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只留住了我的青春(热血在燃烧大三线峥嵘岁月)

200多年前,水城观音山,原名倮木底,这里丰富的矿藏曾引来无数人前来采矿寻宝,然而,由于民间采矿无序,矿工伤亡惨重,一度封停。

水城观音山的传说也与采矿有关。据《水城县志稿》载:“观音山,在城东九十里,因凿银矿,山空将陷,有美女至厂前隆冬卖桃,众出观,山遂陷。女忽不见,众得无恙。”以为南海观音显灵,普济众生,故将倮木底改名观音山。

在中国,似乎有山的地方就有观音山。记忆中,我曾去过许多以观音命名的大山,广东的东莞樟木头镇观音山、清远佛冈观音山、江门台山观音山和越秀观音山,四川的都江堰观音山、宣汉观音山,福建、山东的许多观音山。

在六盘水,观音山与铁矿紧密相连。

穿过繁忙而整洁的水城大道,再往西,行驶十几千米,就到了观音山矿区。

三线建设初期,从辽宁鞍钢、大孤山、大连石灰石矿、大连普兰店黏土矿等单位,调动几百名领导干部和技术骨干,到水城观音山矿支援三线建设,高峰时,曾经有上万人工作和生活在观音山矿区。

水城的观音山矿藏丰富,采矿的历史由来已久。

清人李天极在《荷城赋》中写道“海碧则观音暗庇”,指的就是苍山如碧海的水城观音山。清《高宗实录》记载:乾隆十年八月二十七日,户部议准贵州总督兼巡抚张广泗疏称:“年办运京局及川、黔两省铅斤,为数甚多。各处铅厂开采日久,出铅不敷。查大定属之倮木底有铅矿,现已试采,请照莲花厂之例,每铅百斤税率二十斤。即水城通判总理厂务,设押运人役,照例支给养廉工食。至收买余铅,向例每斤价一两三钱,灶民工本尚亏,请酌增一钱。”

乾隆十六年四月初七日户部议准贵州巡抚爱必达疏称:“请于茨冲地方就近煎烧,照例抽收,每百斤以一两五钱变价解库。”

水城观音山自然地貌独特,周边有典型的喀斯特峰丛地貌,坡地、洞穴、漏斗、湿地、山谷、石林、瀑布等,类型多样。据清史记载,观音山矿藏丰厚,采之不竭,开办与封停都需要乾隆御笔“朱批”。观音山古矿洞数以百计,小到一个人佝偻爬行进矿,大到三四米宽的巷道,浅的不过30米,深的达400米以上。20世纪50年代,贵州省开始在这里采铅锌矿和铁矿,矿山的名字叫杉树林铅锌矿和观音山铁矿。

我到观音山时接近晌午,虽然正值盛夏,但观音山矿区却格外阴凉,几乎感觉不到夏天的炎热。小街上格外宁静,除了几家商店门前有人在聊天,小街上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在一个挂着某矿区办公室牌子的大楼前,我看到楼里有几个人在向我张望,好奇地看着我这个外来闯入者。我站在小街上,往远处看去,沉默的观音山,静静地凝视着我,似乎在告诉我,这里曾经是多么的热闹,而此时凋敝的情景也让我和沉默的大山一样,不得其解。

等了好久,看到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他戴着一顶帽子,穿着红色的长袖衬衫,正不紧不慢地从远处走来,又旁若无人似的从我面前走过,向更远的远处走去,越过了商店,越过了小街,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后来我才知道,他去的方向,就是矿区的方向。

他目光专注,让我不忍打扰。

七月的观音山,树木繁茂,一片绿意。我顺着矿区的小路往里走,这里是老矿区,但已不见了矿区当年的繁忙,小路两侧是茂密的树和浓绿的草,远处的山郁郁葱葱,山脚下有大小不等的农田,各种不知名的菜和庄稼正长得茁壮,到处都是又高又粗的大树,把阳光挡在了树顶上。

小街深处,是依山而建的各种建筑,有七八十年代的红砖老楼,有更久的小平房,还有一些更旧的石头房子,小街的宁静,让人怀疑这里是否还有人家。我在一幢看上去像是七八十年代建造的四层老住宅楼前站住了,楼上有许多人家晾晒着衣物,我就站在那里,期待着哪户人家会打开门走出人来。

四处真的很静,连躲在角落里的狗都无声无息地沉默着,并非休息日,看不到几个行人,终于,一楼最东侧的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从屋里出来一位五六十岁模样的女士,她手里端着盆,里面是刚刚洗好的衣服,我看她一件件地把衣服晾在绳子上,才上前打招呼,当听说我是从北方大连来的,她立即两眼放光,她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她说,我就是大连来的,三线建设时期,我跟着父亲到观音山的,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十年了。

女士姓高,她听说我的来意,随手带上家门,要陪着我四处转转。我关照她锁好门,她笑着说,没关系,这个矿区外来的人很少,家家户户都比较熟悉。我们沿着她家门前的小路,往小街的深处走去。越往里走,越是感觉到观音山的静谧。一栋栋陈旧的老房子,坐落在山脚处,在古树的掩映下,雕刻着时光的痕迹。岁月沧桑,在此寻迹,静谧的大山,似乎已经沉默了好久,冷静地观望着大山里的一切,那些战斗和生活过的身影,那些战天斗地的场景,那些震天动地的吼声,都隐匿于大山的怀抱之中。

高女士指着山脚下的几幢建筑告诉我,原来那里是矿区宿舍,现在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我看到,有一幢小楼,一楼在山脚下,二楼的平台,就挨着小街,在这里,这样落差的建筑还有很多,楼梯上的栏杆已经锈蚀,看上去,建筑已经非常老旧,靠着小街有户人家,门前堆着大块的石头和水泥块等,堵住门,窗户上挂着窗帘,门窗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色,泛着岁月的蓝,还有一些拆了门窗的房子,能看到里面墙上的年画,破砖破瓦等破烂堆得到处都是,看样子已经好多年没有人住了。但小楼里还有几户人家,半遮挡的窗纱,蓝色的木门,生锈的栏杆。如果不是窗户里飘着一种烟火的味道,或者不是看到有人影在屋里晃动,真的看不出,这么老的建筑里面还住着人。

小街的寂寥令人窒息,看上去荒凉和凋敝,小街两侧还有些平房,平房的门都是木门,刷着蓝色的油漆,窗户也是20世纪的那种老式的格子加方块玻璃的对开式窗户,房子大多数都空着,但每隔几间房子,就有一户人家住着人,水龙头都在窗外,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水池前埋头洗衣服,她家的窗帘是白色的纱窗,门开着,挂着一个绣花的老式半截门帘,透着往昔生活的气息。紧挨着她家的旁边人家,门也封着,还有的人家需要下几个台阶才能进屋,不知道是屋地基下沉的原因,还是原本就那样设计的。

高女士说,那些封门的人家,都是原来的三线人家,三线建设结束后,他们有的回到原籍,有的去了儿女家里,有的调往外地,但他们的房子还留在那里。我问那些房子是不是可以升值,高女士说,这里的房子不值钱,留下这些房子,就是留下一份念想,他们有的会回来看看,但即使回来也不会在房子里住的,有些人走了之后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小街随处可见拆迁的信息,有的墙上还写着房屋补偿的测算公式。高女士告诉我,听说观音山正在准备进行开发性的改造,要建矿山工业遗址公园,这些老房子都在动迁范围内,会有些补偿,现在老百姓都会自己算账了,一个房子能得多少钱,心里也很清楚。

高女士从10岁到这里,到现在,在这里生活快50年了,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她告诉我,现在留守在矿区的人,大多数是矿区的退休人员。高女士说,她从小来到这里,一直就在观音山,自三线建设结束后,这里的人越来越少,这里已经沉寂冷僻好多年了,听说这里要进行改造,开发成三线文化小镇、旅游景区和工业遗址公园,最近这段时间,来的人多了起来,有关部门来人对矿区职工宿舍进行摸排走访。她陪着我,边走边介绍。她说,小时候就在这条小街上跑来跑去,一群孩子一起,蹦蹦跳跳地长大,一转眼,许多人都不在了,而我们也已经老了。

从小街一直往前,从一幢幢老建筑前面走过去,从一栋栋老房子前面走过去,看着那些人去屋空的房子,越往里走,就会看到越来越多的房子门前堆放着巨大的石头和物品,用来防止外人进入,那些大大小小的房子保存得很好,顽强地耸立着,活着,透着某种神秘的过往气息,不知道这些人去屋空的老房子里,收藏过怎样温暖的时光,有过怎样的幸福的过往,那些三线岁月里经历的冷暖时光,真的已经成为了久远的历史。

观音山矿区的老房子大多建于20世纪70年代。看上去,这些房子经历过风雨的侵蚀和岁月的磨砺,有些陈旧,有些还有些破败,但是在高女士眼里,与当年那些干打垒和破草房子比,这些房子那就是五星级酒店。

我们走在青石板和碎石头铺就的小路,仿佛走进了过去的时光,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一边走,一边唠着,走累了,在一个通往山脚下的石阶处坐下。开始我们都沉默着,一起看着远处的深山,良久,她开始跟我讲起了她的童年时光。高女士说,那些在矿区奋斗的日子,沉淀在她的记忆里,说起过去,她的回忆,就像那些砖瓦一样清晰。

她说,50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沉寂的大山。深山里,没有几户人家。经常,在清晨,她都会看着大人们穿着靴子,沿着泥泞不堪的土路,去矿上上班,傍晚,又会看到大人们三五成群地从矿上回来。

观音山矿区是六盘水最早建设的矿区,1966年,观音山矿划归水钢作为配套矿山后,一大批建设者从全国各地、四面八方拥入六盘水。高女士的父亲当时在大连石灰石矿做技术工作,1966年调到观音山铁矿,参加矿区建设。几年后,她和母亲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一起来到观音山与父亲会合,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观音山。

她一直想去大连看看。她问我,大连的石灰石矿还在吗?

我说,石灰石矿还在,和这里一样,那里也正准备进行大规模改造,也许有一天,也会和观音山一样,成为旅游景区。

如今观音山矿区,老三线人已经不多,那些生活在这里的老人,似乎也成了被遗忘的人,城市不是三线人心中的归宿,却是他们儿女和亲人的所在地,大山里太寂寞了,三线故事也已渐行渐远,想当年,这条小街上,那些浓浓烟火味,傍晚的小街上,都是甜蜜的饭香啊!

一个人的经历,就是他的成长史,流逝的是时间,抹不掉的是永恒的记忆。

高女士说,他父亲87岁那年走的,从大连来的时候,他还是风华正茂,满怀豪情;他走的时候,却满身病痛。走之前,他拉着高女士的手说,记住了孩子,我是支援三线建设来的!好像是怕她忘记了,反复说了好多次。那一刻,她的眼里全是泪水。有谁还记得他们是不是三线来的?但是他们至死都不会忘记自己是支援三线来的,不会忘记自己是三线人。

她说,在六盘水,看到大连老乡太正常了。她当时并不知道,从大连来支援三线建设的干部职工达到20000多人。她说,她一直陪着父亲在矿区工作,在矿区生活,在矿区成家立业。她说,父亲是她的根,父亲走了,再也看不到父亲了,她感觉一下子失去了根,心都空了。

我这一生,都不会走出观音山了,我是在这里生,在这里活。有一天,我也会在这里死。

没关系,她说,这里是观音山,观音会保佑我们的。

父亲和母亲都是在观音山走的,都埋在观音山,高女士答应过父母,永远不离开他们,一辈子。

高女士说,年少时,她不理解父亲,从大连那么好的城市,来到这个穷乡僻壤,也不理解在远离外面世界的深山里,父亲那一辈人,靠什么力量支撑着,那么自信,那么有力气,那么不知劳累地工作,晚上躺在床上都是鼾声如雷,在大山把号子声喊得天地震荡,喊得人心潮澎湃,他们无往不胜的精神,出自哪里?他们面对困难的勇气,源自什么?长大后,她也成了矿山的一分子,在矿山参加工作,在矿山入了党,她渐渐地读懂了父亲,如果一个人有了坚定的信仰,再贫穷和恶劣的环境都会无所畏惧,任何困难都无法撼动他心中的信念和理想。

高女士的儿子在贵阳成家立业,儿子让她到贵阳和他们一起去生活,但是高女士说她喜欢观音山,这里空气好,没有雾霾,她说。如今的观音山真是满目葱郁,她经常给远在贵阳的儿子写信,给他讲观音山里发生的事,尽管儿子不理解,但对于高女士来说,观音山,就是她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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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只留住了我的青春(热血在燃烧大三线峥嵘岁月)(1)

书名: 《热血在燃烧——大三线峥嵘岁月》

作者:鹤蜚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5月

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把原本鲜为人知、偏僻落后的六盘水一下子推到了中国西部建设的最前沿。几乎是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热血青年和英雄儿女,怀着国家强盛、民族兴旺、人民幸福的美好愿望,离开故土,告别亲人,从大江南北来到六盘水,开始了一段改天换地、影响深远的磅礴征程。本书全面展现了三线建设那段峥嵘岁月,讲述了三线建设者们感人的奋斗故事和他们的青春轨迹,配合25张珍贵的老照片,将我们带回历史深处。

作者简介

这座城市只留住了我的青春(热血在燃烧大三线峥嵘岁月)(2)

鹤蜚,本名孙学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金长城”中国作家创作室签约作家。现任大连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秘书长。已在《求是》《中国作家》《钟山》等发表文学作品300多万字。长篇报告文学《大机车》入选中宣部2016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获辽宁省第十四届“五个一工程”奖、2015-2016年度辽宁省优秀图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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