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磊说选男人四个标准:我和我的竹马吵架了

涂磊说选男人四个标准:我和我的竹马吵架了(1)

我和我的竹马吵架了。

因为我偷摸画了他的小人漫画,一不小心火了,卖得满京城都是。

他曾经带着我游街、观花、逛庙会,给我买花灯和糖葫芦。

我也曾在他练武受伤时,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生怕弄疼了他。

可是大家年岁渐长,便渐行渐远。

画他的本子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可惜事与愿违。

「萧晴岚,画我销毁了,以后都不会再画了。」我对他道歉,以及道别,「……我要进宫了。」

他倏然间睁大了双眼,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我。

然后咬牙切齿对我道:「楚小五,你敢去试试!」

1

萧晴岚是我竹马。

怎么形容呢?大抵上是那种在京城西大街上骑马绕一圈,也能被大街小巷的小姐夫人们掷瓜果盈框的俊俏少年郎。

唯一的缺点是脾气不好,忒高冷,不爱理人。

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儿上,我忍了。

当然,我忍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给他拉郎配画 CP 本,往往都卖得特别好……

通常是我画原稿,再让书局的画师拓印。因耗费较多工时,价格不菲,可即便如此,依旧供不应求。

我猜是小姐夫人们自知没能泡到萧公子,所以很乐呵地跟着我磕 CP。我已经按照京城世家公子榜,把他和排名二到五位的美少年全部拉郎过一轮了,效果甚佳。

你问我排名第一是谁?自然是他,萧二少。

但从第六位起我不是很看得上,所以我把魔爪伸向了宫里的太子殿下。

可能是因为新换的男主角过于劲爆,这个本子一下子火了……

萧晴岚来兴师问罪那天,我还在给新剧情打草稿,直接被抓了个现行。

他丢下了一句「销毁原稿,市面上流通的你自己处理」,然后转身就走。

我拽住了他的袖子,气道:「你快一年没登我家门了,此番来就是为了这个事儿?兴师问罪完就要走?」

「我还要去巡防营交接。」萧晴岚道。

「哦,你领了禁卫军左金吾卫的职,是大忙人了,多的一句话都没空跟我说。那你走吧!下次别来了!」

我气得转身拂袖,本想着他好歹哄一哄我,却没想到他真的直接走了……

把人赶跑之后,我很后悔。

我一个人坐在家里小花园的石阶上,一边扯那根可怜的狗尾巴草,一边忍不住想:楚小五啊楚小五,你是楚家的幺儿,被惯得无法无天,一生气就要放狠话。

好了吧,人家真的走了,你又后悔。

真是郁闷死了。

按理说,我身为萧晴岚的青梅竹马,应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不仅我自己这么认为,我们身边的人也这么认为。我每年过生辰,收的礼物能堆成小山,但闺中密友们只会关心「萧二公子今年又送了你什么?」;我去街上买胭脂,偶遇打马而过的萧晴岚和他的友人,他身边的人也会一直打趣他,他亦从不解释。

小时候,他带我去逛花市、逛庙会,给我买花灯和糖葫芦。

他是习武之人,身上总免不了伤病,都是我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

我总以为我们一辈子都能这样在一块儿,到了年纪就订婚——反正我也想不出第二个人选来。

但没想到长大了,却是渐行渐远。

我们很久很久没有一起出去玩儿了,说是如今不再合规矩。

他领了禁军的职,日日在巡防营里,更是不再有空来找我。

虽然每逢生辰和年节,萧府送来的礼物照旧;虽然当年拿糖葫芦和兔子灯哄我开心的少年,如今早已出落得如清风冷月一般;虽然……

虽然……但是。

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2

我一个人跑去望仙楼买醉,在二楼的窗边挑了个雅座,叫小二上酒。

酒刚入喉,忽闻旁边一桌在讨论萧晴岚。

一人不满道:「他萧晴岚算什么东西?就因为有个好爹,上来就是左金吾卫?」

另一人嘲讽道:「还凭那张脸喽!他一带人巡防,满大街都出来看,倒是『秩序井然』得很,呵呵。」

这酒顿时就喝不下去了。

我拍案而起,毫不客气道:「两位仁兄,背后嚼同僚的舌根,这样不好吧?」

「你谁?」一人皱眉回头。

「你祖宗。」我扯了扯嘴角。

对方被我直接骂懵了,我乘胜追击道:「建议你们不要随便装傻抹黑别人。如果真是鸟一样大小的脑子记不住事儿,那我来帮你们回忆回忆——去年皇上下令重整禁卫军,特意将左右金吾卫一职对外招选,凡是有意者,首先需进行文试,通过后再行武试,排名前两位者得官职。萧晴岚实打实地考出来的第一,你们还不服了?」

对方「哈」了一声,冷笑着反驳我:「你们这群小娘们儿就是看脸,翻来覆去就是车轱辘话,把他夸得跟神仙一样!怎么,你亲眼看过他考试?他最后武试擂台赛赢了谁、怎么赢的,你都亲眼见到了?你怎么知道就没有暗箱操作呢?来来来,你告诉我!我就搞不懂,他又不娶你,你上赶着给他说话做什么?」

跟我吵架的人嘴皮子和我一样利索,却偏偏一句话就戳中了我的软肋。

我不由得咬紧了下唇。

是啊,他又不娶我。

他还生我的气。我干吗上赶着给他说话。

就在这时,萧晴岚的声音却忽然从楼下响起。

「冷肃,你是不是在禁卫军待腻了,先前玩忽职守还没罚够,如今就连我的人,你也敢欺负?」

我倏然间转身,顺着栏杆往下望去,萧晴岚一身金吾卫公服,腰佩蹀躞玉带,手平脱横刀执,目光冷冷。

可我脑袋里只剩下「嗡」的一声。

然后就是反复循环的:我的人、我的人、我的人……

那个叫冷肃得似乎被激怒了,拔了腰间的佩剑就要打架。我心道不好,禁卫军私下斗殴,两个人都要被除名,就算他先动的手,萧晴岚也要遭连累。于是我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

「你自己惹是生非自己担着,不要毁别人前途!」我双手按住了冷肃的剑柄,对他急喊道。

冷肃瞪我一眼,右手用力一挥,就把我甩了开。我一个站不稳,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小五——!」我听见萧晴岚的怒音。

从那么高的台阶上一层层地滚下去,我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萧晴岚冲上来抱住了我,语调焦急:「小五,小五!你怎么样?」

我疼得说不出话,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萧晴岚的佩刀倏地出鞘,他一只手搂紧我,一只手提刀,指向冷肃:「冷肃,你身为天子之卫兵,理应戍守京师,如今却随意出手,伤及无辜,我依军规处理你,你可有异议!」

后来便是一派混战,萧晴岚一个人收拾了冷肃那边两人。

而后又有身着戎装的人赶到,恭恭敬敬地向萧晴岚行军礼,萧晴岚让他们把冷肃和另一人扭送军营处置,自己却要送我回府。

此番我虽然摔得疼,但只是青了几块,没什么大碍。所以在萧晴岚蹲下身要背我回去时,我摇摇头道:「我走回去就好。」

他似乎微愣:「我以前也背过你的。」

我偏过脸:「那是小时候……那能一样吗?」

他看了我一眼,神色不明,而后他抿了抿唇,对我道:「那好,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让你府上叫马车来。」

「诶——」我一下子拉住了他的衣袖,低下头,「别叫他们,你送我回去吧,我有话对你说。」

「好。」他点点头。

我步伐缓慢地往前走,萧晴岚并肩走在我身边。

我背着手,语调有些自嘲:「以前都是你脚步飞快,我在你后面小跑着赶,也追不上你。我说萧二哥哥等等我啊,你根本不理我。」

「……有吗?」他似乎有些迷茫。

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那些画,原稿已经销毁了,书局也不会再拓印了,外面卖的我也都买回来了。你不用担心。」

萧晴岚颔首,而后对我道:「我今日有很重要的军务要处理,实在赶不及,才仓促走了。」

我鼻子忽然一酸。

「那你还跑过来找我兴师问罪……」

「不是兴师问罪。」他顿了顿,「你平时怎么拿我寻乐子都行,但这次涉及到了太子,我怕宫里找你麻烦。」

心里的酸涩感肿胀开来,却好像泛上了些微的甜,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什么军务,那么着急?」

连多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掉头就走。

让我好伤心。

「暂时还不能说。」萧晴岚道,「最近可能不太平,你不要乱跑。」

「我当然不会乱跑。」我扯了扯嘴角,「因为我要进宫了。」

「什么?!」他的瞳孔倏然间放大,而后眉头紧皱,语调也变得低沉,「小五,你不要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苦涩地笑笑,「我过了二选,明日就要进宫了,所以才想再见你一面,毕竟也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何时了……」

萧晴岚忽然停下了步伐,看向我,目光坚定。

「不要去。就说你今天出了意外,受了重伤,不能进宫了。」

「宫中会派人来看的,我这显然不是重伤。」我亦看向他。

我偏过头,目光里似有不解:「再说了,你用什么立场让我别去呢?」

萧晴岚一愣。

3

我真的进宫了,不是在说谎。

不过这的确是我小小的计谋……

我朝大选,一共得有五六七八轮,不论你是怎样的天仙国色,也要过五关斩六将,才有可能成为皇家的宗妇。

如今这一轮,便是挑选出百位秀女进宫住上一个月,由嬷嬷们观其日常行为举止,一个月后淘汰再一大半。

进宫这个馊主意是我太子表哥李昭给我出的。

李昭蟒袍加身,玉冠束发,折扇轻摇,对我笑道:「小鱼儿,我给你开个后门,把你选进宫来住一个月,让萧二那个呆子醋一醋,保证他直面对你的心意,哭着抱着你的腿不让你走,开了春就迎你过门。」

我想象了一下萧晴岚哭着抱着我的腿的样子……忍不住抖了抖鸡皮疙瘩。

虽然知道萧晴岚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而一夜转性,但我确实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如果他真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那我就有充足的理由死了这条心了。

但我还是不希望,过去的十几年里,全是我在自作多情。

不过我很快地就后悔了。

作为京城世家公子榜排行榜榜首,他萧二少的八卦我就算是进宫了也能听到——原来我前脚刚进宫,后脚工部侍郎家的夫人就登了萧家的门,摆明了是要来挖我的墙角。

「谁都别拦我!我要出宫!」我怒吼。

太子表哥按着我:「别冲动啊小鱼儿!宫里不比家中,瞎闹会连累父兄的!」

「那怎么办?我眼睁睁地看着?」

太子面露难色。

「小鱼儿,你兄长我漏算了一件事……」

「啊?」

「本来你和萧二处于相持之势,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但如果萧二本来就不喜欢你,我们这一顿操作,不是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吗?如果是我,我就趁这一个月火速地定亲……」

「……???」我瞬间暴起,「你怎么不早说?!」

把我哄骗进宫、说萧晴岚会吃醋的,是我这个辣鸡表哥。

而后跟我说萧晴岚会火速定亲的,又是我这个辣鸡表哥。

最后哄我说「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件好事」「强扭的瓜不甜」「成了怨偶再后悔也来不及了」的,还是我这个辣鸡表哥。

辣鸡表哥,毁我青春。

我一整晚没睡好,第二天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在教引嬷嬷的指点下学习宫规礼仪。

自然,学得东倒西歪。

教引嬷嬷举着戒尺,不客气地对我道:「楚姑娘,你这个样子,是绝对选不上的!」

我心花怒放,十分期待地看着她:「那能现在就把我赶出宫去吗?」

教引嬷嬷一口气没上来,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

「不行吗?」我又蔫了。

课上到一半,忽然又来了一位嬷嬷,一看着装便知道是贵人宫里的。

「奉皇后娘娘的旨意,被奴婢叫到名字的秀女,随奴婢走一趟长春宫。」

皇后娘娘要提前相看,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满屋子的秀女们立刻伸长了脖子,盼望着被叫到。

我百无聊赖地托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然后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长春宫的嬷嬷一共点了十五六个人,排成一条长队,我是最后一个。

而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时,我忽然被人掳进了旁边狭窄的巷道里。

对方的大手捂住我的嘴,我惊慌的瞳仁里映出一张俊逸却冷淡的面孔,正是萧晴岚。

他欺身压上来,把我死死地固定在宫墙上,低声地对我道:「我问过了,后面还有好几轮,你这轮结束就给我出宫,知道吗?」

「能不能出宫又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瞪他。

「你就正常表现,绝对会被刷下来。」他肯定道。

「……!」我要气死了,「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眼下娘娘们要提前相看秀女,我被选中了,所以只要我接下来好好地表现,我很有可能直接被内定好吧?万一当个皇子妃不是很好吗?大家青梅竹马一场,你盼我点儿好!」

他听罢,居然真的放开了我。

「你真的想被选上?」他问我。

我忽然有些心慌。

不是的,我一点儿也不想被选上。

可一想到表哥对我说的那些话,什么「强扭的瓜不甜」、什么「提早发现他不喜欢你也是一件好事」……心里就堵得慌。

最后我还是偏过了脸,低声道:「……不要你管。」

——我还是会老老实实地在宫里待一个月,你如果真的不喜欢我,就赶紧趁着这一个月把亲定了,我出去后绝对不纠缠你。

萧晴岚顿了顿,忽然问我:「你的眼睛怎么了?」

「……啊?」

「没睡好吗?」他的声音低沉,「也是,你从小就认枕头。」

「我……」

「你归队吧。」

我听见外面有人喊「楚姑娘」的声音。

我忙应道「我在这儿!走错路了!」,便提着裙子往外小跑。

转角前,我看了眼巷道里屋檐阴影下的萧晴岚。

是我看错了吗?我总觉得他的眼神里……有几分落寞。

皇后娘娘是我亲姨母,她就是找个借口看我两眼,顺便喂我几块点心,很快地就把我打发回来了。但这一遭过后,其他十几个秀女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仿佛我已经被内定了一般……

我心想你们真是想多了,我虽然是同人本训练师、CP 产粮者、被选剩下的孩子,但本质上我打小的「皮猴」之名传遍了京城,皇上和皇后娘娘不会让我祸祸宗室的。

回到秀女居住的宫舍后,有嬷嬷给我送来了一个包袱,但也没说是谁送过来的。

打开一看,是个……枕头?

——我在家中常用的软枕,平平无奇,但是陪伴了我很多年,针脚愈旧,愈是熨帖。

我想到了巷道里,萧晴岚对我说的话。

……

「也是,你从小就认枕头。」

……

不会吧?

可我的心依旧「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不过,作为武将家的女儿,我对各种密信传递啊、暗器摆放啊,都很有心得。

而根据我对萧晴岚十五年如一日的了解,他绝对不至于细腻到费这么大工夫,只为给我送一个枕头。

我把那枕头拆了,果不其然,在里面找到了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着:「戌时,东宫承恩殿。」

4

萧晴岚跟我说某个地点,大概率是那个位置的最高处。

戌时,我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胡服,避开了宫女和嬷嬷们,直接跃上了房梁,往东宫而去。

作为定国候家的幺女,我杀人越货的功夫可比画画要好。

我爹担心我嫁不出去,才压着我学学琴棋书画。我弹琴像弹棉花,下棋立刻犯困,书法勉强凑合,就画画学了多年,画技还凑合。

为此我爹已经很欣慰了。还好他不知道我画画的乐趣是画 CP 本,不然肯定会被打死的。

……但我其实只是想找个借口,多画点儿萧晴岚的画像。

萧晴岚在承恩殿的屋顶等我。想来,他今日进宫是来找太子殿下,不知道和他上次说要保密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关系。

萧晴岚一身月白的长衫,衣摆在月夜下翻飞,腰间的蹀躞玉带在风中「叮咚」作响。他束着高马尾,顶部扣着玉冠,的的确确是清风冷月一般的人,让人看一眼便移不开眼。

「你找我有事?」我问他。

「你自己约我的。」萧晴岚垂眸看向我。

「什么时候?」我有些迷茫。难道不是他给我传的信吗?

「上个月,你让你家的小厮给我递信,问我有没有空陪你去乞巧节灯会。」

哦……是了。今天是乞巧节。

宫中的秀女们不过这个节日,我便也没想起来。

「可是……你当时没回我的信啊。」我低下头。

小厮说,萧家二少爷看了眼信,便叠好收怀里了,没有其他的话让他带回来。

我便当他是婉拒了。

萧晴岚却反问我:「以前不都是我陪你过的吗?」

我摇摇头:「去年没有。」

「去年我替太子殿下办事,不在京中。」萧晴岚道,「可在那之前,我都陪你了。」

去年……

提起这个时间,我突然就有些委屈。

我们好像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疏远的。他先是被选作东宫侍卫,然后又进了禁军,再然后,他便彻底地想不起我来了。

我有些自嘲地笑笑:「我哪能自作多情呢?我都不敢跟你确认啊,被当面拒绝多尴尬啊。而且你也不想我去禁军找你……」

「我什么时候不想了?」他皱眉。

「就上次。」我偏过脸。

他升任金吾卫后,我好一阵子没见到他,心里着急,还特意准备了点心,乘车马去堵他下值。

他换防下值后,我立刻掀开车帘,朝他挥手绢。

大约是过于开心了,以至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萧小二——」

然后他脸就黑了……

「我知道自己犯了蠢,不该当着你同僚的面瞎喊。」我抿了抿唇,「所以我后来都不去了啊。」

省得他们笑话你,拿「萧小二」这个名字调侃你。

……可我们明明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互相称呼的。我喊你「萧小二」,你喊我「楚小五」。

心里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绞住了,有些发疼。

确实,儿时再亲密,长大了都不再一样了。

我听见萧晴岚叹了口气。

「我后面说过你什么吗?」他看向我。

「……没有。可是你后来就不怎么理我了。」

「已经不是小时候了,我现在不能老来找你。」

我「哦」了一声。

「那我回去了。」我转身道。

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可能都说明白了。

就在这时,萧晴岚忽然揽住我的腰,足尖一点,便运轻功带我飞往宫外。

我被他的胆大惊呆了:「萧晴岚,你私拐秀女出宫,是要掉脑袋的!」

「真被抓了回来,大不了去皇上和皇后娘娘跟前跪一宿。」萧晴岚揽紧了我,语调相当得理直气壮,「正好让他们赐婚,省得你还要再在宫里待上两旬。」

一到街上,萧晴岚就给我买了顶纱帘锥帽戴上,挡住我的脸,以防遇到熟人被认出来。

我扯了扯纱帘,自顾自道:「估计等我出宫了,会有一堆人跟我告状。」

「告状?」他皱眉。

「说你带别的姑娘逛乞巧节灯会什么的……」我小声地嘀咕。

他白了我一眼:「那你还入宫?」

可下一秒,他却自然而然地牵过我的手。掌心一下子变得滚烫。

我被他牵着逛灯会,街上游人如织,道路两旁挂着各色的灯笼,字画摊、首饰摊、小吃摊堆得满满的,四周喧闹得很,我却只觉得时空寂静,仿佛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

萧晴岚是怎么回事?

他今天……好主动。

他依旧给我买灯,给我买糖葫芦,而且一式两份。

「为什么买两份?」我左手两盏灯,右手两串糖葫芦,都快拿不下了。

「补去年的。」萧晴岚淡淡道,「省得你老是跟我念叨。」

「……」

我生气地跺了跺脚:「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非要那么嘴硬做什么?

「我怕你惦记一辈子。」他把糖葫芦抢了过来,往我嘴里一送,彻底地阻断我接着跟他闹腾的可能性,「怕你七老八十了,还要怪我在你十四岁的时候没陪你过乞巧节,跟我翻旧账。我要是多缺几年也就算了,偏偏你从小到大,我就缺过这一年,你还不得念死我?」

……好像很有道理。

我确实干得出来这么小心眼的事儿。

我咬了一口糖葫芦,甜甜的糖衣包裹着微酸的山楂,确实很像我对他的感情。

咬下去是甜的,内里是酸的,但回味一下,还是甜的。

真好。他还是喜欢我的。

见我似乎在用心地回味,萧晴岚问我道:「好吃吗?」

我点点头,把糖葫芦递给他:「你尝尝?」

不知道他能不能尝出跟我一样的感情。估计不能吧……

「嗯,我尝尝。」

可他却没有咬我递给他的那一串。

他撩开了我的纱帘,吻上了我的唇。

那一瞬间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静止,只剩下唇上柔软的触感。萧晴岚撬开我的牙齿,浅浅地和我的唇舌交缠,旋即又放开。

「是挺甜的。」他整理好我锥帽前的帘子。

我木愣愣站在那里好半天,然后终于反应过来,脸颊也一瞬间烧红了:「萧小二,你居然非礼我!」

「我再不主动点儿,你真得跑了。」他似乎有些不满,「皇宫也是能随便进的?瞎闹脾气。」

「你居然还训我!」

「……」

萧晴岚好像被我的无理取闹搞无语了,拽着我的手出了长街,找了棵高高的榕树,轻功一跃就带我飞了上去。我俩在粗壮的枝桠上坐下,他揽着我的腰,避免我一不留神掉下去。

其实我轻功也很好。

可是该死的,楚小五你就承认吧,你分明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我提着灯和糖葫芦,一板一眼地无理取闹:「是你先不理我的,是你先不来我家的,是你先跟我疏远的——你凭什么教训我?你都那么暗示加明示了,我还要上赶着凑上去?怎么,还不准我另寻良配了?」

「另寻良配?」萧晴岚直接被我气笑了,「哪家良配敢娶你?娶回去挨你的揍,还是挨你哥的揍?」

「你、你你你……」我气急了,「反正不要你娶!」

他揽紧了我:「小五,别闹。」

我咬着下唇,偏过头去不理他。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是能不能换个方式?你真被选上了,我悔一辈子。」萧晴岚的语调很低沉、很认真,一字不漏地停留在我耳边,让我忍不住委屈了起来。

「换什么方式?」我垂眸问他。

「给你咬一口?」他伸出手。

我直接用力地咬了上去。

「嘶——!」萧晴岚大概是没做好心理准备,疼得吸了口凉气,「楚小五,你还真下狠口!」

我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好了,好了。随你咬,行吧?再来一口?」

我却轻轻地舔了一下刚刚的牙印。

萧晴岚的手臂微微一颤。

他一下把我整个儿揽进了怀里,低声道:「小五,如果到了十六七岁这个年纪,还终日只知道陪你玩乐,不去建功立业,你的父兄们都会看不起我的,也不会放心把你交到我手上,知道吗?」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

「是我最近没顾上你,我的错。」萧晴岚摸了摸我的头发,「但是近来不太平,我是真的忙。」

「不太平?」我有些疑惑。他上回跟我说的时候,我没当回事,可他又重复了一遍,难免让我开始在意。

「嗯……」他斟酌了一下,仔细地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人之后,还是告诉了我,「怀王可能要造反。」

我的瞳孔倏然间放大。

下一秒,我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避免自己叫出声来。

「怎、怎么会?……」

那可是皇上的胞弟,皇上最信任的王爷。

——怎么会呢?

「而且更麻烦的是,皇上不信,更不准太子殿下提起这件事。」萧晴岚的神色严肃起来,「我们查到,怀王可能和总兵府勾结,利用总兵府的兵力。我明日便要启程,去阻止此事。」

「危险不危险?什么时候回来?」我立刻担忧起来。

「你还在京城,我拼了命也要回来的。」萧晴岚认真地看向我,「小五,出宫,回家,然后等我回来,知道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然后扑上去揽住了他的脖子。糖葫芦吃光了,兔子灯被我随手挂在了树枝上,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萧晴岚还属于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属于我。

回应我的是紧紧的相拥。

我好喜欢这个人。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事情。

5

我被太子表哥接去了东宫。

同一批的秀女们都觉得我这是要被指给东宫了,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我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仿佛风雨欲来。

太子表哥收回了他的不正经,头一次那么郑重地对我说:「小鱼儿,我知道你武功不弱,替我保护好若若,明白吗?」

太子妃闺名若若,如今身怀六甲,快要临盆了。

想到了萧晴岚告诉我的事情,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但一个字也不多问。

「好孩子。」太子表哥揉了揉我的头发,却自己叹了口气。

我搬进了东宫,日日给太子妃请安,陪她在东宫花园散步,摸熟了以太子妃寝殿为起点,方圆几十米的每一处地方;更是把东宫里的每一个人都记了个清清楚楚。

大家只当我讨太子妃喜欢,没有人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

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我其实会武功。

而后,我听闻皇上和皇后娘娘赴京郊清泉宫避暑,带了炼制丹药的道人,道人还是怀王献上的。

皇上邀怀王同去,太子请皇上收回成命,遭到怒斥。

最终怀王去了,太子因不敬长辈,被勒令思过。

清泉宫兵变的那一天,太子妃临盆。

我知道东宫里有间谍,怀王选这一天,大概率是有意为之。

那一天,整个世界都变得晦暗,大片大片深灰色的云在天空中盘旋,沉闷的雷鸣从远方传来,炸响在耳畔。

太子被拘在东宫思过,得知消息的时候,怀王的人已经包围了整个清泉宫,就算太子动作再迅速,也来不及奔赴京郊行宫救驾。

皇上崩天,皇后娘娘自缢。

太子带禁军赶到,两边的人马血战了一天一夜。太子妃难产,亦痛苦地呻吟了一天一夜。

我守在太子妃宫中,用力地握紧她的手。

「嫂嫂,表哥就快回来了,你再坚持一下。」我的语调变得哽咽,「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最疼爱我的姨母自缢了。

我父兄都跟太子殿下在清泉宫血战。

萧晴岚音信全无。

怎么一夕之间,世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心里疼痛难忍,我却反复告诫自己要坚强。

——楚怀瑜,你是定国侯的嫡女,你母亲出自安国公府,你姨母是大邺皇后!现在太子殿下将太子妃和皇长孙的性命都交到了你的手上,你必须护他们周全!

我等啊等,等到的却是太子殿下中箭的消息。

我勒令东宫封锁消息,在太子妃临盆之前谁也不可以多说一个字。

可太子妃的乳娘还是告诉了她。

那一瞬间,我终于意识到奸细是谁。

可是来不及了,太子妃血崩。

我当着众人的面,挥剑斩下了乳娘的头颅,任凭血溅得满屋都是,然后提着带血的刀,对着一室跪地的人道:「保不住太子妃和皇长孙,就是这个下场!」

太子妃终于临盆。

孩子的啼哭声响亮,可母亲却是再也撑不住了。

太子殿下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的东宫。

他背后的箭一直没拔,只为回来见太子妃和孩子最后一面。

太子表哥对我交代了三件事。

第一,怀王以为总兵府的兵力已经在路上了,殊不知萧晴岚策反了对方,带回来的人是救驾的。

第二,怀王在来东宫的路上,但他自以为已经胜利了,会放松警惕。

第三,动用定国侯府和安国公府的力量,照拂好他和太子妃的孩子。

他快站不稳了。

我抱住摇摇欲坠的他,失声痛哭。

「小鱼儿,如今把这一切托付给谁,我都不放心……所以哥哥只能……交给你了……」他讲话很慢,气若游丝,「现在,我要去陪一会儿若若了……」

元华十七年,太子与太子妃皆薨逝于东宫。

太子死前留下口谕,封我为太子侧妃,抚养皇长孙启瞬长大。

我从东宫的兵器库里找出了一把千机弩。

弓弩由精钢打造,长二尺四寸,射程范围四十丈。

然后,我埋伏在了东宫的最高处。

黑云压城,暴雨终是倾盆而至。

豆大的雨点将我砸了个透湿,我却丝毫未动,任凭头发贴在脸颊上,雨水顺之滑落。

直到怀王带着大队人马闯入东宫。

他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只为来给太子殿下一家收尸。

可我却瞄准了他的头颅。

在我扳动悬刀的那一刹那,弩箭破空而出。

6

我的弩箭直接射穿了怀王的太阳穴。

这个男人演了一辈子,也隐忍了一辈子,却在最后关头,死在了一个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人手上。

在大雨中埋伏了太久,我的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

宫内已然吵翻了天。我在内宫死死地抱着孩子,不给任何人插手,任凭外面人仰马翻,声音大到几乎要掀翻屋顶。

「他们在吵什么?」我问道。

东宫的人答:「叛军还没降,怀王的其他党羽还想一战,此时需有人主持大局……」

「所以呢?」

「有朝臣说,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无法承担这个重任,应另择先帝的其他皇子继位。」

「笑话!」我怒吼,「不让皇长孙继位,他们想让谁继位?!」

我倏然间抽过对方腰间的佩刀,对方立刻跪下:「娘娘不可!」

「不要叫我娘娘。」我冷声道,「把怀王的尸体给我搬到前殿去。」

几乎所有人都集中在承恩殿。

有我家的、萧家的这群武将们,也有丞相、大学士等文官。一边把持着军队,另一边把持着朝政,一边要拥皇长孙继位,另一边要令择新主。

我让人把怀王的尸体往前殿一丢。弩箭早已让他的脸孔面目全非。

文臣们没有见过这个架势,皆连连后退,大喊「放肆」。

我提着刀走上前去。

「怀王是我杀的。」我一字一顿道。

然后,我双手挥刀,倏然间斩下了怀王的头颅!

漆黑的血液溅在地上、墙面上、漆柱上,斑驳得到处都是。

我冷冷地盯着那群人:「谁敢质疑皇长孙继位的合理性,一如此人!」

后来,我听见有人说:楚家的女儿,可能是疯了。

那就疯了吧。我心想。

反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整个世界就全都变了模样。

萧晴岚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发高烧。

拒不投降的叛军等的就是总兵府的援军,谁知萧晴岚直接带着总兵府的兵力了回京,大举清剿反贼。叛军头领意识到大势已去,很快地便选择了投降。

我已经带着皇长孙启瞬回了宫中。礼部正在准备他的继位大典。仪式虽然匆忙,却仍得要有。

这个孩子不哭也不闹,同样也不对我笑。他是不是感应到自己一出生就失去了双亲呢?那么孤独那么寂寞,每天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总觉得他什么都懂。

我好像是烧糊涂了。

内监对我说:「萧小将军求见。」

「不见。」我的嗓音沙哑,「让他走。」

内监没过一会儿又来回话:「奴婢赶不动萧将军啊。他纹丝不动站那儿,我们这些宫人哪能赶得走啊……要叫侍卫吗?」

我怔怔地看着房梁。

「……那就让他待那儿吧。」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一觉睡得很沉,我一直到半夜才醒,自顾自地摸了摸额头,好像是退了烧,我感到口干舌燥,摸索着要去找水。

值夜的宫女发现了我的动作,立刻赶上前来伺候。

「娘娘,奴婢给您倒水。」

「不要叫我娘娘!」我斥道。

「……」宫女低着头,端上水杯。

我润了润嗓子,接着便听见她道:「萧小将军还在外面,您看……?」

我一怔。

「现在几时了?」

「再过会儿就天明了。」

「……」

我让她下去了,自己却往床上一倒。

满脑子都是萧晴岚走前对我说的话。

「你真被选上了,我悔一辈子。」

「小五,出宫,回家,然后等我回来,知道吗?」

……

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过面庞。

可是萧小二,我怎么办哪?我能怎么办哪?我不能走。我走了,启瞬一个人在宫里怎么活得下去?那是表哥临终前的托付啊。还有一家人的祸福、荣辱,都寄在这个孩子的身上……

7

平叛。继位。改元。

时间过得极快。

启瞬继位就在明天。依表哥临终前的口谕,我要抚养启瞬长大。因此,就在明日,我亦会被封为太后。

……太后,哈,太好笑了。我这个年纪,居然要当太后?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我直到这一瞬间才开始觉得世界已然崩塌,内心兵荒马乱,我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当这个太后。

我要出宫,我要出宫!

我高喊着「我要出宫」,却被一屋子的宫女太监们拦得死死的。他们说:「娘娘您不能出宫,明日就是皇上的登基大典,您哪儿也不能去。」

最终我颓唐地坐在地上,珠钗散乱。

是啊,我不能出宫。

我一辈子都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到了半夜的时候,我还是劈晕了守夜的宫女,翻了出去。

皇宫这个鬼地方困不住我,除非我想自己困住自己。

我飞奔出去,去找萧晴岚。我知道他在哪儿。他在离皇宫很近的位置有个小宅子,若他某一阵子时常出入宫中办事,便会住在那里。

他现在肯定在那儿。

我连衣服也没换,穿着白色的寝衣,赤着足,奔跑在京城的大街上。夜晚宵禁,街市里一个人都没有,月亮那么亮又那么冷,大大的玉盘悬在天上,银辉之下,只有我一路夜奔,黑色的头发和纯白的衣摆随风飘扬。

我到了那座宅子前,大口地喘气,拼命用力地敲门。

很快地有人给我开了门。

是萧晴岚。真的是萧晴岚!

「小五?!」他一瞬间错愕非常,却在下一秒立刻脱下外衣裹住了我,环视四周,确定周围没人才关上门。

我扑进他怀里,那一瞬间,终于泪崩如海啸。

我放声痛哭,哭得抽噎,死死地环着他的脖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见你,跟做贼一样……」

他没说话,只是死死地抱紧了我,像是要把我勒进他的肋骨里。

好疼。

可是疼痛才能让我觉得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我哭得撕心裂肺,却感觉到他也在微微抽搐,我抽噎着抬起脸看他,发现他亦满脸是泪。

萧晴岚。

我的竹马。

我的爱人。

我恍惚间想起过去的一年。

他不是没有理我。他只是因为领了禁卫军的职,忙过了头。他还是有让人递口信给我,捎礼物给我,节日的时候陪我一起过,我有任何危险他都会及时赶到。

是我患得患失,总觉得不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在一块儿,便要跟他闹脾气。

他纵容我、偏宠我,只是极少用语言去表达。

但你只要问他,他从来就没有不承认。

我哭着说:「明天以后,我就真的是皇家人了。可是萧晴岚,我应该嫁给你的……全京城都知道,我应该嫁给你的……」

萧晴岚把我揽得更紧,我更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他勒得发痛。

我捧住他的脸,踮着脚尖亲吻他,混杂着咸涩的泪水。

趁着我还没有封号。趁着一切还没有尘埃落定。

我说萧晴岚,我是你的。

就好像我曾经在家画你的肖像,一边画一边说,你是我的。

8

次日的登基大典,因我失踪,宫里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闹哄哄的。

我回宫的时候,正听见有人在商量,说要不要派禁军在全京城寻找我的下落。

我走上前去,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闹什么闹,本宫回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自称。

「娘娘!」周围的人黑压压地跪了下来。

我也终于没有再拒绝这个称呼。

启瞬登基的第一年,西羌知我朝动荡,大举来犯。萧晴岚自请去边关。我没有去送。

第二年,西北边关捷报连连。萧晴岚先是带领前锋营骑兵,而后升了副将,再升了主将,被封为骠骑将军。

第三年,西羌退兵,边关百姓奉他为战神。大部队都班师回朝了,他却自请常驻边境,恢复因战事而凋敝的民生。

第四年,我在宫宴中听闻,大学士家想和萧家结亲,萧晴岚回信称自己已经娶了妻子。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又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逃出了宫,却是偷偷地跑回了家,翻出了我少女时期的那些画。一张又一张,全是各式各样的少年人。

他曾是我的。

现在是别人的了。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西北地区交上来的税负一年比一年多。

朝臣问我要不要封赏萧晴岚。

我说,你们看着赏吧。

他们又说,依制,我应该给萧晴岚的家眷封诰命。他母亲已有诰命在身,我该封赏他的妻子,让对方进京,领旨谢恩。

我怔怔地坐在那里。他们喊了我好几声「娘娘」,我这才反应过来。

我说:「哦,那封吧。进京谢恩就不必了,怪远的。」

后来边关回了信,说萧晴岚俱辞之。

第十年,京中海棠花开,粉红与粉白簇拥成一团。皇宫的御花园里有上好的海棠花树,我爱遣散宫人,独自翻身上去饮酒,累了便枕着春风入眠。

睡梦里,我回忆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我小时候皮得很,惯爱爬树。有一回爬上了街上最高的那棵海棠树,上去时兴奋得不行,结果自己却下不来了。

十来岁的孩子,还没到男女大防的年纪,却也有了意识。同行的玩伴中,女孩子们没能耐救我,男孩子们又不好来救我。

最后他们还是把萧晴岚给喊了过来。

他对我伸出手,说:「小五,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树下全是人。我上树下不来的笑话大抵很快地就要传遍京中,可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萧晴岚有资格接住我,我像蝴蝶那样扑了过去,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个满怀。

……

梦醒了。

我用手背擦拭眼睫,却发现满脸都是泪。

我如果喝多了,睡在海棠花树上,通常都是启瞬带人接我回去。

他小的时候,我会偷偷地带他出宫玩儿。皇宫一向困不住我,即便我带个孩子,也依旧困不住我。

启瞬一板一眼地跟我说:「母后,这不合规矩。」

我挑起眉,告诉他:「母后就是规矩。」

我曾经给他形容我当初如何威风凛凛地一箭穿破怀王的太阳穴,又如何当着崔相的面把怀王的脑袋斩下来,每每这种时候,启瞬就忍不住嫌弃我:「也不知道父皇当年为什么要把我托付给你。」

我哈哈大笑,却是笑中带泪。

我说:「启瞬,你知道什么是信任吗?」

就是你明明很清楚有些人更聪明、更有能耐、更运筹帷幄,可是你永远不放心把最重要的事情交到对方手上。到了关键时刻,你能信赖的人极少。

所以固然我哪儿哪儿都不上道,既不大家闺秀又不雷霆手腕,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母仪天下的样子,可表哥依旧知道我一定会拼了命去保护你,哪怕牺牲所有。

启瞬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一样,道理一点就通,背书、学东西也特别快。

我对他说:「先帝也是由祖母抚养长大的,十四岁亲政。我觉得你还能再早一些。」

他一板一眼地问我:「母后很盼望儿臣亲政吗?」

「当然。」

「所以,母后是想离开儿臣了吗?」

我一滞。

我旋即笑了起来,对他道:「我能去哪儿?」

可他好像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并没有想好要去哪儿,我总觉得自己已然无家可归。

你习惯了皇宫的生活,把自己变成了一只笼中鸟,其实你一直都握有那把打开笼子的钥匙,但当年是你自愿走进来的,你自愿把自己锁在这里。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你再度打开笼子,你也不会飞翔了。

9

第十三年,萧晴岚回京。

崔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近来暴躁得很,非要边关将领通通地回京述职。

启瞬对我说:「母后,崔相说萧将军功高盖主,边关百姓只知萧家,不知李朝。」

我「哦」了一声:「你若不放心,给他换个地方。」

启瞬道:「母后不觉得萧将军有别的心思吗?」

我笑了两声:「他唯一的心思,大概就是不想回京。」

——不然当年也不会自请去前线,也不会这么多年都不肯回来。

但萧晴岚还是回京了,和其他边关将领一起。

前朝的事儿我通常不插手,但述职完了,将领们却得进宫领宴。

我谎称身体有恙,没有去参加宫宴,而是又一次独自去御花园饮酒。我斜斜地躺在海棠花树嶙峋的枝桠上,手上提着陶制的酒壶,慵懒地靠在那儿。

抬头便是粉白的花簇,花簇之间是清冷的月亮。

我的少年郎,当年便是清风冷月一般的人。也不知道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我近来愈发嗜睡,因为梦中总能回到过往。

我睡得很浅,花树下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小憩。

我懒懒道:「启瞬,宫宴结束了吗?」

底下的人没有接话。

我想了想,自己翻身下了树,却因饮了酒,一下子脚软没站稳。

然后倏然之间,落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之中。

不是启瞬。

启瞬不至于比我高一个头。

我蓦然抬首,有些朦胧的视线一瞬间清明了起来。身着朝服的男人好像被边境的风霜磨砺得更挺拔了,面部轮廓更加棱角分明,气息却一如既往令人安心。

对方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倒映出了我的影子。

「萧……将军。」我顿了顿,还是换了称呼。

他好像变了很多。

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过来的,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看他。

我总不能请他喝酒吧。

他却率先开了口。

「娘娘怎么一个人在此处?」

我低低地「哦」了一声,说:「我不喜欢热闹。」

这一开口,又觉得很没说服力。

我小时候分明很喜欢凑热闹。

心里忽然烦躁不安了起来。我本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大家各归各位、各走各路,他当他的大将军,我当我的太后,年少的事情分明都像风那样散去了,就连记忆里对方身上的气味都已然模糊不清。

可他站在我的面前,只要一刹那,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瞬间塌陷了一般。

我有些哽咽,却还是对萧晴岚说:「你带妻儿回来了吗?你最好早点儿送他们走。崔相这回想要把边关将领的家眷都扣在京里。」

萧晴岚一怔,然后抿了抿唇,对上我的眼睛。

「小五。」他喊道。

我的心里蓦地一颤。

我不敢与他对视,他却坚持道:「小五,你看着我。」

可是我怕我再看着他,就整个人都绷不住。

「我和我的妻子,成婚于先帝十七年的夏夜,改元前的最后一天。」萧晴岚的嗓音低沉,「她一直一个人在京里,我不放心。我这次回来,是想带她走。」

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破碎了,紧跟着是山崩海啸一般的坍塌。我下一子扑进了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嗓音沙哑、撕心裂肺。

过了这么多年,你们都成了糟糕的大人,你想象过无数次你们的重逢,可真的到了那一刻,你还是只想和那个人紧紧地相拥。

我不知道醉了多少次酒,梦回了多少次年少的时光。

如今他终于重新回到了你的身边,你才终于意识到你的心里其实空了巨大的一块,除了这个人,无论什么都弥补不了。

「萧小二。」我喊出了那个孩提时代的称呼。

「嗯。我在。」萧晴岚弯了弯唇角,笑得苦涩而又温柔。

「你在西北过得好吗?」

「不好。」他摇摇头,「但想着你在京中,还能撑一会儿。」

我的心脏在一瞬间抽痛起来。

「小五,你愿意跟我走吗?」他问我。

「西北好玩儿吗?」我问道,「不好玩儿就不去了。」

萧晴岚又笑了起来。

我好像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到他面前,就会变得任性。

都是因为有人纵容的缘故。

萧晴岚想了想,对我说:「塞上有绿洲,有芨芨草,春风吹过的时候,草原上会一夜开满淡黄色的小花。和京中风景不同,亦不如江南绵软,但我想你会喜欢,因为很自由。」

自由啊……

萧晴岚真是了解我。光是听他的描述,我就已经心向往之了。

「那我跟你去。」我把头埋进他怀里。

「好,我带你走。」他的语调无比郑重。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我又蓦地委屈了起来,「这么多年,你连请安折子都不写一封,崔相还以为你要造反呢……」

「想过要写。」萧晴岚的嗓音低沉,「但是害怕物是人非,因而不知道该如何提笔。」

「那你现在觉得物是人非了吗?」

「没有。」他摇摇头,「见到了你,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10

萧晴岚此番回京,竟和诸位大臣一同联名上书,请皇上亲政。

这大约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他说要带我走,绝非一时兴起。

崔相硬把他叫了回来,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又急匆匆地想要把人赶回边关去。

启瞬下朝后回来后,突然对我道:「母后,崔相说,萧将军和您有私情。」

我拿着茶碗的手一滞。

「什么叫『私情』?」我反问他。

启瞬皱眉。

我又道:「我和他之间,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私情』。」

因为那些我们还在一起的年月里,我和他之间从来都是光明正大。

可是没多久,启瞬却来跟我请罪。

他说:「外面的谣言传得有些凶,儿臣不肖,要关您一阵了。」

说罢,他让人封了我的宫。

我一时震怒,可他却没再看我,而是对围在我宫外的侍卫交代:「夜里三班轮守,看顾好太后。」

启瞬对外说我病倒了,又说宫中无人看顾,故传崔相的妻女进宫侍疾。

人在当天就被接进了宫。我被人摁在纱帘后面,隔着帘子和崔夫人见了一面,只听启瞬淡淡道:「朕也不忍真的劳动夫人,夫人便去佛堂为母后抄经祈福吧。」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既把我困住了,又把崔相的家眷软禁了。

我他妈当真养了个好皇帝。

内外压力兼施,没过几天,崔相就主动地提了还政。

皇上亲政,下旨让各边关将领回到驻守之地去。萧晴岚自然也在其列。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刻就要冲出宫去。可殿外被侍卫层层把手,我根本找不到机会。情急之下,我直接拔了侍卫的剑,把剑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启瞬赶到的时候,我脖颈间的皮肤已然被割出了血珠。

他黑着脸夺过我手中的剑,往地上一扔,传来「咣当」一声清脆的声响。

「都滚下去!」他呵斥周围的人。

启瞬一言不发地给我上药。

我一动不动,却也不看他。

他把药罐往桌上一拍,好像很生气,又终是叹了口气,传人进来,将提前准备好的包袱推到我跟前。

「母后自己看吧。」

我掀开了包袱。

里面是两套简单轻便的胡服,另有一套身份文牒,和我原先的姓名都不同了。

我倏然间抬头,却见他定定地看我,死死地抿着唇,似乎有些委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问了您那么多次,您都不说。」

「……」

「儿臣没想真关您。」他垂眸,「儿臣就是生气。无论儿臣怎么问、怎么试探,您就是一个字都不说,就想一个人跑,您想过儿臣吗?」

「……抱歉。」

我觉得我被迫在这皇宫里待了十三年。

可在启瞬的眼中,我却是一夕之间,就不要他了。

他唤我「母后」,却很清楚我是他的姑母。我跟他说起过他的父母怎样恩爱、怎样日日期待他的到来,说他怎样像他们,模样也好,性格也好。

启瞬很早熟,却也很依赖我。

我是他仅剩的家人了。

「您以为萧将军是怎么进的御花园?」启瞬闷声道,「还不是我放的。」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他是真的早就知道。

我临走之前,启瞬忽然问我:「这些年,您时不时地问有没有西北那边的请安折子,都是因为萧将军吗?」

我不再瞒他,而是点了点头。

启瞬叹了口气:「那您可别跟他一样。以后,我也会天天等请安折子的。」

我笑了起来:「我一定会写。」

尾声

启瞬登基的第十三年,宫中传来丧讯,太后缠绵病榻多日,终是无力回天。

太后病中,崔相夫人奉旨入宫侍疾。崔夫人出宫后说,当时隔着纱帘,见太后形容疲惫,轻减了好些,却不曾想到,竟是最后一面。于是宫内宫外,无人怀疑太后的突然离世。

原来启瞬让崔夫人入宫,还有一石二鸟的作用。

彼时我已经随着萧晴岚到了塞外。

一到将军府,府中的人便都出来迎接,说是听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夫人的模样,和将军屋里挂着的那张画像,果然是一模一样。

我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却依旧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

真好,他还在我身边。

有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走了出来,扎着羊角辫,抱着布娃娃。

萧晴岚道:「忘了跟你说,她是……」

「母亲。」小姑娘直接喊出了声。

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让我忍不住往后跳了一步,气不打一处来:「萧晴岚!你你你……」

「——是我副将的女儿。」他打断了我,然后放低了声音,「她父亲战死沙场,生母去年也病故了。后来我收养了她。」

我这才回过神来。

然后忍不住感叹:「我还没成婚,怎么就儿女双全了呢?」

萧晴岚握住了我的手,认真道:「小五,我们成婚十三年了。」

小姑娘叫呦呦,胆子很大,和我小时候的性子有些像。

她很快地跟我混熟了,跟我说:「母亲,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

「——其实我之前以为父亲喜欢男人。」

我「噗」的一声,差点儿把茶喷了出来。

「父亲的书房里,藏着好多本小人画儿,画得特别好。」小姑娘眨着眼睛,「都是和别的男人在一块儿。每一本小人画儿的主角都不同,而且人都长得好好看……」

我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如果我没弄错,那肯定是我画的……

儿时荒唐啊,当真荒唐。

那会儿我总想引起他的注意,又气恼于他不理我。

可我的少年人,分明始终把我放在心上。

京中已是春末了,西北却刚刚出了冬。萧晴岚带我出去跑马。塞外春风遍野,满地的芨芨草与小黄花,天地自由而广阔,和他跟我描述得一模一样。

我靠在他的怀里,对他道:「萧小二,你这回欠了我十三个乞巧节了。」

「你要不要把账一起算了。」他笑了起来,「还有生日和新年,一口气算完,省得以后天天跟我翻旧账。」

「不算了。」我捧着他的脸,吻上他的唇,「都没你重要。」

人在年少的时候,总觉得时光漫长,未来的一切都很遥远。

直到有一天,你和这个人相隔万里,突然发现自己当年那些悸动、倔强,迫切想要证明什么的愿望……其实通通都不重要。

你还是想他牵着你的手,陪你一起逛花灯会,想一年又一年地让他为你庆祝生辰,想要他给你买兔子灯和糖葫芦,贪恋他的温暖与怀抱里的气息。

周围人打趣你们,就由着他们去吧,反正你爬到海棠树上不敢跳下来的时候,只有他有资格伸手接住你,因为谁都知道他是你的,你也是他的。

你们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分别了那么那么久,才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件事。

还好,都还来得及。

在这遥远的塞外之春,所有的美好,都定格在了铺满小黄花的原野之上。

(完)

作者:花醉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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