取晋江币。也因此，在同类文学网站中，晋江一直以“慢、怂、不专业”著称，甚至被视为抵抗资本的标杆。

在这种基调下，晋江网站内的作品表现不俗。2005年至今，已有影视版权作品超600部。而根据晋江文学副总裁胡慧娟2020年分享一组数据，2018—2020三年里，国内最有影响力的100部影视作品里，27部的原著来源于晋江。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

不过，读者与作者如此紧密的关系，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这些年也滋生了另外一些东西。晋江的资深读者Elanda是在2015年《魔道祖师》大火时进入晋江的。她说自己当时对《魔道祖师》的作者墨香铜臭的喜爱达到了痴迷的程度， “每天就都会忍不住跟别人安利说，诶，你知道晋江的墨香铜臭吗？她写的小说真的很好！就很像粉丝安利自己的哥哥。”

如今回想起来，Elanda意识到，晋江规则将评论、打分、收藏等与作品积分、上榜、收益捆绑，只是运营作者的其中一环。这些年，晋江还会请作者走红毯，让作者发语音包给粉丝，粉丝也可以通过霸王票支持作者。在Elanda看来，这已经有饭圈化的影子了，而“饭圈化会限制你的思维，它要求你必须站队，走向极端。”

作为消费品的网文小说

如今，在写文前，谢明慧会格外注意，规避一些读者雷点。比如，文中的主角最好保持“双洁”，不要使用女孩子家家、小女儿心思一类的词，以免被骂刻板印象、厌女。但总有一些雷点无法规避，“比如有作者因为对一个主角的外貌描写，比另一个主角多了70多个字，就被骂有倾向性。”

每当上夹子，谢明慧都会时时刻刻盯着评论区，防止被攻陷。她用渡劫来形容上夹子时的感受。她记得曾经有个作者被指辱华，幸亏立刻联系了律师，才及时澄清。洗清“污点”要迅速，谢明慧强调，如果晚了，“污点”会永远跟随这个笔名。

今年5月，晋江兼职作者张雨也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组团排雷。上夹子那天，她4点多就醒了，发现自己的文第一次从榜单倒数，排到了首页金榜前五。但一点开文章，在屏幕底部三分之一位置展现的评论区里，大量都是“排雷”评论，几乎占到了总评论的80%。

在张雨看来，其中大部分“排雷”都是对情节的歪曲理解。她再也睡不着，抱着手机解释，随后发现评论众多，解释不清。她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了一个小时。

但张雨疑惑的是，上夹子时，负面汹涌，下夹子后的2个多月里，评论区却一直风平浪静。谢明慧也遇到同样的情况，她后来查询读者订阅，发现在她上夹子那天排雷的人，绝大部分没有订阅她的文章。洛拾意也提到，她被组团排雷时，给她新小说打0分的人，大多数没有订阅她的文章。

谢明慧后来还在其他作者的评论区排雷贴里，见到了几个熟悉的0订阅ID。谢明慧观察后分析，被组团排雷较多的，多是腰部作者，因为最底层作者难上首页金榜，关注度低，头部作者则有粉丝护体，收益受非普通读者群体影响小。

为什么要排雷？读者也有合理性解释。

董琦今年28岁，是晋江八年老读者，自称典型宅女，绝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网上，吃瓜、跟陌生人群聊、看小说。她喜爱线上社交远甚于线下，同事找她聊天，她都会偷偷计时，将时间控制在2小时内。

《请回答1988》剧照

董琦每天花六七个小时在网文小说上，算是唯一的爱好，经常看到半夜一点，眼睛干得难受。看晋江网文时，她希望能够代入自己，谈甜甜的恋爱。如果主角里有前任设定，根据她的经验，一般都会出现前任捣乱的狗血剧情。“太不合现实，代入不进去。”所以她坚持要求“双洁”，即男女主均为对方初恋。

一切让她感觉不爽的情节或人设都是雷点：“霸道总裁爱上我”离生活太远，她感觉不到甜蜜；破镜重圆则让她感觉憋屈……她也曾在评论区排雷男主有前任，有人指责她虚假排雷，董琦后来发现，是大家理解不同。但她坦言，当时并不会尝试理解对方，“在网络中被批评时，你只会更加固执地维护自己的观点。”

董琦也喜欢《三体》《平面人》这样的科幻作品，但从不排雷。她的解释是，“诉求不一样。看文学作品是为了追求深层次的东西，引发一些思考，但看网文小说完全是为了快乐。”况且网文小说还是付费模式，因此，在董琦看来，如果读得不“爽”，她就不爽，就要排雷，毕竟不想花冤枉钱。董琦还举了个例子，如果看科幻作品，自己可以在雨果奖、银河奖里挑选作品，极大程度上避免踩坑。但网文小说数量庞大、良莠不齐又缺乏权威审查和评价机制，只能依靠读者自身排雷。

《森崎书店的日常》剧照

Elanda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从初中在晋江和起点看网文后，如今她每天花在网文上的时间达到四五个小时，一周能看四五本。到目前为止，她在晋江花了1500多元，相当于100本50万字的小说。她说，这些小说，从文笔、情节和深度都无法达到文学作品的水平，只能算是一种提供轻飘快乐的商品，所以她也是以衡量商品的标准衡量网文。

另外，Elanda 也提到，晋江的作者和读者矛盾如此频繁和激烈，“可能跟晋江站内主要是面向女性的情感向小说有关，这类小说雷点更加细密复杂，就像谈恋爱，因人而异。”

我问Elanda，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喜欢什么样的人设。她很认真地纠正我，文学作品里的人物是复杂的，不能用人设来限定。她提到余华《第七天》里“死无葬身之地”这个意象，认为作品影射了现实，又给她带来厚重的思考。

风波过后

洛拾意的自杀风波后，7月12日下午，晋江的两个匿名论坛——读者交流区和碧水江汀发布新的版规（论坛规则），禁止违规排雷，包括禁止旧事排雷。同时，作者也得到了删评权利。

但这随即引发了一场更大的风波。在激烈争吵后，6位读者宣称自杀未遂。其中一位事后发言，自己没有排雷、辱骂或者给洛拾意刷负分，却被造谣挂论坛，一时想不开要自杀。直到警察找到她后，她才放弃自杀念头。

舆论开始发生转向，洛拾意被质疑自导自演。晋江论坛里，有人教她如何买自杀药物，还有人要她承担“6条人命”。小猫则发现，洛拾意真的买了药。她记得，那三天里，洛拾意的情绪像过山车，时而平静，时而崩溃不想活，会在借口去厕所时偷偷自残。

《我们与恶的距离》剧照

7月16日，晋江紧急关闭了读者交流区和碧水江汀两个匿名论坛。而另一边，微博上出现了晋江排雷bot，专门接收私信，匿名发布针对不同文章的排雷内容。这一账号在置顶微博中写，“排雷是排给有需要的人！”

7月21日，洛拾意再次自杀入院。洛拾意曾给记者展示了一个举报页面，在她自杀后，有人以作者“更改写作立场，引导读者网暴他人，假装自杀，博取同情”为由，举报其文章。

一周后，晋江发布公告，为避免恶意造谣等不良行为，将在论坛和评论区逐步开放“展示IP属地”功能，用户暂时无法主动开启或者关闭该功能。一些读者评论，晋江的这一行为是 “忘本”。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8月12日，被关闭的两大论坛重启。但在论坛重启的公告中，晋江对昵称更改、发言年龄、发帖数量等行为都进行了限制，同时建立了读者、作者信誉体系，规范论坛发言。

与晋江多次动作相反，洛拾意的微博还停留在她上次的自杀，她的文章也停留在上夹子那天，至今没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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