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到老情人(遇见老情人)

再次遇到老情人(遇见老情人)(1)

01.

有没有试过在街上碰见旧情人?我碰见了,在昨天。

从咖啡厅出来,拖着两个孩子,司机还没把车子开过来,天气潮湿,我头发又好几天没做过,粘在额角,一条裙子被团得稀皱,就是在这种尴尬时分,有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挡在我面前,叫我一声“小鲁”。

我牵住孩子的手,抬起头,一眼就把这位男士认出来,因为他的样子一成也没有变。

仍然是高挑身材,穿戴得恰到好处,也许眼角多了一两条皱纹,比以前更加成熟,但这是立炯,错不了。

“万立炯!”

“李小鲁,”他哈哈笑出来,“你跟以前一模一样。”爽朗的笑声中却带着感慨,我一下子就听出来。

一样?我还一样?十年前跟十年后还一样?忽然间鼻子发酸,强做镇静,搭讪说:“回来了,几时吃一顿饭?”

“我这个人,你不是不知道,什么地方黑往什么地方跑,本城经济崩溃,我偏偏来到这里。”

他虽然在自嘲,但声音却非常振作。

就在这个时候,司机赶至,女佣把孩子们抱入车子。

立炯给我一张卡片。

我拿在手里,很惘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只能向他点点头。

我上了车,两个儿子扑上来,继续把我的身体做战场。我轻轻推开他们。

我两边腮帮子有点痒,搔了两搔,才发觉那里的皮肤很热很烧。

看在立炯眼中,算是什么?重逢的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但太不公平了,他永远在状态中,而我,他该怎么想?他此刻会不会在笑:那真是小鲁?那么老那么丑。

要命,真亏他还说我跟以前一样。

一样?我绝望。今天出来之前,为什么不好好打扮一下?我并没有七老八十呀!衣柜里满满是今年时兴的衣裳,为什么没有穿上?偏偏一个疏忽,便叫他看到我这个鬼样。

我取出他的卡片仔细一看,发觉他在大学里教书。薪水虽不高,职位也普通,但生活必然是稳定而愉快的。

那一日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整日很彷徨很唏嘘,千丝万缕,如数百个蚕茧的丝头一起抽出来,不知如何处理,我一时似置身滚汤中的蚕蛹,一时又如抽丝之人,心中紧一阵松一阵。

等得允新应酬回来,我发觉自己什么也没吃过,正闹胃气痛。

我问他什么时间了。

“十二点。”

我抬头看钟,明明半夜两点半。

他老是这样嬉皮笑脸,永远说无论多大的应酬,老是准时在十二点回家。

是吗,他的十二点不是我的十二点,他这个人撒谎与众不同,听的人没相信,他自己先相信了。

结婚九年,孩子都这么大了,他还是没有真心。

昨夜就是这样的胡乱睡下。

02.

第二天是发薪水的日子,两个佣人一个司机都要打发,开出支票,查一查允新的户头,发觉钱不够,匆匆出去存现款,觉得跟允新再次摊牌的时间到了,于是顺带约他吃午饭。

他很不愿意的出来,心不在焉。

不知怎地,我坐在他对面,他的眼睛却不看我,眼神四面乱窜,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

“有什么话必须要十万火急现在说?”他不满,“晚上说不行吗?”

“可是你晚上永远不在家。”

“谁说的?”

“允新,我不得不对你说这个:三辆车子能否卖一两部?还有,司机好不好先辞退他?实在开销太大,按出去的房子又背利息,应付不过来。”

允新一听这话,竖起两根眉毛,“什么?你巴巴的出来就同我说这个话,我一直赚钱来养这个家,什么也没亏欠你与孩子,你们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此刻经济不景气你晓不晓得?公司在蚀本,劳驾你出马,你就要我卖车?好好好,我不求你,我去求人。”他把餐巾一掷,就要站起。

我连忙按住他,“允新,我实在没有法子,我能做什么?按出去的房子不是我的,我两个嫂子已在说话,说老人家对女儿怎么这么好,挣下来的产业不交予子孙,倒给外姓人。”

“好,我都听懂了,我到外头想办法,免得你娘家说我张允新把你们姓李的给拖垮了!”

他怒气冲冲的走掉。

我呆呆的坐在饭店里。

侍者把甜品端上。我看看碟子,冰淇淋做得精致异常,但是我的胃口犹如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叹口气,同自己说:李小鲁,别太滑稽了。

刚欲签单子走,有人说:“小鲁,又碰见了。”

我抬头。

是立炯,我的面孔又涨红。

怎么又是他?怎么这个城这么小?

他自动拉开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他说:“你的冰淇淋化了。”

他看上去那么英俊动人,眼光仍然充满关怀。

我定一定神,看看今日自己的打扮,总算过得去。但一颗心又吊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有没有看见我同允新吵架?

立炯问:“你朋友走了?”

“我丈夫。”

“啊。”他搔搔脖子,“忘记你结婚快十年。”

我连忙看着窗外,借此掩饰自己的感情。两颗滚烫的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才强吞下肚子。

是的,他记得很清楚,十年前,我没有跟他,我选了张允新。

“你很静。”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上了三十岁,女人的嘴如果还能静下来,那是会生癌的,你是没见过我在牌桌上东家长西家短那个劲。”

“是吗,我记得你是活泼的。”他说。

“立炯,你结婚没有?”我忍不住问。

“没有,始终没遇见那个适当的女子。”

“回来这里,很快会遇到,这里华人女子多的是,都很时髦好看能干。”

“替我做媒?”

“为什么不?”我仍然展露着牙膏筒里挤出的笑脸。

“你的孩子很可爱。”他吁出口气,“那么大了。”

“都在国际学校念书。”

“什么,”他有点讶异,“将来不是不懂中文?”

我绝望而无奈,“他们父亲的主意。”

立炯看我一眼,过一会儿才问:“婚姻生活愉快吗?”

我忽然生气了,“怎么可以这样问?这等于叫人在三秒钟内回答'生命有没有意义'、'战争带来什么后遗症'以及'如何对抗癌症',神经病。”

立炯一怔,随即哈哈笑出来。

而我,我唇枯舌焦地坐在他对面。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老是不放过人。”他说。

以前,这种字眼特别的刺耳。

我说:“立炯,星期六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好。”

“我给你地址。”

“我早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麻痹的心忽然大力跳动起来,非常不自然。

分手后我独自站在路边等车,站很久,并没有察觉司机已将车驶过来,很久之后才听见他叫我。

回到家,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穿戴很整齐,发型也时髦,但是看上去总没有生气。

精神不能靠外表装潢。

我放下手袋,在沙发上坐很久。

女佣斟上茶,我呷一口。

允新今日同我不欢而散,晚上又不知道要几点钟回来,这种日子还怎么过下去?欠着一屁股债夜夜笙歌,真亏他睡得着吃得下。

在这两年不景气中,我足足瘦了五公斤,总共那么一点点钱,被允新玩得变魔术似的,前些日子炒金子炒股票回来的小利,用来付首期买大房子,还没偿清这一笔款子,又将房子押了去买几部车子,余款套入美金,外币才升一点,立刻放出去变回原来币值,略有进账,马上见使驶帆,用来养两匹马,又到处打听游艇价钱……

弄得我眼花缭乱,尚未定下神,忽然如晴天霹雳,一声经济不景气,房子不值钱,钞票贬值,股票大跌,通通死脱,每天睁开眼睛,光是付利息便好几千块,这还不够,家里照样排场,开销万打万出去,亲戚间不好意思开口,终于母亲看出我情形不对,帮我们挨下去。

活该。

母亲借钱给我的时候,我说声活该。

当初是她硬要我离开立炯去嫁允新的,说得二十二岁的我头痛,反正两个人份量差不多,便选了允新。

我是个心理非常不成熟的二十二岁的女孩,还抱着妈妈,随她摆布。

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时候,允新的条件的确好过立炯。一个是有家底的少爷,另一个是苦学生,而我的毛病是幼稚。

我抱着膝头在思想,允新却比我想象中早回来。

他回来哄我。在他眼中,我与低能儿无异,三两句话就被他唬得一愣一愣,任由摆布。

我也不与他分辩,他爱把我当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了,是非皆因强出头。

“怎么?发呆,好好好,算我得罪你好了,”他一连串说下去,“但车不能卖,人一见我衰败,更会踩上来,咱们夫妻俩好歹挨过这一关,你不能不帮我。”

我问:“你在外头赌,是不是?”

“谁说的?”他跳起来。

我不出声,静静的看着他。

他连耳朵都涨红:“谁说的?谁造这种谣?他子孙十八代不得好死。”

“你先别诅咒别人,听说你在私人俱乐部出入,是不是?”

“这哪里是赌?这是与客人应酬!”

我看牢他:“允新,养车子司机,我还可以顶一阵子,若是结起赌账来,三两下手势就完蛋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输?你不准我手风好?”这句话等于承认了谣言。

我说:“十赌九输。逢赌必赢,岂非天下第一营生?”

“小鲁,别唠叨,饭菜都凉了,来,吃了再说。”

说了也是白说,他是不会听的,但我总得尽我的责任。

我哪里吃得下。

“怎么,胃口不好?”允新又问。

“胃气痛。”我说。

“整日在家坐,还闹胃痛?那些女强人岂不是要连胃带五脏都吐出来?”他讥笑我。

我不做声,实在不知怎么回答。

“小鲁,你算是享福的人,别自寻烦恼。人谁没有三衰六旺?有多少女人像你,天天睡到十二点,又有佣人又有司机的,不是你的事,你少担心。”

他站起来取外套。

“你又到哪儿去?”我问。

“出去。”

他头也不回的走掉。

是,我扫他兴,他为着报复,又来扫我的兴,两个人水火不容,对牢多一阵子都不行,惟有避开,他可不耐烦跟我吵嘴。

深深叹口气,推开面前的碗碟。

他这一去又该到天亮才回来,我们分房睡觉已经很久,有时半夜迷迷蒙蒙也仿佛听见有人开门回来,起床察看,却是听错了,渐渐我患上失眠症,老是没安全感,乱梦很多,一年中没有几觉好睡。

当过旧历年那几日,天大的面子他留在家中,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这才发觉,自己原来是个痴心的旧式女子,于是感慨起来,充满自怜,感觉比失眠更糟。

男人不住的要出去,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眼睁睁的坐家中等。多少年了,一成不变。

孩子小时候还有个寄托,现在他们都有同学朋友,都不要母亲在身边管头管脚。

女佣人过来说:“太太,星期六请吃饭,要备些什么菜?”

我问:“有什么菜此刻上市?”

“也不过是日常吃的。”

我再想想,“不用了,”我说,“我决定出去。”

无端端把立炯叫到家中,又不见男主人,坐他对面,傻气地吃很普通的家常菜,佣人手脚又笨,那还不如在外头解决。

03.

我找出立炯的卡片,打到他家中去。

他来接电话,我听到话筒中传来悠扬的音乐。

“我是小鲁。”我说。

不知怎地,一听到他的声音,心中有一份温馨。

“我知道,要推我的约会,说没有空。”他笑。

“不是,只不过想到外头吃。”他仍然这么多心。

“啊,佣人请假?”

“我只是想出来,改在星期天好不好?”我说。

“好,我会来接你。”

“谢谢你,立炯。”

“你几时变得这么客气?”他笑。

话筒中乐声仍然动人悦耳。

我隔很久也没有挂上电话。

他也没有表示不耐烦。

约三分钟后他终于问:“小鲁,你不开心?”

“嗯。”我承认。

在那一剎那,眼泪涌出来,不过我没有饮泣,他不会知道。

“已经做了妈妈,还这样任性?”他柔声说。

我用手指揩去眼泪。

“两夫妻要互相容忍,这句老话是可靠的。”

“嗯。”我勉强应一声。

“别想太多。今晚电视有好节目,看完也该休息,睡不着,我再陪你说话。”

“嗯。”我放下话筒。

幸亏他没有结婚,否则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晓得算是什么东西。

到这种时候,难道我还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实在寂寞不过,希望有个人说话。

我并没有遵他所嘱,看起电视节目来,只与孩子们说一会儿话,然后便上床。

允新整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仍然不见人。我很麻木,也没有特别的反应,看样子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说如果想息事宁人的话,他想我生气,我就得合作,生气给他看,此刻无动于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无限苦涩,采取自暴自弃的手段,根本不欲反抗。

04.

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团朋友在一起吃饭喝茶,有时也约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式与我们不一样的女士,譬如说像艺术家、行政人员,甚至是学者,多数是出类拔萃,靠自己双手赚钱的能干人。

从她们那里,我们可以学习。

今日我带着憔悴的面孔到私人会所吃饭,发觉关太太约了一位小说家。

她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我们,嘴角带一个笑,老实说,我们观察她,她又何尝不是在审视我们,否则她干嘛要浪费时间陪一班无聊的太太吃饭。

她们谈得很多,都有关人生观。

我静静聆听,根本不能加插意见。

我一直用手撑着头,直到侍者叫我听电话。

我抓起手袋走到电话亭,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胸前。我忙不迭的道歉。

“小鲁──”他口中啧啧声,“这么冒失。”

又是立炯,我面孔火辣辣起来。

“我们虽然还没有约会,却见了无数次面。”他微笑。

我忽然忍不住冲动,“立炯,带我走,现在,此刻,我闷死了。”

“小鲁,”他说,“但我下午要上班。我们不是约好在周末?”

我为之气结,“太不浪漫了。”低下头,觉得失望,并且有遭拒绝的伤害。

“小鲁小鲁,你怎么了?那些太太们不是同你有讲有笑?情绪稳定些,来,告诉我有什么烦恼,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我用手掩住脸,再不申诉我就要生癌了,我大叫一声,“立炯,什么都不对劲,我丈夫不再回家,我们欠下一大笔债,随时有断炊的可能,而我还坐在这里强颜欢笑。”

他一听,立刻拉着我走。

他把车子驶到老远去,我一直哭,像孩子找到了解的怀抱,我一直哭个不停。

待终于止住眼泪,双眼已肿如核桃,而化妆也一点不剩,立炯并没有说什么,他只予我以耐心。

我没精打采的说:“送我回家吧。”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立炯问。

“什么也不可以,这个难关,还是我自己渡过。”

立炯说:“是的,没有人可以在感情上帮助你,但是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还是愿意为你奔走。”

我在他面前,一共哭过两次,第一次是他要到外国去念书的前夕,第二次,就是今天。事隔十年,在极端的失望及迷茫下,我发觉当中的十年像是没有过过,我仍然是那个直发不懂思想的小姑娘,喜欢甲君又舍不得乙君,连自己的心事都弄不懂。

我紧紧抓着自己的脸皮,以致面孔发痛,像是要把整张脸撕下来似的。

“小鲁,小鲁。”立炯轻轻叫我。

“送我回去。”我说。

回到家,我与律师联络,决定同允新离婚。

我又等了一天,他才回来,我很平静,把分居书放在他面前。

他也不出声,看了良久,像是不懂上面说什么。

过了数十分钟,他才问:“孩子归你?”

“是。”我怕他同我争,引起枝节。

“也好。”他说。

他不同我争,我又觉得他凉薄。

“我要想一想。”他说。

我不反对,是该这样,倘若想也不想,未免太过,到底十年的夫妻。

已到这种地步,心中有说不出的辛酸,只得进书房陪两个孩子去做功课。

再吵也无益,根本吵不起来。

允新却钉在我身后,说了句发人深省的话:“倘若不是经济突然衰退,我们可以白头偕老的吧?夫妻容易共富贵,不易共患难。”

我一声不响,内心很害怕,他说得有没有道理?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问题,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长的把戏,把钱轧来轧去,每个月都把开销张罗回来,我也不会问那么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归正,朴素安分的做人。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的下去,很快就老了,怎么会分手。

我疲倦的说:“允新,做人要讲弹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他问:“你要我怎么屈?”他的声音也是乏力的,“把公司结束去做写字楼工?谁来用我?此刻宣布破产倒是易事,我已经把一间十一人的写字楼压缩成为三人组,我已经尽了力。这些年你坐在家中,根本不懂外头的艰难,我比你更闷,你怎么不知道?”

我呆呆的听着。这些事,他从来不说,我也一句不问。

“在这种时候同我提出离婚,别落井下石好不好?我真要跳楼了。”他苦笑。

我抬起头。

“再与我熬一阵子,也许过了这个秋天,事情会有进展,如果再淡下去,我与你大不了卖掉生意房子移民去,我去煮叉烧饭,你到超级市场收银,如何?”

我竟在愁眉百结中笑出来。

允新终于向我摊牌,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们良久没有正面谈判,除了吵架,便是避而不见,现在已经提出离婚,事情不可能更坏,反而可以镇静的面对现实。

“我们的性格一点也不合。”我说。

“当初你并不这么想,开头你很欣赏我的机智与活力。后来我穷了,你开始嫌我。”

“允新,我要是嫌过你穷,叫我不得好死。”我下狠劲发誓。

“是吗?”他把玩着小黑板的刷子,“我还以为你见到万立炯之后,觉得我不如他,生了离心。”

我面色刷地大变,像一个贼当场连人带物被抓住,尴尬得无地自容。

我缺乏经验。虽是两子之母,又上了三十岁,但对事对人,应对之道却永远像小孩子。

我强做镇静,“这与立炯有什么关系?我们是老朋友,况且几次都是偶遇。”说得很结巴。

“他很触目,一向有股特殊气质,”允新说,“这样稳扎稳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欢迎,因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经溃不成军,造成他们出头。”语气有些儿讽嘲。

我说:“我们离婚,与他没有关系。”

允新静静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来看个究竟。

他终于站起来,“关于分居一事,我会想清楚。”

我说:“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饭。”

“老朋友聚聚是应该的,不过别对他说太多私事,他帮不了你,终归你还是我妻子,有丈夫的女人对牢别的男人诉苦,会成为笑柄。”说完便走了。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婉转,但却有他的道理。能够以及会给我忠告的人,不过只有他与立炯。

也许太贪心了。有两个人也应该心满意足,不知为什么,提出离婚后,允新反而成为我的朋友。

05.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杂志,看着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说:“你也可以一起来。”

他顾左右而言他,“那套华伦大奴丝绒套装呢?正适合今晚穿。不要穿朋克好不好?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连威者道街市场去瞧瞧,过半上海中年太太都着毛茸茸的大衣在买雪里红及咸肉。”

我被他弄得手足无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面前。

“别叫他来接你,要有点气派,让司机送你去,别忘记你仍是张太太,不是独身女。”

“你一起去,不是没事了?”

“你们老朋友长远不见面,”他狡猾的说,“总有一两句体己活,我坐在你们当中,不太好。”

“你不怕?”我冲口而出。

他先一怔,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颓然坐下,是好笑,我这么懦弱的人,翅膀都给修剪得秃毛秃羽的,哪里还飞得起来。

“原谅我,小鲁,十年夫妻,什么还不透彻,我看你,等于你看我,了解如水晶。你要是喜欢万立炯,早跟定他,他哪里合你的要求。”

我呆呆的看自己双手。

他说:“时间到了。”

他双手拿着我外套,待我把手臂穿进袖子里。

司机把我送到目的地。

在电梯的镜子前我照照自己。立炯或许不知道一个女人打扮得略为得体要付出什么代价,我却是懂得的。

过去十年的生活水准,立炯不可能供给我。跟着他日子无波光浪是一件事,必然另有烦人的琐事接踵而来,譬如说,或许我得找工作来维持生活。

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与妇运无缘,千万不要解放我,我情愿做个菜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女奴,随便社会怎么唾弃我,叫我什么难听的名字,包括寄生虫这些在内,都好过一天八小时去与不相干的贩夫走卒打交道。

毕业后做过六个月的工作,以后便学乖,我不是奋斗的料子,这一点相信允新也知道。

领班迎上来,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

地方是我订的。

我讪笑自己:跟允新是天生一对,总不肯委屈排个比较普通的地方吃饭。

我坐在立炯对面,听得他说:“我从未来过这里,真主,听说这餐厅开了不止三十年了。”

我微笑。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他接着又说。

我们叫了食物。他莞尔,“可不能常常来。”

他还是那么可爱幽默,我不由得拍着他的手。

“今夜你情绪稳定得多。”他说。

“是。我与允新什么都说明白了。”

“真的要分手?”立炯问。

我一时间也答不上来,事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

“或者,你预备找一份工做?”

我打个寒颤,连忙喝酒壮胆。

“孩子可是跟你?恐怕要找个相当大的地方搬。”

“搬?我可没想过要搬,不是允新搬出去吗?”我反问。

立炯摇摇头笑,“一切细节都还没有出笼,看样子你们光是谈这些已经花好些日子,十年夫妻,千丝万缕关系,要分手谈何容易,快刀斩乱麻也不行。”

我失神。最好有一把电锯,那种在北美洲用来锯数人合抱的大树的那种,不管三七二十一,利刃推过去,杀断所有筋络脉搏。

“我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朋友,”立炯说,“他说他最怕三件事:搬家、转工、离婚。情愿痛苦都不要开始新生活,唉,听着可笑,其实真悲。”

我不响。

他看看我碟子,“你还是喜欢吃生冷的东西。”

我问:“离婚后,照说应完全独立,不再靠前夫!”

立炯说:“各人情况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我觉得他说得不够诚意,又认为短短一顿饭时间,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故此不再说下去。

其实我何必问太多,一切答案已经在我心里,我不过要找一个附和我的人,以助气焰。

我低头吃东西。

坐在我们隔壁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保养得很好,穿件黑旗袍,梳一只横爱司头,鬓边插着密密的一排白兰花,连我们这一桌邻客也不住闻见幽幽的花香。

真销魂,我就从来没有这种风情风骚。

三十出头还似童子军:套装、衬衫、白手套,双手握着手袋,不知放什么地方好。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游伴,是否似隔桌的女士?假如是的话,败在这种人手下也还值得。

我心中并没有大大的醋意,只是空虚。

“你爱允新吧?”立炯问。

“那自然。这样些年了,又生下孩子,两个儿子的面孔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我毫不讳言,“怎么会没感情?十年来,不知大大小小熬过多少难关,我为他吃过苦,他也为我吃过苦,你知道,你非得为人吃苦人才会爱你,不然孩子怎么会爱父亲。但──”

“但?”

“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说不出的难处,他难以捉摸,生性又好赌,什么都得博一记,看开大还是开小。像今日,他明知我同你吃饭,他明知我们是无所不谈的老朋友,但他还是冒险让我来,看看后果如何,这便是他生活的乐趣!”

“也许他有必胜的把握。”立炯微笑。

“他只剩我了,什么都输光。”

“房子还在吧?”

“先生,房子的契在银行里,我们与银行租来住的,一付不出利息,立刻就得滚蛋。”

他长长叹息一声。

我都麻木了,尤其是喝了两杯,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小鲁,我不敢叫你离开他,但是你知道我对你……我一直爱的,不过是你。”

我很感动。

叫一个男人爱你十年,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忽然之间,我丧失的自尊心全部归位,我紧紧握住立炯的手,不肯放松。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立炯微笑说,“开头是痛苦,像是有什么在噬咬着心似的,日子久,无论日出日落,总是忘不了你,现在心境平和得多,也没有什么奢望,但每次见到你,总有不能形容的欣喜。”

他的笑里有无限感慨。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使立炯记得我十年。我以为我们都是普通人,爱过也就算了,况且那已经是少年时代的事。

他轻轻说:“我总是等你的。”

他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出来了,恢复自由身,他是不会嫌弃我的。但决定在我,选择也在我,他不负责任。

说得很好,处理得也很理智。

只是我是贪心的女人,这里边还欠缺什么,我说不上来。

后来由我结了帐。

06.

允新没有出去,也没有睡,他在听音乐,抽烟斗。烟丝香甜微带辛辣的味道传入我的鼻子,我觉得奇怪,因为只有在早期,我们在一起走的时候,他才这么做。

我把穿戴都脱下来。

他敲敲烟斗问我:“那士豹子有没有称赞你?”

“他说我漂亮。”我忍不住说。

“但是看不出你考究在什么地方。”他讪笑。

“人家不靠吃喝嫖赌为生,人家有人格,心地好。”

这话说得很重,允新变色,照他平时的德性,早就取过外套走,但今天他没有,大概认为我已是陌路人,不必再动气。

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说:“他是老实人。”

“你打算跟他?”

我坐下来,“想也没想过。”这是老实话。

“真的没想过?”

“太窝囊了,”我说,“生平只认识两个男人,不是他就是你,不是你就是他,会不会有第三个男人出现?”

“你今年什么年纪了?”允新笑,“还有这样的奢望?”

我立刻反省认错,“你说得对。”不想同他争。

“当然仍旧有人会来吊你的膀子:潦倒的中年汉、幼稚的少年人、混饭吃的女人汤团……但你真需要他们的安慰?”允新哈哈笑,“你有此闲情?抑或你需要一个更安乐的窝?”

我静静说:“张允新,不要再羞辱我。”

他拾起身边的外国报纸向我飞过来,“看聘人栏吧,去找工作做呀,何必坐在家里埋没天才?”

“允新,我不过与老同学出去吃了顿饭。”

“啊,硬派我吃醋?谁不知道他是你老Darling。”

我不能再说下去,我看牢天花板笑出来,太幼稚了,竟会有这种事。

我呼出一口气,躺在床上。天气潮湿,总觉得被褥也潮,盖上太热,不盖又凉,人生中这种无常及难以适应最常见,不如意事太多。

我听到允新在邻房咳嗽,他一直都这样,吸烟多,喉咙不舒服,我与他是望四的人了,健康情况自然大不如前。

现代人的毛病是身体衰退而思想幼稚,根本不知老之将至,从前女人到三十多岁,都几乎可升级做祖母,此刻我还想出去寻找第二春,真荒谬。

一边冷笑一边也睡着了。

07.

第二天立炯约我上他家去。

他与他母亲同住。

我以前见过这位伯母,她知道一点关于我同立炯的事,因此见到我不免略带冷淡。

我很内疚,当年一定把立炯伤得很厉害,否则伯母不会如此。

地方并不大,家具都是配给的,非常简陋。我是红尘中人,很不明白他们怎么过这般单纯的生活。

立炯一个人站出来是很登样的,他有他独特的气质支持一切不足,但他这个家与他的寡母,叫人难以接受。

从这里可见得我十年前的选择并无错误。

他终归会成家立室,最好娶那种24岁刚刚在小大学出来的女孩子,胸无大志,也不懂那么多,一心一意为他,敬爱他仰慕他,立炯是一个好人,他应该得到一个好妻子。

像我这种烂苹果型的女人,不论十年前后,都不与他匹配。

直到这个时候,我发觉我与张允新才是天成佳偶。两个人都爱玩爱排场,家庭背境也相似,不然这十年怎么会过得似一瞬间。

我苦笑。

立炯招呼我在小小的书房吃咖啡。

他说:“你母亲当年怕你跟着我吃苦。”

“知女莫若母,我确是最怕这一点。”

“谁不怕?苦人人怕。我这次回来,立意要使家母享些清福。”

“那就要看你娶的是谁了,不然婆媳天天板着面孔,你也难有好日子过。”

“你不是这样幼稚的人吧?”他暗示得算是很露骨。

“我?”我一呆,打个哈哈,“我与我公婆都不见面,他们长期住美国。”

他虽然是个愣小子,听到我这么说,也明白了一两分。

他于是沉默,过很久他说:“十年前与十年后的答复都是肯定的‘不’?”

“不,”我抢着说,“十年前我不能肯定,十年后我却肯定了。立炯,老实说,婚后我也常常想起你,认为你是最爱护我,最肯为我着想的人,跟你在一起生活,才有真幸福……”

“那你还在等什么呢?”他焦急的问。

“我把我自己想得太美好。”我呷一口咖啡。立炯并不会做咖啡。即溶咖啡粉冲得又涩又酸,牛奶也选得不对,糖放得太多,我皱皱眉头,放下杯子。

“我不明白。”他催我解释。

我努力使他明白,“我老以为我是困在白塔中的公主,实际上我是个老妖精。贪图享乐,什么都要最好的老妖精。”

“胡说,就算你变了,也是因为环境的不如意。”

立炯坚决要把罪状送给社会。

一个人的本性如何,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染缸再大,也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怪什么社会?“这些年来没有人关心你,”立炯有些微激动,“你寂寞,你难堪,所以心情变了。”

我笑,“立炯,你这个人真可爱。”

这时候有人敲书房的门,有把苍老的声音很戏剧化的说:“立炯,时间晚了,送李小姐回去吧。”

我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送我回去吧。”我站起来。

立炯有点不好意思,“老人家,……”

“没关系。”我抓起手袋。

老人家的担心是多余的。

立炯送我回家的时候还不停的解释,我都没有听进去。

我在想,我们必须要搬家,把这幢较大的公寓租出去,我要去看房子,省得就省,在比较低下层的地方住一个小一点的地方,如果允新不开始做这件事,我得筹备起来。

到家时立炯还婆婆妈妈的在说:“……你不要见怪。”

我拍拍他的手,“立炯,我们改天见。”

08.

第二日我匆匆的与经纪联络,要去看房子搬家。

允新一直在屋里,冷冷的看我安排一切。

他冷嘲热讽:“要紧缩?好,我看你缩到哪里去。”

我不去理他,房子用我的名字,我要搬,哪怕他不搬。

我一股劲的去看新居,得回的结果等于零。

稍微登样子的尺寸,月租都上万,那还不打紧,令人骇笑的是其装修!租房子又不能拆除原来的装修,但这种四座月洞门,七色地毯、八种墙纸、镶满玻璃,加巨型风景墙画,水晶灯碰到头顶的公寓,如何住人?怎么都似万花筒?连窗帘都每间房间不一样,有些柳条,有些格子,有些是百叶帘,都挖一个洞,因为装了冷气机在那里。

也没有人用抽湿机,每座豪华布景都散发一阵霉味。

奔波了这些日子,突然明白允新那刻薄阴险的表情原来是有感而发。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婚后便住进这间祖屋,一切不用张罗,陆续照心意翻新添补家私,都说咱们家布置得有品味,我还不觉得,现在一看,果然。

晚上我很激动的向允新报道日间探险过程,夫妻之间忽然有了新话题。

“──为什么一定要满铺长毛地毯?他们难道不晓得夏天热起来会到摄氏三十八度?”

新看着我眯眯笑,笑中倒是一点没有掺杂的成份。

我更加发挥下去:“都做了拱形门嗳,干嘛?还都有小型酒吧。家家养一缸鱼,据说用来挡煞气,怪得不能再怪。睡房都是一小间一小间,似豆腐干,连张两米长的床都放不下,打通了做一间尚不够。允新,你说得对,怎么搬?搬到什么地方去?现在作兴假天花板,从客厅到饭厅还要上两级楼梯,结果人只好弯着腰站,楼面不够人高。”

允新笑出泪来。

我也跟着笑,孩子们自然也笑。

谁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但婚后我们第一次意见相同,并且这么欢乐。

我同允新说:“借都得借回来撑着,到真正垮了再说,你我都不是勇敢的人,算了。”

他却说:“我已经卖了两部车。”

我大大的讶异,“什么?你舍得?”

“只好叫司机忙点,送完我再送孩子们,然后再接你,再省就不能了。”

我默然。

“还有,六姨让她回乡下,根本是我们硬把她留在此地,如今宠得似祖宗似,她已经答应。孩子已这么大,用菲佣也不打紧,我已在物色,可省一半。”

我完完全全呆住。没想到他办起这些事来也头头是道。

“这样子一个月下来也节流不少,过一两日我要去美国看看有什么发展,分居书已签了在那里,你要交给律师就去办好了。”

我吞一口涎沫,喉咙“咯”的一声。

这么顺利,心平气和的离婚,时代真的太进步了。

“去多久?”

“你关心吗?”他反问。

“以前你走运,自然有红颜知己来关怀你,此刻你黑了,舍我其谁?”

“真幽默!”

我苦笑。

他忽然说:“如果我告诉你,我这些年来在外头并没有人,你相不相信?”

我不出声。

“如果我又告诉你,我去俱乐部不过是玩桥牌,你又信不信?”

我抬起头来,“我都信,但凡自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都信,我还为什么不信?如果分手,你的话是真是假已无关紧要,假如还在一起,更要相信,你撒谎也是为了给我留面子,我并不是不识抬举的女人,非得寻根究底,结果自己下不了台。”

允新大力鼓起掌来,啪啪啪地响得清脆,“小鲁,你终于长大了,恭喜你。”

是,成熟来得很迟。是万立炯这面镜子令我看清楚自己。

在这之前,我以为糜烂的只是允新,而我,我是好好的一个人,受他拖累,真好笑。

那天晚上我同允新感慨的说:“原来我们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柴米夫妻。”

这一场经济衰退把我们打回原形。

09.

允新去美国后,我把司机也偷偷辞掉。我会开车,怎么不省这两千五?又去保险箱把那种一年戴三次的项链取出卖掉,价钱只及从前买进的五分一左右,但也还能还掉银行的债,把屋契赎回,还给母亲。

允新到这个地步,当然我要负一半责,签单子买凯丝米长大衣的时候他可没吭过声,此刻我太唠叨,不但是个女人,亦是个小人。

立炯来看过我一次。

我正在教菲佣做炒面,弄得一头烟。

见他来我便端出最香的卡普千奴咖啡。

他微笑,“你最懂得这些。”

我欠欠身,“我这十年来致力的,也不过是吃喝玩乐。”

他侧过身子,没有看着我,“你气色比我先头见你时好得多。”

“是的,我的思想终于搞通了。”

他低下头。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没有,在这种天气,我特别容易想起,当年我是多么爱你,简直愿意为你去死。”他看着窗外。

“真的?”我微笑,“我一生也无憾。”

他也笑。

过一会儿,他缓缓呷口咖啡,牛奶的白泡逗留在他的唇上,格外的显得他傻气动人。

他一定有话要说,我知道。

而且我猜到他要说什么。

他开口:“我母亲替我介绍一个女孩子。”

来了,我微笑,他的终身大事来了。

 

我接下去,“那是一个很纯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你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好说,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错愕。

我说下去:“她喜欢浅蓝色,爱旅行,家里养只猫叫咪咪,钟意看文艺片,闲时编织毛衣,读十九世纪英国文学。”

立炯叹口气,不出声。由此可知我全部猜对了。

“我根本不喜欢那种型的女子。”

“你必须承认,这种女孩子却很适宜做妻子。”

“很难说,她不一定会替我分担忧虑,她也许动不动就哭,她也不见得会煮菜打理家务。”

“可是做你的妻子不需要担心这些,她不会经过这些试练。”

“你赞成?”

“我是谁?我不便发表意见。”我说。

“连一句忠告都没有?”

“你的需要如何,立炯?一切都看你此刻的需要。”

“我的确得结婚了。”

“那么就是她吧,还怀疑什么?”

“但是……我不爱她。”

“你会爱她的,将来,不是现在。以前允新也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但现在不一样。”

“那是爱吗?”他不服气。

“当然,不是你所向往、缠绵炽热激烈的爱。但这种爱却更加需要试验,你或许不知道,他为我改变他自己呢!”

“也许只是感情?”

我笑,“别太多怀疑了,别跟自己过不去。”

“你呢?”

“我?”我转过头来,假装不明白。

“你,你这样下去?”

“是的,”因为是老朋友,也不必相瞒,“我想到就因为他不是一个那么理想的男人,所以才娶我这个女人,马虎对马虎,我们是绝配。”

“很好。”他有一丝失落。

“是的,我也认为如此。”我微笑。

“小鲁。”忽然他握住我的手。

我心如刀割,这个男人,把他一生中十年的感情给我,而我无以为报。

“小鲁。”他将我的手放在面颊上,良久良久。

就跟当年我们分手一样,我闭上双眼,眼皮是涩热的,需要眼泪来清凉。

但浑身已经干枯,再也搞不出泪或是血来。

我说:“立炯,我爱你至深,但生活是另外一件事,我们活在世界上,最大的敌人便是生活,你是最最好的好人,我永远记念你。”

他哭了。

立炯走后,我仿佛还听见他饮泣的声音。

我呆木着面孔,靠在露台长窗边,一站好些时候,膝头渐渐酸软,还不肯坐下来,我不欲改变姿势。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有命运,身不由己的时间太多,但至少我可以有主权选择站着或是坐下。我喜欢站。

心中充满悲愤,直至孩子放学回来,我才回转心来。

孩子们闹哄哄的追逐玩笑,我不得不提起劲来同他们玩耍。

我不一定是好母亲,但是孩子们跟牢我,却有一定的乐趣,我很少给他们压力,我不要他们功课超人,也不想他们仪态如公主王子,我是个没有要求的母亲,因此孩子乐意亲近我。

真正分手,我倒没有想过,孩子们会怎么过,一样的长大成人吧,或许脾气急躁失常点,但我也知道许多父母没有离异的家庭出来的儿女,也不是正常的人。但不舍得他们是正常的,骨血是骨血。

10.

允新在半夜打电话来,声音是那样清晰,仿佛就在隔壁房间,他说他很好,接到生意,遇到以前的老同学,他们愿意叫他留下来合伙组公司。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多年来我们两夫妻从来没有明刀明枪说过什么有准头的话,怕如今也一样。他难道想留在美洲不回来?“我过几天回来,筹一筹资金,你看怎么样?”他忽然问。

“我是女人,我懂什么。”我老老实实回答,“你的主张便是主张。”

“什么?”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并没有到律师处,两夫妻加一起超过七十岁,还玩什么,你回来我们再商量。”

他在那一头沉默很久。

我很现实地说:“喂,每秒钟算钱的。”

他问:“小鲁,我们算不算相爱?”

我被感动了,做不了声。

“允新,我想是的,我想我们仍然相爱,让我们再开始生活吧。”

“我现在发霉呢。”他说。

“没奈何。”我说,“大家委屈点。”说得多么滑不留手。

“我大后天回来,不用接飞机。”他挂断电话。

也只能到此为止,再下去就肉麻了。

夫妻还是得做下去,每一种人际关系都复杂万分,可划为十八个等级。我与允新之间,大概还不致沦于最低层,恐怕在中间浮游。而幸福不过是一种心态,满足于环境是最大的因素,必须努力振作,不停向自己说教。

允新不在身边,日子好过得多,开销也省,每日不用插花,晚餐不用炖翅,深宵不必等门,多开心。但他终于要回来的,不然开销谁负责?我是认了命了。

仍然出去同太太们吃饭喝茶,省归省,这些开销早已打入最基本用途,少不得。

不过现在出去的时候,总是打扮得很整齐。我怕万一在路上又碰到谁,尤其是有可能谁又同他的妻子在一起,被他妻子呶呶嘴说一句:“呵,那就是你的旧情人?啧啧啧。”那我的晚节就不保了。

我现在总是裙子是裙子,袜子是袜子,虽然我在马路上,并没有碰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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