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春宝最新（春宝）

作者：李天岑

妮妮前头走，王春宝后边跟着。也分不清是路不是路，满地堆的都是砖头、水泥、钢筋、沙子、碎石，搅拌机一台挨一台轰隆隆转着，到处都是头戴安全帽的民工推着翻斗车运料，他们推翻斗车的速度很快，姿势很美，猫着腰，像雄鹰落地前俯冲一样，有的还吼嗨地叫着。

妮妮边走边说，到深圳来打工都是干这种活儿的。春宝点点头，干得了。妮妮又停住脚步站着对他说：春宝哥，你得有个心理准备，经理见了你要口试的，口试过关才会收留你！考试？春宝怵了，心里嘀咕着，稀罕，没听说过当农民工还得考试？妮妮纠正道，不是考试是口试。你在咱村里当过恁多年生产队长，开过多少会，嘴说应该没问题。他们走过一个大帐篷，帐篷前蹲着几十号人，每个人都是两手抱着一个葫芦瓢似的大粗瓷碗在呼噜噜喝面条。妮妮又对他说，民工们很辛苦，往往夜里才吃晚饭。春宝木着脸点点头，没说话。他还在想着口试的事。

他们在一个帐篷里等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一个黑铁塔似的汉子进来了，他边取着头上戴的米黄色塑料安全帽边喊叫着：累死啦！妮妮给春宝指指说，这就是王经理。王经理是个爽快人，大大咧咧地说，啥王经理，包工头一个！妮妮接着给王经理介绍，这就是前些时跟你说的老家哥哥。王经理边脱工装边眼往这边打量着他说，啊，是本家！春宝笑着点头。王经理换完衣服过来拉个小凳子坐下，说，你来深圳干吗呀，丢下老婆孩子不管啦？春宝腼腆着说，挣钱要紧，挣不来钱养不了老婆孩子。王经理手一拍大腿，说：大实话。王经理掂起白色的大搪瓷缸，咕咕咚咚喝了好几口茶叶水放下，又开腔了，本家也不行啊，也得口试一下，这是我公司的规矩。前几天来两个人口试，一个湖南的，一个湖北的，我让他们各自作首打油诗，打油诗要反映出家乡特点，而且必须带上“好、大、小、多、少”五个字。湖南伙计说，俺湖南雨伞做得好，撑开大，合住小，雨天用得多，晴天用得少。我一听，不错。又让湖北人说，湖北那兄弟脱口而出，湖北扇子做得好，抻开大，合住小，热天用得多，冷天用得少。我一听，也可以。今天还围绕这五个字，你作一首我听听。春宝搓搓手，挠挠头，瞅瞅妮妮，笑笑，开腔道：俺三山凹红薯长得好，春薯结得大，夏薯结得小，过去吃得多，现在吃得少。王经理哈哈大笑，河南人离不开红薯啊！你这多少反映了河南人生活的变化，吃红薯少了，吃麦子面多了，但品位还不上档次。再给你一次机会，再想想。品位、档次，雨伞、扇子……都是工艺品……春宝一想，有了，说出一串来：俺南阳玉器雕的好，摆件雕的大，挂件雕的小，精品物件多，劣品物件少。王经理跷起大拇指，高！河南人不笨嘛！过！

他扭头喊一个小伙子拿酒来。小伙子拎个十斤装塑料壶过来，王经理又吩咐酒具摆上。小伙子摆上一只碗，一个碟子，一个酒盅，倒上酒。王经理瞄春宝一眼，说，口试继续，你喝酒怎么样？春宝心里怵怵地说，能喝点。王经理说，俺们山西人喝酒讲太阳、月亮、星星，碗代表太阳，碟代表月亮，盅代表星星。本家你是喝太阳，还是喝月亮或是喝星星？春宝看看大碗酒想摇头但没敢摇，他得显示出气魄来，想了一阵，说，太阳月亮星星我全喝。他说着就伸手去端酒，王经理手一挡，慢着！又扭头喊，肴上来。那个小伙子端来一碟子醋泡过的小辣椒。王经理看他一眼说，就这个，喝酒配辣椒，酒喝完，肴清底。春宝心里叫了一声，这够呛了！他狠狠心，拼上了！闭上眼，一一端起来咕滋滋干了酒，又一口气吃掉一碟子小辣椒，舌头变成木的，眼汗变成苦的，滴答答往下流。王经理又一跷大拇指，海量！好汉！

口试还没完，王经理又让小伙子拿过来六个大馒头，一个足有半斤重，春宝一见心里暗暗欢喜，吃了这馒头，又解酒又充饥。王经理心里暗暗笑着说，来吧，咱划拳，输一枚吃一个馒头。春宝嘻嘻一笑，说，王经理，不用划拳了，算我输了，六个馒头我全吃掉。王经理疑惑地望着他说，你能吃掉？馒头又干又硬，嚼得牙疼，吃到口里锯末似的。他吃掉三个以后，问，有没有开水？王经理扫他一眼说，没有开水，有海水。春宝这才明白了，经理还是在考他。他硬坚持着把馒头啃完了。王经理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口试过关。

接下来，王经理给妮妮和春宝讲述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口试”。他说了三层意思：第一，当民工远离家乡，一年回家一次，难免有想老婆孩子的时候，也难免有受委屈的时候，所以，得乐观，你得有口才，闲暇时，睡觉前，相互说个笑话，聊个段子，解解心焦，啥也都忘了；第二，当农民工没明没夜地干活，累得筋骨像要断，风吹雨打，少不了得个头疼脑热，好赖酒喝一点解乏减压还能治个小病；第三，农民工劳动量大且都是重体力劳动，不能吃可不行。社会上人都说，“农民工，大肚汉，能吃又能干”，呵呵！再说，当农民工得能忍得住渴，上到那几十米百十米的脚手架上，卷扬机运料都忙不及哪顾得拉你上下撒尿。这时，

春宝也风趣地说，老板放心，我有憋尿功夫！王经理脸一沉，说，还要“背试”呢！春宝一听，脸枯皱上了，他最害怕笔试。

王经理手朝他一摆，出了工棚，春宝和妮妮也尾随其后。到了一辆装满水泥的货车旁，王经理站住了，嘴朝春宝一挑，说，背吧！背到前边100米处。春宝这才明白老板说的不是“笔试”是“背试”。他将上衣一脱，搭在肩上当垫肩，抱起一袋水泥“嗖”地搁到了肩上，嘴朝王经理一挑，说，帮个忙，再给摞上一袋。王经理搬过一袋摞了上去。没想到春宝要求再加一袋，一袋水泥40公斤，三袋120公斤。王经理说，不行的。春宝带着酒劲，说话声音也高了，别啰唆，摞！过去我扛过大麻袋。春宝扛着三袋水泥往前边灯光处走去。不一会儿，他折回来了，头上流着汗珠，但气不喘。真个大力士！王经理拍拍他的肩膀，你“背试”也过关了，休息一夜明天上工。春宝兴奋地说，王经理，看见深圳虽是夜晚没有黑暗，灯光如白昼，人欢马叫，这大建设的场面让我睡不着啊！再说，你让我吃喝了饱饱一肚子，也得消化消化，今晚我把这车水泥卸完再睡觉。王经理拍拍他的肩膀，夸奖道：真能干，好样的！临走时又叮嘱一句话，不过，一趟只许背两袋，不能超载。卸完顶你两天的工。

春宝真的一夜把那辆四吨货车拉的水泥全卸完了。

这是1986年农历腊月十八日夜。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工棚里有点清静，王经理是个爱热闹的人，他耐不住了，喊叫道：春宝，你们河南人不是都会唱豫剧嘛，快过春节了，你给大家唱一段，热闹热闹！众民工也都跟着起哄，嚷着，来一段！来一段！春宝难为住了。他五音不全，不会唱戏。他想到小时候跟着叔叔到戏班子里听他学戏，那时候没谱子，只记得他学调门念着，申黄申申黄申申黄申黄，申黄申申黄申申里申黄！可惜没记着戏词。他回忆起村里白娃唱过的一段戏，他记有几句，就套着那申黄调唱起来：深圳是个好地方，紧邻澳门和香港，国家政策一开放，清新空气扑南窗。王经理乐了，从床上爬起来道：春宝，你行嘛，多编编词，春节时再唱。

春宝上班够一个月了，老板得给发工资。那天下班后，王经理喊着他说，你这个月的工资，1500元，边把一沓子钱塞给他。俗话说，当面数钱不为薄，可春宝不好意思当面数，扭过身去到工棚外数了数，1600元，两天的工资啊！他的心咚咚跳。不用多想，不能贪占小便宜。他旋即又钻进工棚内，把多的钱递给王经理，说，老板，多了一张。王经理笑了笑，接过那张票子。拍拍他的肩膀，春宝，好兄弟！从此，王经理看见他，总要笑笑给他打个招呼，他心里暖洋洋的。

有一天，王经理下工时脚崴住了，伤着了筋但没有伤住骨。工地上一二百号人，他歇不住，还是要往工地上扭，一扭两扭脚脖扭得格外红肿，他也不去医院包扎。春宝看见了，很心疼。他记得小时候娘摔伤了腿，他看着爹天天给娘捻筋。晚上下班后，他去小卖部买了瓶烧酒。等到王经理回来后，他端了一盆热水，蹲到王经理面前，要给他先洗脚后捻筋。王经理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不用捻。春宝说，你试试，这是俺家的祖传秘方。王经理见他站着不走，就脱掉袜子，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春宝一点儿也不嫌弃，洗完脚后，把买的烧酒往一只碗里倒有二两，划一根火柴燃着，碗里的白酒窜起蓝色的火苗，他学着爹的样子，用手指蘸着冒着火苗烫手的热酒往王经理脚脖患处轻轻地擦。擦了一次，第二天王经理就感觉走路舒服了些。春宝再给他捻筋他就不推辞了，一连捻了七天，王经理的脚彻底消肿了，能正常走路了。第八天白天，王经理要求春宝再给他捻一次。白天工棚里没人，捻筋的时候，王经理对他说，春宝，七班缺个班长，你当班长去。春宝笑着摇摇头，说，王经理，我不图别的，就是想让你脚早些好，好带大家干活儿。班长你就选别人吧。王经理轻声说，当班长一个月要多加200元工资哩！春宝说，我也不图这个，就是想让你脚早些好，好带大家干活儿。王经理眼一瞪，用命令式的口吻说，春宝，这班长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当班长也是得干活的，甚至得干到前头，你得担当啊！今天给你亮明牌，上次多发给你100元，我有意的，那叫“心试”，从那天起你考试才算完全合格。现在让你当班长，是你晋级优秀了，别不识抬举！春宝一只手捻筋，一只手挠着头看着王经理说，老板你话说到这份上，我还真得干？王经理“嗯”了一声，不让捻脚了，站起来，穿上鞋，嘴挑着说，走，跟我到七班报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