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花用什么材料最逼真(从致幻到装饰唐代)

假花用什么材料最逼真(从致幻到装饰唐代)(1)

> 敦煌254窟-网络

最近几年,从iMax电影到迪士尼乐园,从虚拟现实游戏到teamLab展览,时下的消费体验已经越来越趋于“沉浸”。在新媒体艺术得到长足发展的今天,“沉浸”一词通常被用来描述虚拟现实的一个特性,也往往让人联想到新的技术与时尚。但其实,沉浸式体验(Immersiveexperience)早在原始时代就已经存在,法国的拉斯科洞窟壁画,创作于一万七千多年前,身处洞穴之中,你会感觉自己仿佛穿越了时空,在沉浸感上甚至强于一些现在的VR技术。在历史上,宗教往往善于营造沉浸式空间,让身处其中的信众忘记时间和自我的存在,以便进入神秘的精神世界。视觉艺术也因其善于制造幻象的特质,而成为必不可少的沉浸媒介。相比于西方,中国由于文人思想长期占据着审美系统的主导地位,难免有着排斥感官经验的传统。但在主流话语之外,我们实际上保存着更为多元的视觉文化资源,尤其在佛教艺术中不乏有关沉浸式体验的探索。而敦煌莫高窟作为印度、西域和中原佛教思想、艺术的汇聚之处,更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石窟式沉浸空间。

“凹凸花”与莫高窟的沉浸式体验

莫高窟始建于十六国时期,据记载,前秦建元二年(366年),僧人乐僔路经此山,忽见金光闪耀,状有千佛,于是便在岩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此后一代代禅师相继在此建洞修禅,到隋唐时期这里的洞窟已有千余个。对于乐僔的经历,一般认为这是描述禅师入禅时眼前浮现的一种幻象。按照佛经的说法,坐禅僧人在禅定中能否见到这种幻象,是能否成佛的标志。而所谓“禅定”,简单说,就是要求僧人杜绝一切尘世杂念,在思想高度集中的情况下,让精神进入到一种虚幻的佛国幻境。因此,如何将修行的场所营造成一方易于产生视觉幻象的空间,便成了僧人最根本的诉求。在唐代莫高窟,一种叫作“凹凸花”的装饰被大量绘制在石窟的内壁,正是这种装饰艺术在空间致幻上无疑发挥了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

关于“凹凸花”的文献记录,最早见于唐代许嵩编撰的六朝史料集《建康实录》,原文说:“(一乘寺)寺门遍画凹凸花,代称张僧繇手迹,其花乃天竺遗法,朱及青绿所成,远望眼晕如凹凸,就视即平。”从字面意思上理解,这句话是说,这些画在寺门上的花卉图案看上去好像凹进去,又好像凸出来,这种交替出现或同时出现的视觉现象容易让人产生眩晕感。文献中的“眼晕”二字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凹凸花”的核心特征——视觉致幻,而这恰恰是僧人进入“禅定”的催化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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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1窟主室藻井-《敦煌壁画全集 》

虽然许嵩笔下的一乘寺早已不在,但通过唐代莫高窟第321窟的藻井复原图,我们仍然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凹凸花”的视觉特征:图案如同万花筒般,严格按照几何原理设计排列;以白为底,背景施以土红,纹样使用石青、石绿和黑色,色彩对比强烈;以色阶渐变的方式晕染,富有光学衍射的律动感。试想一下,如果石窟中布满这样的图案,在其中修行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以稍早一点的北魏254窟为例,此窟是莫高窟最早的中心塔柱式洞窟,兼具僧人禅修与信众观禅的功能。步入254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交脚弥勒佛像,佛像身上的颜色大部分已经剥落。当我们在石窟中坐定,目光随着中心柱往上移,可以看到整个石窟的天顶和人字坡全部被带有佛教元素的“凹凸花”纹样铺满,仿佛置身于佛国的宇宙。如果盯着天顶稍久一点,十分容易陷入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之中,进而产生某种神秘幻象并非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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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繝纹锦针衣-《中国新疆古代艺术宝典》

进入唐代以后,这种四壁装饰“凹凸花”石窟已经非常普遍。可以说,“凹凸花”是唐代佛教禅窟修行当中制造神秘体验的重要一环,通过直接刺激人的视觉神经,它为唐代僧人进入“禅定”状态打开了一条“捷径”。而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以“凹凸花”为关键装饰元素的石窟壁画实际上充当了一种古代的沉浸媒介,僧人们有效地利用“凹凸花”的致幻功能,将莫高窟打造成了一座以佛教为主题的沉浸式空间集合体。既然,“凹凸花”的功能如此重要,它又是如何被设计出来的?

融合印度、西域与中原的装饰工艺

在《建康实录》中,许嵩认为“凹凸花”的绘制技术来自“天竺遗法”,这其实只说对了一半。所谓“天竺遗法”主要指的是“凹凸花”的色阶渐变晕染方法,这确实可以直接溯源到印度的“凹凸法”,正是这种不同于中国传统“线描”的绘法,让“凹凸花”产生了奇妙的色彩律动感。但“凹凸花”的几何图案设计,其实是西域与中原装饰基因融合的产物。

“凹凸法”原本就是服务于印度佛教艺术的绘制技术。从源流上讲,这套独特的绘法可以一直追溯到古希腊的“明暗法”。在公元前4世纪,由于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开启了希腊化时代,希腊文明辐射到印度次大陆,并在印度形成了希腊化的佛教艺术,即著名的犍陀罗艺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希腊化的造型艺术也发生了明显的印度化倾向。“明暗法”中原本遵循的固定光源、透视原则被放弃,而色彩晕染的技术却得以保留,并进一步拉大了色彩的对比度,增强了视觉的感官体验。显然,“凹凸花”继承了这一特性,在用色上也多使用红、绿、黄、蓝、白、黑等强对比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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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254窟-《图说敦煌二五四窟》

在印度,“凹凸法”描绘的对象多以佛像和佛教经典中的场景为主。但在敦煌,由于频繁的物质文化交流,来自西域和中原各地的图案和纹样十分流行,并大量融入进壁画的装饰之中。因此,在“凹凸花”的样式中,我们既可以看到模仿中原传统建筑结构的藻井图案,也可以看到带有明显西域特征的菱形格和同心圆等图案。但从构成上,这些图案大多呈现为层层套嵌、重复排列、细节程式化的特点,填充其中的莲花、供养菩萨等形象,也都明显趋于图案化、纹样化。为了适应这种装饰化倾向,融入图案的“凹凸法”,在设色晕染上也更加规范化和程式化。

简单说,“凹凸花”是一种将印度“凹凸法”与西域、中原图案融合为一的新型装饰,尽管基因来自不同的文化,但它们却能够被有机地整合在一起,共同强化图案的致幻效果。从感官经验的角度来看,这并非偶然,因为佛教的神秘体验是“凹凸花”诞生的因,最终选择何种视觉样式呈现只是果。

视觉感官经验的沉淀与迷幻艺术

现代认知科学研究认为,世界各大宗教在修行过程中各自追求的神秘体验,其实是一种人类共通的特殊感官体验。这种神秘体验是由于人的大脑神经系统进入到一种自我意识消解的“变性意识状态”之中,此时人的精神完全沉浸在一种超脱自我的、灵魂与万物合一的喜悦之中,在这种状态下通常会看到类似的场景:万物被笼罩在一轮轮光晕之中,绚丽明亮的色彩闪烁其间,空间在不断地旋转等等。不难发现,敦煌石窟内营造的致幻空间,实际上是对这种神秘体验状态下所见世界的模仿,而“凹凸花”本质上是这种体验沉淀的一种视觉模式,一种凝结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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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幻艺术-Wikipedia Commons

赫胥黎在《知觉之门》中认为,不但不同的宗教、不同的修行方式可以带来共通的神秘体验,麻醉剂和药物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在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嬉皮士运动中,人们热衷于通过服用LSD进入迷幻状态,这场精神的狂欢也掀起了一场全球性的迷幻艺术浪潮。有趣的是,这些迷幻艺术的特征和“凹凸花”有着惊人的相似性。这当然不是巧合,因为两者的创作动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都在试图用图像捕捉人类共通的神秘体验。只不过对于迷幻艺术家而言,他们希望用画笔记录那个迷幻的世界,用以日后隔靴搔痒。而唐代的僧人们则试图通过凝视石窟上的壁画,以进入“禅定”的状态。

“凹凸花”的流行与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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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印座-正仓院官网

“凹凸花”在唐代的流行有着深刻地宗教根源,但在晋唐时期的文献资料中却鲜有关于“凹凸花”的记载。除许嵩的《建康实录》外,仅在《唐朝名画录》尉迟乙僧条目里有一处记载,说:“乙僧今慈恩寺塔前功德,又凹凸花面中间千手眼大悲精妙之状,不可名焉。”这种文献上的相对“缺席”似乎不难理解,“凹凸花”独特的视觉感受和宗教基因显然与文人群体的审美相龃龉。但即便如此,通过这仅有的两条文献,我们仍然可以窥见“凹凸花”在当时的流行程度,至少从张僧繇到尉迟乙僧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凹凸花”已经被广泛地用于除石窟壁画以外的各种佛教空间和媒介之中。众多出土的文物也能够佐证这一点,比如,法国吉美博物馆收藏的编号为MG.26462的唐代“绢画华严经变”,画中佛陀的头光、身光和身下的莲花,明显都带有典型的“凹凸花”特色。而在今天新疆地区出土的各种带有“凹凸花”风格的唐代纺织品残片,则进一步说明,“凹凸花”装饰在唐代已经脱离了佛教空间而走进世俗生活。在这个过程中,“凹凸花”逐渐演变为一种独特的纹样和流行元素,融入到丝织品、泥塑、建筑和器物装饰之中,甚至连名字都发生了改变,比如这种带有色彩渐变的织法通常称为“晕繝”,而在《营造法式》里,这种风格的装饰则被称为“叠晕”。

唐王朝作为一个世界性帝国,通过丝绸之路编制了一张覆盖欧亚大陆的物质文化交流网络。“凹凸法”正是通过这张网络从印度出发,经由西域传入中国,而本土化的“凹凸花”工艺也是经由这张网络,向东传播到了朝鲜半岛和日本。在日本“凹凸花”被称为“繧繝彩”,显然取自中国的“晕繝”一说。日本的国宝,奈良正仓院的香印座,表面装饰使用的工艺正是“繧繝彩”,当我们从上面观看香印座时,它其实就是一朵绘在金属器物上的“凹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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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金薄絵盤甲

一方面,“凹凸花”作为装饰工艺逐渐融入到各种不同的领域之中;另一方面,它虽然在画史中相对“缺席”,但仍然和中国传统的绘画体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没骨法”是中国山水画和花鸟画中普遍使用的一种晕染法,始见于南宋文献。这种绘法被描述为“以青绿重色图成峰岚泉石”,而文献中“没骨法”的开创者正是传为绘制一乘寺“凹凸花”的张僧繇。可见,“没骨法”与“凹凸花”之间存在着直接的关联性。虽然张僧繇的真迹已不见,但在敦煌壁画中,以石青、石绿和黑色晕染的山水并不少见。这些图像也为张僧繇开创“没骨山水”一说提供了进一步的视觉佐证。

总体而言,“凹凸花”曾经对中国乃至整个东亚地区的宗教、工艺和艺术产生了不可忽视的深远影响。虽然,今天莫高窟中的大量壁画已经褪色、脱落,“凹凸花”的样式也早已不再流行,但它作为一种视觉文化资源,仍然具有“当代”的潜质,至少在沉浸式体验日益流行的当下,“凹凸花”这种独特的视觉模式,完全可以重新融入新的媒介之中,再次创造出更加炫酷的沉浸式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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