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群像剧和大女主剧(女性群像剧中的)

曾于里

这段时间,《二十不惑》《三十而已》这两部女性群像剧,引发广泛关注和热议。其实女性群像剧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2003年刘若英、陈好、张延、薛佳凝等人主演的《粉红女郎》,改编自朱德庸漫画《涩女郎》,讲述了“结婚狂”、“男人婆”、“万人迷”、“哈妹”四个单身女性的故事。有趣的人设、有趣的故事,让这部剧成为当年的爆款。2004年蒋雯丽、那英、罗海琼、梁静主演的《好想好想谈恋爱》播出,知名编剧李樯执笔,被一部分观众称之为“中国版Sex City”。或许是观念太“超前”,这两部剧的优质口碑并未带动女性群像剧的创作。

郭敬明执导的《小时代》系列(第一部2013年上映,第四部2015年上映)虽然口碑不佳,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电影系列重拾了女性群像创作,电影主要刻画了林萧、顾里、南湘、唐宛如组成的“时代姐妹花”的友情。而从2016年的《欢乐颂》开始,女性群像剧才开始成为电视剧热门的创作模式。2017年的《欢乐颂2》《我的前半生》、2019年的《青春斗》、2020年的《谁说我结不了婚》《二十不惑》《三十而已》等相继热播。而之后还有《他其实没有那么爱你》《我是真的爱你》《流金岁月》《了不起的女孩》等女性群像剧待播。

几乎所有的女性群像剧都在刻画和渲染几个女性之间的“姐妹情谊”,这种姐妹情谊几乎成了一个无须论证的创作前提。这符合现实吗?是否会遮蔽些什么?

姐妹情谊何以可能

女性群像剧中的姐妹情谊的形成,主要是两种方式,一种是女性之间是大学室友或好友,因为有着长时间共同生活的经历,从而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比如《小时代》《青春斗》《二十不惑》中都以同一个宿舍的四个女生展开叙述;《我的前半生》中罗子君与唐晶是大学同学,《三十而已》中顾佳与钟晓芹也是大学同学。

另外一种姐妹情谊的建立则主要得益于“同租”“同事”等关系,因为有相似的价值观走到一块。像《欢乐颂》中的五个女性恰巧同时租住在一栋叫做欢乐颂的公寓里的同一层;《三十而已》中王漫妮与钟晓芹因为在同一栋大厦里工作,因缘际会结识后,王漫妮也加入了顾佳、钟晓芹的闺蜜团。

影视剧中的姐妹情谊常常让观众看得“羡慕”。无论是顾里的“你要用钱给我要啊”,还是顾佳的“实在不行我养着你们俩都可以啊”,都被做成表情包在网络上流传。有人难免质疑,真的存在这样的姐妹情谊吗?现实中肯定也有类似的姐妹情,而从理论上看,我们也可以找到相关依据。

姐妹情谊(Sisterhood)是女权主义中的一个术语。简单地理解,姐妹情谊是女性在共同受压迫(男权压迫、性压迫、资本压迫等)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互相关怀、互相支持的一种关系。共同的境遇,让女性深切理解彼此、惺惺相惜,并联合起来,“女性之间的情谊是她们团结起来对抗父权文化,颠覆男权话语,建立女性身份的武器”。

因为长时间的种族隔阂,姐妹情谊是西方文学中一个重要的创作主题。美国著名黑人女作家艾丽斯·沃克创作的《紫色》,书写的是黑人女性之间的情谊。在主人公西丽由麻木到觉醒,最终走向新生、漫长曲折的道路上,莎格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姐妹情谊推动了女性的解放进程。同类作品颇负盛名的还有格罗丽亚·内勒的《布鲁斯特街的女人们》、托妮·莫里森的《宠儿》等。

2011年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中获得多项提名的《帮助》,改编自凯瑟琳·斯托科特的同名小说The Help。其讲述20世纪60年代美国密西西比发生的社会现象。一位白人女孩非常看不惯美国社会对黑人女佣的不公平对待,想通过写书来帮助这些女佣脱离困境。姐妹情谊不仅仅体现在同种族、同肤色、同阶层的女性之间,也体现在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不同阶层的女性之间。电影中作为主人的白人女性与作为佣人的黑人女性,形成了姐妹情谊,改善了黑人女佣的处境。

不过随着时代演变,以及不同社会形态女性的处境,在当代中国,女性面临的来自方方面面的“压迫”依然存在,只是这些“压迫”的表现形态不再那么明目张胆、有恃无恐,更多时候它是很微妙很潜隐的方式存在。这个时候,姐妹情谊的建立主要是来自于“同为女人”的生命体验。

同为生理学意义和社会学意义上的女人,很多时候,只有女人才能深刻感受到同为女人所遭遇的歧视、困境和疼痛。就比如男人永远不知道一个女人月经的感受,但另一个女人知道;男人不知道怀孕的感受、生育的感受,但另一个妈妈知道;男人也不一定能体会到女性在社会中遭遇的种种隐形歧视,但另一个职业女性知道……

在上世纪90年代,姐妹情谊已经是中国当代女作家很热爱的主题。张洁的《方舟》、王安忆的《弟兄们》、池莉的《小姐,你早》、林白的《回廊之椅》《瓶中之水》、陈染的《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破开》、徐小斌的《迷幻花园》等,建立了一个不同于男性文化和社会规范的女性乌托邦。时下影视创作中流行的女性群像剧,比文学创作迟到了20年了。

值得一提的是,姐妹情谊不仅仅存在于《三十而已》中顾佳、王漫妮与钟晓芹之间,同时也存在于剧中以反面形象出现的太太圈之间。在书写纽约曼哈顿最富有的人士居住的上东区的太太圈生活的《我是个妈妈,我需要铂金包》一书中,作者固然对太太圈的趋炎附势嗤之以鼻,但该书的结论倒有些出人意料:平日里明争暗斗、互抢风头的太太圈,其实也是这群为妻性和母性所困的贵妇们的避风港。虚张声势背后,她们都是男权制下的弱势群体,她们知道彼此有共同的脆弱。

总之,在男权制的大背景下,女性是相对意义上的弱者。她们对彼此脆弱的相助,或者仅仅是倾听与理解,就可以构成姐妹情谊之一种。

含情脉脉背后的阶层破绽

不过姐妹情谊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完美。自这个理论普及以来,面临的质疑声就不曾停止。比如女性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彼此“理解”?姐妹的“情谊”能够经受多大的考验?包括这几年流行的女性群像剧,看似含情脉脉,但女性之间存在的阶层鸿沟一直充当着分化的力量。只不过在每一个破绽处,创作者都选择以最轻巧的方式滑过去了。

郭敬明的《小时代》中的时代姐妹花,顾里出身于上流阶层,其他三个女孩出身平民阶层,顾里罩着所有人,她们喊出响亮的友情口号,“时代姐妹花,永远不分家”。但实际上,姐妹之间的相互攻讦不曾停止,更关键的是,几个女孩之间存在着一个鲜明的等级秩序——顾里是其他女生的“王”。电影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桥段是“女王加冕”。顾里生气了,几个女生毕恭毕敬地传递一个虚拟的皇冠为为顾里戴上,拜倒在她的威严下。这虽然是姐妹之间的游戏,但其实也揭示了姐妹情谊是建立在“统治-臣服”的基础上。

女性群像剧和大女主剧(女性群像剧中的)(1)

《小时代》中,其他三个女性为顾里为顾里捧上“皇冠”

在《欢乐颂》中,上流阶层的安迪与曲筱绡更是遮掩不住对樊胜美的嘲讽和鄙夷。樊胜美收拾衣服占了楼道,曲筱绡讽刺她的衣服是“地摊货”;曲筱绡的男友偷拍了樊胜美在音乐厅流泪的照片,曲筱筱边看边嘲笑樊胜美是穿着葬礼的衣服去音乐厅哭;樊胜美想通过爱情实现阶层跨越,曲筱绡称她是“捞女”;而安迪也认为樊胜美不过是个“办公室油子”,人情世故炼达却只能混迹在中下游……

女性群像剧和大女主剧(女性群像剧中的)(2)

《欢乐颂》中,曲筱绡嘲讽樊胜美是个“捞女”

这样的姐妹情谊是很让人的生疑的。身处更高社会阶层的女性缺乏必要的同理心,她们站在高高在上的立场批判中下阶层女性的短视和虚荣,而不是尝试着从“同为女性”的立场出发并思考,她如此选择的动机,她的脆弱从何而来。

《三十而已》中,这样的破绽同样存在。

剧中王漫妮是一个“沪漂”,在一家奢侈品店当导购,迎来送往的都是有钱的客人。她渴望在上海留下来,她也是一个敢于直视自己欲望的人——她想要可以引领她的男人。换句话说,她要有很多爱也要有很多钱。这是《三十而已》人物塑造的一个进步,它至少没有污名化王漫妮的欲望,观众可以不认同,但不代表王漫妮是错的。因此当她在邮轮的行政舱遇到的早已实现财务自由的梁正贤赶到上海找她时,她沦陷了。俩人的感情你侬我侬,但梁正贤一直没有给俩人的关系正名,这让王漫妮困惑又焦虑。

她将困惑告诉两个姐妹。顾佳对王漫妮说,“这个人当初吸引你,不就是在邮轮的行政舱吗,现在干嘛又拿爱情说事。”这让王漫妮气恼。顾佳补充解释,“是真闺蜜我才提醒你,你要是真图他钱,我反倒觉得没什么损失。现在明摆着是你自己陷进去,你被他牵着鼻子走。对于一个不结婚的人来说,你全情投入,敞开心扉,你不怕自己受伤吗?”王漫妮回应道,“所以呢,所以我就应该只是玩玩,捞点好处,别动真心?”

女性群像剧和大女主剧(女性群像剧中的)(3)

顾佳认为王漫妮爱上梁正贤就是图钱

网络上几乎一片倒地赞赏顾佳的清醒、睿智,尤其是剧情后半程证实了梁正贤果真是个“海王”,更确证了顾佳的无比英明。暂且不论顾佳某种程度上是顾里、安迪的化身——“越有钱,就越清醒”,折射的是编剧不自知的“嫌贫爱富”;事实上,很多人也忽略了顾佳在“批评”王漫妮时,她所站立的位置是一个有钱人俯视一个有欲望的中下层女性的位置——一个穷女人爱上一个有钱人,她只能是爱上他的钱;这个穷女人对这段爱情的投入,是不理智的。

曲筱绡嘲笑樊胜美是“捞女”,顾佳当然不会做,她会帮她的姐妹,她也爱她的姐妹,但这不影响她内心深处某一刻认为有欲望的王漫妮是“捞女”——又爱钱又要拿爱情说事。这并不是说顾佳修养有问题。而是如果说王漫妮有其阶层局限性,来自上流阶层的顾佳也一样有。她们的姐妹情谊没有消弭二者的阶层隔阂。

剧中还有一个几乎被所有观众和剧评人都忽略的桥段。顾佳打算重新回归事业,因此她打算帮儿子请一个育儿师。育儿师是住家的,因此顾佳问阿姨,是要在阿姨的房间里再放一张单人床还是上下床。阿姨问,我们两个人一个房间吗?可是我一个住惯了,那她要是打呼噜怎么办?顾佳语气果决地说,我已经决定找这个育儿师了,所以你得克服一下。

女性群像剧和大女主剧(女性群像剧中的)(4)

顾佳以雇主的身份通知阿姨她的决定

顾佳不是在跟阿姨商量,也没有留给阿姨其他的选择余地。弹幕上都在嘲笑阿姨做久了,就把自己当成主人了,打工没有个打工样。的确,阿姨是雇员,顾佳是老板,从职场伦理讲,她必须听从领导的安排和决定。但如果我们把顾佳与阿姨的关系放在剧中所凸显的姐妹情谊下来考察,就会发现这部剧所谓的姐妹情谊的自我矛盾与“虚妄”。

为何顾佳能与王漫妮建立姐妹情谊,却无法与阿姨建立姐妹情谊?虽然她与阿姨有身份与年龄的差距,但她们也同为女人啊。这是因为同为女人的身份之前,她们是雇主与雇员的关系。台湾社会学家蓝佩嘉在研究印尼、菲律宾和越南女性到台湾做家务劳工的著作《跨国灰姑娘》中指出,“家务雇佣这个主题尤其暴露了女人之间的差异与不平等,鲜少有工作安排如此典型,雇主和雇工都是女性。然而,在许多情况下,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剥削连带,而非姐妹情谊。”女性面临的压迫不仅来自男性,也可能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女性。

王漫妮在上海漂泊这么多年,但遇到顾佳和钟晓芹的时间不长后,她向别人介绍时就一再说到,她俩是我最好的朋友。顾佳、王漫妮、钟晓芹虽有阶层差距,但她们又有相似的地方,她们都是大上海的“新女性”。按亦舒的话说,她们都是“姿势好看”的女性。有一定的学识,有一定的品位,有相对体面的职业。她们的姐妹圈本质上是很封闭的,职场女性、小资女性和贵太太才有“资格”进入,家里的阿姨或者剧集结尾小剧场里卖煎饼的大姐,是被排斥在她们的姐妹圈之外的。

小结

不难发现,几乎所有女性群像剧中的姐妹情谊,都是建立在都市职场女性之间。越来越多经济独立、精神独立的女性不再需要依附于男性获得生存资源,并且她们懂得通过建立女性同盟来对抗男权对她们的伤害。这当然是女性的一种进步。

它让人想到戴锦华教授说的,“如果你足够年轻,如果你受过足够高的教育,如果你是富二代,如果你生活在中心城市,那你作为女性,可能来到了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资本主义父权制本身并不以捍卫男权为己任。”对于顾佳和王漫妮来说,这的确是她们最好的时代。

但戴锦华笔锋一转,她继续说道,“但是,如果你老了,如果你有残疾,如果你贫困,如果你受教育程度不足,如果你是少数族裔,如果你生活在边远地区:这里任何一种劣势增加的话,女性天然的劣势就会被放大。因此,全球父权制的强化必然会造成对女性的挤压和剥削的加剧。”

也就是说,如果女性群像剧里讴歌的姐妹情谊仅仅局限在都市女白领之间,那么它对改善所有女性处境的作用相当有限,它只是帮助了一小撮女性,但先解放的没有带动后解放的。就像南帆批评的,一部分女权主义者“没有兴趣聚焦悬殊的生产资料占有以及财富分配的严重不均,更没有设想这些诉求遭受拒绝之后的暴力斗争”。如果认为女性的解放依托于女性的自立自强,以及精英女性之间的同盟就能实现,那就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幻想症。

女性的解放必须诉诸于女性共同体,不仅包括上流阶层的女性,也包括中下阶层的女性;不仅包括中下阶层里的女白领,也包括那些年老的、从事体力劳动、不一定具备太多见识的贫穷女性。顾佳和王漫妮成为姐妹远远不够,只有当顾佳、王漫妮也能够与家里的阿姨、卖煎饼的大姐建立起姐妹情谊,并且试图改善或改变生产资料私有制形成的社会等级关系和剥削关系,姐妹情谊才能真正让更多女性受益。

责任编辑:朱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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