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三个瞎姑娘出嫁(母亲去世全府连片白布都不挂)

民间故事三个瞎姑娘出嫁(母亲去世全府连片白布都不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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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东康城内,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辆标有苏府印记的马车缓缓而过。

随着马车车轮转动时的嘎吱声渐渐消失,周围闲逛的人们目送那马车晃晃悠悠地慢慢走远,三五成群地聚成了一堆,你一句我一句地小声议论了起来。

“那真的是从苏府出来的马车吗?苏家怎么会有那么寒酸的马车?”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苏家的那个傻子女儿生了一场重病,刚巧赶上苏家大小姐正在议亲的重要关头。

“苏家怕重病带来的晦气会影响这门亲事,不得已才送这傻儿送去城外的真如寺里休养一段时日。

“如若不是这样,苏家才不会让这个傻儿出来丢人现眼呢,一个傻儿罢了,又会让她乘什么华丽的马车呢?”

人们议论过后笑了几声,互相又寒暄了几句后慢慢散开,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说起东康城内的苏家,那可是不一般的大户人家,苏家世代经商,攒下了一大笔的财富。

按理说苏家这是一个会被无数人羡慕嫉妒的家族,但是偏偏的,苏家的二女儿竟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傻子,为苏家平添了几分让城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此刻,姿势慵懒倚在马车壁上的女孩子正开心地吃着葡萄,她一双美目俏皮而灵动,哪有半分傻的影子?

反倒是那其中的笑意明明白白地写着。

他们才是傻子。

2

真如寺坐落在东康城外的昭明山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规模宏大属沧州之最。

寺院中的建筑更是每年都要重新翻修一次,整个寺院看起来金光闪闪,气派非凡,从山下便能看到山腰上的金色大殿,这般壮观景象吸引无数人前去上香祈福。

苏乔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路小跑地就迈上了通向真如寺的长长的台阶,瘦削的小身板蹦跶得很快,紧跟在她后面的丫鬟仆妇一脸忧色地叫了出来。

“哎呦,快看好那个傻儿!这山路陡峭,万一那傻儿磕了碰了,我们可就没法跟老爷交代了!”

“怕什么。”一边刚把马儿拴好的车夫很是懒散地回道:“不过就是一个傻儿罢了,这些年来也没见过老爷往她的院子走过几次。

“一个不受宠的傻儿,磕了碰了又有什么打紧?何况现在正是大小姐同沧州宋家议亲的重要关头,大小姐的婚事才是最重要的。

“就算这傻儿真的出了什么大事情,老爷和夫人也不会问候半句的。”

这句话话音一落,前方蹦蹦跳跳的身影突然间停了下来不动了,丫鬟仆妇也停下了动作,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纤细背影,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紧张。

坏了,那傻儿莫不是听懂他们所说的话了吧?

几个人脑袋里才刚冒出来这个想法,就见前方的女孩子猛地转过了身体,对着他们做了一个鬼脸,随即又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去。

丫鬟仆妇对视了一眼,同时吁出了一口气,心里暗自也松了下来。

她是个傻儿嘛,又怎么可能听得懂别人所说的话呢?

听着后面再次响起来的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苏乔儿撇撇嘴,懒得听那些下人嚼舌头,于是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待迈上了最后一个石阶,她深呼吸了几次,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看着面前的景象,忍不住怔怔失神。

这真的是一个极好的地方。

真如寺的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幽静的景物为这座雄伟壮丽的寺庙增色不少,大敞的门内禅香烟雾环绕,时不时地有僧人们念经的妙音隐隐传出。

朱红色的寺门上方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匾额,上面是笔触洒脱的三个金色大字:真如寺。

苏乔儿看着那字,微微地点了点头,赞了一声。

“这字写得当真不错。”

“多谢施主夸奖,这字乃是前朝太宗陛下所赐予的。”

一阵温和的温和男声突然在背后响起,苏乔儿毫无防备地吓了一跳,她连忙转过头,只见身后是一名身穿灰白色僧衣的年轻和尚。

年轻和尚面容俊秀,眉眼之间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淡然和温和,他长身玉立静静地站在原地,右手拿着一串墨色的佛珠,衬得那只手越发白皙修长。

正午的灿灿阳光有些刺眼,苏乔儿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睛,她看着面前人笔直的身体,恍惚间仿佛看到从那人的双肩上有着隐隐的佛光。

苏乔儿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语:温润如玉。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和尚。

苏乔儿轻笑了一声,脑袋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她对着年轻的和尚屈膝还礼道:“小师傅,我有些口渴,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水喝?”

和尚微微点头答道:“自然可以,施主请随我进寺,贫僧自会安排弟子会为施主准备茶水款待。”

“不用那么麻烦。”苏乔儿摆摆手,往前走了一步道:“小师傅,你说那么多,我怎么记得住呢?

“我可是一个傻儿呢,而且我不认识别人,我只认识你,也只有你拿给我的水我才会喝。”

女孩子歪着头轻笑,她的表情和声音都像是在撒娇,但是她唇边的笑容里却透着满满的狡猾的味道,狐狸一般的模样看起来几分俏皮几分魅惑。

这是她从不曾暴露在人前的样子,完全是因为今天她心情好,所以才破天荒地打算逗弄一下这个和尚。

年轻的和尚却半点都不为所动,安静地看着她,面上神色是依旧不改的淡然和温和。

“好,施主请随我来。”

见和尚没有半点反应,苏乔儿不由得在心里泄了一口气。

她收回了笑容,跺了跺脚,一甩袖子直接进了大门,再也不想理会那个不解风情木头桩子一般的和尚。

神秀看着前面气呼呼走远的纤细背影,他微微垂了眸,极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是一个心里没有佛的姑娘。

3

真如寺规矩严格,每天丑时末天还未亮,钟声便已敲响。

苏乔儿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睡意还未散去,从隔壁便传来了丫鬟和仆妇两个人恼怒的骂声。

“真真是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这辈子才摊上这么一个傻儿做主子,在苏府便一直受人欺负,没想到来到这里了还是不得清净。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日子,可怎么过呦……”

墙这边的苏乔儿撇了撇嘴,她懒得听那两个人发牢骚,干脆起身穿衣,梳洗完毕后推开门,跟着僧人们一同去了前殿。

这正是大家做早课的时间,僧人们安静而有秩序地进入前殿内,在蒲团上坐好,闭目诵经。

苏乔儿也准备进去,只是却被一个学僧拦住了。

“施主请回吧,早课时女子是不可以入前殿的。”

苏乔儿哼了一声,莫名地来了脾气,“为何不许女子进入?难不成佛祖也是重男轻女的不成?”

被苏乔儿两句话噎住的和尚眨了眨眼睛,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从远处缓步走来的住持。

“住持,你看……”

“无妨,施主进去听便可。”

淡淡的清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熟悉,苏乔儿转过头,正看到年轻的住持俊朗而温润的侧脸。

原来那个不解风情的和尚居然是真如寺的住持。

据说,真如寺的住持法号神秀,少时出家,心思通透,生来便具有慧根,成年之后更是博学多闻,佛法高深,在沧州拥有大批的信众,甚至被信众们称呼为佛的化身。

只是,这种高僧不是应该胡子全白满脸都是皱纹才对吗?这个和尚为什么会这么年轻,真的不是冒名顶替的吗?

苏乔儿心中存着怀疑,跟着神秀后面走进佛殿,缭绕的檀香让她眼前的世界变得虚幻了几分。

她看着前方略微有些单薄的和尚背影,恍惚间,似乎看见了神秀的脚下步步生莲。

真是个虔诚的和尚,她想。

苏乔儿不信佛,也不懂佛,听不懂和尚们念的是《楞严咒》《大悲咒》还是《十小咒》。

周围一群和尚念经的声音在她听起来和苍蝇翅膀震动时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她耷拉着脑袋坐在一群和尚的后面,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做出的选择。

原本来前殿是来躲清静的,可是没想到真的进来了,却被那不停歇的梵音吵的头疼。

说实话,眼前的场景真的是神圣的。

肃穆的佛殿正中,伫立着一尊高达几丈的金色佛像,佛像手结禅定印,法相庄严,双目慈视众生。

年轻的住持坐姿端正地坐在佛像正下方的蒲团之上,双目微闭,神态温和,下首是一众虔诚诵经的学僧,一片灰蓝色的僧衣纹丝不动,在这片安静的清晨里,徒留阵阵的梵声。

如果是心中有佛的人,看到这番场景,恐怕会此生难忘吧。

只是可惜了,她不信佛。

这悠悠天地间,哪里有佛?不过是一些人拿来慰藉自己的一个借口罢了。

苏乔儿唇畔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带着讽刺的意味,她起身拍了拍裙角沾染的灰,转身大步离开了佛殿。

女孩子走出佛殿的一刹那,上首的年轻住持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女孩子笔挺的带着几分倔强的背影,眸色渐渐加深。

4

吃过早饭后已经是卯时末,寺庙里面的僧人们全都动了起来,万寿堂负责做佛事,妙音堂念经,禅堂打坐。

看殿僧人扫地接待,苏九儿蹦蹦跳跳地把整个寺院都逛了个遍,又不想回去被那两个跟着她过来的下人当作傻儿看待,于是她很是无聊地又跑去了前殿。

神秀端正地坐在上首给学僧们讲佛法,神态是不变的温和淡然,清朗的声音在佛殿中四散传开。

“一片石即一座佛,一座佛又即一片石,无非是一片心。”

“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

“若顿悟此心,本来清净,元无烦恼,无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毕竟无异。”

下首的学僧们都听得很认真,苏乔儿看着那灰蓝色的僧衣充斥整个佛殿,又仔细听了听年轻住持所讲佛法中的内容。

她眨了眨眼睛,声音清脆地打断了神秀的话语。

“住持,此话不对。”

顿时,满堂哗然,所有的学僧都转过头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孩子,眼神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的讶然。

住持的佛法高深,在整个沧州有着大批大批的信众,从未有人对住持说过这种话,这个小女子,她怎么敢?

“有何不对?"神秀平静地看着苏乔儿问。

“都说佛祖仁慈,可是在这世上,有几人见过真正的佛?”苏乔儿站起身,直视上首的神秀。

“都说佛祖公正,但往往善良的人不得好报,心恶的人却过着逍遥人生,佛祖他又出现过多少次呢?又庇佑了多少被恶人逼迫的无家可归的人呢?”

苏乔儿说到这里,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的声音里出现了几分颤音,眼圈也在渐渐发红。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这世上信佛的人何其多,可是又有几人能够得到心中所求,又有几人能够彻底地得到解脱?”

女孩子咬着嘴唇一脸倔强,神秀看着她,眸中闪过了丝淡淡的笑意,他声音轻缓地道。

“根身器界一切镜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

“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罢了。世人执着,不肯放弃所求之物,所以才会体会那诸般痛苦。”

神秀声音虽然淡然,其中却有着一些宽慰。

“这世间一切的矛盾,都是来自于欲望,也是源自于因果。善人之所以为善?恶人之所以为恶?

“每个人自出生都是干净纯澈的,让他们做出选择的便是因,他们已经迎来的,或者将要迎来的,便是果。”

“善恶是有报的,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无论是善还是恶,都会迎来最终的果,无非是看来得早,还是来得迟。”

年轻的住持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佛殿里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苏乔儿瞪圆了眼睛想回应几句,但发现神秀方才的话有理有据,她居然完全无法反驳。

于是苏乔儿涨红了脸,跺了跺脚,一转身跑出了佛殿。

当然,苏乔儿不会承认她这是落荒而逃。

神秀垂眸,遮挡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他心中明了。

虽心中无佛,却是个善良的姑娘。

佛渡众生,更何况是一个本就心存善念的苏乔儿。

5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正在尽着它最后一点力量来照耀大地,漫山遍野都是灿烂的金红,让人感觉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暖意。

苏乔儿一个人坐在寺庙后山的空地上,她眼睛望着天边盛放的晚霞,心思不知不觉地飘到了另一处地方。

她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寒凉的秋夜,娘亲一个人跪坐在佛堂里,衣衫破旧而单薄,她脸色是病态的苍白,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断断续续地轻声念诵着佛经。

小小的她在一旁不停地流泪,她拉扯着娘亲的衣袖哽咽道:“娘亲,您不要念了,您都念了这么多年了,可是根本就没有用,佛祖他没有让您好起来……”

“傻孩子……”娘亲低声笑了出来,她将小小的苏乔儿揽进怀里,伸手拨了按苏乔儿额头上的碎发。

“娘亲念佛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你啊。”

“娘亲,可是您还病着……”

“那有什么要紧,人终会都要死的,无非是早晚,这是天道循环。”

女人说着,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娘亲不重要,重要的是娘亲的乔儿,要好好地活下去。

“娘亲已经跟神佛求过了,他们会保佑你的。”

苏乔儿再也忍不住地大声哭了出来,她的眼泪甚至将娘亲的衣服打湿了一大块。

“娘亲,我们去求求爹爹,让他给您请大夫吧……”

娘亲从不会不回答她的问题,但是这一次,娘亲沉默了,看着娘亲苍白的颤抖的唇,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那时候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娘亲明明病得那么厉害,可是爹爹却仍然不愿意踏进她们的院子,甚至不愿给娘亲请一个大夫。

直到娘亲去世,几个婆子进来将娘亲的尸首抬走,而整个苏府依旧和往常一般热闹奢靡,连白布也没有挂上一块儿,她才终于知道了。

对于苏府来说,娘亲的存在是多余的。

苏乔儿的娘本是大夫人身边的丫鬟,一次苏老爷酒后失德又被苏老太爷撞见,不得已才抬了一个小丫鬟做姨娘,才有了之后的苏乔儿。

只是丫鬟终究还是丫鬟,她只懂得怎么伺候人,不懂得怎么去讨苏老爷的欢心。

而且一直以来伏低做小惯了,就算当上了姨娘也没能改的了骨子里的卑微,无论看到任何人,依旧是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

苏老爷很快就厌倦了这样的她,连带她居住的那个小院子,也变成了整个苏府最不受人待见的地方。

苏乔儿生得也不巧,刚好在大夫人产女后不久她才落地,苏老爷一颗心都放在了粉雕玉琢的大女儿身上。

而苏乔儿,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就连名字,也是娘亲给她取的。

她生来就不被苏家重视,只当她是苏家的女儿,给她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而苏乔儿的娘亲,不过就是一个卑微的婢女,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有人在乎的。

娘亲拜了很多年的佛,她一直活在那个小小的佛堂里,她一直告诉苏乔儿,要忍,不要恨,也不要争,最重要的是,要好好地活着。

苏乔儿做到了,她温和知礼,谦逊懂事,慢慢的,苏老爷也多关注了她几分。

她不管怎样,都是苏家的女儿,她觉得自己会这样在苏府呆一辈子,虽然不受宠,但好歹可以活下去。

但她错了。

深秋,她在湖边思念亡母的时候,身后突然多出来一双手,狠狠地将她推进了冰冷的湖水里,在落水的一瞬间,她看到了长姐冷漠的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她永远也成为不了苏家人。

她被路过的下人从湖水中救起,命虽然保住了,却成为了一个“傻儿”。

母亲去世全府连片白布都不挂,她这庶女才知活下去唯有装傻。

一个愚蠢的,被人随意欺辱的,但却能活下来的“傻儿”。

长姐订亲的那一天,她刻意跑去了前厅,胡闹了一番后惹来了所有人的厌弃。

果不其然的,为了让苏家嫡女没有任何污点地嫁出去,她的父亲放弃了她,将她送到这个东康城外的真如寺里。

她终于解脱了,终于不用再装疯卖傻了,也终于从那个家里逃出来了。

她是应该开心的。

6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不知何时,神秀出现在她身后,清朗的嗓音念诵出这句佛家禅语,虽然语气很淡,但是苏乔儿还是听出了几分宽慰。

苏乔儿转过头,她很仔细地看了看年轻的和尚,看着他浓黑的眉和深邃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她陷了进去。

“和尚,你为何做和尚?”她撇开方才伤感的情绪,轻声问道。

“因为,佛需要我。“

晚霞即将散去,灿灿的红光里是男人温和的却耀眼而炫目的笑容。

苏乔儿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笑得这样好看,也从不知道自己心跳的速度可以这般快。

“人生无常,所有幸和不幸,总会过去的,姑娘心善,佛祖会保佑你得到一个美满的未来,“神秀微笑,抬手施礼,随后转身离开。

那一瞬间,苏乔儿看着远去的和尚的背影,竟不自觉地看得痴了。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佛,那一定就是他那般样子的。

晚课的时候,前殿里的佛僧们念诵的是《大忏悔文》和《伽蓝赞》,苏乔儿虽然还是听不懂,但是她还是去了。

她只是想多了解一下那个她从不曾了解的世界。

那个娘亲和神秀一直相信的世界。

自那之后的每一天,无论是早课还是晚课,还有神秀宣讲佛法的时候,苏乔儿都在。

她依旧还是会时不时地突然说出心里的疑惑。

有时候还会起一些狡猾的小念头,刻意从佛经里挑出深奥的词眼让神秀解答,然而神秀每次都是解说得清楚明白,语气轻缓,神情温和,反倒是显的她像是一个无知而又幼稚的孩童一般。

丫鬟和仆妇看到苏乔儿每天都赖在佛殿里不走,还凑在一起啧啧称奇。

“看来,这真如寺当真是一处宝地,连人话都听不明白的傻儿居然都开始对佛经有了兴趣。”

“佛祖慈悲,若是能将那傻儿的傻病医好就再好不过了,等来日回去苏府,我们也不至于总是被人欺辱抬不起头了。”

听着那两个人的议论,苏乔儿只是报以一笑,不解释也不澄清,依旧在她们面前傻兮兮地吐舌头做着鬼脸。

苏乔儿不明白,苏府那种地方明明就是一处地狱,可是为什么还会有人喜欢呆在那种地方。

而这里如此之好,没有约束,清静安宁,可是为什么那两个人还会惦念着想要回去。

大概,这就是神秀总说的,每个人所追求的都不一样,所以才会心生那么多的困扰。

苏乔儿爱上了听神秀讲经。

年轻的和尚坐姿端正,他常常敛目垂睫,声音清朗,语气淡然而又温和,苏乔儿有时会觉得,神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一种独特的而又吸引人的韵律,像是神奇的天外玄音。

“若能自识本心,念念磨练;莫住者,即自见佛性也。”

“终日不见己过,便绝圣贤之路。终日谈人过,便伤天地之和。”

“若起精进心,是妄精进;若能心不妄,精进无有涯。”

“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苏乔儿坐在蒲团上,她托着下巴对着年轻的和尚看了好久,突然她眨了眨眼睛,声音清脆地开了口。

“住持,对于你来说,这世上何为最乐?”

神秀沉默。

他一向解答任何问题都是不假思索,而唯独这一次,他沉默了。

佛殿里一片寂静,寂静到苏乔儿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跳得飞快的心跳声。

良久,神秀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对于贫僧来说,念佛最为乐。”

“念佛人心清净,净心念佛净心听,心净,则万物净,万物净,则苍生净。”

苏乔儿下意识地觉得,神秀在说谎。

但这也不过只是她一瞬间的感觉罢了,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何况,神秀还是真如寺的住持。

7

泰康三十五年,七月,苏乔儿在真如寺呆了一个月后,西北金国军队大举入侵,地处大凉与金国的边界的沧州大部分城池被占领,其中,就有东康城。

真如寺被金兵包围的时候,天色阴沉,神秀站在真如寺的匾额下方。

他看着从远处缓缓走来的高大健硕的男人,一向温和的面容此刻没有半分表情。

“不知施主来此,有何贵干?”

金国将领走到年轻的住持面前,他眯着眼睛上下扫视了神秀的全身,忽地裂开嘴笑开了。

“久闻神秀住持非同一般,可是现在看来竟和普通和尚无异,看来传闻当真不可信。”

“传闻当真不可信。”

神秀也笑了,抬手施了一礼,又道:“久闻金国上下,民风淳朴,热情好客,是礼义之邦,可现在看来,传闻竟然虚假得这般厉害。”

“锵!”

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锋利的剑刃已经紧紧地贴上神秀的脖颈。

金国将领铁青着脸咬牙盯着依旧面色平静的和尚,手上微微用力,剑刃便割破了神秀脖颈上的皮肤,有鲜红的血珠一点点地渗透了出来。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大凉的和尚居然这般牙尖嘴利!”

神秀轻笑,面容恬淡,仿佛脖颈上的利剑不存在一般。

“施主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别给我扯那些没用的!”金国将领怒道,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寒彻骨的杀意,将手中的剑又推进了一分。

“你是真如寺的得道高僧,沧州信奉你的人众多,我要你对他们说一句话,大凉气数已尽,金国幸运而生,这句话对你来说,想必不难吧?”

他带领金军一鼓作气攻进沧州,一直攻到了东康城,虽然一路以来战事都颇为顺利,但沧州剩下的几个城池却是硬骨头,并非啃不下来,但怎么都要费些力气。

只是现在,士兵们经历几场大战皆已疲惫,粮草储备也不再充足,而且他们最缺少的就是时间,待大凉的援军来到这里,他们便再没有机会前进一步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的他们,等不起。

所以他才会想起东康城内的神秀高僧,只因为信仰的力量是强大的。

神秀在这里就是佛的化身,他若是承认了金国的身份,那些愚蠢的信众也会相信的。

神秀的脖颈上不断地有血液滴落了下来,领口处已经是一片猩红的濡湿,神秀却没有半丝反应,他看着明显已经没有了耐心的男人,微笑答道。

“难,这件事对贫僧来说,乃是此生最难。”

金国将领怒极反笑,他捏紧了手中的剑柄,手背上条条青筋蹦出,可以看出他正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看来是我低估你了。”

金国将领冷笑出声,他将剑撤了下来,微一扬手,旁边便多出来两名金国士兵,他们一左一右架住了神秀的两条手臂,静候将军的命令。

男人杀气四溢的目光投向了远处东康城的方向,他微微勾了勾唇。

也罢,就让他好好的见识一下那所谓的佛,他要让这些愚蠢的大凉人知道,跟金国作对的下场是什么。

要让他们知道,就算是神佛,在他的刀剑下,也不得不低头!

8

烈日炎炎的正午,广阔的琅琊台下,此刻正聚集着东康城内所有的民众。

四周是密密麻麻的手持兵器的金国士兵,那冲天的杀气让所有人都深深低垂着头颅,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金兵残忍狠辣,进城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就连现在的大街小巷里,还有着大堆惨死在金兵刀下的血淋淋的尸体。

东康城内现在剩余的这些人,都是胆小老实的普通民众,他们战战兢兢地互相搀扶着,生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金兵挥刀的目标。

而此刻的琅琊台上,年轻的住持被手指粗细的麻绳紧紧地绑在石柱上,他的面色是雪一般的白,浑身上下是数不尽地正在流血的伤口。

金国将领手握着一根满是倒刺的长鞭,他着看着台下的众人,狠狠一鞭甩向身后的和尚,讽刺地大笑出声。

“听说,这个人,是你们一直信奉的神僧?”

“我如此凌辱他,可是你们日日供奉的佛呢?他又在何处?”

长鞭狠狠的一次又一次地落下,每一下都带起四处飞溅的血花,神秀浑身颤抖不止,面色雪白,汗水淋淋而下,但是他自始至终都紧咬牙关,没有发出过一声痛哼。

台下的人们同样冷汗潸潸,他们低垂着头,不忍再看。

“怎么?不忍心了吗?若是不忍看到他遭此磨难,不如你们上来换他如何?”

金国将领很满意如今的情景,他扬声说出这句话后,意料之中地看着台下的死寂,他转过身,对着神秀勾起了唇。

“你看,你拼命保护的这些人,他们都胆小自私得很,他们宁愿看着你受苦,也不愿拿自己的命来换。”

一直闭着双目的神秀睁开眼睛,他看着金国将领,气息微弱,微微张了张口,刚想要说出什么,远处却在此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

“我来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住了,他们纷纷回过头,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裙衫的女孩子狠狠地推开四周的金国士兵,踉跄着脚步走了进来,抬手直指金国将领。

“我来换!你听见了没?我说我来换!”

“无知傻儿,还不快快闭嘴!”

人群之中一名中年男人脸色煞白地怒喝道,那正是苏府的苏老爷。

他看着自己送到真如寺的傻女儿突然在这种时候发起疯,脑门上的汗一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并不是担心苏乔儿的安危,而是害怕这样一个傻儿会惹怒金国将领,牵连到整个苏府。

毕竟金人的残忍他是见识过的,在这种情况下,稍微惹怒金人,恐怕都会失去自己的小命。

只是很快苏老爷就说不出话来了,只因为他一直以来都不待见的那个傻女儿,居然在用一种如寒冰一般冷的目光紧盯着他。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有神,哪有半分傻的影子?

女孩子看着他,准确地说,是看着他们,看着琅琊台下的所有人,目光冷得如同三月雪,她缓缓地开了口。

“我不是傻子,你们,才是傻子。”

9

“泰康二十九年,沧州爆发怪病,染病的人们被驱赶出城自生自灭。

“是真如寺敞开了大门将这些人接回寺中,冒着染病的危险为这些人医治,一直到这些人彻底痊愈,返回城中。

“你们敢说,在这些人里,没有你们的亲人吗?”

“泰康三十二年,夏季大旱,朝廷赋税又重,家家户户皆没有存粮。

“是真如寺打开了供养全寺僧人的粮仓,和整个东康城共同度过危难,你们敢说,你们没有吃过真如寺的米吗?”

“你们不敢说,因为你们没有心,没有情,行尸走肉,麻木不仁,你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傻子!”

苏乔儿站在一众人的面前,她声音清冷,不含一丝感情,随着她缓慢地将这些话叙述而出,几乎所有的人都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是的,他们在愧疚,但是在死亡的面前,他们不敢抬头。

苏乔儿讽刺地笑笑,她转过身,看着台上浑身鲜血淋漓的神秀,双眼中顿时涌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金兵包围真如寺的时候,一群和尚听了神秀的话将她关在了藏经阁内,苏乔儿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她心急如焚地爬到了藏经阁最顶层向外看,刚好看到的是金国将领手持利剑搭在神秀脖颈上的那一幕。

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了她的心,她下了楼疯狂地拍门,但是一直无人理会。

她寻找脱身办法时无意间碰到了一本册子,她起身捡起,这才看到,那册子上记载的竟是真如寺这么多年以来的历史。

在那本册子上,她看到了真如寺所有僧人一直以来默默做出的善行,看到了历任住持的姓名和生平。

她看到了泰康二十九年,神秀继任后,是如何将善念扩大,帮助整个东康城的民众,也看到了,神秀那一颗如同水晶一般晶莹剔透毫无瑕疵的佛心。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佛,如果要说有的话,也只有这些善良到忘我的凡人。

苏乔儿的泪水缓缓而下,她控制不住地哽咽出声。

“神秀,其实将军说的是对的,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佛,有的不过是胜者,而我们,不过是最卑微的普通人,争不过的。”

年轻的主持看向她,目光依然是一贯的温和,只是其中,却多了几分让人无法忽视的坚定。

“苏姑娘,这个世界上,有佛。”

他声音疲惫而虚弱,却有着让人内心震颤的力量,仿佛冥冥之中苏醒了什么,远处突然传来巨大的喊杀声,以及行炮车发射时的轰鸣。

有神色惊慌的金国士兵一边向琅琊台奔跑一边喊着。

“将军!不好了!凉军攻进来了!”

周围的士兵们顿时慌乱了起来,一直沉寂着的东康城人群也开始了阵阵的骚乱。

一名中年壮汉更是狠狠地一脚踹向了一名士兵,面色是压抑了很久再也压抑不住的愤怒。

“老子不忍了!踹死你们这群入侵的金狗!”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有人去抢夺金国士兵手中的武器,有人一哄而上地去撕扯士兵的身体,整个广场上一片混乱。

金国将领在台上面色铁青,明白大势已去,却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冲向了混乱的人群,首当其冲的是人群最前方的苏乔儿,他举起了剑狠狠地刺了下去。

伴随着物体刺入肉体的闷响,高大而又纤瘦的身体缓缓倒下,苏乔儿睁大了双眼扶住神秀的身体,眼泪猝不及防地就这样落了下来。

“神秀,你为何……这样傻……”

是了,她一直都知道神秀会武,而且武功不弱,她曾看见过清晨神秀练功的样子,区区一根麻绳又如何困得住他,一切不过是他的自愿罢了。

凉军的声音由远及近,金国将领再次举起剑的时候,一只锋利的羽箭狠狠地贯穿了他,失去了将领的金军变成了一盘散沙,再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了。

一直聚集在上空的云层在这个时候慢慢散开,天光乍现,刺目的日光投射下来,在神秀苍白的身体上打出了一阵灿灿的金光。

看着哭得不成样子的女孩子,神秀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是他才刚开口,猩红的血液便喷涌而出,浸湿了他胸前的白色衣服。

他想说,那日在佛殿上,他说谎了。

在没遇到苏乔儿之前,他觉得念佛最为乐,但遇到苏乔儿之后,他的想法便不同了。

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正午,蹦蹦跳跳欢脱去兔子一般的女孩子出现在他面前,语气半是可爱半是诱惑。

“小师傅,我有些渴了,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些水喝。”

那个时候,他便破了戒,动了心,再也脱离不开这俗世烟火。

神秀在心底微微地叹息了一声,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好在,最后他还是做到了。

不负如来,不负卿。

10

凉军重新占领了东康城,街道上也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逛街的逛街,闲聊的闲聊,看上去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人们之间少了几分以往的冷漠,共患难让他们之间多了几分温和,以及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虔诚。

前往真如寺上香叩拜的人变得更多了,但是寺里再也没有了那个有着大智慧的神秀高僧。

东康城内,一名女子缓缓走过。

女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步履散乱,她手中紧握着一个染着鲜血的布条,她无视周围人怜悯的目光,只是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她一直走,走出了城门,走到了山下,爬上了山顶,她站在能目睹到整个东康城的地方,终于停住了脚步。

她看向了远处坐落在一片葱翠之间的真如寺,看了很久很久,她松开了手,任由手中的布条随着风飘扬到山下才收回了视线,忽地笑了。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金灿灿的寂静的佛殿上,高大肃穆的佛像下方,年轻的住持端正地盘膝而坐,面容俊秀,神情温和,声音清朗。

“ 一片石即一座佛,一座佛又即一片石,无非是一片心……”

“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

她笑了,笑着笑着,却又落下泪来。

她也信了佛,但是她信的,是她心中的那个佛,她喃喃道。

“我心有佛,我自信佛……”

女子跪坐在山顶,以手掩面,痛哭出声。(原标题:《有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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