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踞龙盘诸葛亮 程章灿虎踞龙蟠

《旧时燕》是著名文史专家、南京大学教授程章灿的著作,他从千年流传的典故中,从文学历史的诉说中,解读南京的历史文脉,寻觅城市的文化之根。本文即摘编自该书部分章节,经南京大学出版社授权转载。

虎踞龙盘诸葛亮 程章灿虎踞龙蟠(1)

龙盘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

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鹊楼。

——李白《永王东巡歌》之四

话说三国时代,刘备派诸葛亮出使江东。面对冈峦起伏的秣陵形胜,诸葛亮指点江山,不禁感慨:“钟山龙蟠,石城虎踞,这里真是帝王之宅啊!”时至今日,在金陵城西的清凉山公园,还有相传诸葛亮曾在此挽缰驻马的驻马坡;在附近的乌龙潭公园里,也有相传当年诸葛亮曾在此饮马的遗迹;漫步清凉山附近,入眼的地名有龙蟠里、虎踞关;南京城东和城西新辟的两条交通干道,也分别被命名为龙蟠路、虎踞路;乃至街上卖的啤酒,除了金陵啤酒,还有龙虎啤酒……千百年来,江北江南,城中城外,不知有多少人,把“龙蟠虎踞”这句话挂在嘴上。历史和现实、传说与信史,在这里已经水乳交融,难分彼此。诸葛亮的轶事在大街小巷不胫而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雅俗共赏的谈资。明代万历十七年(1589)的状元焦竑,是本城所出的一位博学洽闻的学者,面对龙虎传说,也不免随声附和。是诚心诚意,信以为真,还是抑制不住乡土之怀,因情而生文?

最先记述龙蟠虎踞轶事的,可能是晋人张勃的《吴录》。这位江南学者的知名度比蜀中丞相诸葛亮差多了。如果你认识他的兄弟,那位秋风一起、就想念吴中家乡的莼菜鲈鱼脍、毅然拂袖归去的张季鹰,那位宣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的张翰先生,那么,你或许会对他感觉亲切一些。这一对“难兄难弟”的年代,大约与陆机、陆云兄弟同时,距离三国分立,已经数十年。张勃作《吴录》时,很多史事显然不是亲历亲见,而是得之所闻,乃至得之所传闻。比如诸葛亮的这一段轶事。

按《三国志》和《江表传》的说法,诸葛亮并没有到过京口,更没有来过建业。他曾奉命去说服孙权,那是在柴桑,也就是今天的江西九江。《三国演义》第四十三回《诸葛亮舌战群儒》,写的其实就是这一次出使。

刘备倒是来过京口的。那是建安十五年(210)十二月,意在向孙权求借荆州。这是在《三国志· 蜀志· 先主传》和《通鉴》卷六十六都有记载的。此次远行,他有可能经过秣陵,趁机仔细观察地形。他显然与孙权谈过话。除了《江表传》,另外还有好几种史书,都说在孙、刘谈话中,刘备曾经建议孙权定都秣陵。不过,一句句读下来,刘备这一番话中,并没有提到什么“龙蟠虎踞”。

谁都知道,龙和虎,尤其是龙,是君王之象,不可以随随便便使用的。《周易》乾卦说:“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这是王者之象,非同寻常。孙权身边的周瑜,也很有前瞻的眼光。《通鉴》记他劝孙权不要出借荆州,担心“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周郎眼光犀利,看穿了刘备老谋深算的面目,看出刘备不是那种甘心久居人下的人,显然,他心里极不愿意看到这种可能变为现实,看到这条蛟龙变为一条真龙。

孙权当然也不愿意。他也是以飞龙自比、以真命天子自居的人。公元229年,当夏口、武昌两地报告有黄龙、凤凰的祥瑞出现,孙权就按捺不住得意和喜悦,在文臣武将的拥戴之下,正式登上帝位,并改元为黄龙,铭功纪盛,永志不忘。随后,孙权派使者正式通告蜀汉,建议二帝并尊。让东吴人感到意外的是,蜀汉君臣反应极为强烈,普遍认为此举有违国体,名不正言不顺,差一点要与东吴断交。幸而诸葛亮深明大义,以大局为重,维护了吴蜀联盟。刘备一向自认为汉室苗裔,自居为汉朝正统的继承人,在这种事上过度敏感,也是可以理解的。

实质上,“龙蟠虎踞”就是金陵王气说的异变,也可以说是它的形象化、具体化。六朝人对此很信服,史传中也津津乐道这一类祥瑞。《南齐书· 祥瑞志》记载,萧齐祖上的旧茔在常州武进彭山。据说那里山陵岗阜相连,绵延数百里,山上常有五色云气,有龙出现。宋明帝很是忌讳,派相墓工高灵文专程前去占视。没想到高灵文与萧道成早有深交,考察回来,就蒙骗宋明帝,说那地方没有什么了不起,顶多出个方伯;背后却偷偷把“贵不可言”的结论泄露给萧道成。宋明帝心里还放不下,干脆派人在墓地附近校猎,又用长五六尺的大铁钉钉墓地的四周,镇压可能的王气。与宋明帝的心虚不同,定都建业的孙吴听到“龙蟠虎踞”,应该是很乐意的,说不定也飘飘然而壮志凌云了。

不过,即使诸葛亮、刘备确曾到过秣陵,似乎也犯不上用“龙蟠虎踞”之类的话来恭维东吴。当时,三国鼎足之势虽然还没有确立,但以曹操、孙权、刘备为首的三大势力,都有志逐鹿中原统一天下。在强劲的对手面前,说什么“龙蟠虎踞”,只能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双方都很需要社会凝聚力,需要号令一方的政治旗帜,此时吹捧对方有“龙蟠虎踞”的形胜,无异于倒持太阿而授人以柄,何苦来哉?再说,孙权未迁治秣陵之前,只有金陵邑,还没有所谓石头城,“石城虎踞”一句,不是落空了吗?

诸葛亮没有实地考察过秣陵的地形,不会说这句话;刘备有可能到过秣陵踏勘地形,即使劝孙权迁治秣陵,原话也不会是这样。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东吴自说自话,是又一次巧妙的政治宣传攻势。打着诸葛亮的旗号,当然最有广告效应;即使打起刘备的旗号,也显得比较客观公正,事半功倍。这段话的始作俑者,可能是吴地士族。孙吴建国初期,百端待举,都邑迁徙未定,这段话的出笼,至少有利于朝野上下坚定建都秣陵的信心。

东吴的首府和首都,起初一直在变。孙氏崛起于吴郡富春(今浙江富阳),最早的势力范围是在吴郡,在扩张的过程中,首先要征服当地的山越,设治于吴郡,以经营三吴,是当时的政治军事需要。倘要进一步向长江中游发展,吴郡僻处一隅,有时免不了鞭长莫及。建安十三年(208),为了便于与黄祖作战,孙权把首府从吴郡(苏州)迁到京口,即今天的镇江。但跟秣陵比起来,京口的地形又略逊一筹。秣陵城郊群山围护,东有钟山,西有清凉山,北有长江、北湖(玄武湖),南有秦淮河,中间平敞,交通方便,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两千四百多年前,越王勾践灭吴后,曾在今天的南京城南高地修筑越城,以此为阵地,与楚国作战。这里有丰富而宽阔的江河水道,是天然的水军训练场。在赤壁大战中,孙刘联军克敌制胜的利器就是水军。当年,汉武帝为了打通前往身毒(今印度)去的交通线,不惜劳民伤财,在长安近郊挖了一个昆明池,周围40里,广320顷,作为水军操练场。换了秣陵,就可以因地制宜,免去一项劳民伤财的大工程。据说孙权只想平湖堤水利用绵亘十余里的秦淮河来训练水军,东晋以后,玄武湖也被用上了,刘宋的时候,不但在湖上训练水军,而且在湖的西岸检阅过步兵和骑兵,真正成了一个天然演武场。难怪,那时人都称它为“习武湖”。

建安十六年(211),孙权迁治秣陵,第二年,改称秣陵为建业。出于安全的考虑,东吴在建业城西秦淮河入江处筑石头城,以防备从陆地进犯的敌人,又于巢湖以南修濡须坞,以防备来自上游的军事威胁。这一点,田余庆在《东晋门阀政治》中分析得很透彻。三吴是当时江南经济比较发达的区域,利用苏南太湖、长江、秦淮河等水系,三吴物产可以顺流北上,到达建业,供给比较方便。首府设在吴郡,充其量像春秋吴越诸侯那样守据一方;迁府建业,则可以西控荆楚,北争中原,成就王霸之业。这些理由都很实在,眼前也似乎有一些唾手可得的利益,孙权不会无动于衷。

择地建都,要从政治、经济、军事等各方面权衡利弊。形势不同,利弊天平当然也会有变化。孙吴奉行的是实用主义的政策,曾多次迁都,先是迁离建业,黄初二年(221),孙权又自公安迁都鄂,并改名武昌(今湖北鄂州市),就是为了与刘备争夺荆州。黄龙元年(229)九月,又从武昌还都建业。同时,又留下上大将军陆逊辅佐太子孙登镇守武昌,并留下一批尚书官守,仍是为了加强长江中游的防务。在孙权眼里,武昌至少还是陪都,有着和建业一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前后算起来,他在武昌待了八年,此前,他在秣陵已住了十年。这是六朝历史上最长的一次迁都。

东吴的迁都不止这一次。太元二年(252)四月,孙权薨,诸葛恪秉政。废太子孙和当时正在长沙,为南阳王。诸葛恪恰好是孙和之妃张氏的舅舅,孙和派黄门陈迁到建业与诸葛恪联络,有觊觎皇位之意。诸葛恪又派人到武昌修葺宫殿,摆出一副要迁都武昌的姿态,民间传言他要迎立孙和,议论纷纷。其实,诸葛恪更可能是为了摆脱吴地士族的强大影响。这一次迁都最终流产,也是由于三吴士族的反对。孙和之子末主孙皓即位后,还搞过一次迁都,那是在公元265年。但没过多少日子,老百姓就怨声载道,过了一年多一些,就草草收场,还都建业去了。要说原因,一是水长波急,扬州百姓从长江下游逆水而上,供给物资,苦不堪言;二是作为东吴政权支柱的江东大族,如吴郡(苏州)顾氏、陆氏、朱氏和张氏,阳羡(今宜兴)周氏,吴兴(今湖州)沈氏等,几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首都建业的生活,更不愿离开他们的家乡和势力范围过远。这些大族代表强大的三吴本土势力,他们的意向自然也举足轻重。

另一方面,这几十年来,在战争的余暇,建业的城市面貌大有改观。透过左思的《吴都赋》,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建康城驰道宽敞,两旁青槐依依,林荫茂密,城边绿水盈盈,城中民长干春游舍稠密,府署营屯,星罗棋布,长干一带,更是繁华,飞阁雕甍,相互连属,堪称东南富庶之区。顾、陆、朱、张等吴中高门大族卜居秦淮河和青溪两岸,乐不思吴,数百里外的鄂城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左丞相陆凯上疏,猛烈抨击武昌的地形,不是王都安国养民之地,“船泊则沉漂,陵层则峻危”。又引了一首童谣:“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那武昌鱼大概是团头鲂、团头鳊之类,产于鄂城县樊口一带,滋味鲜美异常,不在吴地的鲈鱼之下。可是,这些人宁可喝建业的淡水,也不想尝异乡的美味;宁可死在建业,也不情愿在武昌的宅第安居。天知道,这童谣是不是他们自己编出来的。只能说,这里面不只有浓浓的乡愁,更有一股强烈的政治怨望,不是浪漫的乡土抒怀,而是危险的反抗情绪的喷发:是可忽孰不可忽!

东吴后来的几次迁都,目的地大都在武昌,也就是在长江中游,而建业则在长江下游。武昌、建业之争,实际上是东晋以后历史上时常发生的荆(州)、扬(州)之争的萌芽。迁都意味着战略思想的迁移和转变,意味着不同的地方利益群体对东吴政治控制权的争夺。龙蟠虎踞之类的政治传说的产生,就是建业及三吴群体的政治利益的体现。

在前后共计332年的六朝时代,除了孙权迁都武昌的八年,孙皓迁都武昌的一年,以及梁元帝迁都江陵的三年,定都金陵(先后称为建业、建邺、建康)凡320年。金陵作为江南帝都的地位,没有被撼动过。

天长日久,越来越多的历史传说不断滋生,日益稳固了金陵王都的地位。东晋刚在江左立足的时候,百废待兴,相传王导曾指着正对建康都城正南门——宣阳门的牛头山,对晋元帝说:这就是天然的石阙。那时,城池残破,王导指山为阙,恐怕不无劝慰皇帝之意吧。甚至晚到刘宋之世,都城外六门仍有设竹篱的,建元二年(344),才修立了六门都墙。据说当时人们还常常发现钟山山顶上缭绕着紫金色的云彩,气象壮观。正如“龙”一样,这神秘的紫金云色也被附会成王者独有的尊贵气象。其实,正如蒋赞初在《南京史话》中指出的,“这只是山上牛首烟峦的紫红色页岩,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来的自然色彩”,丝毫没有什么神异。不过,老百姓却宁愿相信神异之说。据《南京的民间传说》记载,今天南京还流传着这样的民间故事:紫金山顶有一个藏宝金殿,山脚下有个种紫茄子的老汉金老三。山神给他一个小茄子为开门钥匙,赔偿他的损失。他的老太婆太贪心,结果却什么也没拿到。从那以后,山肚里的金银宝库再没有打开过,而宝气却冲开地表,成为飘在山顶上的紫金色云雾。这虽然是传说,但也说明:紫金山多么顽强地展示自己的骄傲,炫耀自己的不同凡俗。

时光像秦淮河水一样流逝,南京越来越建立起帝都的自信。齐梁之世,这自信达到了顶峰。五世纪最杰出的诗人之一谢朓曾歌唱它: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谢朓《入朝曲》

来源:紫牛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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