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野外寻找泉眼(寻找一个碧池)

文/@红拂夜奔不复还

明明酒店就有一个碧池(beach),还要开车去找别的碧池,她对身边的男人真是有点受够了。

可她还是乖乖上了车,还拿着他浮潜的装备,跟着他一起去找离酒店六十公里的另一个碧池——他心心念念的碧池,身体细白柔软的碧池。

秋天的琉球岛还是热得要命。他们出门前都涂了厚厚的防晒霜。她转过头看了看他,涂得一点不用心,脸上一块白一块黑,简直像白癜风病人。她瞟了几眼,但是懒得告诉他。

“冲绳虽然四周都是海,但是潜水最好的还是Sakimotobu啊。我想带你去看那些鱼,还有那儿的沙滩,纯天然的,细白。”

她装作很期待的样子“哇哦”了一声。但“哦”的声调拖得有些长,差点暴露她的“受够了”。其实她真的不关心鱼和碧池。

他对Sakimotobu的感情也并没有那么简单。十几年前,十五岁的他独自到东京上学,年纪小又要强,当然会充满战斗力,他很快学会了日本人的谦卑礼貌,尽量不给别人添“迷惑”,以及爱给自己打气。“李仁君,頑張るんだぞ!”第二个学期,他有了第一个能说心里话的好朋友——合志君。在开学前的一个星期,合志“都过去那么久了,别再想了,好好放松,好吗?”说着他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当然放着她听不懂的日语。

《甄嬛传》剧照

“嗯。可是,开着敞篷跑车听收音机会不会有点矬?”

“也是哦,哈哈哈,可是没办法啊,它没有蓝牙,也没有能插线的地方。”

“这儿能插吗?”她摸索着。

“不能。”

“插这里!插这里!”她好像找到一个孔。他也顺着摸过去。

“插不了,你看那个头那么大,怎么能插进去?”

她放弃了,只好听着电台给他们准备的歌和解说。

他们来的第一天,他就租好了车,还是最拉风的一款。他是真的想让她放松起来。过去的几年里她一直卖力地工作,不要命地加班,她也是个要强的女人,谁让她从小跟爷爷那个硬脾气的老头儿一起生活?爷爷没有柔情的时候,但也没有发火的时候。她十五岁的时候一度努力地学坏,主要是形式大于内容的学坏,包括逃课、抽烟、嘴硬、和小混混们在深夜的大街上久久地徘徊。青春期病发作有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让最亲近的人伤心,不管是主动意愿还是被动造成,总之要让那个心疼自己的人受伤害。有那么一段日子,爷爷总要骑着自己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夜晚的小镇里到处寻她。看到她,爷爷就在远处停下来,等她自己满脸不乐意地跑过来跳上车。

她抽烟,不小心被爷爷发现,老人家只是无限唏嘘地说,叼烟样子最好看的还是香兰。她以为香兰是他的初恋或者奶奶的小名。因为他总把香兰挂在嘴上,好像全天下的女人只有香兰才配得上一支香烟。后来她才知道爷爷说的是伪满洲歌星李香兰。

如果抽烟的样子不如香兰,还有什么脸抽?她果然放弃了。

她考了全班第三十七名。爷爷说:“那你算差生了吧?”她嘴硬说:“当然不算,全班有五十三个人呢,我算中等生。”爷爷沉思了一会儿,说:“钟默默,要这样算,把五十三除以三,你看,三十七属于第三拨里的,那就是差生咯。”说完,爷爷拽了拽她的耳朵。她小时候,爷爷很爱拽她的耳朵。他说这是他们钟家祖传的手法,拽一拽就能振作起来。她后来学坏了以后,爷爷不再拽她的耳朵,大概怕她会烦吧。但这次他没忍住,好在她也乖乖接受了,还乖乖去学习,第二次考到了中等生,最后考到了第一名。

关于男人,爷爷也有自己的意见,他说:“起码要找一个长得好看有礼貌,能开着跑车来接你的吧?每天坐我的自行车还不够?还要坐小黄毛的自行车?那几个黄毛,见了我都不打招呼。没家教,配不上你。”

等她长大后,开始工作,认识了很多开跑车的男人。那些男人也都喜欢她,因为她被爷爷教育得很好,最重要的是,她的说话风格跟爷爷一样,让人愉悦,任何不满都能讨人喜欢地表达出来。她以为自己掌握了跟最亲密的人相处的方法。

就是哪怕心里有无数的×你妈,笑容里依然要有足够的耐心和甜蜜。

她和爷爷最后一次通电话时,说了李仁。爷爷又沉思了一会儿,说,像小日本挺好的。她说:“爷爷,你爸不是被日本人炸死的吗?”爷爷说:“不光我爸,还有你小叔,也是被小日本炸死的。”她说:“我小叔比我才大四岁,哪来的日本鬼子?”爷爷说:“他是被日本电饭锅炸死的。所以你以后用电饭锅一定要小心啊。”

那会儿爷爷已经脑子不太清楚了,她想着做完手头这个项目就回去,一定要回去。可是打完电话的第三天,爷爷买菜回家,在楼下刚锁好车子,头一晕,再没起来。

五个月过去,如今她已经可以接受也可以生活,只是关于那些记忆和记忆所携带的痛苦她不与任何人分担。保持缄默就像保全尊严。展示痛苦在她看来简直是莫大的耻辱,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相爱的人负责相爱那部分就够了,其余的应该各自承担。

她甚至不想表现得不开心,不想煞风景,不想作,不想被安慰,她甚至哭不出来。好在开心可以表演,悲伤不能。但是这种高频率的表演开心让她时刻处在崩溃的边缘,她像一个饱满的豆荚,被开心撑得满满的,就快要破裂了。这种开心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轻得她已经没有了自我,浑身上下只有笑容的分量,她活成了一个空洞又饱满的豆荚。

高速路上开始堵车,两人陷入沉默。沉默跟头顶的大太阳一起阴谋地发酵,她的烦躁就快要破壳而出,她想尖叫,还想骂人,想骂一切荒谬的存在。路会堵,人会死,跑车竟然不能放音乐。

赶紧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好让这股烦躁泄了气。

唰地,她站了起来。她以为四周会有人看她,哪怕看看她的车,这样可以把话题扯到别人身上,但是并没有。

“要不说日本是个冷漠的国家。”

“怎么?”

“都没有人看咱们,蓬是不是白敞了?车是不是白租了?我是不是白化妆了?”

他笑起来。她总是能把他逗笑。开心是太轻易的东西了,这也是荒谬的存在。

但他不觉得这是荒谬的,这是最真实的,他喜欢的女孩都要拥有开心的能力。在Sakimotobu遇到的女孩外间,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后,说这个名字好奇怪啊,从来没见过。女孩说:“不会啊,你下次坐出租车要留心哦,冲绳的很多出租车司机都叫外间的。”十五岁的他见到的同龄留学女孩多是做作虚荣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背的是什么包、在上海住的是什么楼,以及她某个角度是不是跟滨崎步很像,怎么会乐意把自己同出租车司机联系到一块儿?外间让他觉得无比放松,他迷恋她笑起来的样子,觉得自己像一条河鱼找到了海。不过合志君说,河里的鱼是不能活在海里的。

“我都饿了。”她说。

“我也是。”

这次她有点想笑。每次她说“我饿了”,他都说“我也是”。跟爷爷在一起的时候,是爷爷总说“我饿了”,她说“我也是”。后来她知道爷爷因为患糖尿病总是会饿,但她只是单纯吃得多。

“去吃点东西吧。”

“我怕会来不及,太阳快下山了。”

“怎么会呢,你看它,一点都没有收工的意思!”她眯着眼指着太阳。

“好吧,那你乖乖待在那儿哦!”他连对太阳都这么温柔。她有点心软了,还感到了羞愧,这么温柔体贴的男人,连睡梦中都要紧握她的手的男人,她有什么好抱怨的?在京都的那个夜晚,他们住在和式套房里,她又开始失眠,还把他摇醒说他打呼噜,谁知他说了一句“对不起”,便迷迷糊糊走到院子里,坐在石阶上看月亮。过了很久,她依然没睡着,便出去寻他。他神情黯然,看到她时却笑起来,说:“天生有一个月亮,你身上有两个,这就是三体咯?”

他们拐出高速路,找了最近的一家小酒馆。

店里冷清,又是一个滋生烦躁细菌的环境。好在他们邻桌有一个独自喝大的当地老头儿,哼着琉球民歌,摇着头,浴衣里的胸毛随身飘动。

本来他想带她去东京玩,毕竟他已经在那儿读书、工作了多年,而冲绳他只来过那么一次。但她坚持要来琉球,甚至坚持不称冲绳。因为她曾经酷爱听一张专辑《琉球的哀华》。她以为这个球会跟她一起哀而不说,憋而不爆,怀着内伤华丽,含着泪水热爱。但她来了之后有点失望,更失望的是接下来。

他们和老头儿交谈起来。她让他问问为什么琉球民歌会那么哀伤。

老头儿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了。他说琉球民歌里百分之八十的歌都是欢快的,只是听上去悲伤的歌都很慢,所以好唱,唱的人就多了。“但我还是喜欢欢快的。哈哈哈。”

她备受打击。这个世界跟她想的不一样,太荒谬了!

老头儿说:“是不是很操蛋?哈哈哈。”

说完,他举了举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也不知道是在咒骂、感慨还是惋惜地叫了一句。

这让他又想起了合志君。合志君比他大几岁,他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骂人的话,但他从来没说过,除了那次在海里对自己骂了一句。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第一次会在海里——Sakimotobu的海,跟一个刚刚认识的冲绳女孩。当时的Sakimotobu还没被开发,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合志君下海游泳。他和外间一起躺在沙滩上,那些沙真的细滑得像少女的皮肤,他都不敢太用力地躺。

外间的腿长而直,跟他所见的其他日本女人不同。外间跟他说她的痒痒肉在大腿上,让他摸来试试。他紧张地摸了一下,好像她的腿很烫一样,再多摸一下就会被烫伤。外间哈哈大笑,拉起李仁下海。李仁还不会游泳,但也管不了那么多。外间把自己埋在海里,不一会儿,瘦伶伶一只胳膊抬起来,把裙子和内裤丢到沙滩上。外间已然化身成了一尾人鱼,缠绕住他颤抖的身体。他的脑袋明明露在外面,可是他已经窒息了。他好奇自己的脑袋是不是有个缺口,海水已经灌了进去。他失去了知觉、触觉和味觉,除了一望无际的海,他什么也不知道。要不是外间的笑声把他惊醒,他还会一直愣下去。外间说,小弟弟,别害羞,第一次都会这样的。他奇怪自己怎么了。她抓起他的手摸上去。他反应过来,大骂一声,逃也似的游起来,伴随着第一次骂脏话,他学会游泳了。

上了岸,他飞快地穿起衣服,去找自己的自行车。他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停留一秒钟,哪怕他的行为十分让人迷惑。他扛着自行车路过刚才的地方。就在那片沙滩上,合志君和外间交织在一起,像海浪一样起伏着。他甚至能听到一点点外间的呻吟声。甚至外间也看到了他,还冲他笑。

在他当时的经验里,实在无法处理这种笑容。甚至很多年后他都耿耿于怀。除了报复性地长成一个优秀的男人,报复性地拥有各种女孩,他不知道还能怎样面对记忆中的那个笑容。那笑容轻得像一片羽毛,永远在他身体里晃晃荡荡,吹不走,化不了,成了他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直到很多年过去后,他跟钟默默谈恋爱。她也爱笑,还喜欢嘲笑。可是他认为这只是她天性乐观,说得多想得少,容易开心起来。其实外间也是这样的女孩吧?他在自己最简单的年纪把所有事情都想复杂了。一定是这样,所以他要去Sakimotobu,他要回到那儿,彻底和那片羽毛告别。

他们喝的酒叫寿喜心,让她晕得特别快。

老头儿还在喋喋不休,他说他一点也不想活得太久,最好哪一天醉酒中暴卒街头。他说:“你们看过《楢山节考》吗?在日本信州深山中一个贫穷小村子,所有活到七十岁的老人,都要被家人背到楢山上丢弃。”他们是为了节省粮食,但他认为长寿则辱。

去野外寻找泉眼(寻找一个碧池)(1)

《楢山节考》剧照

他翻译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些话题一定会让她难过的。可是她还是笑嘻嘻的,脸蛋又红又烫。

她说:“等下我们去碧池上做爱吧。”

她的表情是愉悦的,他还发现她朝他说话的时候努力睁了睁眼睛,眼睛红红的,好像有东西在涌动,看上去竟然有一点绝望。那种绝望还包含着别打扰她的绝望。

他突然知道了她不是真的开心。她从不跟他抱怨任何事情,她都从来没发过脾气。爷爷去世后,她回那个小镇上独自待了半年。他担心过,但她说自己能消化的。等他再见到她,她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总是逗他开心。她不是外间,她太有心机了,他又骂了人生中第二句脏话。

她眨了眨眼说:“什么意思,是不是好棒的意思?”

“是的,是的,好棒。在碧池上做爱好棒。”

他拽了拽她的耳朵,用日语说:“钟默默,要加油啊!”

她当然听不懂,但是差点泪就掉下来。她曾经告诉过他爷爷拽耳朵的事,没想到他一直记得。

他剥着眼前的牡丹虾,想好了一大堆安慰又俏皮的话,比如:“难过就要哭出来,实在不行就打我啊。”可是他看了看,她正在假装吃得很香,他突然决定不安慰了。她一定是喜欢那样逞强的自己。那他就应该好好保护她的逞强。

他把一盘剥好的牡丹虾推到她面前。她什么也没说,但是很感激他,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但是真棒,他什么也不说。

老头儿一眼瞟到那盘虾,这个时候清醒得很。然后他就一直念叨“你好爱你的女孩呀”。

他本来只是笑笑,后来又回了一大段话,眼睛是看着她的。她听不懂,问他,他也不说。

她就乖乖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还不时地点头,摆出一副“你说什么都对”的崇拜表情。

天已经黑下来。太阳一点也不乖。

“你没法找你的碧池。”她说。

“我已经有了一个碧池,别的不找也罢。”虽然他还是挺想跟她在Sakimotobu做爱的。

他们告别了老人家,他把摇摇晃晃的她拖了出来。

酒馆后面也有一片海域,只是没有沙滩,大大小小的岩石在月光下像碎钻石一样悠闲地发光。

她靠在墙上,他在一旁点烟。

“你给我过来。”她凶巴巴地说,“真是受够了!”

他走过去,她抹匀了他脸上的防晒霜。他的脸上也写满了记忆,她能看得出来,也摸得出来。她想,她拥有他,是不是也就拥有了那些记忆?相爱的人负责相爱那部分就够了吗?可是现在她想一并都爱了。

他牵起她的手,走到那片碎钻石上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潮汐涌上来又退下去,涌上来又退下去,像人生那些不愿想起又放不下的记忆,可是我们终将要转身离开的。

她点了一根烟抽,像香兰那样。

烟很快就会抽完,仿佛某种告别,虽然不舍,依旧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

她永远不知道,在那个酒馆里,他对老头儿说:“我对我的女孩好是因为这世上爱她的人又少了一个,我要把那个空填上。”


《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

(摇滚音乐家、导演崔健、《北京遇上西雅图》编剧、导演薛晓路/联袂推荐)

去野外寻找泉眼(寻找一个碧池)(2)

《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作者:邵艺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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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评人张晓舟 | 上海作协副主席、《萌芽》社长孙甘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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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邵艺辉(@红拂夜奔不复还),

「ONE·一个」人气作者、高颜值女编剧、深情款款的绝情者。

做编剧时,总遇流氓,打不过流氓。

写小说后,一穷二白,打不过生活。

积攒了足够多的失望和快活,所以写作。

新书《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热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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