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骏虎前面就是麦季(李骏虎前面就是麦季)

前面就是麦季

李骏虎

1

  太阳把红芳的脸上晒出了紫色的斑,那个时候她已经三十四五岁,身上少女的影子荡然无存,体态和神情都从少妇向着中年妇女发展。南无村小她一轮的新媳妇们抱着孩子开始在巷口闲聊后,红芳不再熬喝了十多年的治疗不孕的中药。那个时候她每天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已经甘之如饴,突然停了药,总觉得丢了什么东西,好一段时间每天恍恍惚惚。

  红芳向福元提出抱一个孩子,她主张要个女子。作为男人的福元说:“怎么都行,只要将来我死了有人发送。”红芳骂他:“出息!”福元说:“你最好问问咱妈。”红芳说:“忘不了她!”红芳朝透明的塑料门帘外望望,婆婆兰英和跛脚的公公七星正坐在梨树斑驳的树阴里小声说着话。

  抱一个娃娃的事,兰英私下和跛脚的老头子商量过不止一次了,跛子的说法是:“咱不管人家,人家自己都不着急,你急顶个什么用?”这要搁在从前,兰英不但要骂跛子,还要连儿子媳妇一起骂,但兰英竟然听从了跛子的,几次想问问小两口,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下去了。

  红芳掀开门帘出来,笑眯眯地走到老两口跟前,蹲下来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回头喊:“福元,你出来!”兰英嗔怪地斜睨着媳妇,她早习惯了她的缺心眼儿。

  福元趿拉着拖鞋出来,站在妈的身后,望着媳妇笑,红芳笑得更说不出话来,福元骂她:“你喝上猫尿了?”红芳说:“你才喝上猫尿了!”又对兰英说:“妈,福元想抱一个娃。”福元皱皱眉依旧笑着说:“怎么是我想抱,你不想吗?”兰英低声呵斥:“住嘴,多光彩的事情,要让全村子都听见吗!”红芳伸伸舌头。跛子泄露了兰英的秘密:“你妈早有打算了,就等你们问呢。”

  福元绕过来,也蹲在兰英面前,三个人静静地望着兰英一个人。兰英一手摇着蒲扇,发了话:“我娘家侄子媳妇已经怀了七个月了,这是第三胎,你舅舅早就说已经有一个孙子一个女子了,叫他们早早地把娃娃刮掉,那两口子惜子得不行,宁挨罚也要生。现在犯熬煎了,前面两个的学费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这个再生下来还不把他爸的腰累折?”红芳附和道:“就是就是,现在的娃娃上学比吃比穿,上不起了。”福元说:“你别说话,听咱妈讲。”兰英接着说:“你舅舅知道你们跟前没有娃娃,就想着娃生下来送给你们,怕你们要面子,不敢说,先和我商量,我也不敢做主。”说完打量下小两口的表情。

  红芳说:“还要什么面子,福元想娃都快想疯了。”笑着看福元,福元翻她一眼,问他的妈:“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哈?”跛子发表意见:“你管它是男的还是女的,女子更好。”自觉失言,赶紧地看了兰英一眼,怕勾她想起秀娟来。

  大姑子秀娟依然不肯嫁,但她已经不是当妈的兰英心里的病了,她就像一块长在脸上的疤,好看是不好看,疼是肯定不疼了。秀娟每天骑着她的自行车,车龙头上架着锄面已经磨得很圆很小的锄头,去属于她的地里干活,或者推个别人早就不用了的小平车把地里的产物载回她住的老磨房院子。在南无村的人眼里,她生活得很平静,没有人去打搅她,甚至连狗都不大愿意进她冷清院子里转转,直到有件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让一切都变了样儿。

  兰英正沉浸在儿子媳妇的目光里,笑容里泛起多年不见的妩媚,提醒小两口:“‘侄子外甥过继,一辈子生气’,你们想好了啊。”红芳笑呵呵地说:“这是侄子还是外甥?我糊涂了!”福元说:“按说该叫我表叔,该叫你表婶。你说对吗,妈?”兰英笑得用蒲扇撑住了地,捂住嘴不能回答。跛子说:“到娃娃这一辈已经是拐弯子亲戚了,我和你妈死了这门亲戚就快断了,不算侄子,我看能行。”红芳和福元也表示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一家人在梨子树的阴影里围在一起说了一下午的话,数红芳最能笑。突然,跛子对红芳说:“你到磨房去叫秀娟,让她来吃晚饭。”红芳说行,站起来就往院子外面走。

估摸着红芳走出巷子口了,兰英弯下腰低声问福元:“这个二杆子不知道是你的毛病吧?”福元摇摇头,又皱起眉来教训他妈:“你别再叫她二杆子了,我就娶了个二杆子?”兰英定定地看着儿子,嘎一声笑了,跛子也笑了。福元忍不住,也笑了,他坐在地上,双腿叉开,看到脚边有只蚂蚁,就用指甲围着它画了一个圈,蚂蚁仓皇地奔逃,始终不敢越过那个圈子。

2

  最早想让福元抱个孩子的,是秀娟,只是她没说出来。这几年秀娟的话越来越少了,红芳是和她说话最多的人,那是因为红芳是个没心计的人,对这位不愿嫁人的大姑子,她偶尔也会和别人说说她的闲话,但当她们面对面说话的时候,秀娟从红芳的眼睛里看不到别人那种古怪的眼神——红芳看着秀娟的时候,眼神从来不躲躲闪闪。即使是这样,秀娟也没有提出来让红芳抱个孩子,回到那个家里时,她会替弟媳妇熬熬药,也会问:“你不嫌苦?”仅此而已。没人知道她多么渴望弟弟能有一个孩子,前好几年她就想让他们抱一个娃了。

  话多话少,秀娟从来是个豁达的人,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能看见她拉把小凳子,坐在灶房旁的大盆边洗碗,那些年兰英嫌她丢人现眼,骂她,她依旧我行我素。这些年兰英也不骂了,但在那样闹哄哄的场所看到这一幕,也不会去跟女儿说句话。四十岁的人了,每天两晌下地,秀娟也没有晒出像红芳那样的紫斑来——真正白净的人是晒不黑的,顶多在夏天变红,一个冬天就捂过来了——但皱纹是不可避免的,眼睛已经不再和秋天的晴空一样清亮,头发里也有了白丝丝,一切都显示着秀娟作为女人最好的岁月过去了,像一块没来得及开垦播种的地,被荒草覆盖着,就连草也要渐渐黄了。但秀娟还是姑娘家的身材,劳动使她的胳膊和腿变得粗壮,可那腰身你从背后看去,总要误会是谁家十几岁的小女子。

  村里有闲话说,别看秀娟是吃了秤砣铁心不嫁,但在这件事情上,当妈的兰英只要还有一口气,那就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

  红芳站在老磨房的院子里喊:“姐——你在吗?”她不愿意进秀娟的屋子里去,这么多年秀娟的屋里还是那么简单,一张木板床上挂个电灯泡,除了福元给她买的一台电视机,实在没其他可看的,跟刚住了三天人一样。就听见秀娟在偏屋说话:“红芳,我正做饭呢,你进来吃根黄瓜。”红芳进了三片石棉瓦当屋顶的灶房,一边说:“做什么呀,别做了,咱妈叫你过去吃饭哩。”秀娟把一瓢面扑通丢回面缸里,递给红芳一根洗好的黄瓜说:“前天不是我才去过吗?这是怎么了?”红芳扑哧一笑说:“姐,你说抱个娃男的好还是女的好?”秀娟静静地问:“抱啊?能找到吗?”红芳说:“咱舅舅的孙子,怀了七个月了。”

  夕照从石棉瓦的缝隙里把黄红的光投在秀娟的右边脸上,红芳看见大姑子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明显,脸的轮廓跟婆婆兰英有些相似,她笑模笑样地望着大姑子。秀娟笑着说:“我也觉得这个娃合适,再说舅舅也养不起三个孙子。”红芳骂着:“吃他娘×十年药屁事没顶,还得让人替咱受罪!我也想开了,抱的娃更亲。”她眼里突然有了泪水,看看秀娟说:“就是给你说了空话,还说我多生几个送你一个养老呢!”秀娟也拿手去抹眼睛,又劝红芳:“行了行了,侄子照样能养老,我走不动了他还不给我端碗饭?”红芳说:“要是个女子到了还是人家的人,养大了又走了,还不把人心疼死呀!”秀娟说:“呸呸呸,肯定是个男的。”红芳破涕为笑:“看,你什么时候能掐会算了!”

  秀娟锁好了门,红芳就要往院子外面走,秀娟招呼她:“你来帮我搬件东西。”红芳跟着进了屋,秀娟从床下拉出两个方便面纸箱子。红芳问:“什么呀?”秀娟笑着说:“别管!”红芳搬起一个抱到怀里看看秀娟说:“这么轻?”秀娟说:“不是重东西。”红芳笑着问:“到底是什么好东西?”秀娟笑道:“好东西就是好东西,问什么!”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回来,看到跛子和福元还在院子里喝茶,兰英大概到灶房生火去了。福元见她们笑个不停,也笑着问:“你们怎么了?都喝猫尿了?”秀娟骂道:“扯你的嘴!”老头温柔地问:“箱子里是什么?”红芳抢先说:“我也不知道,你问我姐。”

  秀娟吩咐福元:“找两张报纸去。”福元问:“干什么?”秀娟说:“放箱子里的东西,快点!”福元不屑地埋怨:“什么好东西,还要摆到报纸上!”红芳说:“叫你去你就去,这么不利索。”福元已经起身去了,秀娟和红芳把箱子放到地上。秀娟冲灶房喊:“妈,你出来。”

  就听见兰英在茅房里答应,一边系着裤子走过来,天光还很亮,她看到了地上的箱子问:“谁买的方便面?”红芳说:“我姐让从她那里搬的。”福元把报纸拿过来了,铺在地上说:“好家伙,我看你们要干什么!”秀娟一边开箱子一边说:“这里头不是方便面。”

  几双眼睛都跟着她的手去看,箱子打开了,满满当当都是娃娃的小衣裳,最上面是几双小小的袜子和虎头鞋。红芳第一个叫了起来:“妈,你看,你看我姐!”兰英默然地说:“低声些,我没瞎!”秀娟又把另一个箱子也打开来,是几床小棉被和小棉褥子,她把它们指给家里人看:“抱娃娃的时候用得上,得提前预备下。”兰英讥讽她:“这是给人家抱娃娃还是给你抱娃娃?”跛子老头不满地说:“你当妈的怎么跟娃说话?”秀娟知道这辈子她妈都不会忘记对她的怨恨,习惯了,也不计较,看看福元,黑瘦的弟弟正在那里慢悠悠地笑。

“姐,你可真细心!”红芳由衷的感激之情写在脸上,她把那些小小的衣物拿出来,一件件摆在报纸上看,抬头问:“你多会儿做的,这得做个把月吧?”秀娟说:“我地里忙,下雨天还要追肥料,这几件东西做了一年多。”老头子忍不住也拿起来看,那小小的衣服拿在手里,仿佛抱着孙子一样让他的神情变得有如一个老太太一样慈爱。兰英却低声地呵斥道:“别抖了,不能拿回屋里去慢慢看?有人进来看见算怎么回事?”她讲的是有道理的,秀娟和红芳匆匆收拾进箱子,一前一后端回小两口的屋子里。福元不由自主地跟进来,站在身后看两个女人在床边摆弄小娃娃的衣物,秀娟回头看看他说:“奶粉也得提前买下。”福元笑笑说:“肯定要买啊,还指望吃红芳的奶?”红芳笑着回头骂他:“滚!”

3

  跛子看家,其他的人都去医院抱娃娃了。昨天孩子一落地,舅舅就亲自来了,宣布了是个男娃的喜讯,他和妹妹还有跛子妹夫商议,也别等出院后去家里抱了,干脆明天直接从医院抱走,一来趁当妈的奶没下来,还没喂过奶——等回去吃过了奶,再要抱走就等于割肉,万一舍不得送了就麻烦了;二来产妇回去,村里人见只有大人没有娃娃,就说娃娃没成,夭了,计划生育也好过关。兰英说行。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她定下个啥就是啥了。舅舅又找福元两口子谈话,传达儿媳妇的意思说:“罪替你们受了,住院费你们出了吧。”福元笑着说:“行!”

  次日一早,福元把自己那辆平时拉客人的三轮摩托车的车篷换了新帆布,密不透风,里面坐的是他的妈、姐和媳妇。福元把车开得飞快,面色愉快而庄重,三个女人从帆布上那一小块方形玻璃里望着他的后脑勺笑,兰英斜着眼说:“看把他急得!”

  舅舅已经在镇卫生院大门口等老半天了,福元的车一到,舅舅领着三个女人头前快步走,福元抱着那个装棉被的纸箱跟在后面。找到病房,舅舅先进去,然后是兰英,秀娟跟着,红芳提着一兜鸡蛋躲躲闪闪在最后面。

  病房里有三个床位,两边靠墙的床上各躺着一个产妇,都盖着被子,中间的床上没人,放着一个包袱。兰英只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外甥媳妇和伺候月子的嫂子,眼圈就红了。嫂子抹着眼泪说:“大人没问题,先看娃吧。”兰英就走向那张空床上的包袱,娃娃在里面睡得正甜。

  秀娟抱起了娃娃,眼神亮亮地看了看红芳,把娃娃递给她。红芳手忙脚乱地接过来,看着那张小脸傻笑。

  外甥媳妇在无声地垂泪,兰英拿过床头的毛巾给她擦擦,也落着泪劝道:“娃,别太伤心,咱还不是一家子?以后你什么时候想见,骑车子来就是了。”又对嫂子说:“别着急出院吧,多住几天,养好了再回去。”嫂子说:“不了不了,这就回啊,就等你们把娃抱走呢。”兰英说:“福元装着钱呢。”嫂子就吩咐她儿子:“你去和福元把住院费算算。”

  兰英已经开始催促着秀娟和红芳给孩子换新被褥了,她先把新被褥在床上铺了两层,又亲手把裹娃娃的包袱解开,让那肉肉的小东西在眼前滚着,一边说看这个小伙子,一边把娃娃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又提起两只小脚看看脊背和小屁股,确信没什么毛病,才笑不拢嘴地把那小心肝捧起来放到新被褥上,小心地重新裹将起来。

  这时,福元探进头来低声喊红芳,红芳抬头看他,福元说:“你出来。”秀娟把娃娃抱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丑丑的小脸。兰英和嫂子说着话。

  楼道里只有福元一个人,红芳问:“怎么了?”福元一只嘴角挑了挑,看上去像笑,他说:“人家说让咱再出两千块。”红芳瞪起眼睛问:“谁说的,舅舅?”福元说:“不是。”红芳就明白了,苦笑:“这又不是卖娃娃!昨天舅舅没有说这个啊。”福元说:“表弟说他媳妇昨天夜里给妗子说的,说让咱出点怀孕期间的营养费。”红芳鼻子里哼一声说:“咱给她送过多少回鸡蛋了,她怎么不说?”福元说:“算了,别说废话了。你说一句话吧,要行,一定不能让咱妈知道。”红芳怏怏地说:“行,谁让我不会生呢,迟早还不都得这样?你带的钱够吗?”福元说:“不够,差一千,我马上去海峰的修理铺问他借一千。”红芳说:“傻子,你先给他一千,以后再给不行啊?”福元皱着眉说:“给他算■了!”甩开腿紧着往外就走。

  红芳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回来再面对妗子和那产妇,依然在笑,但那笑容就有些僵。秀娟一心在孩子身上,兰英倒看出什么不对头来,但她不说。

  舅舅进来说住院费福元已经交了,手续还没办完,让兰英一家抱上娃娃先走,以免一起走时碰上熟人不好说。兰英从秀娟怀里抱过娃娃,裹严实了,就往外走,秀娟紧跟,红芳红着脸在最后面。一出病房门,福元在楼道那头看见,掉头就跑。兰英抱着娃娃,缩着肩疾步走着,秀娟红芳跟在后面小跑,能看见福元已经发动了车子,掀起车篷的门帘等在那里了。

  上车坐下,依然是兰英抱着娃娃,虽然她上了点年纪,秀娟红芳还是充分信任她的经验。红芳就忍不住笑:“妈,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又不是偷娃娃。”兰英也笑了:“你知道什么,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心疼,这可是个男娃啊,我怕她变卦。”红芳就说:“她变什么卦,连营养费都让咱掏了,我看她还怕咱变卦哩。”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吐舌头也已经来不及了。秀娟望着红芳说:“那会儿福元叫你出去就是说这啊!要了多少钱?”红芳先看了一眼婆婆,假意轻松地笑着说:“不多,两千块,要不是亲戚还不知道要多少呢。”兰英拉下脸说:“要不是亲戚,给多少钱人家舍得把个男娃娃给你?”红芳想不到婆婆的态度是这样,想起自己不会生养来,就闷在那里不说话了。秀娟冷冷地说:“要钱好,要了钱就糊了他们的嘴,将来这娃就不能说是她生的了,她敢跟娃说两千块把娃卖了?”

福元把车开得很平稳,就像船在无风的湖上悠,车篷是新换的帆布,密不透风,里面坐着三个女人一个婴儿,抱娃娃的是奶奶,奶奶旁边坐着姑姑,姑姑对面坐着妈妈。进村的时候,她们把说笑的声音压得很低,外面什么也听不到。

4

  有苗不愁长。一家子已经开始商议给江江过满月的事情了,这个名字是妈妈红芳取的,因为她哥家娃叫海海,就随了这个名字。奶奶兰英不爱叫这个名字,她叫孙子小狗子,这个名字是从心上来的,怎么亲怎么叫,也不管红芳高兴不高兴。福元跟上媳妇叫“江江”,老头子变通了一下,叫“狗狗”,秀娟有时候叫“江江”,有时候叫“小狗子”,有时候只叫一个字:“亲!”

  对于是否给江江过满月,红芳这回多了个心眼,对福元说:“你别去问,你去问万一不合适该让妈生气了,你让咱姐去问。”

  秀娟听了说:“过,为什么不过?养的比亲的更亲。我去跟妈说。”

  黄昏,从地里回来,秀娟洗了洗就过来帮妈做晚饭了。每次秀娟主动来,兰英都会心情很好,一口一个“娃”地叫着。这个时候最快乐的是跛子,老头子看着老伴渐渐看开了秀娟的事情,望着她们的眼神就越发温柔得近乎迷离。此刻,手里摇着躺在自己亲手制作的童车里的孙子,娃娃苹果般的小脸和藕瓜似的一节一节的胳膊腿儿,总使老人想起秀娟刚生下来的时候,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呀,他对她的爱和对她一辈子的祝福简直无法形容,后来,这一切的美好心愿都化成了泡影,就像几十年后对兰英和“土匪”长盛的恨也化为了泡影。跛子并不是那么粗心的人,他能看出秀娟的长相和神气一点不像长盛——近四十年的观察使他敢下结论,秀娟和福元不同,她绝不是长盛的种——这使他对秀娟是自己的亲生多了许多幻想,而这幻想,兰英竟从来没让它破灭,而且看来这辈子都不会破灭,这给了老头子无限大的安慰。

  此刻,坐在梨子树下,望着兰英秀娟母女在灶房门口择着菜说笑,老头子笑呵呵地摇着快一个月大的孙子,竖起耳朵来捕捉着她们的话音,希望能够插上几句。

  秀娟说:“妈,福元和红芳想给娃过满月。”

  兰英压低声音笑道:“这一对脸皮真厚!”

  秀娟也笑了,责怪自己的妈:“看你,先笑话人家了,人家就是怕外人笑话!”

  兰英马上就成了一副同仇敌忾的面孔,厉声道:“笑话?打破他们的脑瓜!我的娃我想过就过,谁看不惯谁别来,请他们去了?!”

  跛子发表意见说:“你这人真是,着什么急,这村子里谁敢笑话你?”

  兰英喝道:“静着!”

  跛子不服气地发出“嘁嘁”的声音,把那母女逗得咕咕笑。

  一阵摩托车声响,福元开着车从大门进来了。车没停稳,车篷的门帘被撩开了,红芳从里面跳到地上来,跛子适时地柔声责怪:“慢着,看摔着!”红芳看到秀娟在,打招呼:“姐,你来啦。”秀娟笑着说哦。福元把车停好,走到跛子那里弯下腰逗了逗娃娃,才笑眯眯地到灶房里打水洗脸。红芳先去抱起娃娃,蹲到择菜的母女面前去,兰英不搭理她,是嫌福元拉完客人又专门去地里接了媳妇。秀娟说:“福元,明天别去跑车了,和红芳去集上买菜吧。”福元没反应过来,红芳一脸惊喜地问道:“给娃过满月呀?”她去看婆婆的脸色,兰英不动声色,这并不影响红芳快乐的心情,她从来不在乎这些,她只知道自己的办法奏效了,就对秀娟眨了眨眼睛。

  跛子很郑重地发表意见说:“不用专门去买菜,现在谁家办事还自己买菜?都用‘理事会’了,买菜、做席面、上菜全是人家的事,你只要找个总管管花销就行了——该省的心不省!”

  兰英没吭气。红芳就提高声音说:“福元,咱用‘理事会’吗?”

  福元正拿毛巾擦脸,嗡声说:“怎么不用?”

  红芳说:“那你在你的伴儿里找个人来当总管吧。”

  福元说:“海峰吧,他是副村长。我明天出车时跟他说。”

  于是又讨论用哪个村的“理事会”,一致同意北张村的张呆子手艺最好,席面不浪费,收拾得也干净。

  最后兰英说:“红芳明天回下你娘家,让你妈找几把干净稻草,扎个‘草芽儿’,让你哥赶后天天亮前拿来挂到咱家门楼额上,还得写张喜帖,贴在‘草芽儿’后面,村里人看见就知道咱们要给娃过满月了。”

  红芳问:“妈,什么是‘草芽儿’?什么是喜帖?”

  秀娟就笑了:“这也没见过啊,‘草芽儿’就是用稻草扎一个房子的样子,里面是个小草人儿,穿着红袄绿裤子。生的是男娃,大红喜帖上就写‘栋梁之材’,女娃就写‘巾帼英雄’。”

  福元说:“姐你别告诉她,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

一家子都在笑话红芳的少见识,红芳不好意思地笑了,还像个小女娃一样红了脸,她不服气地问兰英:“妈,福元满月的时候喜帖上写的是什么?”兰英想想说:“那个时候兴写‘雷锋再世’,好像写的就是这个。”红芳就抱着孩子笑得坐到地上:“哈哈,看不出来福元还是雷锋转世!”跛子叫着:“看娃摔了,看娃摔了!”歪歪斜斜地跑过来抱过小狗子江江。

5

  “理事会”提前两天就来了,盘了灶给前来帮忙的村里人做饭。女人们聚在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和面蒸小花卷馍,一箩筐又一箩筐;男人们来了没事可做,就打扑克“斗地主”,到吃饭的时间就每人拿一个碗,到大铁锅里打烩菜,端到桌子上去吃,“理事会”的人在桌子中间放一大盆冰凉的花卷,一圈手一伸盆子里就剩不下两三个了。看那些碗里,泡着掰碎的花卷,是嫌凉,手里还抓着一个。兰英在窗户里看见,心里直骂:“这是来帮忙的?饿死鬼转世!”

  好的“理事会”是为主家着想的,正日子前一天的晚上才做正经的菜:炸酥肉丸子、粉条丸子,炸豆腐片,炸好的整鱼和炖好的整鸡。张呆子后半夜把火封了才回去,第二天天不亮就来了,把火捅开,开始用肉丸子和炸豆腐炖比前两天油水大很多的烩菜,犒劳那些早早来帮忙的邻居们。

  正日子这天最有威严的是总管,脸色很庄重,眼神很大气,举手之间就是发号施令,但总是恩威并施,四个口袋里鼓鼓的装的全是没拆封的香烟,碰上有那敢于挑战总管权威的小年轻,只要厉声喊过来,悄悄给口袋里塞上一盒,马上就是亲兵了,叫干啥干啥。早上来的小年轻不多,因为村外的国道边正建设一个大厂子,都去那里找活干了,都是些受苦的土工活,但据说工钱开得还及时。家里有农用车的,都开着大小“金刚”去拉土方,拉一车领一张票,最后凭票结账。中午的时候,都来吃饭了,总管给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个盘子,拆几包香烟放盘子里,抽的时候方便,也防止有人整盒地拿去,但也有那聪明的,拿出个抽完的空烟盒,把盘子里零散的香烟一支一支装进去,还是一盒。如若被总管看见了,只需要做个鬼脸,大多数时候总管会假装没看见,但一会儿派活儿到你头上的时候,懂事的就乖乖地服从,这样大家都有面子。

  刚订婚的军军望见总管海锋刚转过身走向灶房,对同伴强说:“快,快装!”块头很大的强抓过一把香烟来就给自己的空烟盒里装,结果只进去两支,其他的都撒在了桌子上。军军急了,伸手来帮忙,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哄。军军干脆把烟盒抢过来自己动手,强不给,两个人推推搡搡了半天,才装了半盒,看见周围的人都不吭气了,一回头,海锋就站在他俩背后静静地看着。强一吐舌头,把烟盒给了军军,军军临危不乱,很镇静地把烟盒装满,装进了自己口袋。海峰默默地转身走了,一桌子的人就起哄,把那一盘子香烟全部瓜分了。谁也没想到,海峰又回来了,还站在他们背后,有那听话的年轻人就缩起了脖子,不由低声嘟囔:“海峰叔!”海峰从后面把手伸进军军的上衣口袋,把那盒烟拿出来,哧——烟盒撕成两半,烟又回到了盘子里。小年轻们都嘲笑地望着军军,军军扭过头,挑衅地望着海峰,眼里是不无胆怯的怒火。海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没开包装的“红河”,插到军军空着的口袋里,慢悠悠地说:“没烟了,跟你叔叔说嘛!”若无其事地转身去了。军军吐吐舌头,转脸用得意的眼神打量着一桌子羡慕的人,说:“打牌!”哄一声,无数的手都伸向他被烟盒撑起的口袋,吓得他一个后仰倒在地上,捂着口袋死活不撒手。

  一院子的人都被这边的闹剧吸引,秀娟也朝这边望,笑着责怪道:“这些娃们,就不知道歇一歇。”

  兰英的哥嫂和娃娃的亲妈亲爸半晌午来的,兰英陪着在红芳的屋子里坐着,和红芳的娘家人一起对娃娃的胖瘦和长相品头论足。兰英嫂子说:“嘴长得像红芳。”红芳不好意思地说:“又不是我生的,怎么能像了我?”兰英嫂子就说:“你看这女子傻的,谁养的就像谁,娃娃都是看着长的嘛。”于是又说起谁谁家都是抱的孩子,神气长相比亲生的还像,可笑死了。兰英不像红芳那样没心没肺,不喜欢听这些,笑着说出去看一下,出来一放下门帘,脸就沉下了,在院子里找到总管低声念叨了两句,海峰就一路走进堂屋,撩开红芳屋子的门帘说:“亲戚先坐席,要走远路!”兰英嫂子说:“不远,不急。”那媳妇却对没吃过自己奶的亲骨肉没有当初被抱走时那么动情,对婆婆说:“坐吧,听人家的安排。”一屋子的人就出来坐席,被总管安排在堂屋的桌子上,那是身份特殊的客人才能坐的席面。海峰又每个屋子来喊了一遍:“亲戚先坐,亲戚先坐!”又到院子里赶那些已经坐满桌子的村里娃娃:“起来,让亲戚先坐,人家吃了要赶路!”

  坐下来才发现找不见了跛子,他该陪兰英哥坐的。海峰又找福元,也不见,有看见过的人说父子俩顶了几句嘴,就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海峰就找到兰英说:“婶子婶子,我叔叔和福元都寻不见,总得有个人陪人家喝酒吧,要不你先坐?”兰英把颧骨那里的肉都耸了起来,笑着说:“我多会儿坐过席?还喝酒哩,你婶子是那有出息的人吗?”海峰为难地说:“红芳呢?”兰英说:“找福元去了,让我给她看娃娃呢。”海峰说:“怎么呀,让我秀娟姐陪人家?”兰英问:“合适吗?”海峰说:“合适,又不是出嫁女。”

  海峰在院子里找到秀娟,说:“姐,你先顶顶,我叔叔和福元回来你的任务就完成了。”秀娟是男人的性格,也不考虑一下,就坐到桌子上了。

  兰英的哥嫂在家里每顿饭都习惯喝二两的,有不花钱的酒当然要放开喝个饱,秀娟陪不起酒,那妗子就劝道:“娃,喝一点,喝一点这世上就全是顺心的事情了。”一来二去,秀娟就喝了几杯,看着舅舅妗子都成了四只眼睛,再有人劝,仰脖就是一杯,一点也不辣了,跟凉水没什么两样。外面的流水席已经开了,红芳送自己娘家的人走半天了,这边兰英娘家人还在喝。海峰进来敬酒,才看到秀娟的眼神都喝直了,赶紧出去悄悄吩咐红芳:“赶紧把咱姐搀出来,再喝要出事了。”红芳小跑进堂屋,把秀娟往出劝,秀娟不走,口齿不清地说:“娃满月他姑姑高兴,我要再和他亲爸亲妈喝两杯。”那亲爸亲妈也看出表姐喝太多了,帮忙劝,几个人好容易把秀娟从座位上拉起来。正要往兰英屋子里送,兰英闻声从红芳屋子里出来,低沉地喝道:“送她回自己家里去,别在我这里丢人!”红芳叫道:“妈!”海峰说:“送过去送过去吧,你妈屋里人也满着呢,万一咱姐要吐要哭的,不好看。”

  秀娟没吐也没哭,她从站起来的那一刻就神志不清了,什么也听不到,只感觉云里雾里地飘。几个人把秀娟扶出来,海峰一眼看到吃完抹嘴准备走的军军和强,喊一声:“军军,看外面谁的三轮摩托在,和强把你姑姑送到老磨房去。”那两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不敢磨蹭,赶紧往院外跑,可巧强叔叔新买的三轮摩托就在巷子里,他正是开着它来的。把秀娟架进车篷里,红芳也打算上去照顾秀娟的,还没上车,那舅舅妗子和江江的亲生爹娘也出来了,要回去,红芳只得嘱咐强开慢些,和兰英一起送客。

  三轮摩托突突地开出巷子,亲戚还在寒暄,就看见跛子从邻居家出来了,原来是和儿子生了气,找人喝茶解闷去了。接着福元也开着三轮摩托回来了,车停下,下来一个媳妇和脸上抹着紫药水的半大小子,是红芳姑姑家的媳妇和姑姑的孙子,那会儿小孩子好奇要开福元的摩托,结果撞到树上,把脸蹭破了皮,福元饭也没顾上吃,赶紧带他到镇上去抹紫药水了。

亲戚都送完,流水席也接近尾声了。红芳想起该去看看秀娟时,已经大半后晌了,可一时还走不了。

6

  天压黑时分,红芳捎带送了借别人家的几件物什,来看秀娟。走进老磨房,推秀娟的屋门,竟没推开,就扒着门喊:“姐,姐——”没人应,再看看门,是从里面闩上的,就拿巴掌拍门,一下比一下重,嘴里喊:“姐,我是红芳,开门来!”还是没动静,红芳就觉得后脖梗子发麻,怕秀娟是出了什么事。正要出去找人来,有人在外面喊:“秀娟?”是跛子听说秀娟喝多了不放心,也赶来了。红芳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调,大着嗓子说:“爸,我姐把门从里面插着,叫也不答应。”跛子就叫了几声,果然没声响。红芳说:“爸,不会有什么事吧?要不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叫福元。”跛子说:“跑快点!”

  福元听说了并不急,笑着说:“喝多了就是这样,叫不醒。”但他还是马上就开着三轮摩托车到了老磨房,老头子还在那里叫喊,已经有两个热心的邻居过来看究竟了。福元进来瞅瞅,门是暗锁,没有钥匙是绝对打不开的,除非撞开,但福元觉得没那么严重,不必要撞门,他推开仰着写满紧张和期待的脸哀求地盯着自己的老子,又走出门去,打开摩托车的工具箱,找到一把长改锥,笑眯眯地走进来对邻居们说:“没事,没事,又不是冬天怕煤气中毒,就是喝多了,回去吧,回去吧。”跛子和红芳也机械地跟着赶人,邻居们就不甘心地退了出去,眼神闪闪烁烁,站在院子里不肯走,低声地议论着。

  福元把改锥的刀头深深地插进锁眼里,握住那木柄使劲一旋,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锁子就被撬坏了,卡轴心的弹簧断了,锁心跟着螺丝刀随便转。跛子眼睛一亮,伸过手去握住球形门把,还是转不动。福元把改锥交给老子:“拿着!”腾出两只手来握住门把,又是“嗯——”的一声,那门就开了。

  他把门推开,红芳趴在他背上探头探脑地问:“在吗?咱姐在吗?”福元往里走着拧回脖子说:“你自己不会看?”从福元的背后,红芳依稀看见秀娟背朝里躺在床上,屋子里酒气熏天。福元打开墙上灯的开关,就看到床边吐下一滩秽物,秀娟黑色的裤子扔在地上,皮带像一条蜿蜒的蛇。跛子一蹿一蹿地奔了过去,红芳轻手轻脚地往跟前蹭,她绕到床那边,看到秀娟脸色苍白,干结的汗水把发丝贴在脸上,鼻孔里呼出很粗的气息。

  红芳蹲下来轻轻地叫着:“姐,姐,你难受吗?”秀娟睁不开眼睛,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掌,轻轻地摇了摇。红芳仰头看看站在床尾的福元,福元说:“凉茶解酒,我回去端一壶凉茶来。”松了一口气的跛子催促道:“快去,快去!”他把闺女的裤子拾起来,搭到一把旧折叠椅上,跟在福元的后面去门背后拿笤帚,又跑到灶房去用小铁铲在炉子里挖来满满一铲草木灰,撒在呕吐物上,小心地把它们扫进簸箕里,端到院子里倒掉。回来后对正给秀娟喂水的红芳说:“你看着她,我回去把你妈换过来给你姐洗洗。”红芳说:“等下福元过来开车送你过去。”跛子气鼓鼓地说:“用不起!”

  跛子在家看着娃娃,福元开着摩托车拉着他妈来到磨房。兰英一眼看见秀娟的样子,沉着的脸就如同阴云里爆发了闪电,骂道:“你说你这算怎么回事,你是我奶奶,你是我奶奶还不行吗!”红芳不满地嚷道:“妈,你也不看我姐难受成什么样子了?”兰英说:“该,她逞能哩,自作自受!”红芳嘟囔着:“这人心真狠!”低头看见一行泪水越过秀娟微微有些皱纹的鼻梁,和另一只眼睛。流出的泪水汇成一股,终于消失在枕巾的沙漠里。兰英的怀里还抱着个茶壶,狐疑地望着搭在椅子上的秀娟的裤子。三个女人半晌都不言语。

  福元给屋门换好了新锁,进来拿过茶壶放到陈旧的木桌上,倒了一杯酽茶,递给红芳。红芳说:“姐,起来喝一口凉茶吧。”秀娟撑起身子抖抖地握住茶杯,咕咚咕咚两口喝干,又躺下了,似乎不愿意看她的妈。

  兰英在那把旧折叠椅上坐下,命令福元:“福元你和红芳回去,我和你姐待一会儿。”福元迟疑地问:“你呢?”兰英拉长着脸说:“我一会儿走回去就是,又不是在城里京里的!”福元就望向红芳,红芳有些心烦地看看他,低声对秀娟说:“姐,那我先回,咱妈在这里招呼你。”站起来欲走又止,俯身问道:“你吃点什么呢?我到那边给你去端碗丸子汤吧?”秀娟摇摇头,没言语。红芳只好跟着福元走了。

  听到摩托车声远去,兰英过去把门关上,回来依然坐在那把离床很远的椅子上,声音毫无感情色彩地问:“怎么了呢?”秀娟躺着没动,声音喑哑地回答:“没怎么。”

  “你把我当傻子,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当妈的紧逼不放。

  秀娟咬着牙不说话。

  兰英有气,毕竟不如年轻时的心肠硬,不由坐到床边来,声音柔和了些,转着眼珠问:“大白天的,脱了裤子干什么?”

  秀娟说:“我难受,准备睡觉呀,就脱了。”

  兰英把手放到秀娟的薄被子上,尽量用了慈母的语调问:“秀娟,今天就咱娘俩,你说实话,你不愿意嫁人,是不是怨恨我?你说实话。”

  秀娟冷笑:“你真可笑,我不嫁人,怨你干什么?有意思吗?”

  兰英长叹一声说:“娃子,你苦,妈知道,你不嫁人,就是让妈活着不如死了!你六岁的时候碰到妈和那该死的‘土匪’在你梅子婶子家的炕上,吓破了胆,妈也知道。你觉得妈不是个正经女人,可是你知道妈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和福元?妈命不好,嫁了个‘武大郎’,成了人的笑话;妈怎么忍心再生一窝‘武大郎’,让儿女也成笑话?妈错了吗?天地良心,妈要是为了自己,让我死到大年初一!”

  秀娟呼地转过身来,红红的眼睛瞪着亲妈,不耐烦地嚷:“你别说了!告诉过你多少遍了,我不嫁人,和你没关系没关系,你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

兰英抹了把眼泪,歇斯底里地说:“把我死了吧,把你们都死了吧!”站起来,直撅撅地走出门去,把门摔上了。

7

  兰英摸黑走进巷子,将近自家院门时,看到有个人正站在门口朝着灯火依然通亮的院子里探头探脑地张望,她收住脚问道:“那是谁呢?”一个女人受惊的声音回答:“婶子啊,是我。”

  “谁呢?”兰英上前几步借着光仔细看,“玉翠啊,怎么不进去?”原来是强的妈玉翠。玉翠说:“我家强说来你家帮忙了,还不见回去,我来找,看见院子里早没外人了么!”兰英说:“强不是在那个什么厂的工地上干活吗?”玉翠担忧地说:“就是呀,人家工头说他后晌就没去。”兰英说:“小伙子家的没事,也许中午在我家喝多了酒,到谁家玩扑克去了吧?”玉翠说:“兴许是呢,我到军军家问下去,婶子你回去吧。”

  兰英心情好了些,想去看看孙子,问福元:“是红芳在看着小狗子?”福元说哦。兰英就进了红芳的屋,红芳是个没心机的人,看见婆婆进来,笑着问:“我姐好些了吗?她不吃点什么?”兰英早趴在孙子跟前,有心无心地说:“别管她,死不了。”红芳说:“看你说什么!”又问:“刚才谁来了?我听见有人说话。”兰英说:“玉翠找她家强,鸡巴娃不知道到哪里云游去了。”红芳说:“我姐中午喝多了,就是她家强和军军送的,开着辆新三轮,肯定是跑到镇上打台球去了。”兰英只顾和一个月大的孙子说话,并没有听见媳妇的话。

  第二天一早,秀娟过来拿喷雾器,要去给刚秀穗的小麦喷洒防止吸浆虫的农药,先进来看小侄子。红芳见她眼睛肿肿的,脸色也灰白,说:“姐你好点了吗?要不你给我看娃,我给你打药去算了。”秀娟依然是她那恬淡的笑,说:“不用不用,一点酒毒不死我!”红芳对她做个鬼脸,指一指婆婆屋子的方向。秀娟似有似无地笑笑,并不当回事。出来碰见兰英,当妈的亲热地问:“娃,有炸好的鱼,你这几天过来吃饭吧?”秀娟说行。跛子知道闺女没把她妈的话当话,补充说:“打完药过来吃早饭。”秀娟说行。

  前脚秀娟走,后脚玉翠又来了,红肿着眼睛,带着哭腔说:“该死的强到现在还不见影子,军军昨晚也没回去。”她看着兰英,试探又决绝地问:“说是两个娃昨天晌午开三轮送秀娟去,就再没见影子?”兰英的脸就开始变酸:“看你说的,秀娟一个女人,能把两个小伙子吃了?”玉翠说:“好我的婶子哩,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问问秀娟知不知道两个娃后来干什么去了——刚才我去老磨房,秀娟的门锁着哩,有人说看见她到前面来了,我就跟过来问问。”兰英依然沉着脸说:“我问了,她不知道,她喝那么多酒,话也不会说了,怎么能知道?”玉翠就开始抹眼泪,有大哭一场的意思。兰英硬硬地说:“你还不到工地上问问,别是出了什么事工头瞒着你!”玉翠也没听出这话里的毒来,只觉得很有道理,直魂飞魄散。

  兰英望着她慌慌张张的背影,低声骂了句:“那嘴门上也不安个栅栏!”她本来想回屋里看孙子,想到玉翠可能去地里找秀娟,就急急地出了门,抄近路向河边的地里走去,她走得飞快,不想被别人看见,她这一辈子可是从来没下过地的。

  同一时间,福元正把一个客人拉到县城的火车站,客人进站后,他没有走,在车站前面和几个同样开三轮的抽烟闲谈,他不多来火车站,向他们打听下一趟列车什么时候到站,想顺脚拉几个回本乡镇的客人——如今油价又涨了不少,福元不想放空。一转头,就看见军军和强正蹲在候车室外的台阶上抽烟,他想起两个娃的妈昨晚找他们的事,想告诉他们一声,就喊了一声:“军军——!”军军一抬头看见是福元,没有答应,慌慌张张拽了一把蹲在旁边的强,两个人跑进了候车室。福元想这两个鸡巴娃这是哪根筋不对了?也不跟家里人打个招呼就坐火车走啊,想去南方打工?寻思了半天,觉得为他们的父母着想,应该问问这两个娃打算去哪里,就走向候车室。

  这趟火车就要来了,人都排着队检票,福元进去的时候,看见军军和强刚进了检票口,他喊了一声:“强——你妈找你哩!你们去哪里?”两个娃飞快地跑向了站台,也没见拿什么行李。福元跟过去,检票员拦住了他,冷漠地说:“送人不能进站,去买站台票。”福元正犹豫是不是该去买张站台票,从弹簧门的玻璃里看到那些开三轮的都涌向了出站口,显然生意需要抢,他就想算了,没钱了他们就会回来的。

  福元送完客人,回村里吃午饭,路过国道边的厂子工地,看到强的妈玉翠正在那里跟工头哭闹,他把车开过去,喊道:“嘿——嘿——嫂,你家强和军军坐火车走了。”玉翠惊愕地望着他,福元笑笑说:“我刚才在县城火车站看见俩鸡巴娃,叫他们,他们就跑。”玉翠用巴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问:“你没问他们去哪里了?”福元说:“我想问哩,鸡巴娃跑得太快,上火车了,人家不让我进。”玉翠问身边的工头:“这俩娃干得好好的,怎么跑了?”工头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不耐烦地把烟屁股扔地上说:“谁知道!现在你知道人没死我这里就行了!”转身摇着头走了。

福元对玉翠说:“嫂,回去吗,我捎你。”玉翠拉住他说:“福元,你赶紧拉我去县城火车站!”福元笑了:“迟了五百年了,火车这会儿到上海了!”玉翠突然面目狰狞,厉声怒骂儿子:“鸡巴娃,好生把你死在外面!”

8

  就有闲话在村里传开了,说军军和强那天趁着秀娟醉得不省人事,把比他们大了一辈的老女子糟蹋了,两个小畜生怕秀娟告他们强奸,畏罪潜逃了。有那持反对意见的人说不对,谁不知道秀娟是男人的脾气,真要被人害了能不气死?可是你看秀娟还跟以前一样,侍弄着她那两亩口粮田里的麦子,跟没事人一样,不像,肯定是瞎说。

  家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只有兰英家最清净,舌头最长的妇人也不敢到兰英跟前翻这闲话,都知道她是一门理:你来说闲话,你先不是好人!因此一家人像傻子一样耳根清净,乐呵呵地过日子,没有去寻思快成了疯子的玉翠怎么突然就不来找她家强了。兰英看着小狗子不出门,红芳满村子跑,偏她又是个没心机的,人家的话拐个弯她就听个表面的意思,也从来不琢磨别人古怪的眼神。

  这天红芳帮秀娟清洗完准备装新麦的化肥口袋,急着回去看看娃娃,路过军军家那条巷子,就看见玉翠倚着水泥电线杆,正和人说话,有个妇人靠墙站着听,只能看见半个身子,看不见脸,可能是军军的妈巧香。

  玉翠背对着巷子口,没瞅见红芳过来,正压着嗓子骂人:“我正要去找那个老×,问她个不是,她以为她的老女子真是尼姑子?凭什么我们两个好小伙子非要日她个嫁不出去的老女子?肯定是她女子守不住了,借酒撒疯勾引我娃么,她美过了,把我娃吓唬得跑没影了,她还装得跟没事的一样。我看就是家传,她妈年轻时偷汉子,她也偷人,她们一家子都偷人,那个娃娃说不定就是福元和城里哪个小姐生的私娃子……”她突然看见巧香瞪起眼睛看自己身后,赶紧住了嘴,但是已经太迟了,红芳的两只手弯成爪子从她额头到下巴齐齐抓下,就是十道血印子。

  玉翠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伸手去抓红芳的胳膊,红芳不言语,脸煞白,一手揪住玉翠的头发,一手就去扯那妇人的嘴。巧香呆了一呆,赶紧去抱红芳的腰,红芳依然扯着玉翠的头发不放手,嘴里只念叨着:“扯你的狗嘴,扯你的狗嘴!”玉翠满脸的血,号哭着一头撞向红芳,把两个女人都顶在墙上。

  这时有一对串村卖菜的夫妻和一个路过的男人叫嚷着过来把她们分开了,又有两个半老太太过来,说着一些惯用的毫无针对性的劝架的话,指责打架的双方“真可笑”,应该“快回家去”。红芳并不回去,靠着墙根坐下来,煞白着脸,喘着大气,指着玉翠骂:“你再胡说一句,你再胡说一句试试,我就坐这里等着,你再说一句立马——立马扯烂你的狗嘴!”年纪大身体弱的玉翠果真不敢乱说了,只披头散发地大哭:“我的强啊,你死到哪里去啦,你妈回去就上吊啊!”一个老太太劝说她:“强妈,你能打过年轻的?快回去洗洗脸,别让人看笑话!”另一个老太太过来拉红芳:“女子你也起来回去吧,你不知道她嘴不好?别和她计较啊。”红芳不起来,把脸埋进两膝盖间放声大哭。

  兰英是个爱看热闹的,听见街上闹,把孙子给了跛子就跑出来大街上看,碰上玉翠满脸的血,还关切地问了句:“这是怎么了?和谁啊?”没人搭理她。走到跟前一看,红芳坐在地上,兰英声调就失了控:“红芳,这是怎么哩呢?”红芳抬头看见婆婆,眼神说不清是亲还是恨,只说了个:“妈你别管!”起来就往家走,屁股上的土也不知道拍打下。人也就散了,只有几个留下来围着军军妈巧香,看来打算探问议论一番。

  兰英恼恼地跟进了家门,红芳已经回她屋里哭上了。跛子小心地问:“怎么回事?”兰英沉着脸说:“和玉翠打架,把人家抓了满脸血。”又说:“该,把那个神经婆娘的嘴扯了才好。”在院子里站了站,寻思还是该去问问红芳怎么一回事,就进了屋。

  红芳已经不哭了,在床上躺着。兰英立在地下问:“好好的怎么在街上干上了?”红芳依然咬牙切齿地恨道:“该死的婆娘嘴里不好受,在街上宣传我姐的闲话。”兰英就紧张起来:“你姐和个死人没两样,有什么闲话?”红芳厌烦地说:“你坐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人家都说娃满月那天军军和强送我姐……”她看看婆婆的脸色,接着说,“那两个小坏仔把我姐害了,害怕告他们,就跑了……”又看看兰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们在街上嚼舌头,正好被我撞见,我先把那个浪婆娘抓了个满脸花,又扯她的嘴!”红芳又激动起来。兰英把目光从红芳脸上挪到墙角,呆了半晌,低声恨道:“辱没先人啊!”慢慢转过身,撩开门帘,出去了。

  红芳见兰英回自己屋里了,怕玉翠男人来闹事,自己要吃亏,就从堂屋里把自行车推出来,飞身上车,去镇上叫福元去了。走时叫公公把院门关上,自己回来叫门再开。跛子抱着娃娃不明就里,问着怎么了怎么了,红芳什么也不说就走了。跛子关了院门,回屋想问问兰英,兰英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声不出。

  红芳找到福元,福元并不想回去,不耐烦地说:“别听她们胡说八道,咱姐不是那种人。”红芳吓唬他:“咱妈可气病了,回不回由你吧。”福元是个孝子,一听就把红芳的自行车放三轮车上,两口子赶了回来。

回来一看,当妈的真的病了,不吃不喝,也不和人说话。秀娟正坐在床边掉眼泪。

9

  小两口商议了半天,福元去院子里了,红芳把秀娟叫到自己屋里,悄悄地探问:“姐,到底是不是真的?”秀娟坦荡地看着弟媳妇说:“什么真的假的,你也神经了?”红芳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当然不信……咱妈问你了吧?”秀娟摆摆手说:“问了,我说没有,她不相信么!”红芳也不相信秀娟的话,但她愿意相信大姑子,就说:“谁再胡说八道,我扯她的嘴!”秀娟说:“再有几天好太阳,麦子就焦了,电视新闻里说南边已经开始割了;我没工夫和咱妈生这肚子气,她愿意睡就睡着,我回去了。”红芳说:“反正都是耍联合收割机,到时候我和福元帮你去拉麦子口袋就是。”秀娟说行,那我走了。

  秀娟来到兰英的屋里,对睡着的妈说:“你这人真可笑,老了老了看不开了;我都四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个事情的反和正?用你对我这个样子?我一个人要干的活儿还很多,没工夫和你生这口气,你睡着吧,我走了。”秀娟说走就走,到院子里抱过小侄子亲一亲,又还给老头子,低声说:“爸,我走了她就起来了,你不信看着。”红芳捂住嘴笑,福元没听清说的是什么,也跟上笑。

  估摸着秀娟走出巷子口了,兰英突然冲出了屋门,站院子里冲门口骂:“厉害死你个奶奶,你脸比那城墙还厚,我丢不起这人!你和没事人似的,我们怎么出去见人?你把我气死吧……”她的头发也睡乱了,起来得太快,这会儿只觉得头晕目眩,赶紧说:“福元给我拿个椅子。”福元拿把椅子放在她屁股后面,兰英坐下来,谁也不看,把脸冲着大门口。红芳接过公公怀里的江江,抱回去了,说:“太阳太毒了,我让娃回去睡会儿。”跛子说:“我去做饭,福元妈你想吃什么?”兰英说:“什么也不吃,气也气饱了!”语气已经是很松动。福元说:“生气顶什么用?要是真有这事情,等那两个小坏仔回来,我把他们都骟了。可是看我姐的样子,不太像。”兰英瞅瞅儿子:“你懂个屁,肚子大起来才像啊?你姐心善,从来是不害人的,吃了亏也不吭气——我就是生她这个气,你说年轻的时候死活不嫁人,现在落下这个名气,活着窝囊不窝囊!”福元说:“还不是你这辈子太争强好胜,遮盖了我姐?”兰英斜儿子一眼说:“哦,你们都怨我吧,好歹把我气死了吧!”起来就回屋里去了。跛子埋怨儿子:“她好不容易起来,你又惹她干什么?没事你去给你姐帮忙,一会儿叫她过来吃饭。”跛子是最心疼闺女的。福元不高兴地说:“这还用你嘱咐?我姐就那二亩地,现在又都用联合机,我捎带就给她干了!”

  就听见有人进了院子问:“我婶子在吗?”福元一看是军军的妈巧香,心里就有火儿,说一声:“屋里呢。”干他该干的事情去了。巧香尴尬地笑笑,对灶房里的跛子打个招呼,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喊着:“婶子?”就看见兰英脸朝里躺在床上,于是在床边坐下,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哭了起来。兰英转过来,阴沉地望着她说:“我养的女子不正经,勾引了你家娃,让你伤心了?”兰英的刀子嘴是没几个人能招架了的,巧香抱的就是个服软的态度,撩起衣角擦着泪说:“说实话哩婶子,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都是玉翠那个×胡说呢,村里谁不知道秀娟的为人?要造孽也是两个小畜生造的孽……可是婶子,说实话哩,我家那军军再淘气,他从小不是那胆子大的,强也是个木疙瘩,我真不相信他俩娃能做出这种不是人的事情来。也许,是个误会?秀娟没说什么吗?我们不能问,婶子你当妈的就没问一问?”

  兰英不是糊涂人,听人家说得在理,也就坐了起来,一边说:“我也不相信真有事情,可人嘴里带毒啊,还有那不要脸的婆娘自己站在街上宣传,也不怕她儿将来说不下媳妇。”听到这个茬儿,巧香又哭了起来:“该死的军军,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不管他妈的死活。婶子,不怕你笑话,不知道哪个嘴长的把闲话翻到了我亲家那里,人家捎来话了,说收麦前军军不回来,那就是逃犯,就要和我们退婚,你说这刚花了万把块钱订了婚,人家要反悔了,到哪里去要钱啊!”

  巧香哭得很凄惶,兰英有心劝劝她,又不愿意让她觉得自己理亏似的,就说:“不行就报案,让派出所去找。”可把巧香吓着了,抓住兰英的胳膊说:“婶子,你要报案我就给你跪下!”又哭了起来。兰英趁机拿她一把:“不报案也行,你去跟那个烂婆娘玉翠说,她要再敢到处煽风,说我女子的坏话,就是逼我报告派出所。”巧香一万个应承:“行行,婶子,我去骂她,我就说去骂她哩,都是她那张嘴不好给我惹下的事情,我家军军要真退了婚,我就提上尿盆子天不亮去她家大门口骂街。”兰英说:“你坐一下,我去上茅房。”伸脚去勾地上的鞋,巧香赶紧弯下腰去从床底下帮她把鞋拉出来,嘴里说:“我不坐了,回去做饭啊婶子。”

  半夜里,跛子正睡得好,被人推醒了,睁眼看,昏暗中兰英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眼睛里仿佛有星光。老头子问:“你神经了?”兰英低声说:“福元爸,我说了你别生气,其实要是咱秀娟真怀上了,生下个带把的来,那也算是咱的亲孙子,你说呢?”跛子马上就说:“我看你真神经了,这是人话吗?”兰英又羞又气,探身抓住跛子脑袋下的枕头一把拽出来,又砸到他身上去。跛子不敢动了,嘴还硬着:“你想想这是当妈的能说出来的话吗?”兰英一把揪掉他身上的毛巾被,低声骂:“你就是个绝户的命!”跛子只好坐起来,盘起腿来望着压制了他一辈子的厉害人,强压住心头的火气说:“可我看不是这么回事。”兰英问:“不是这么回事那两个小畜生跑什么呢?”

关于这个问题,老两口讨论了大半夜,睡觉的时候,窗帘发白,院子里梨树上的麻雀已经开始吵闹成一片了。

10

  舅舅来了,给秀娟介绍了一个死了老婆带着孩子的矿上职工。秀娟竟然答应了,秋播前就嫁了,福元送的亲。

  新棉花下来后,兰英给秀娟做了一厚一薄两床被子,让福元坐火车给送去。

  福元扛着两个大编织袋来到矿区,在一片棚户区找到了秀娟的新家。她正坐在屋前洗一大堆工衣,看来是给别人洗了挣钱的。福元看看低矮破旧的棚屋和秀娟满是皲痕裂纹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红芳使劲地推着福元:“福元,快醒醒,村长来了,咱妈叫你出去说话。”

  福元心突突地跳,张开眼睛半天才发现做了一个噩梦。

  红芳把他拉起来,笑道:“这人真有意思,快四十了做梦还哭哩!”福元边穿鞋边说:“我梦见咱姐嫁了个凄惶主儿,难受死了,幸亏不是真的!”

  福元走出来,院子里已经亮起了灯,村长银亮正坐在梨树下和老两口说着话。福元打招呼说:“银亮哥你来了?”银亮说:“福元你坐下,我正和我叔叔婶子说事情呢。”福元坐下来,拿起小桌上的湿毛巾擦擦脖子里的汗——刚才做梦吓出了一身的虚汗。跛子给儿子倒了一杯茶,福元端起来咕咚一口喝干。兰英嗔怪道:“慢着,看呛着!”银亮说:“军军和强找到了,这两个鸡巴娃受不下工地的苦,听说南方打工好挣钱,早想走,可家里大人不同意让去;那天趁秀娟喝多了,从她屋里偷了七千块钱,跑到广州去做买卖,想着将来挣了大钱再还给她;结果一下火车就被人给骗了,住在火车站回也回不来,要不是去找他们,就要成叫花子了。死娃娃!”福元蔫蔫地说:“是这么回事啊?”看看他妈,兰英的脸上也有些寡然的样子。银亮说:“两家的大人凑起了钱叫我还给秀娟,刚才我给她送到老磨房,问她知不知道丢了钱,这女子光笑,到了一声没吭。”福元笑笑没说话。跛子说:“我女子从小就善。”端起茶壶给村长的杯子里加满水。

  银亮对兰英说:“婶子,眼看就收麦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秀娟没说什么,我看这事情就算了了,也别经公了,两个娃都不是坏人,进回派出所不值得。玉翠不好意思来给你赔话,她已经去和秀娟赔不是了。”看见兰英没不情愿的表示,就站起来说,“那我回去了。”

  兰英说:“银亮在家吃了饭再走。”

  银亮说:“不了,家里等着哩。”往外走。

  跛子拄着椅子说:“福元和你妈送送银亮。”

  母子俩把村长送出大门,兰英说:“福元去叫你姐过来吃饭。”福元说:“太迟了吧,她肯定做下了。”兰英斜儿子一眼说:“你没听银亮说玉翠在你姐那里吗?她哪有工夫做饭?”

  福元说哦,向老磨房走去,心里想着那会儿做的那个梦,感到很庆幸。村街上有不少人在夜色里往家赶,晚风吹散了溽热,空气中氤氲着麦子熟透了的带着尘土味道的香气。

李骏虎前面就是麦季(李骏虎前面就是麦季)(1)

李骏虎,男,1975年10月3日出生于山西省洪洞县。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山西省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中国民主同盟第十二届中央委员 ,山西省政协常委。先后获得山西新世纪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等重要文学奖项。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前面就是麦季》,长篇小说《奋斗期的爱情》、《婚姻之痒》、《母系氏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

    分享
    投诉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