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道岭与最后的蒸汽火车告别(与最后的蒸汽火车告别)

斜阳给矿上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彩,电线、铁道、吊车、砖房像镀了一层滤镜般,让我仿佛置身老电影的场景。轰隆声靠近了,带着浓烈的煤炭气息,火车从我身前驶过,朝着日落的方向前进。强烈的光比让车身模糊成一片黑暗,灰黑色的蒸汽随着汽笛的鸣响腾起,浓烟中的斜阳仿佛融化了一般,让傍晚的金色空气变得迷蒙。

我站在铁轨前注视着火车远去,直到车身与蒸汽都消失在一片金光中,煤炭的气味也淡了。只有悠长的汽笛声从看不见的远处传来,提醒我,蒸汽时代过去了。

在三道岭与最后的蒸汽火车告别(与最后的蒸汽火车告别)(1)

在卸煤站,目送蒸汽火车逆光前行,驶入日落金光中。 (纪韩、黎瑾/图)

三道岭往事

从哈密往西七十多公里,东天山巍峨连绵的山体一直横亘在北侧的车窗外,我的目的地三道岭就坐落在天山脚下。网络照片上,雄壮的雪山前一列蒸汽机车驰过戈壁,浓烟遮天蔽日,与天山的雪连接在一起。我并非火车迷,但亘古的自然与过时的人类文明产物组成了莫名的魅力,吸引了我决定前去一探。

与多辆卡车一起抵达小镇入口处的防疫检查站时,日头已经偏西了,我有些心急,怕错过火车工作的时间。一条主干道从北往南几乎笔直地穿过镇子,商店、饭馆、邮局、银行、旅馆和低矮的居民楼沿街展开。要不了十分钟,车已经行驶到镇南的检查站,热情的当地人指点我继续前行:从这里再往南4公里的戈壁滩,便是矿区的所在。

三道岭煤矿是中国西北最大的露天煤矿,这处新疆的重要煤源产地从1958年开始大规模露天开采,巅峰时期年产量可达300万吨。多年的开采形成了东坑与西坑两个巨型露天矿坑,曾有30多台蒸汽机车来往不绝,煤被源源不断地运出,于矿区东南的柳树泉车站汇入兰新线,送往河西走廊和川渝地区。然而,随着煤矿资源的枯竭,三道岭已走向衰颓,曾经丰富的蒸汽机车群和线路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

一排长方体盒子似的楼房出现在视野里,这就是南泉了,曾经三道岭煤矿工人生活的地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兴建的大批住宅楼此刻墙面斑驳、砖瓦脱落、玻璃窗破损,一些窗户甚至用砖头封了起来,看起来早已人去楼空。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矿上的居民向三道岭镇上迁移,离开了靠近矿坑、有沉降风险的南泉。但有几台半旧的空调外机挂在楼房外墙上、几件衣服晾晒在阳台绿植高处,显示出仍有人居住的痕迹。几只绵羊站在楼下,注视着我们的车穿过无人的居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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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泉破败的居民楼 (纪韩、黎瑾/图)

生活区边缘一栋砖砌的平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光秃秃的胡杨枝干掩映着它空荡荡的门洞和窗洞,但褪色的红底黄字浮雕依然清晰:中国工商银行,1979。这是一间荒废多年的银行,站在散落着草帽、皮鞋等积满尘土的废弃物品旁,从窗口望出去,唯有荒寂的戈壁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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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泉这间工商银行已成一座废墟。 (纪韩、黎瑾/图)

突然间,一声响亮的汽笛从戈壁深处传来——我知道,蒸汽火车就在前方了。

火车驶向落日

2005年底,内蒙古集通铁路的蒸汽火车退役,中国铁路干线的蒸汽机时代结束了。虽然少数厂矿企业在之后一段时间内还保留有蒸汽机车,但它们无不在超期服役。随着车况老化、配件保有量减少、专业的司机和检修技师退休,蒸汽机车几乎绝迹。如今国内常态化运营的准轨蒸汽机车,仅剩下三道岭煤矿的两台了。

车翻过起伏的戈壁滩,攀上一面陡峭的土坡,我终于站在了铁轨边。朝东望去,不远处的轨道上停着一台蒸汽机车,正喷着灰黑的烟雾。我身边有栋红砖小房子,废弃的枕木做成了房屋的围栏,电瓶车停在屋门前。我试探性地朝屋内打了个招呼:“你好,请问火车会开过来吗?”

一位师傅推门走了出来,指着那台浓烟源源不绝的火车:“快了,它正停在那卸煤,等卸完了就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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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煤站的师傅和他的父母都在三道岭工作了一辈子。 (纪韩、黎瑾/图)

这里是卸煤站。师傅告诉我,三道岭的西坑已不再开采,现在仅有东坑的蒸汽机车还在维持运行;车驶出东剥离站,在东坑装满煤矿后送往卸煤站,之后再回东坑,开始下一个循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道岭的蒸汽机车孜孜不倦地奔驰了几十年。

现今仍在工作的两台蒸汽机车都是生产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设型蒸汽机车。这些钢铁巨兽看起来粗犷威武,但实际上,蒸汽机作为18世纪工业革命的产物,能量浪费很大,其效率是远不能跟后来的内燃机相比的。只是三道岭矿坑的线路条件比较差,限制了内燃机车下矿,因此蒸汽机车还一直在矿上服役,至今未被内燃机车完全取代。

矿上的人大多热情,趁着等火车过来的时间,师傅指着远处的火车仓库跟我们闲聊起来。过去仓库里面保存着很多国外的蒸汽火车头,甚至还有清代慈禧太后的专列,但早年的人不识货,已经将它们拆解卖掉了。后来三道岭成为了全国唯一能看见活着的蒸汽机车的地方,这几年常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火车迷和摄影者到矿上拍摄。

“但煤矿基本挖完了,铁轨也被拆掉了部分,这两台车可能也快停运了吧。”

“大概会用到什么时候呢?”

“随时都有可能。也许明年,明年我也就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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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鸣笛,火车冒着浓烟驶来。 (纪韩、黎瑾/图)

汽笛鸣响,火车朝我们驶来。哐当哐当,轮子碾过铁轨的声音铿锵有力。最先出现的已卸空的车厢,蒸汽机车头推着列车前行,司机探出半个身体瞭望路线,与我眼神交汇,一闪而过。然后,这个庞然大物在逆光中化作一片黢黑,穿过漫天的金光驶向了落日。

“还想再看蒸汽火车的话,去坑口站吧。”

“无人区”

去往坑口的路再次从南泉穿过。三道岭的职工最初大多是为了支援祖国建设从东北、华北而来,卸煤站的师傅自父母辈便在矿上工作。当初南泉也曾热闹兴旺,先后建起了卫生所、学校、食堂、澡堂、新华书店、露天矿工人俱乐部等多种生活设施。

我小时候曾住在西南地区的三线建设厂区,这些苏联风格的建筑让我产生了微妙的熟悉感。我知道,一个厂矿约等于一个封闭的小社会,但随着发展,这些小社会要么被打破、融入到大的社会中,要么便和过去的时代一起衰老、消逝。现在,只有一些老职工还居住在南泉,他们和那些虽然破败、但仍坚固地矗立在戈壁之上的建筑一起,带着往事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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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泉的露天矿工人俱乐部 (纪韩、黎瑾/图)

站在工人俱乐部前,时间仿佛凝固了。如果忽视那些碎裂的玻璃窗,我甚至有种它只不过是下班休息了,明日又会再开的错觉。这种重回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穿越感吸引了剧组,电影《无人区》曾在此取景,拍摄时所用的“帝豪大酒店”招牌此刻还留在南泉的一个路口,和南泉一样锈迹斑斑、覆满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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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区》电影中的帝豪大酒店招牌 (纪韩、黎瑾/图)

大概是到傍晚下班时间了,两三个人骑着电瓶车从街巷经过,看服装都是矿上的职工,暮色中的“无人区”反而有了白日缺乏的人烟与生活气息。两个师傅停下来给我们指了前往坑口的路,并嘱咐说:“如果错过了,那你们就去剥离站,夜里车都停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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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中的新华书店 (纪韩、黎瑾/图)

车驶出南泉,又回到戈壁滩上,顺着车辙印在荒芜的沙土坡上下颠簸。直到绕过一个土丘,我发现车停在一片陡壁高处,俯瞰着低处荒草丛生的铁道与闪亮的信号灯。一位师傅沿着土坡边缘走来,告诉我们这里便是坑口了。顾名思义,坑口即是东坑的铁路出地面的地方,天山的轮廓隐隐约约地横在天边,从这能拍到蒸汽机车与雪山的合影,是许多摄影爱好者热衷的拍摄点。

师傅说过一阵会有今天最后一趟车从这路过,但这时候天已经半黑了,建议我们还是直接去剥离站。剥离站是机车的整备场,也就是停放和发车的地方,可以近距离接触火车。我望了望暗淡的天光,听从了他的建议。

熄灭的蒸汽时代

世界上第一台蒸汽火车于19世纪初由英国人制造,直到二战结束时,蒸汽火车都是世界上最常用的火车。从20世纪中旬起,蒸汽火车开始被内燃机车和电气机车取代。200多年过去了,那么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老旧产物被淘汰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了。

夜幕降下,微光之中的道路与房屋都变得模糊不清,我们顺着矿上师傅们的指示穿过桥洞、驶过小路,又在戈壁滩上几番颠簸,终于来到了东剥离站前。车停在低处的平地,我们手脚并用地爬上坡,跨过铁轨,站在了两台蒸汽机车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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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剥离站,两台蒸汽机车并排停放在夜色中。 (纪韩、黎瑾/图)

它们如此高大,却又如此陈旧。车灯已经关掉,司机已经离去,只有站台的灯光照亮它们的轮廓,机械结构在半明半暗中显出粗粝的美感。但它们还未熄灭,规律的喷气声回响在宁静的夜色中,白烟从车顶冒出,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睡眠中粗重地呼吸,令我不自觉地敬畏与惊叹。

这些濒临淘汰的老家伙们还活着,以烟雾蒸腾的呼吸、以尘土锈迹覆盖的身躯,述说着往昔的辉煌,铭记着漫长的历史。60年来,它们为西北经济贡献着力量;再往前追溯,它们曾支撑起人类文明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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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机车的司机室 (纪韩、黎瑾/图)

我抓住冰凉的钢铁把手,爬进了司机室。蒸汽机车的布局是锅炉在前,司机室在中,之后随挂煤水车,装载着大量作为蒸汽机车燃料的煤和作为动力介质的水。司机室的空间不大,湿漉漉的地面有许多煤渣。

根据资料,三道岭的每个司机班组为三人,分为司机、副司机和司炉。其中司炉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向锅炉内铲煤,以维持前进的动力;而在前的锅炉遮挡了司机室的视野,火车前行时,司机和副司机都需要把身子探出去从左右两侧分别瞭望。因此,蒸汽火车的工作条件是异常艰苦的,夏日如同围绕在火炉边,冬日又要忍耐室外的风霜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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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黑夜为幕布,为蒸汽火车拍张肖像照。 (纪韩、黎瑾/图)

跳回铁轨,我围绕着火车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它们的结构,蒸汽机仍在喘着粗气。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我极目远眺,铁道铺向荒凉的戈壁,天边挂着最后一缕紫色的余晖,四野荒凉,远处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尤为孤寂。抛弃过时的设备、改善工作条件,无疑是种进步。但人类总是忍不住要回头看的,看向我们来时走过的路,看向一个时代的繁盛与终结。

煤矿终有一日会枯竭,蒸汽机也终将熄灭,连同南泉一道化作时间的废墟。风吹散车顶喷出的白烟,我最后一次凝望火车,与消逝的蒸汽时代作别。

黎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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